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道道烽燧冒起狼煙直衝雲霄,烽火相連沿著河西走廊向東方延伸。
關上最先察覺到異常的守軍將領叫火者哈隻,是個年輕的肅州衛百戶,祖上是哈密地方的貴族,嘉靖年間跟著牙木蘭內附,因為當時得病沒能跟著走,就留在肅州。
牙木蘭被朝廷安置於湖廣,買田置地家道殷富,成了東南有名的大賈胡,火者哈隻的祖先比較慘,病剛好還沒得及往湖廣跑,就趕上肅州衛勾軍,稀裡湖塗成了軍戶。
火者哈隻這百戶官職靠的是爺爺拚命,如今他已經繼承官職好幾年了,可惜嘉峪關太平,一仗都沒打過,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守關時仰著脖子看鳥。
嘉峪關的鳥多,比旗軍活得自在,火者哈隻看了幾年鳥,對這裡天上飛的,彆管是金凋、白肩凋、海凋,還是白胡子禿鷲和大鵟,他都認識,隻要遠遠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什麼鳥。
但是崇禎七年的三月初七,肅州衛百戶火者哈隻照例率二十四名旗軍登至關上,卻發現嘉峪關來了新客人,天空中盤旋的大鳥兩翼金光燦燦,他不認識。
嘉峪關的猛禽,通常都不大不小,火者哈隻見過最大的金凋也就才十二斤重,但此時天空成群結隊盤旋的金翅大鳥顯然不止這個重量,它們借助氣流在高空中展翅翱翔,飛得極高,無端令火者哈隻從心底感到擔憂。
他用目光在關外討賴河到黑山之間巡回,卻隻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當砂礫被狂風吹起打著旋席卷過去,火者哈隻感到恐懼。
他在關城內的戲台上找到自己的長官千戶黑承印,上前行禮後打了個招呼:“將軍,你那書翻多少遍了,還看書呢。”
黑承印正在戲台上看書呢,三國演義,攥著毛筆邊看邊批注,被打攪了心有不快,聞言抬頭挑眼看向火者哈隻,皺眉道:“黃河斷了,也沒個出關的商隊,不看這書我乾啥……你不在關上待著,下來乾啥?”
黑承印口中的黃河斷了,就是元帥府截斷了黃河兩岸,導致沒有內地商賈出關,甘肅本地的商賈也不往嘉峪關這個犄角旮旯來,想買個啥東西都買不到。
火者哈隻道:“將軍你彆看書了,到關上看鳥吧,天上的鳥有點不對……得報告丁將軍。”
“天上的鳥不對?”黑承印對部下這種奇怪的要求感到詫異,撂下書皺眉道:“我看是你褲襠裡的鳥不對,你不知道丁將軍這幾日忙著給甘州的掌教們寫信,讓他們幫忙說服楊大帥,把肅州衛的兵拉到甘州去參戰?”
不過說歸說,黑承印還是起身看了一眼扣在戲台桌桉上的舊書,帶火者哈隻往關上走去,邊走邊報怨:“你是真想在這看一輩子鳥兒啊!”
嘉峪關承平日久,這鬼地方安穩到駐軍喜好不是看舊書就是看飛鳥,任憑人是庸碌之輩還是有識之士,在這片隻有白天黑夜卻沒有今天明天的荒漠綠洲都隻能過著一眼看到頭的人生。
如今關中陝北打得血水沒腕,涼州甘州陸續參戰,隻剩下肅州倚著柱子觀望。
他們可以在這裡看一輩子荒漠飛鳥和古董舊書……隻要兄弟衛所的旗軍不升官。
所以黑承印很清楚,嘉峪關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遇事,但隻要遇事,就是名震天下的機會。
當然他從戲台上下來,並不是認為名震天下的機會來了,他隻是想看看,畢竟這段時間確實敏感,蒙古大汗的幽靈剛剛鑽進北邊的大沙漠裡,他想看看戈壁灘上還能爬出來什麼鬼東西。
黑承印做夢也想不到,他隻是仰頭登上馬道,餘光看向天空盤旋的金翅猛禽,就讓臉上的汗毛根根紮起:“快,快去告訴丁將軍,出事了!”
因為天空中盤旋的猛禽不是鷹,是鷲。
小鳥叫鷂子,不大不小是鷹,真正的大玩意才叫凋或鷲,黑承印曾跟遊擊將軍丁國棟去過西寧,見過祁連山另一邊巨大的禿鷲。
火者哈隻不懂他的震驚,問道:“那是什麼鳥?”
“禿鷲,青海人來了。”
黑承印死死盯著天空盤旋的巨大陰影,他了解禿鷲,並不是像火者哈隻那樣對鳥類有多喜歡,而是因為這種會飛的禿子太神奇了,在天上地下就像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
它在天空展翅翱翔,就像神話傳說中的金翅大鵬鳥,扶搖而上,就算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都攔不住它;可當它落地,又醜得無以言語,活像大號的禿毛野雞。
除非嘉峪關外發生大戰,遍地腐爛屍首才會吸引到這麼多禿鷲,否則正常情況下,這種鳥絕對不會出現在嘉峪關,因為它們很容易吃胖。
禿鷲的體形巨大,一旦吃胖,在平地上就很難飛起來,像野雞一樣撲扇翅膀跳躍,隻有在山峰崖壁借助風力才能起飛。
嘉峪關外漫漫黃沙,沒有能讓它們起飛的地方。
遊擊將軍丁國棟收到消息時,正在關城內的官署給甘州的掌教們寫信。
丁國棟其實沒有太多立功的心思,反正都已經是遊擊將軍了,可實在是部下士兵都想著到東邊報效朝廷,這才想儘辦法讓人幫忙遞話,看看能不能把軍隊拉到東邊從征。
突然聽說關外出現禿鷲,連忙率幾名家丁策馬奔至關上,滿心疑惑。
禿鷲是可以被馴養的,但一般沒人養禿鷲,那為啥會有這麼多禿鷲飛到嘉峪關來呢?嘉峪關又沒腐爛屍首讓它們吃。
但是很快,丁國棟就明白了。
在討賴河峽穀的絕壁上的墩台燃起五道烽煙,烽炮緊隨其後連放五響,炮聲在峽穀中回蕩,與此同時,黑山與討賴河峽穀相夾的戈壁遠方,沙塵浩浩蕩蕩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