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寬是有苦說不出。
他所率領的這支由三千遼兵組成的騎兵營,參將是祖大樂,曾是明軍在遼東的模範部隊。
在那場發生在崇禎元年的寧遠兵變中,寧城十三營因欠餉四個月,軍兵在軍官的率領下歃血為盟發起兵變,隻有這個遼兵馬營坐營不動。
他們不禁善於在欠餉狀態下忍饑挨餓,還能保持嚴明軍紀,在己巳之變的灤州、永平之戰,麵對後金克敵製勝;平定吳橋兵變的亂首李九成時即使寡不敵眾,險些被叛軍擊潰,稍稍撤退在友軍來援後,仍舊能整隊廝殺取勝,最終將李九成圍死登州,戰功彪炳。
但榮譽不能當飯吃。
從關外到關內,從河北到河南,地方處處無糧,有仗可打時尚可收獲戰利,無仗可打補給不便,軍漢便難免會少數脫伍、強買強賣、偷雞摸狗乃至私自劫掠,焚燒房屋、辱人婦女。
而祖寬雖然升職很快,但出身草莽,最能跟士兵同甘共苦,士兵挨餓他也能感同身受,對待自己的軍兵並沒有那些將門勳貴才有的官架子,又在遼東耳濡目染,清楚自己的官身權力完全來源於率領的軍隊。
因此大多數時候,士兵和地方發生衝突,他都會選擇硬梗著脖子護短……時代風氣正在慢慢變化,國難思良將,武夫的地位越來越高,在法辦和護短之間,那些文人出身的知縣知府,頂不過祖寬。
彈劾他的紙片子,在兵糧不濟的環境與他們立下的戰功想必,也不過爾爾。
儘管軍紀敗壞的名聲出去了,可是遭遇戰事,這一營軍兵更能為祖寬獻出死力,頑強作戰。
直到進駐鄖陽。
鄖陽的巡撫是盧象升。
這個人表麵上是兩榜進士出身的巡撫,實際上打熬力氣時能把一百四十斤大刀提在手上運轉如飛,老兵出身的祖寬都沒他勁兒大,甚至鄖陽那五百標兵根本就不配保護巡撫,恰恰相反,他們在戰場上甚至需要舞刀拍馬的巡撫保護。
鄖陽府的情況並不比其他地方好到哪裡去。
在盧象升就任巡撫之前,上任巡撫叫蔣允儀,流賊連陷六縣,他除了上書祈援一點辦法都沒有,援軍來了,是宦官陳大金和左良玉,因為軍中攜帶婦人,被兵備副使徐景麟懷疑是賊,拿炮打了一頓。
蔣允儀被撤了,盧象升這才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同樣也是請求援軍。
朝廷的調令永遠都有滯後性,盧象升向朝廷請求援軍時,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正一股股從鄖陽過境往陝西去,沿途攻破城池、搶掠財貨不知多少,當時鄖陽最迫切的需求就是援軍。
但是在那之後,高、李、張等人都早就跑進秦嶺大山同元帥府為鄰,鄖陽府隻有小股盜賊仍在流竄,又遭受旱災、蝗災雙重打擊,最要緊的使命已經從保境轉向安民。
援軍卻一股股來了,祖寬、祖大樂、李重鎮所率領的關寧軍,楊正芳所率領的鎮筸軍,雷時聲所率領的毛兵,還有盧象升為維持境內安全設立的標兵,烏泱泱萬餘軍兵齊聚鄖陽。
舊的問題自己走了,新的問題也自己來了。
小小鄖陽,哪兒有那麼多糧?
盧象升使儘了混身解數,製定出‘十議八則’的策略來保境安民、安撫民眾。
十議是議生聚、設主兵、策偵防、議修築、立鄉保、速郵傳、籌積貯、策互援、勵鄉勇、製武備;八則為耐緩征、勤修蓋、通山澤、懲告訐、禁差徭、廣招墾、恤行戶、嚴驛遞。
同時還要減免稅賦、維修城池,向湖廣借貸稻穀、招募商賈采銅鑄錢。
這套政策下來,鄖陽的百姓才算能活命,但鄖陽的存糧也用光了,根本不可能養得起兵。
所以祖寬進鄖陽第三天就斷糧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士兵都是正常人,一天吃不上飯,就得跑到外麵搶劫農家百姓的臘肉,這種事對他來說屢見不鮮,也早就有了一套對付地方長官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聲奪人。
剛一斷糧,祖寬就去盧象升的衙門裡要說法了。
過去這套法子很有用,地方長官若能拿出糧來,那鼓噪的軍兵自然就不會作亂;如果拿不出糧,那麼等軍兵搶劫的消息傳過來,地方長官也沒臉找祖寬讓他法辦士兵。
畢竟大環境就這樣,祖寬要是把每個小偷小摸、明搶暗偷的士兵都依法嚴懲,這一營軍隊走到鄖陽恐怕就剩幾個大隊了。
這也是祖寬自保的法子,他得讓士兵知道他的存在有意義,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能找糧食、能背黑鍋、能擔責任,否則士兵彆說跟他浴血奮戰了,鼓噪起來第一個殺的就是他。
萬萬沒想到,屢試不爽的法子,對盧象升沒用。
盧象升把空蕩蕩的倉庫打開,又從自己府衙廚房拿出最後的米糧熬了粥,召集士兵一人一口,然後住進軍營,一起挨餓,直到三天後從湖廣借來的糧草運抵,把幾個私自劫掠、焚燒民宅的犯法士兵殺了。
關寧軍的驕兵悍將就算有再大的脾氣,也拿盧象升這樣的人沒有辦法。
那咋辦嘛,你餓吧,你沒吃的他也不吃;生氣吧,嚇唬他也沒用;關鍵還不能蠻乾,畢竟打又打不過他,祖寬在盧象升麵前都不敢大聲說話,生怕上演一出巡撫毆總兵的軼事,隻能一起餓著了。
因此盧象升算是得了祖寬死力,助他一同規勸士兵,使關寧軍在鄖陽忍饑挨餓,也儘量不侵擾地方。
駐軍鄖陽這幾個月,祖寬從一介廝殺漢蛻變成了畫餅小能手兒,整天跟士兵說‘等到出兵就好了’,出兵了又說‘等勝過賊兵就好了’,勝過賊兵沒搶到多少戰利,又說‘等我們去了陝西就好了’。
現在真到陝西了,糧道稀爛,甚至還不如在鄖陽呢。
在鄖陽府好歹有盧象升照顧著,軍糧不夠吃歸不夠吃,但盧象升一直在想儘辦法找糧。
現在可好,湖廣那邊的糧食運不過來,他們兵馬已至渭河,後方押糧的兵部湖廣清吏司郎中才剛進鄖陽府,走道兒還沒祖寬奶奶腿腳利索呢。
戶部的陝西清吏司更是離譜,他找西安府要糧,西安府城派出來的吏員卻跟他說,糧食已經運到潼關了。
祖寬開始還挺高興,尋思戶部還挺靠譜兒,知道咱來陝西了,專門從河南運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