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北岸。
劉承宗站在夜幕下的土山,觀望渭河南岸的臨洮旅在明軍防線上橫衝直撞。
其實元帥軍的戰地作業已經不能叫土山了,它既沒有土、也沒有山,完全是靠戰車和木板臨時搭成的指揮高台。
站在這座高台上,讓劉獅子非常想念謝二虎的蒙古營。
彆看蒙古營打硬仗不行,不是在衝鋒中潰散,就是在潰散中衝鋒,但長久從征,早就練就了一手極俊的土工手藝。
堆土山、掘壕溝那是又快又好。
哪兒像虎賁營這幫莽夫,一個個紙上談兵天下第一。
土山、壕溝、營壘這些東西,虎賁營在設計規劃上很是有一套,可真讓他們動手去造,離了戰車、板車這些預製工具,指望上手土工作業,一個比一個手生。
好在元帥軍的戰車多,拿這玩意兒搭建臨時工事也不心疼,隻不過這還是讓劉獅子意識到己方短板:會戰。
真到會戰的時候,他這種木架高台指揮大軍陣不夠醒目,軍旗戰鼓都上不去。
拋開對尚未發生情況的擔憂,張獻忠在渭河南岸的突襲,對劉承宗來說打得很精采。
他早就看見羅汝才的表演了,不過離得太遠,那幫人舉火不夠顯眼,人數又太少,打來打去,劉獅子都弄不明白是誰跟誰在打。
倒是張獻忠這邊,畢竟是一萬人馬,就算再想隱蔽行跡,滇兵防線上的火把、火堆也明晃晃地,更彆說都架上大炮了,一時間炮聲陣陣、火光衝天,很容易就能看出戰線局勢。
張獻忠的三個營以包抄手段,在東西向的滇兵陣線上層層突破,看上去進展迅速。
在劉承宗眼中,這是負責渭南防線的滇兵戰力較弱的表現,畢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師襄麾下的臨洮旅旗軍,原本就不是啥強兵勁卒。
但實際上,前線的戰鬥遠比他看見的戰線爭奪要慘烈得多。
在精神上,兩支軍隊都有非凡的戰意。
滇兵進援四千裡,隻求一戰;臨洮旅旗軍也吃飽喝足,渴求功勳;楊國棟的騎兵營更渴望在大元帥麵前露個臉。
而客觀上,戰場太過狹長,雙方幾乎沒有側翼可言,包抄策略之下,雙方犬牙交錯,逃跑都沒個方向。
因此兩支軍隊幾乎都鉚足了力氣,拿出看家本事,三營交戰的廝殺場上,每時每刻都有小隊甚至大隊被擊退、重整、再度進擊。
臨洮旅的仨參將,李祖德在師襄的命令下,應付最開始向東布防的一千滇兵,他們借助突襲手段與二倍兵力,直接踩著鐵蒺藜硬頂著弩矢,迫近敵陣拉開鹿角木柵、跨過壕溝近身格鬥。
另一個參將張雲起,則在師襄的命令下率兩千旗軍包抄越過防線,直擊後方向北防禦的滇兵側翼。
但他們攻勢才走到一半,龍在田那邊的指揮調度就已經傳達到位,四五個五百營都增援過來,眼看衝上去肉搏也撿不到便宜,張雲起便兵分五哨,憑火槍小炮打起了進退連環。
營下兩千旗軍分出前後左中右五哨,各哨再以五十人小隊為單位,絕大多數軍兵都以長兵、弓箭防備敵軍突擊到臉上。
全憑隊內十幾二十杆三眼銃、鳥銃,分作五批,三四杆銃聽管隊命令齊射,打出去能進,第二批三四杆銃就上前,一批批迭陣往前進;不能進,則一批批迭陣向後退。
敵軍衝到麵前,就由刀手弓手將其逼退。
衝不到麵前,則兵分五哨三麵包夾,全方位、多角度地進行火槍進連環打放。
這倆營都打得談不上精彩,隻能說很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張雲起和李祖德這倆跟著師襄一塊投降劉承宗的參將,在實戰經驗方麵非常匱乏。
後方坐鎮觀戰的張獻忠,看見這倆軍陣就搖頭。
他揚著馬鞭指向戰場,對師襄罵罵咧咧道:“師旅帥,看那倆參將,是打娘胎裡出來就沒打過仗吧?”
“也就大帥把兵喂得挺好,操練得當,讓個管隊到前線指揮也就打成這樣了!”
師襄看張獻忠這個打一仗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德行,都懶得搭理他。
何止那兩位沒打過仗啊,我師襄第一次正經打仗,跟那倆人一樣,同樣作為明軍投身蘭州保衛戰,沒保住。
你張獻忠神機妙算,猜猜那仗咋輸的?
嘿,你師爺爺帶頭投降。
懂不懂什麼叫他媽的反敗為勝啊!
誰都可以嘲笑他的戰鬥力,尤其是戰鬥力比較強的張獻忠,有這個資格。
但師襄絕不認可,張獻忠有嘲笑他的膽識眼力的資格。
人類之間,‘瞧不起’這種情緒通常是相互的。
張獻忠覺得師襄不會打仗,沒本事;師襄也覺得張獻忠不會做人,小垃圾。
師襄心說,比眼力論膽識,我早在大帥還隻有幾千人馬的時候就慧眼識真龍,不惜以蘭州相贈,富貴險中求,方得今日旅帥之尊位。
你張獻忠什麼東西,帶著軍隊被堵在莊浪衛城不敢露頭,叫馮世林那個小東西拿一封牛頭馬麵的委任狀給迫降了。
要眼力沒眼力,要膽量沒膽量,你算他媽老幾?
你才是我大元帥府憑同鄉恩義,博取上位的幸進佞臣!
想到這兒,師襄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部堂有何高見?”
張獻忠一看他的表情就樂了:“喲,師旅帥這是不服氣?你看看你麾下驍將楊國棟,那才是會打仗的樣子。”
師襄聞言看向穿插敵後的楊國棟部,楊國棟部騎兵多,衝突進去也沒有下馬步戰,同樣兵分五哨,此時正拉扯著七八個五百人的滇兵營攆打。
哦不,準確地說,很快就要被攆打了。
因為騎兵在同樣的戰鬥寬度下,兵力比步兵少太多了,導致每個正麵都在挨揍,看一眼就落馬四五騎。
師襄以為張獻忠是在說反話,搖頭道:“媽的,我也沒想到這楊國棟這麼不能打。”
“嗯……非也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