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皺眉心想:這也太理想化了。
他問道:“單憑饑民,即使發了刀,官軍攆兩步就四散而開,哪怕官軍散開,往回衝的人不夠多,也不管用啊。”
“大帥說的對,這也是卑職的疑惑,不過據張一川說,他們的人學了這套刀,跑的時候就會注意跟著大隊跑,以便求個活路。”劉翼勇想了想,答道:“卑職以為,就像元帥府書院騎兵科操典教的那樣,騎兵對衝的時候,不論敵我,一個百人隊隻有三個好漢。”
羽林騎的孤兒都在書院各兵科上過課,說起操典倒是如數家珍。
關於這三個好漢的騎兵理論,劉承宗倒也有所耳聞,這是獅子營的騎兵頭子楊耀創造的,具體就是說一個百人隊的騎兵,在迫不得已夾著長矛對衝的時候,一百個人裡隻有三個敢於拚命取得敵首的好漢,還有七個是在衝鋒中隻顧保命格擋的隨從。
剩下九十個,都不過是既沒膽量也沒腦子的笨蛋,隻顧從眾,靠旁人勇怯決定自家生死。
彆人英勇衝殺,他們也跟著朝屍首紮上兩刀,與有榮焉;彆人怯戰逃遁,他們就不得走脫被碾成肉泥,肝腦塗地。
對於這個理論,作為馬隊選鋒的劉承宗覺得,嗯……它屬於是一種灌輸信念與勇氣的心理暗示,不一定正確、嚴謹、有道理,但有用。
敵軍不一定隻有三個好漢,但若我軍馬隊最前方有十名堅信這種理論的騎兵什長,整個大隊在衝鋒時就不會撥馬轉向,而騎兵在對衝又隻有極少的機會真正撞在一起,那麼敵軍在最後時刻轉向,就印證了敵軍有九十個從眾的傻蛋。
反之若都有勇氣對衝,肯定兩敗俱傷,堅信敵軍隻有三名好漢的我軍馬隊在戰鬥中一定鬥誌更加高昂,第一波衝死對麵十名騎兵,就有可能認為穩操勝券展開第二次衝撞,敵軍肯定沒有這樣的勇氣。
而這套闖刀也是如此,麵對官軍毫無反手之力的農民軍新兵,相信自己掌握一門集合力量就能砍翻官軍的刀法,潰逃時就會主動向一個方向奔逃,官軍在首級功的刺激下散開追殺,當那些不能跑的、運氣差的人被殺死,仍然留有餘力的農民軍持刀反衝散陣,確實有機會衝開官軍。
若得精兵助力,不需要那麼精銳,隻要有幾個正規軍組成的騎兵大隊,就有可能反敗為勝。
顯然,這是轉戰山西、中原一帶農民軍在迫不得已之下搞出來的戰術,中心思想是非對稱作戰。
劉獅子看懂這套刀法,也就對張一川部的戰鬥力心裡有數了,劉翼勇對其部評價所言不虛,他歎了口氣,道:“他們全軍練這刀法,恐怕收編整訓需要更長時間。”
這次是他草率了,想當然的以為農民軍撐到這個時候,實力應該都不弱……確實不弱,但人家跟他不是一個路數,壓根不走農民到士兵再到精銳的常規路線,人家走的是流賊、刀客、關西馬匪的升級線。
從頭到尾,這條路線似乎就沒考慮過向正規軍轉變,把散兵遊勇戰術進行到底。
這一戰術在劉承宗看來並不高明,但他能理解農民軍的選擇,尤其能理解張一川這樣一個實力有限的首領,實力有限,就意味著沒有選擇,任何東西都是救命稻草。
而他們的對手大明帝國,又太強了。
實際上如今的大明是最虛弱的時候,但由於先祖遺德的存在,即便是最虛弱,對它的敵人來說也太強了。
先祖遺德,就是得國正。
得國不正,換句話說這個國家本身的存在就沒有道理,那麼哪怕沒有任何內外問題,有人叛亂都會得到更多響應。
得國正,才能化家為國,化國為天下,鑄成最強大的護身符。
不能化家為國,不忠於皇帝的官員權臣就有叛亂成功的可能;不能化國為天下,百姓造反也有更高的成功幾率。
這個國家按說早在土木堡大敗、嘉靖爺修仙、萬曆爺怠政那幾個大坎兒上就該亡了,結果硬是把詐屍這門兒手藝練了個融會貫通,蹦躂到現在,生龍活虎。
這種強大,體現在大明身上,就是能打。
百年戰爭還夾著幾十年停戰期,而大明在**宇內幾乎連著打了一百年仗,北邊打完打東邊,東邊打完打西邊,外邊打完從體內分出來個小東西接著打。
能打並不意味著一定能贏,但韌性能給敵人帶來很可怕的壓迫感與絕望,此消彼長,能幫助最後取勝。
直到現在,那些百年來跟大明交兵的對手,已經躺下了一個又一個,還站著的寥寥無幾,即使是表現最好的後金,也隻是想方設法維持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樣子。
在這個時候就連黃台吉,都不會相信大明會很快滅亡,綽羅斯的也先都沒拿大明給滅了,他這才哪兒到哪。
隻有站在大明那邊的人,才會相信能掃平叛亂、殲滅後金。
這份信念,導致就算到了如今地步,旱災、水災、兵災、饑荒、瘟疫橫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做出迫不得已的選擇,在一個地方都分成兩撥。
糧食不夠吃,土地養活不了這麼多人,人們做出自然選擇,一批人成為響應農民軍的流賊,另一批人就成為響應官府的土寨團練。
所以劉承宗能理解張一川的絕望,此時不會有任何一個農民軍真的堅信最終能把大明推翻,最多都隻是和後金一樣,想方設法維持活下去的狀態。
隻不過他們這種絕望之下的選擇,給元帥府的整編帶來很大麻煩。
“我本來以為收編了張一川,能給我省點麻煩,沒想到給自己找了個更大的麻煩。”
劉承宗苦笑著搖搖頭,能武裝一個營的裝備都已經運過去了。
照著張一川的老戰術,如果把重新整編的五個營派往前線,他們或許能在第一場甚至第二場戰鬥中僥幸取勝,可一旦被官軍摸清路數,接下來必然要敗,到時候這一個營的裝備就是資敵。
“河南五營短時間學不會戰陣,沒那麼長時間,能學多少算多少。”
劉承宗叮囑了劉翼勇幾句,便打發他回寧遠縣練兵,隨即向整個元帥府發布命令:“傳甘肅、西寧、臨洮將校至蘭州議事,準備東征。”
下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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