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搖著頭,攏著自己頜下的濃重胡須,說起怪話口氣像個酸書生:“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師旅帥聽說過?三國演義裡的。”
師襄聽著這話,是一個頭兩個大,這人說話一張嘴就突出一個沒文化,還在自己這正經世襲軍官麵前顯擺上了。
他道:“張旅帥,這話出自孫子。”
嗯?
張獻忠皺起眉頭看向師襄,本能就尋思這孫子在誑我。
但咱老張文化程度本就十分有限,屬於茶館聽書肄業水平,他自己心裡也不太確定,兵無常勢這話究竟是出自三國還是水滸。
因此張獻忠乾脆就不跟他計較太多,接著說道:“彆管哪個孫子說的,這話什麼意思?兵因敵而製勝,對付啥樣的孫子,拿出啥樣的本事。”
“那倆參將打得很穩,但眼下是夜戰野戰,你看這地形,穩中求勝,能將之擊潰?他們就算把敵軍打死一半,剩下那一半人也潰不了,往他媽哪兒潰啊?”
就憑張雲起那幾百杆銃,打出攻勢嚇人的進連環,確實能壓住敵軍,但每輪隻能打死打傷幾個人,在夜間條件下,幾乎沒震懾力。
這本身沒有問題。
張獻忠覺得有問題,就因為他不信臨洮旅能一直保持良好的士氣和紀律:“敵軍立於不敗之地,我軍進連環目前能攔住他們,可萬一陣前有個閃失,幾杆銃燒壞炸了,打過來他們能不能擋,能擋又能擋多久?”
“所以前線將領在此時更該選擇激進戰術,儘快將敵軍擊潰,而非穩住戰線。”
要僵持,比的就是誰不出問題。
沒有哪支軍隊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就能保證在作戰中不出問題。
因此張獻忠更欣賞楊國棟選擇的戰術,隻是師襄看不明白。
就在二人對話的這段時間,戰場上局勢又發生了微小的變化,隨著楊國棟部騎兵的一次次突擊,越來越多的滇兵在龍在田的調派下投入戰線。
整個自東向西的滇兵戰線變得非常單薄,一個又一個滇兵營被部署到東邊麵對臨洮旅的陣線上,一時間楊國棟部兩千餘騎要麵對超過四千步兵的進攻,兩軍格鬥趨於白熱化。
雙方在夜幕下你進我退,我進你退,交鋒衝突十餘回合,終於在某個瞬間,就好像楊國棟部承受的傷亡超過了士兵的心理承受能力,突然間戰線崩潰,各個大隊小隊通通向後潰退。
一時間滇兵將校紛紛吹響喇叭奏樂助威,土目軍兵呐喊鼓舞,各營乘勝蜂擁追擊。
時刻都在觀察戰場的師襄麵色發白,攥緊雙拳哀歎道:“啊,楊國棟敗了!”
張獻忠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像個過來人,拍拍師襄的肩膀,輕鬆道:“好好瞧著,張李二將不過泛泛之輩,隻有收降的這個楊國棟才是你的福氣,仗沒打完,大將慌張個卵子。”
說是不慌。
可師襄看得分明,楊國棟部軍兵在潰逃中將老賊習氣展現得一覽無餘,蜂擁奔逃之下,有人連馬匹都不要了,還有些人把馬背上的財貨口糧使勁兒往下扔,生怕攜帶重物耽誤逃跑。
當然也有貪的,撿起彆人的行李、牽起彆人的戰馬,玩命往後跑。
“部堂大人還說什麼風涼話,趕緊下令扭轉敗局啊,這會就得靠你啦!”
師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張獻忠倒是一點兒都不著急,反倒怡然自得了起來,抱著胳膊笑道:“這就是咱老張要教師旅帥的第二招。”
“夜戰,隻要戰術在一開始定下來,不論戰局成什麼樣,大將有中軍,就把中軍填上去,沒中軍,也不要再向前線將領下令了,因為夜裡塘報不暢,傳令過去不亂也亂。”
還真彆說,張獻忠雖然覺得師襄沒本事,但並不反感他,畢竟師襄不是個很要麵子的人。
而不會打仗是可以學的。
就憑張獻忠站在師襄旁邊,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高明,他就判斷,師襄以後在元帥府前途無量。
能讓人感覺到高明,是個很厲害的特質。
尤其對元帥府來說。
畢竟元帥府不怕師襄的缺點,他指揮戰鬥的能力差,可指揮戰鬥不是元帥府的稀缺才能,是個人都會打仗。
這個人能增加團隊凝聚力,這才是稀缺才能。
就在這時,張獻忠抬手指向遠處明火執仗的滇兵軍陣,對師襄道:“看好,楊國棟要回頭了,打倒番了。”
此時狹小的戰場上,楊國棟部騎兵已經狼狽奔逃百十步,七八個滇兵小營的軍兵也追了百十步。
當他們搶奪被丟下的馬匹、爭奪被丟下的甲胄與財貨,楊國棟的騎兵在呼哨聲中齊齊回頭,以更凶猛的氣勢,回頭衝撞。
奮勇追擊的滇兵後知後覺,憑借父子兄弟、同鄉為紐帶的編製優勢快速結陣,但倉促之下還是在各小營陣勢之間留有缺口。
楊國棟馬首所向之處,正是一處兩個小營的結合部,中間僅有三四丈寬的狹窄缺口,而且還正在被鋪開的滇兵快速填補。
一時間騎兵向缺口猛撲,步兵向缺口猛補,缺口快速縮小到兩丈、一丈,最後僅有兩步寬,楊國棟部第一名騎兵持鉤鐮槍突入缺口,戰馬撞擊狠狠撞飛數人,馬背上的騎手也在入陣第一時間就被長矛捅下馬去。
但對衝陣來說,一瞬間就已足夠。
緊隨其後,三五騎持長刀鉤槍自缺口突入,左右步卒在四蹄踐踏之下避向身旁,隨後十餘騎魚貫而入,最後數百騎把這個缺口撕開,直將兩個五百人編製的小營從中間扯開撞碎。
一個潰兵卷兩個,兩個卷四個,一時間上千潰兵四處亂跑,更有上千騎兵在背後拍馬舞刀攆打追殺,呼號叫戰之間,轉眼戰場上的滇兵潰勢便不可阻擋。
就連東邊正與張雲起、李祖德兩個營交戰的六個滇兵營也被西邊的潰勢影響,在交戰中落得下風,紮在陣腳的小隊自發脫離奔逃。
瞬息萬變,師襄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看看戰場,又轉頭看看張獻忠:“這,張部堂,你怎麼知道他是打倒番?”
“嘿!”
張獻忠笑笑不說話,隻是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向師襄:“現在知道,大帥為何說你我對進攻意見相左,要以我為主了?”
說罷,他搖搖頭,心說咱老張還是心善,不忍心告訴你,打仗是需要天賦的。
不過正當滇兵潰勢被楊國棟一營馬兵攪得愈演愈烈之時,戰場西邊砰砰幾聲號炮響起,一個巨大方營穩穩立在寶雞城東的塬上。
軍陣正麵四個步兵大隊組成兩個風揚陣,一左一右張開,像螃蟹的兩隻大鼇,為出營馬隊讓出通道。
艾萬年被家丁用抬椅抬著,率延綏鎮兵抵達戰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