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林青衫如竹, 身姿挺拔似鬆柏,長身玉立一片紅楓之下,模樣溫潤平和, 一雙黑眸卻下意識跟隨著溫寒煙的身影。
紀宛晴跟在他身側,不著痕跡瞥一眼季青林神情,抿著唇角垂下眼睫。
她主動快走了兩步, 垂順裙擺如水波漾開, 走到溫寒煙身側。
“溫師姐。”紀宛晴語氣怯生生的,眼神壓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好奇,“先前我們在朱雀台上見過的, 你還記得嗎?”
溫寒煙看向身側嬌俏的少女。
與這位劇情之中“奪走她一切”的氣運之女, 她的確打過幾次照麵, 但並不熟悉。
打心底裡,溫寒煙不怨恨紀宛晴。
她的結局自被種下無名蠱時便已注定, 紀宛晴不過是催化了她的悲慘命運,實際上並未左右她的人生。
師尊雲瀾劍尊、師兄季青林, 甚至是她那位遠在東幽的未婚夫司玨,他們棄她殺她,歸根到底, 也不是紀宛晴造成的。
為保性命而對季青林和雲瀾劍尊奪她本命劍置若罔聞,溫寒煙對紀宛晴這種態度不予置評,但不可否認, 紀宛晴同她本質上並無差彆, 不過是個可憐人。
她的命運,同樣無法掌控在她自己掌心。
隻得仰人鼻息、倚仗著旁人憐惜寵愛而活。
溫寒煙注視著紀宛晴的視線太過專注,兩雙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對視著。
紀宛晴被她看得心頭有點發毛,又覺得有點困惑。
溫寒煙看她不該是這種眼神。
沒有怨懟, 沒有嫉恨,隻有一片幽邃的平靜。
但溫寒煙和原劇情之中改變得實在是太多了,也不在這一點細節。
她強打起精神來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甜蜜的淺笑來,低身盈盈一拜。
“那日在朱雀台,我身體實在虛弱,沒有同溫師姐見禮,我心底一直過意不去。”
“紀師妹不必多禮。”溫寒煙一把將她扶起來,不動聲色走快了些。
她不在意這些虛禮,更不想牽扯進瀟湘劍宗的怪圈漩渦之中,對紀宛晴即便不怨,也是避之不及。
“你離開瀟湘劍宗之後,師尊師兄找來不少靈寶替我續命,我才勉強撿回一條命來。”
紀宛晴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抵觸,腳步不停直接跟了上來。
“昨日一見,溫師姐竟然已經恢複了修為,我真替你歡喜。”
溫寒煙皺眉瞥一眼季青林,見他不遠不近跟在後麵,視線偶爾飄過來,卻又礙於什麼麵露難色,並未上前。
她瞳孔微轉,有點搞不明白紀宛晴這是在鬨哪出。
——紀宛晴不纏著季青林,跑來纏著她做什麼?
【或許……這就是獨屬於你這位龍傲天的魅力吧!】
龍傲天係統洋洋得意道,【男女通殺、老少通吃已經沒什麼稀奇了,現在流行的就是攻略情敵,將普信渣男的臉皮按在地麵上摩擦!】
溫寒煙不覺得紀宛晴是出於這種“魅力”被吸引。
“季青林本命劍斷受了內傷,淩雲劍中雲靈又能為你續命。”
她道,“你該去多關心關心他。”
紀宛晴纖長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緒,她偏了偏頭,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一般,狀似無意好奇地出聲。
“季師兄無礙的,倒是溫師姐,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裡,是遇見了什麼奇人奇事嗎?”
她眨眨眼睛。
“我整日病懨懨纏綿病榻,對外麵的事情最是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講一講?”
少女溫聲軟語,馨香伴著體溫一同恰到好處地傳遞過來,像是甜蜜的雲融化在了心裡。
當真令人生不出多少惡感。
也難免季青林和雲瀾劍尊心緒萌動。
溫寒煙看著紀宛晴蒼白的臉色。
本是大好年華,卻似被折斷雙翼的金絲雀,被禁錮在方寸大小的天地裡。
她終究說不出多少惡言,但又提不起親近的心思,隻是淡淡道:“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與天爭命,運氣好些罷了。”
溫寒煙態度冷淡,說話滴水不漏,根本打聽不出什麼細節來。
紀宛晴臉色也淡了些。
溫寒煙身邊跟著的那個黑衣男人究竟是不是裴燼?
她又偶然間得到了什麼機緣,竟然能短時間內修煉到這種程度,甚至先前能憑借重傷的廢人之軀,把雲瀾劍尊給捅了?
還有……
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
或者重生來逆襲她的?
紀宛晴隻不過人站在這,都能感受到背後不時掃過的一道灼熱視線,像是在等她什麼時候離開。
她心底冷笑一聲,臉上卻若無其事,依舊噙著甜絲絲的笑意。
她不再主動開口,但還是不偏不倚走在溫寒煙身旁,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
季青林想越過她和溫寒煙聯絡感情?
絕對沒可能。
紀宛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什麼狗屎運,閉眼前還躺在床上熬夜看小說,睜開眼就穿成了這本狗血虐文的女主角。
在意識到自己穿越的時候,起初她是有些興奮的,以為自己能像很多穿越小說中的女主一樣大展拳腳,四處獵豔,最後抱得美男歸走上人生巔峰。
但很快,紀宛晴就被一身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病痛逼迫著,認清了現實。
這裡是修仙世界,殺戮血腥就像是吃飯睡覺一般家常便飯。
她穿過來的時候,原主已經被帶回落雲峰,被男主雲瀾劍尊和男配季青林一道在體內種入鄴火,每夜神魂受到灼燒,痛不欲生。
紀宛晴還沒來得及反抗,便被現實一盆冷水兜頭淋成了落湯雞。
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現代人,還是個高中生,根本不像土著那樣通曉修仙秘法。
——她甚至連這個世界的文字都不認識。
為了不暴露自己靈魂都變了,被雲瀾劍尊和季青林發現後死得更慘,紀宛晴隻得像原文劇情中的女主那樣隱忍著。
她一天天捱過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後白天頂著熊貓眼默默地摸索識字,以免露出破綻。
但她原本成績就差,上課讀書都費勁,讓她在這裡自學更是難上加難。
半年之後,紀宛晴勉強連蒙帶猜能看懂文字的意思,開口交流也毫無壓力,但對於修仙口訣還是一竅不通。
這半年過去,剛穿越時的雄心壯誌,早就被沒日沒夜的煎熬痛苦磨得不能更平。
紀宛晴不想死,她也很怕疼,但是她對自己的處境無能為力。
看小說的時候能看個樂子,罵一罵女主的清澈愚蠢,噴一噴男主的薄情寡性。
可真的淪落到這個境地,紀宛晴根本找不到彆的活下去的辦法。
沒有雲瀾劍尊和季青林護著她,恐怕她活不了幾秒鐘就要死了。
就算他們是害她受這種折磨的元凶,那又怎麼樣呢。
她隻是想活著。
紀宛晴忍不住看向溫寒煙,那雙眉眼她仿佛在鏡中看見過無數次。
起初她忍不了痛,疼得受不了時,曾有一次掙紮著爬到銅鏡前,顫抖著拿起一枚雕著梨花的白玉簪,順著眉心刺向眼尾。
如果沒有了這雙像溫寒煙的眉眼,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這種罪。
視野被一片朦朧的紅浸透時,季青林跌跌撞撞跑到她身側。
她以為他是憐惜她,誰知他像是瘋了一樣一把將她推開,指尖顫抖著奪過那枚白玉簪捧在掌心,像是捧著什麼稀世珍寶。
在那時候,逐漸被疼痛麻木同化的心顫動了一下。
紀宛晴仿佛醒過來了。
在這個世界裡,人命如草芥,她就連一枚發簪都比不上。
那也從來不是她的發簪。
她不喜歡梨花。
喜歡梨花的是溫寒煙。
偌大的落雲峰,看似處處屬於她,實際哪裡都不是她的家。
“溫師姐,我真羨慕你。”紀宛晴輕聲道,“有時候我真想成為你,若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像溫寒煙一樣,卻並非是奪走她的一切。
紀宛晴隻是羨慕溫寒煙,失去了修為也依舊有能力絕地重生,能肆意決定自己去還是留,人生筆畫如何書寫。
不像她。這些年來,她步履維艱如履薄冰,發了瘋似的像原文劇情中那樣討好身邊的人。
紀宛晴沒自信像原文女主那樣有魅力,便隻能更用心更花時間,費儘了心思去討旁人心底那一畝三分地。
漸漸地,她甚至都開始習慣這種生活,但朱雀台上雪亮的劍光,白衣女修淡漠沉靜的眉眼,卻撕裂了渾渾噩噩的混沌,將她扯了出來。
如果她能像溫寒煙一樣厲害,那該多好。
可紀宛晴很有自知之明,她沒有這個本事,她就是個普通人。
她隻有劇情,隻有那些被作者一筆筆安排下的、偏向她、最終屬於她的男人。
她隻能爭。
所以她決不能把季青林讓給溫寒煙,她一定要抓住他。
但如果能選擇的話,紀宛晴也實在不想對著季青林作出什麼嬌羞乖順的表情。
方才她心有試探,想看看溫寒煙此刻究竟是什麼狀況。
在劇情裡,這時候溫寒煙應該還在落雲峰要死要活,瘋狂地黑化瘋狂地陷害自己。
她身上一定有秘密。
紀宛晴沉吟片刻,笑容更明媚幾分。
“溫師姐,你理理我吧。”她放軟了語氣,像是撒嬌一般,“你還未蘇醒過來的時候,我這十年間都是聽著你的故事長大的,我內心裡可敬仰你了。”
她亦步亦趨跟在溫寒煙身側,像是崇拜極了她,怎麼敢都趕不走。
溫寒煙一臉莫名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推開她。
紀宛晴心底一喜。
看上去,溫寒煙對她沒什麼惡意。
反正隻是為了斷絕季青林和溫寒煙重歸舊好的機會,以免他對自己的關心程度減退,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那討好季青林和討好溫寒煙,不是一樣麼?
隻要讓他們說不上話,就夠了。
*
房間裡隻有一張床,一張軟塌,兩把太師椅。
溫寒煙率先入內,直接坐了一把太師椅,紀宛晴跟屁蟲一般寸步不離粘著她,眼也不眨地坐了另一把。
剩下兩張能睡的床,三個男人分。
空青和季青林四目相對,不約而同放棄了。
空青毫不猶豫邁步走到溫寒煙身後站定,季青林神情晦暗不明,站在房間正中的空地上,一時間沒有動作。
裴燼徑自轉身往唯一的床榻上走過去。
他渾身沒骨頭一般往上毫不客氣一躺,懶洋洋打了個嗬欠:“你們兩位著實客氣,不過正巧,我身體不濟,有些困了。”
他扯起唇角,“承讓了。”
看著這人麵不改色倒頭就睡,季青林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涼意。
斷他本命劍的仇,他一定會報,隻不過先暫且放這人一馬罷了。
如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溫寒煙端坐在太師椅上,眼睫輕闔,暖融燭光映在她側臉,皮膚五官都像是蒙了一層玉一般的瑩潤光澤。
儘管是休整,她脊背依舊似利劍般挺拔。
季青林心底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寒煙從前不是這樣的。
她也會有情緒,會喊累,會對他抱怨,會依靠他依賴他。
記得那時她剛成年沒多久,死活要纏著他,要他偷偷帶她下山。
雲瀾劍尊特意囑咐過,在溫寒煙修成天靈境之前,決不可私自下山,甚至為此親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製。
季青林不敢忤逆師尊的意思,又不忍心讓溫寒煙失望,便自作主張離開瀟湘劍宗。
三個日夜,他一人一劍斬遍了南州魅妖,渾身浴血,淩雲劍被鮮血浸透,滴滴答答向下淌。
千辛萬苦,總算得來一枚豢影珠。
回到宗門之時,季青林身上血跡都乾涸結痂,疼痛無孔不入,近乎麻木。
他卻絲毫不覺辛苦,抬手將丹田內最後一絲靈力注入豢影珠。
青芒大盛,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雲峰中似水波般鋪陳開來。
所過之處,蒼翠輕鬆化作鱗次櫛比的大街小巷,寂靜無聲的山中,終究盈滿了喧囂紅塵氣。
季青林帶著溫寒煙一路向下走,走過青石板鋪就的台階,身側馬蹄聲陣陣,車轍與地麵撞擊,發出軲轆清脆的聲響。
馬車來了又去,人群熙攘,食物與草木的香氣交織在一處,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溫寒煙臉上已少了許多情緒,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一雙弧度漂亮的鳳眸卻忍不住四下張望。
師尊說了,成熟的代價便是隱忍克製,不可像兒時那樣莽撞,什麼都寫在臉上。
她要穩重,要把情緒藏在心裡,無論是苦還是甜,都要學會一個人承受。
但眼前的一切於她而言都染著陌生的吸引,溫寒煙自拜入雲瀾劍尊門下,整日不是閉關便是苦修,整個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劍。
她忍不住開口:“師兄,那是什麼?”
季青林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幾塊木板支起來的小攤上,插著幾個糖人。
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馬紮上,在攤位後麵手腕翻飛,眨眼間便低頭吹了個新的出來。
“修仙中人不得吃這些東西。”季青林條件反射道。
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一切不過是豢影珠編織的一場逼真的幻夢。
“不過,若寒煙喜歡,偶爾嘗一嘗也無妨。”他改了口,笑眯眯看向溫寒煙,“想要嗎?”
溫寒煙眼睫輕輕翕動一下,似是糾結,半晌才遲疑地點了下頭:“想的。”
師尊不知道,她偷偷嘗一口應該沒關係吧。
但師兄絕對不能告密,否則師尊定會罰她的。
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間的猶豫究竟在想什麼,不免失笑。
他揉了一把溫寒煙的發頂,溫聲道:“放心,師兄絕對不會告訴彆人。”
“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緩聲道,“除了天地,隻有你我二人知曉。”
“再無旁人了。”
溫寒煙一怔。
她定定盯著季青林看了片刻,直到將他看得有些古怪,才挪開視線。
“以後不準再這樣摸我的頭發。”
她小幅度一撇嘴,仿佛短暫從沒有情緒的大人,再次變回曾經那個生動鮮活的少女。
“我已經長大了。”
季青林眼底掠過一瞬即逝的笑意:“……好好好,寒煙長大了。”
那一日,溫寒煙仿佛進入從未體驗過、甚至從未幻想過的另外一個世界。
她吃了糖人,唱了一口黃酒,畫了花燈,看了皮影戲。
天色漸暗,蒼穹被一片濃墨浸染。
兩人起身回程。
季青林雙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東西,溫寒煙空著手走在前麵,隻有一隻手拿著她自己親手做的兔子花燈。
瑩瑩火光透過薄薄的紙燈映出來,幽幽燭火探入虛空,被黑暗湮沒。
周遭密林綿延,似張永遠逃不出的囚網。
他們何曾離開過落雲峰。
火光無聲熄滅了,最後一點光亮被墨色浸透,四周寂靜無聲,僅餘一輪彎月掛在天邊。
季青林手裡的東西都化作青煙般消散,他喉間滑動了下,小心翼翼抬起頭。
“……寒煙?”
他也沒想到豢影珠能夠支撐的時間這麼短。
早知如此,最後便不該陪寒煙看那麼久的變戲法,早些回來就好了。
溫寒煙依舊走在前麵,連腳步都沒停一下。
她指尖微蜷,方才兔子花燈的觸感還依稀殘存在指腹。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你都是騙我的。”
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溫寒煙有點累了。
她乾脆停下腳步,在旁邊樹下席地而坐。
她脊背靠在樹乾上轉過頭,望著季青林在月色下更顯修長的身影,語氣稀鬆平常。
“你那麼聽師尊的話,怎麼可能為了我騙他?”
季青林臉色稍有些不自在,他低下頭,借著夜色掩飾自己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