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七月初二。
在蘭州西北的莊浪河畔,白貽清跟車夫並排坐在驢車的上,看向不遠處橫在河穀中間的野狐堡。
他沒穿官袍,因為那一身緋色太顯眼了,隻是頭戴四方巾、身著直領大襟的藍色道袍,足蹬一雙淺後跟的雲頭履。
一身流行於明後期的偏年輕化的裝束,讓這個中年男人衣袂飄飄、風流倜儻。
這身衣裳鞋子用的都不是名貴好料,鞋是棉布麵、衣裳是單層細麻,款式也俱為民間士庶居家的常用穿搭,圖的就是個輕便簡單,減少他身上的官氣。
因為白貽清是大明在甘肅的巡撫。
甘肅巡撫曆來人選都是北方人多、南方人少,但白貽清是個例外,他是南直隸常州府人士,出身名門,家族到他已經是第五代進士。
白貽清的為官生涯,一多半都在陝西這個地方,從陝西按察副使兼西寧兵備道、後來負責關內道,到崇禎元年做了陝西參政,同事是洪承疇。
因其在陝西有充分的任職時間,熟悉西北的風土人情,而且政績不錯,便升任陝西巡撫。
他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因為插部西遷的影響並非隻有劉老爺能看見,實際上陝西在職官員能得到比劉向禹更多的一手信息。
他們不需要去推測,就能得出與劉向禹類似的結論,甚至更加全麵。
因為劉向禹隻知道,義軍轉入劣勢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在哪。
而白貽清知道,除了八大王和闖王,三萬官軍已經將大股流賊擠壓在山西一帶。
總兵倪寵、王樸率六千京營兵駐軍武安,盧象升在大名,左良玉的援剿軍在新鄉,鄧玘率領川兵在輝縣,河南參將陳永福率毛兵鄉兵駐軍於黃河北岸的河內。
從戰略態勢看上去,流賊將會在旦夕之間覆滅,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左良玉的軍隊不再繼續進攻了。
一方麵是崇禎爺向各支軍隊派遣的宦官監軍到了,人們心裡都有點不爽快。
另一方麵,就在今年五月,颶風襲擊沿海,從六月起,漢江發大水的同時,河南也下起暴雨,終於釀成澇災。
在河南東北部活動的左部、鄧部官軍隻能避入山區,眼看包圍圈即將形成卻不得寸進,隻能等待陝西邊軍調入山西,給予流賊致命一擊。
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陝西邊軍不是說動就能動的,這得看陝西的官老爺們讓不讓他們動。
而官老爺讓不讓邊軍動,看的是劉承宗眼色。
陝西的邊軍調進山西容易,可誰來防備劉承宗啊?
且不說劉賊流賊,哪個害處更大;單就說,流賊害處再大,那也是在山西害處大,他們這些陝西官員,可都在陝西。
而白貽清這個甘肅巡撫,擔心的事情比彆人更多。
這兩年,他是眼睜睜看著劉承宗怎麼變成西北爛地之王的。
除了忙裡偷閒打了個三邊五鎮聯軍,其他時間裡,劉承宗統率下的元帥府,把西寧周圍能打的土地全打下來了,能招募的軍隊,全部歸攏到自己手下。
西寧方圓兩千裡,除了朝廷蘭州到西安的腹地,唯一一個沒在元帥府之手的地理單元,隻剩河西了。
其實劉承宗馬不停蹄的開疆擴土,並不是白貽清感受到壓迫感的主要原因。
甘肅是個完完全全的軍鎮,當地較之內地,有很強烈的軍事傳統,而且自明初以來,就是高烈度戰爭爆發的主要地帶。
有明以來,在甘肅爆發的戰爭已多達二百七十餘次,平均是一年一場大戰。
正因如此,甘肅曆來不乏能征慣戰之將、忠勇效死之士,那元帥府的劉承宗強歸強,難道甘肅的軍隊就不能收拾他了?
白貽清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在甘肅鎮下令整軍修武,可有時候那些事不看不知道,一查甘肅鎮那爛得是叫個千瘡百孔,觸目驚心……他們恐怕還真收拾不了元帥府。
就這麼說吧,整個甘肅鎮上上下下,就沒有一處能讓白貽清滿意的地方。
軍隊是要吃糧的,糧食是地裡長出來的,而甘肅的地,荒漠化非常嚴重這是誰都沒辦法的事。
白貽清一開始也認為是天災。
後來他發現一個問題,在河西這個地方,實際上麵臨最大的問題是**。
河西的人地矛盾其實並不大,較之其他地域,它的人口不多,至少較之古代不多。
這裡的人口在西漢中期達到巔峰,當時有人口七十萬戶,而後一直在下降、停滯、恢複之間循環往複。
而在明代,人口就不能以戶來衡量了,因為以戶為單位的勾軍、放大戶而勾單丁的徭役,導致百姓消極對抗,對抗的手段就是幾個姓的人合編一戶,導致經常出現數十人乃至上百人在一個戶口上的現象。
儘管官府禁止了數姓合一戶,卻無法禁止一姓合一戶,因此隻有口數才是明代準確的人口數目。
白貽清掌握的人口,隻有非常模糊的一百六十二萬零七百四十四口。
他知道這個數字並不準確,因為這是張居正死前最後一次清查人口得到的數量。
在那之後,甘肅各地衛所衙門、軍堡倒是依然按照朝廷法令每過十年進行一版黃冊更新,但基本上都是簡單的加減法來應付差事了。
十年過去,人口加七百二十四,報上去;再十年過去,拿上個十年的人口減二百七十六,報上去。
反正都跟鬨著玩一樣,應付差事。
即使白貽清是甘肅巡撫,也沒有得到甘肅準確的人口數目,因為大家會拿這套加減法來應付朝廷,就同樣會拿加減法來應付他。
他隻能得出河西人口大致恢複到漢代水平的結論,但是田地……遠沒有漢代那麼多,賬麵上有屯田三百六十萬畝,實際上能收上囤糧的一半都不到。
白貽清穿著官袍乘轎巡查,人們帶他去的都是荒地旱地沙地,脫了官袍自己按圖索驥,卻發現軍屯田都被將官豪右之家霸著。
那些田地根本沒荒,甚至還用上了砂田法,收成好的很,平時收成能高出五到八成,就連鬨了旱,彆的田地隻能收回種子,他們卻仍能收上**十斤糧來。
何況役使旗軍耕種,幾無成本又不上稅,擅自更改渠道,霸占水利以至民田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