蒙古可汗的後宮也叫斡耳朵或斡魯多,意為宮帳,實際上每個斡耳朵都像一個部落,有屬民、有軍隊、有牧地。
因此劉國能提醒他,這八位後妃與其說是八位婦人,倒不如說是八個部落首領。
察哈爾連年征戰,至此諸部死傷慘重,幾近消亡,大汗的八個斡耳朵也在逃難中損失頗大,畢竟過去都是萬戶斡耳朵,如今最多的也不過千戶而已,但相對諸部仍算幸免於難,成為如今察哈爾最強大的勢力。
她們抵達八角城的下午,劉承宗在帥帳外宰了隻羊,披上皮圍裙準備剝皮,就見劉國能一躥一躥的前來報告,說:“大帥,虎酋的八位夫人攜長子額哲前來求見……”
看見劉獅子這副模樣,他覺得大帥這樣是不是有點無禮,斟酌著問道:“要不要讓人收拾一下?”
劉承宗左右看看,心說有啥好收拾的,搖頭道:“不用,讓她們來吧,把戴刀子喊來當通譯。”
不過片刻,幾位夫人被劉國能領來,進了帥帳附近,他和戴道子表情都有點尷尬。
戴道子本來在準噶爾營地,一聽說林丹汗掌管八個斡耳朵的後妃來了,巴圖魯琿台吉也跟著跑了出來,路上一支糾纏著額哲,想把額哲哄到天山去。
額哲這會就是草原上的香餑餑,巴圖爾琿台吉隻是收到消息早,如果等大汗死在青海的消息傳出去,想把額哲哄走的絕不會僅僅是他一個人。
喀爾喀三汗,都會派人過來,希望把額哲接走的。
劉獅子笑了一聲,擺手讓倆人不要在意,轉頭向林丹汗的後宮看去,解下皮裙示意劉國能把他的事乾完,這才轉過身坐在帳前,揮手讓幾位夫人坐下。
八位夫人年歲不一、出身不同,裝束打扮也有很大差彆,戴道子侍立劉承宗身旁,伸手指向中間偏左的夫人身旁,道:“大帥,那就是額哲,虎酋長子,生母為虎酋的三夫人,葉赫那拉·蘇泰。”
劉承宗看過去,額哲就跟在三夫人蘇泰身旁,看著才十二三歲,穿蒙古小緞袍,摘了帶珠子的大帽,行禮後乖乖巧巧站在母親身側。
他問道:“女真葉赫部人?”
戴道子點點頭,補充道:“她姐姐是金國貝勒濟爾哈朗之妻。”
劉承宗點點頭,並不知道濟爾哈朗是誰,隻是道:“你問問她們,打算什麼進八角城探望虎酋,我給她們做些準備。”
按理說,虎酋汗帳已經被天花影響,不該讓她們去,但這又是人之常情。
劉承宗對天花預防也沒有太多好辦法,臨時種痘也來不及,隻能給她們準備些麻衣口罩,在短時間內進去探視,儘量避免感染。
卻不料一旁圍著圍裙的劉國能回頭道:“大帥,八位夫人都沒出過痘,來的路上她們已經商議,希望等大汗身上的痘痂落了,再去探望。”
劉承宗愣了一下,點頭道:“那也行。”
這倒是保險,不過大汗能不能撐到痘痂脫落,任何人都不知道。
反倒是剛剛見到她們的戴道子,對劉承宗道:“大帥,我倒是跟準噶爾琿台吉聊過,他估計,這八位夫人過來,與其說是見大汗最後一麵,倒不如說是來討論察哈爾諸部歸附的。”
“如今大難臨頭,察哈爾本部沒有多少東西供人爭搶繼承,八位夫人到底還有自己的斡耳朵需要大帥照顧。”
戴道子話音剛落,也許是聽到了言語中準噶爾、察哈爾之類的詞,坐在不遠處的三夫人牽著額哲,麵帶微笑開口說了句話。
戴道子立即進入狀態,作為一名稱職的通譯,站直了道:“我聽說,漢人貴族很少自己動手下廚,大元帥是士人出身,難道不是這樣?”
劉承宗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蘇泰說的是君子遠庖廚。
他可不認為林丹汗的後妃是什麼都不懂的婦道人家,劉國能已經提醒過他了,這八位夫人是八個首領。
這話可能是示弱,用自己不懂的事情來打開話題,減少尷尬;也有可能是懂裝不懂,來引出自己想說的話題。
劉承宗順著言語說道:“三夫人說的是孟子的話,君子見禽獸生,便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便不忍食其肉,所以君子遠庖廚。”
說罷,劉獅子笑了笑,坐在對麵的三夫人蘇泰明顯知道這句話的語境,是孟子和齊宣王的對話。
齊國要祭祀,拉了頭牛,齊宣王見到了,要殺牛時動了惻隱之心,就讓人把牛換成他沒見過的羊,國中百姓認為他小氣,不能理解。
故事的重點不在庖廚,而在於惻隱之心。
而三夫人的話,重點也不在劉承宗下手殺羊,而在劉承宗對察哈爾孤兒寡母的惻隱之心。
但這屬於對牛彈琴,劉哞哞隻覺得吵。
“夫人是知道這故事的。”他笑道:“但夫人可能不知道,君子在紫禁城坐享天下,這話對他說有用,在我看來,這故事還有另一個說法,夫人想聽嗎?”
蘇泰夫人的表情變了變,她接下來想說的話被噎住了,隻能點頭。
“在我眼裡,大明在東北的戰爭,就是故事裡的這頭牛,察哈爾曾經也是其中之一,為了不讓牛死,君子選擇讓其他的羊死,羊何罪之有?”
劉承宗的眼神陰狠:“我就是羊!”
這番話直接讓擔當通譯的戴道子破防,從狀態抽離怒道:“他媽的帥爺說得對,我也是羊。”
蘇泰夫人都吃了個硬釘子,低頭片刻,該說的話還是憋不住,乾脆拜倒在地,叩首道:“弱大汗賓天,希望大元帥能照顧我們孤兒寡母,幫額哲繼承察哈爾汗位,我們永世不會背叛大元帥。”
通常來說,任何人對劉承宗叩首,都會被拉起來。
隻有這次例外。
劉承宗自己站起身向旁邊走了兩步,道:“你不必向我叩頭,察哈爾如今局麵,我們都很清楚,天下之大,金國、喀爾喀、衛拉特,他們都要做大汗,沒有你們的容身之地。”
“索性不如攤開了說,這就像打葉子牌一樣,手裡牌大牌小都隻是一時,隻要你不從牌桌下去,就總還有翻盤的機會,曾經建州被犁庭掃穴,如今不也吞並葉赫耀武揚威起來了。”
“察哈爾從牌桌上下去,我保額哲跟你們一世太平富貴;或者額哲繼承汗位,做個國中之汗,待我入主中原天下穩定,他必死於非命,我不殺,我的兒子也要殺。”
“你是額哲的娘親,我看這事不如讓你做主,是安穩一世,還是為察哈爾翻盤賭一把。”
在八位夫人麵麵相覷的沉默裡,有傳令兵來報道:“大帥,虎酋醒了,想要見你。”
劉承宗點點頭,讓傳令兵退下,這才半蹲下身,朝額哲招招手:“額哲過來,叔叔晚上給你烤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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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