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謨的守軍在城外二裡之內堆放有數十個燃燒火油的篝火,但二道壕溝之外就一片漆黑難以視物了。
不過即使看不見,他也能聽得出來,那是屬於攻城器械厚而寬的小木輪,成群碾過田地特有的聲音。
高台城內的號炮與軍樂聲同樣響成一片,枕戈待旦的士兵們從睡夢中醒來,驚慌地奔向城牆,在馬道下堆滿守城器械的城牆根集結待命。
劉承宗的攻城調動完全明牌,楊嘉謨白天看得清清楚楚,北門外沒有駐軍,但那是黑河,跨過黑河還有蒙古騎兵遊曳,死路;西門外有敵軍守備,但攻城器械都沒在那邊,不是主攻方向。
餘下兩門,東門外沒有敵軍,是故意放出的生路,跑出去竄個十幾裡地累成狗,會有以逸待勞的敵軍撲上來痛打落水狗是基本操作。
剩下的就是南門了,一字排開十八門野戰重炮,還有堆積如雲攻城戰車,毫無疑問主攻方向是城南。
但既然看見劉承宗打算用火炮開路,楊嘉謨就不能讓士兵在第一時間登上城牆,而且高台城太小,炮彈越過城牆墜在城內同樣會給未集結的士兵造成死傷,因此隻能讓軍隊在城牆內側的馬道之下集結。
城上僅駐守了二百多人,不過這些士兵對楊嘉謨來說已經夠用了。
隨著他張開手臂,身後持三眼銃的家丁一聲號炮,高台城東南的角樓下駐守的士兵立即接令,幾聲呼喝,火把湊在架火戰車上,一架百虎齊奔車應聲發動,上百支火箭接連不斷奔射而出,將城南野地照出些許光亮。
火箭尾焰短暫的照明之下,田地間一輛輛滿載土石的勒勒車正排成長列,駛向城外二道壕溝,最先頭的車輛已經開始掩埋。
在那些勒勒車後麵,則是緩緩前進的巨大器械,在後方投出大片陰影。
就在城上百虎齊奔車噴出大量硝煙的同時,五裡外的圍城營地爆發出大片刺眼光芒,一連六門千斤炮以接近最大的射角進行仰射,把帶著尖嘯的實心炮彈轟向城頭。
數顆炮彈分彆轟擊在城牆表麵與城上,打碎數塊青磚,還有兩顆穿透硝煙飛向城內,不過似乎都沒有打中他們想要打中的百虎齊奔車。
即便如此,駭人的聲勢依然令站在城頭的楊嘉謨眉毛不自覺地皺了一下,嘟囔道:“打得還挺準。”
儘管一炮都沒打中架火戰車,但元帥軍炮兵表現出的炮術,依然令城上守軍感到神乎其神——兩門炮從一千七百步外打出炮彈,就算落在方圓五步內,都不奇怪。
但六門炮齊射,如果不算越過城牆的炮彈,還能落在方圓十步內,炮彈的落點就有點太密集了。
這種準確度對普通士兵來說準得嚇人,他們看得無非是個熱鬨,城上的明軍炮兵能看出門道,這不僅僅是炮術能解釋的,實際上炮術在這種規模的齊射中最不重要。
說白了炮口抬高幾寸無非是一張尺子的事兒,墊石頭都能把角度墊出來。
標準化的炮車、標準化的火炮、標準化的裝藥和標準化的炮彈,才是達到這種射擊精度的基石,沒有這些,再高的炮術拿六門不一樣的炮,也打不出這種精準。
軍工產業標準化不是新東西,秦朝以後曆朝曆代都有,但同樣的是曆朝曆代的王朝末年,這件事它都可望而不可及。
就拿大明來說,萬曆爺剛登基那會,薊鎮的炮兵豎兩根長短不一的杆子,拿佛朗機式的無敵大將軍打實彈,指哪打哪都能打出這種精準。
那拚的完全是炮兵的炮術,因為隻要炮有問題,戚少保就替炮兵殺人去了。
可擱在這時候,依照大明的軍事投入,隻有遼東能做到想要什麼炮就有什麼炮,而在甘肅,如果炮兵反映炮有問題打不準,大帥楊嘉謨也隻能拍拍部下的肩膀安慰:“有的用就不錯了。”
實際上楊嘉謨就在半個月前剛說過這樣的話,他們兩個甘州營帶的都是野戰裝備,登上高台城找守城重炮,炮兵說大帥,這幾門祖宗造的炮恐怕不敵憨賊。
楊嘉謨看了看城牆上擺的嘉靖爺、隆慶爺和萬曆爺,他除了祖宗保佑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左翼六門千斤炮的齊射就像一個信號,不過片刻右翼同樣閃爍火光,六門千斤炮先後發出轟鳴,隨後正麵六門炮也加入轟擊行列。
不過實際上,元帥軍在陣前的十八門千斤炮的精準確實跟炮術沒啥關係,在這個時間、這個距離,天沒亮他們根本看不清高台城牆的輪廓。
劉承宗的炮兵隻知道自己操作的火炮應該擺在什麼位置,預定的都是經過圍城半月實驗出的炮位,青磚做了炮車軌道,炮車屁股都挖坑墊石頭,隻要把火炮推進軌道,屁股翹起來炮尾陷進坑裡,再用銃規一量角度正確,閉著眼打就行。
剩下的就是一千七百步距離空氣和炮彈不夠圓潤帶來的誤差了。
三陣交替的火炮持續轟鳴,給守軍帶來的震撼非同小可,元帥軍陣地上的炮兵卻打放地有條不紊。
由於固定射角與炮位,比正常野戰時的打放步驟要繁瑣許多,因此他們隻按照操典一半的速度進行射擊,一刻打放五次,射速非常適合養老。
即便如此,由虎賁營軍官操作的十八門千斤炮依然整個寅時,向城頭三處目標打放炮子七百二十顆。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高台城頭,包磚的南城牆處處青磚碎裂,不少地方露出夯土層,就連南牆東麵的角樓都不知何時被轟塌半截。
劉承宗在硝煙味散不去的陣地上,端著望遠鏡數著被轟塌的城垛,三十三處,露出滿意笑容,轉頭對炮兵下令道:“天亮了,以壓製城頭火炮為重,順便把剩下的城垛都敲了。”
在炮兵轟然應是的聲音裡,前線傳令兵跑回中軍報告道:“大帥,二道壕溝已被填埋,可以進軍了!”
劉承宗沒說話,隻是輕輕招手,身後令旗招展,停在二道壕溝之外的一座座懸掛厚實木幔的戰車向前推進,巨大陰影保護著其後筒梯車與樓車推進至城上佛朗機炮的射程範圍之內。
與此同時,城頭依然在城垛保護下的大將軍炮也開火了,一顆顆實心鐵彈向前線木幔轟擊而來,把繩索懸掛的厚實木幔打得前翻後滾。
兩軍炮聲轟隆,躲在木幔戰車後指揮戰鬥的肅州營參將胡誌深高聲催促:“快快快,前進!把木幔頂到他們臉上!”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