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隻有風聲,直到煙塵漸散,遙遠的沙塵裡突出三四十個小黑影,丁國棟端起望遠鏡看去,是騎兵。
隔著**裡的戈壁灘,先是細犬獵狗在煙塵中亂竄,隨後騎兵挎著額頭生白章的河西大馬,出現在望遠鏡裡。
他們戴著令人熟悉的缽胃,頭盔眉庇的陰影壓住眼睛,頂著高高的紅纓盔槍,身著明軍經典配色的赤色棉甲,背後插著屬於明軍塘兵的靠旗。
人人左手持韁,肘部斜挎一杆長長的騎矛,矛尾用繩子勾在直縫牛皮靴的腳尖;右手倒提一杆三眼銃。
有些人提起左手吹著纏在手臂上的火繩,還有些人從馬背上拿著什麼東西倒進口中咀嚼,更多人毫無動作,隻是身體隨著馬背在戈壁灘起伏,目視關城按轡徐行。
數十名塘兵拉開三十裡寬度,向關城緩緩逼近,寬度漸漸因南北山勢河流變得狹窄,人們間隔一裡,有意繞過立在戈壁灘上的墩台,就像沒看見墩上的守軍一般,越過他們重新鋪開,直到將前線推進至關城外二裡,一騎又一騎緩緩站定,將長矛紮在地上,兜轉戰馬,默不作聲。
旗軍們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關上守軍竊竊私語:“怎麼關外來了塘兵?”
隨後更多煙塵散去,丁國棟用舌尖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吞咽口水,緩緩放下望遠鏡,已經不需要這種器具才能觀敵了,一支經曆漫長行軍的龐大軍團正在他們麵前展開。
一路路塘兵將戈壁灘分割成一個個方塊,繞過墩台占領了嘉峪關外的高地與崖壁、低穀與沙地,隨後沙塵中一支支全副武裝的馬隊緩緩前行,在間隔關城三裡的位置構成反衝擊的第一道陣線。
緊隨其後的車隊駝隊一個個進入關外的戈壁灘,還有更多步行牽馬的士兵抵達前線,圍住一座座被分割的墩台,其他人開始在北邊山地構置營盤、向南邊討賴河峽穀絕壁運送木料。
後方更多軍隊逶迤而行,當前線結陣的小騎兵隊之後出現步騎分列的嚴整方陣,越來越多的猛禽盤旋於天際,關上守軍也終於在愈演愈烈的壓迫中大亂。
各式各樣的喊聲充斥遊擊將軍丁國棟的耳朵,集結軍隊的號角聲在關城響個不停,戰鼓隆隆,城關兩側的士兵在城牆上飛奔,向他帶來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沒有人知道敵人究竟有多少,黑山湖被敵軍占領、討賴河峽穀也有敵騎飛奔,烽火烽炮連成一串向東傳去,關內守軍儘數登城嚴陣以待,卻沒能給這支輕鬆薄城的軍團帶來任何緊張感。
他們氣定神閒地在城外列陣,旌旗遮蔽日光,軍樂響徹戈壁,直到曾屬於固原總兵官的儀仗推到前線,丁國棟通過望遠鏡看見敵軍陣前有人登上土山,輕輕抬起手臂。
鼓樂變調的聲音仿佛波浪,戈壁灘上所過之處,喧鬨樂曲與喊聲戛然而止。
片刻,數騎負旗出陣馳行城下,對關上守軍喊話道:“傳大元帥令,曉諭嘉峪關軍民人等:大元帥深知邊軍苦勞,我中土邊防已至天山,憐爾等性命不願同室操戈,限一個時辰繳械開城,各官俱升一級留待聽用,軍兵各給賞銀三月行糧,肅州軍民事一切照舊!”
關上官兵麵麵相覷,黑承印聞言心中大喜,對丁國棟道:“將軍,一個時辰,肅州衛,新城兒、沙河兩堡,還有兩山口營的援軍都能趕到!”
不過他話音剛落,就發現丁紹胤端著望遠鏡臉色發白,趕忙向薄城大軍的前線看去。
就見那些在重火力射程範圍之外的軍陣縫隙裡,一隊隊來自目力儘頭的駱駝車驢車正穿營而過,還有牧民趕著大量牲畜進入軍陣。
車有兩種,一種載滿了沙土,另一種大車用靛藍染的大布蒙著,誰也不知道那裡頭是什麼,隻能瞧見輪子很大,在戈壁上壓出很深的轍子,有時走上沙地,還要軍兵跑前跑後,用門板鋪在沙地才能通過。
待車至陣前,軍士將門板橫放,另一邊載滿沙土的小車將沙子傾倒,還用黑山湖打來的水倒在沙子上,隨後大車至於其後,丁國棟已經猜出車上載的是炮了,他一一數過,這些間隔不遠的炮車一共有三十六輛。
他鬆了口氣,對黑承印道:“就說嘛,能把幾萬軍隊從青海遠調關外已經夠嚇人了,還好他們炮不多。”
黑承印也不擔心,點頭道:“將軍,看這架勢,車上應該是野戰使的千斤神器,三十六位,應是擋得住。”
千斤重炮他們在關城上也有十六位,仗著城牆高度,即使少了點,對射也未必落下風,敵軍占個馬多,但沒啥攻城器械,隻要不去野戰,就算兵力占據劣勢也不怕。
關上軍隊的騷動也隨著這三十六輛炮車揭開而振奮起來。
話音剛落,後邊又推來七十二輛輛蒙著藍布的大車,丁國棟和黑承印二人臉上有點不好看了,關上守軍又再度屏住呼吸。
誰知道這次藍布掀開,萬萬沒想到,那車上居然載的是三腿兒大鐵鍋,軍兵鉚足了力氣把鐵鍋卸下來,擺在炮車後頭,一門炮兩口鍋,誰也不知道這是要乾啥。
上千名陸續登上城頭的旗軍笑成一團,守軍們的笑聲貫雲霄,嘉峪關充滿了歡快氣氛。
因為他們的大元帥在陣前擺鐵鍋的模樣有點像番子做法,讓元帥府這幾萬軍隊都看起來不太聰明,使守軍的士氣得到極大提升。
但很快笑聲就停了,嘉峪關上靜得落針可聞。
因為跟著鐵鍋一起過來的,是趕著牲畜隊的牧民,他們在陣前殺羊宰牛,拆解好的肉片扔進鍋裡,就這麼架火燉了起來,拆碎的骨頭扔到關前空地,頓時空中一片禿鷲衝刺而下,一片沸騰黑影隻消片刻就將骨頭上的碎肉啄食乾淨。
緊跟著是有大喉嚨的胡兀鷲飛過來,銜起牛骨羊骨飛離戰場,肅州衛旗軍紛紛推著自己的笠盔帽簷兒,仰頭用渴望目光看向猛禽消失在空中的影子,每個人都能聽見身側袍澤吞咽口水的聲音。
丁國棟揉了揉發僵的臉皮,口中難以置信的語氣打破沉寂,他對黑承印小聲問道:“禿鷲,是跟他們一路從青海吃肉吃過來的?”
那些騎兵又來了,策馬關前再度喊話:“傳大元帥府右旅左營參將高應登之令,現在投降開關還來得及,若不投降,等爺爺吃飽飯,送你們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