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琳眼裡的楊正芳就像個瘋子,快速編出一個他所見過最大的純步兵方陣。
整個戰場的運動變陣格外宏大,七千人的兩個軍陣在躍過土壘的過程中合二為一。
最外圍是一個個間隔七八步的小方陣,每個小方陣均以三十餘名輕重步兵混編而成,像這樣的小方陣,在外圍破縫編了兩層;而在小方陣的保護之下,則是一個個百人橫隊,跨過土壘搬著拒馬柵穩步向前推進。
這個龐大且移動緩慢的軍陣甚至給張天琳帶來一種錯覺,就好像楊正芳是故意把屁股對著自己,等著他的馬兵去踹一般。
畢竟大方陣內裡那些間隔十餘步的大橫隊,雖然能有效減少縱隊衝擊時被炮彈打中的傷亡,卻太容易被騎兵正麵撞碎了,當然從背後撞穿更容易。
以至於張天琳揮手讓準備完成最後打放、收拾車輛北撤的千斤炮組止步,照他們這個速度,且不說能不能衝抵炮兵陣地近前,單是穩紮穩打的行進速度,就還能再讓千斤炮多轟一輪。
也可能是兩輪。
不過張天琳也沒衝動,他對敵將這種動作感到疑惑,心中升起提防,隻是命令炮兵繼續開炮,都沒給負責衝擊擾亂的側翼騎兵下令,仔細端詳著敵陣,試圖找到這個大方陣真正的破綻。
但是真正的破綻,就是正麵。
楊正芳就是在賭,他的目的不是奪炮。
因為隻要那炮車動起來,他的重步兵追不上。
而失去重步兵保護的輕步兵,即使苗兵很少在北方這種大規模使用騎兵的戰場上作戰,也知道騎兵攆殺輕步兵像攆兔子一樣,他們總不能像被蘿卜吊著的驢子一樣悶頭攆著炮追。
何況一旦輕重步兵脫節,兩邊都會在漫長追逐中被擊破。
所以他是故意排出這種陣型,就是要引張天琳的騎兵從正麵衝擊,甚至衝擊還不夠,是要讓他衝撞過來,把前陣打成混戰。
到時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沒法用炮打了。
楊正芳雖然不知道對麵的元帥軍指揮官是誰,但能看得出來這是個藝高人膽大的狠角色,否則也不敢在方圓五十裡範圍內有一萬多明軍的情況下,用五千軍隊包圍他。
這當然不是最好的戰術,但卻是他目前能選擇的戰術中最有用的。
偏偏張天琳不上當。
並不是他心疼士兵,不願讓馬隊一猛子紮進敵軍陣線裡,畢竟任何將領都知道,人隻要上了戰場,不論將軍還是士兵,就都不是人了,隻是個數字。
戰術選擇沒有能不能,隻有值不值。
楊正芳不會去想重步兵在衝擊炮陣的運動中會死多少,因為這在整個戰場上比站著不動挨炮更值。
張天琳也同樣不會去琢磨馬隊能不能一猛子紮進敵陣,他隻會想這樣做值不值。
這顯然不值得。
張天琳已經把敵陣正麵看得很清楚了,鎮筸兵放在側翼的上千名重步兵,足夠讓他的騎兵不敢輕舉妄動。
在這樣的側翼保護下,從正麵紮進去毫無意義,就算正麵擊潰了又能怎麼樣?
他不想擊潰敵軍,而是想殲滅敵軍。
一道道大橫隊,他的騎兵能穿透幾層?
以少敵多,他的兵力本來就捉襟見肘,騎兵的作戰寬度又遠大於步兵,不論近距離射擊還是近身格鬥,他們騎在馬上都無法乾得比步兵好。
不能突破側翼,敵軍就不會演變為大範圍潰逃,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比拚耐力的持久混戰。
那好端端的,還騎馬乾嘛?
在鎮筸兵的進軍過程中,張天琳的目光越過戰馬馳騁、槍彈縱橫的戰場,轉頭對向身側的選鋒百總王懷忠問道:“大帥還有多久能抵達戰場?”
“片刻前,塘兵回報大軍已近二十裡,一個時辰內會陸續抵達戰場,但塘兵皆已發往西北同遼兵塘馬格鬥,祖寬應在興平縣東郊。”
一個時辰嗎?
張天琳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重新對塘騎道:“向大帥求援,請求加快進軍速度,我部要與敵軍接戰了。”
說罷,他堅定了信心,揮手下令道:“傳趙之瑞,命其率兩翼馬隊繼續擾襲,中千總部下馬,神器把總把獅子炮推到他們臉上,步戰格鬥!”
隨著他的命令,留守在中軍的正兵千總紛紛下馬,將戰馬交由掌管驢騾的百總,隨後以千餘兵員披掛甲胄,從戰車取下長牌大盾,在陣前列出步戰格鬥的大橫隊。
與此同時,坐營中軍將整個大營所攜二百五十六輛戰車聯接成營,將輜重、戰馬、軍旗戰鼓和剩餘六百多騎掩護在營中。
四百餘步,對結陣的鎮筸兵而言需要走上一會兒。
千斤炮打放兩輪的時間裡,楊正芳的軍陣向前挪了二百多步,算是全軍都從土壘越了出來,但是張天琳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看見二百步外的馬兵齊刷刷地下馬,排出一條橫陣,他就知道壞事兒了。
敵將不僅藝高人膽大,而且還極其冷靜。
他主要吃虧在沒見識上。
湖廣乃至西南地區雖然遍布山林、河流縱橫,但戰馬和騎兵並不算稀罕物種,恰恰相反,很常見。
西南並不缺少戰馬良種,從南宋開始,水西等地就一直作為良馬產地,蒙元時期還設立養馬場,從北方和西域調來種馬,進一步提升戰馬品質。
隻不過產量不夠供應整個西南的軍隊,因此絕大多數西南馬兵多以川馬、滇馬作為乘騎。
畢竟川馬、滇馬的體重在那擺著,就不說果騮那種小家夥,即使是正常體重三四百斤的西南馬,也還沒關中驢沉,馱個不帶裝備的人就算出重役了。
儘管西南騎兵也和生於塞上的老兵生活狀態沒啥區彆,同樣是從小就騎馬漫山遍野地跑,弓馬技藝非常嫻熟,但歸根結底還是輕騎。
單槍匹馬、弓箭兩壺,這就和蒙古牧兵一樣,屬於平民百姓視角裡的那種厲害,在重步兵麵前不算什麼。
因此在楊正芳的潛意識裡,他就覺得圍住他的這支元帥軍雖然馬多,但總兵力少,不可能跟他下馬步戰。
但歸根結底,還是迅速渡河缺少重裝備、遼東騎兵就跑去找食兒,導致鎮筸兵和毛兵孤零零麵對能夠獨立作戰的張天琳部。
也正因如此,張天琳才會捏著火箭不放——這樣的對手,想怎麼打都行,不如把用一支少一支的火箭留到更重要的時候。
不結陣,就用騎兵掩殺;結陣,就用炮兵轟垮;不垮就一直轟,轟不垮用步兵衝;步兵衝散了再用騎兵攆。
總之……他做什麼都是錯。
戰鬥前線,隨著張天琳部騎兵下馬,組成步兵陣線穩步向前,兩軍快速接近,很快距離便僅剩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