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兆宜(六)(1 / 2)

濃霧氤氳, 順著裴燼衣擺蔓延而上,隻一個呼吸間便將他湮沒,徹底包裹其中。

霧氣時而擴散時而凝集, 像是在呼吸一般,將其中的獵物溺斃化作骨血, 一點一點地享用。

——一切本應如此。

房間裡一片死寂, 月色漸淡,在房中拖拽出一片灰敗的色澤。

黑霧翻滾, 裡麵卻冷不丁傳出一道聲音。

“還需要多久?”

這聲音絲毫聽不出慌亂,甚至帶著些懶淡的意味,似是困倦。

“你來得太不是時候, 如今醜時還未過,實在讓人犯困得不行。動作快些, 否則我便要睡過去了。”

“你竟然還活著?!”

鬼麵羅刹語氣瞬間變了,尾音略微揚起, “怎麼可能……”

似乎是嫌棄他搖擺不定, 動作遲疑。

下一瞬,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濃霧間探出來, 手指微屈, 輕而易舉從內將霧氣撕裂。

裴燼輕撣根本沒有褶皺灰塵的袖擺,長腿一跨從迷霧中踏出來。

他打了個嗬欠:“抱歉,我還有要事要做。細細想了想, 隻為了一個你, 浪費我太多時間,似乎不太值得。”

鬼麵羅刹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你……”怎麼會沒事呢?!

修士說白了也不過是肉體凡胎。

不論修為如何,但凡觸碰到他的毒霧,頃刻間便會被融化成一灘血水。

他的毒霧從未有人能破, 更從不走生魂,沒有人能從霧氣之中活著走出來。

然而如今卻破了例。

可他卻並未在這人身上感受到半分修為波動。

鬼麵羅刹聲線驟冷,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和威壓鋪天蓋地湧出。

“無論你究竟是何人,今日你的命,我都一定要收下!”

陰風直撲上麵門,仿佛下一瞬便要撕咬喉嚨,將他碾成一團血霧。

裴燼卻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他撩起眼睫,慢條斯理笑一聲。

“可惜,我的命,暫時還沒有借給旁人鎮刀的打算。”

雕龍畫鳳的房梁上猛地一陣符文明滅,緋紅的虹光交錯凝成封印大鼎的形狀。

黑霧被一陣強大的吸力牽引著,仿佛皮肉筋骨被生生從身體上撕扯下來一般,源源不斷地灌入虹光浮動的封印大鼎之中。

一陣幾欲刺穿耳膜的尖嘯聲響起,鬼麵羅刹猛然抬眸:“鎮魔鼎?!”

“你怎麼會用鎮魔鼎?”他驚異交加,“這分明是……不可能!還有,你怎麼會知道鎮刀的事……”

鎮魔鼎能夠吸儘一切邪祟,簡直是鬼修的天克,但應該早已千年前便失傳了。

如今能行走於九州之間,有可能會這種秘法的,隻有可能是浮屠塔中的人。

莫非巫陽州發現了他的蹤跡,派人故意引他上鉤,想要取他性命?!

“你也是浮屠塔的人?!”

下一瞬,鬼麵羅刹聲線便猛然變調,發出一陣慘絕人寰的淒厲叫聲。

“啊啊啊啊——”

裴燼負手立於他身前不遠處,癲狂掙紮的霧氣隻一寸便能侵蝕他鼻尖。

他好整以暇看著鬼麵羅刹掙紮絕望的模樣,像是在欣賞什麼令人極度愉悅的畫麵。

良久,才故作茫然一笑:“奇怪,我何時說過,你有資格向我提問了?”

房間隱約變得明亮了幾分,半數黑霧被牢牢禁錮在鎮魔鼎之中,在符文間橫衝直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鬼麵羅刹身周繚繞的黑霧被撕扯下去大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乾癟身體。

而那身體卻依舊在符文靈壓之下扭曲,骨骼像是被一種可怖的力量強迫碾碎,呈現出一種沒骨頭一般綿軟的樣子。

“你……您、那您想說些什麼?”鬼麵羅刹忍著痛道。

此人會用鎮魔鼎,卻又不立刻殺他,定然有話要問。

像是滿意他的識趣,裴燼薄唇微翹:“既然你都這麼說了,也好,那我們便說點彆的。”

他不著痕跡掃一眼鬼麵羅刹心口,“方才,你一路追著那一男一女來到這裡,過程中可曾感受到什麼動靜?”

鬼麵羅刹一怔。

他的意思是……

鬼麵羅刹凝神感知片刻,眸光倏地一變。

“沒有……”

黑霧散去,露出一張陰鷙崎嶇的臉,鬼麵羅刹神情扭曲一瞬,“莫非……”

“原來你還不算蠢得無可救藥。”

裴燼浮誇地撫掌鼓勵三聲,“雖然比我預想中慢了上萬倍,但至少最後,你總算察覺了。”

他笑眯眯吐出幾個字,“可喜可賀。”

下一瞬,裴燼眉目間笑意不變,語氣卻淡了些,“那你便可以上路了。”

鎮魔鼎高懸,銘文咒印漸次閃爍,頂部緋紅虹光凝成一道色澤更深的光點,化作一條明亮的光帶逐漸向下蔓延。

幾乎是同時,鬼麵羅刹再次發出一道淒絕不似人聲的慘叫。

“啊——饒命——!”

“彆殺我!我、我可以幫您——”

鬼麵羅刹強忍著慘叫,斷斷續續道,“我幫您殺了那個、殺了那個搶了您女人的小白臉!”

裴燼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笑而不語。

“不,不隻是他!”

鬼麵羅刹連忙補充,“還有那個薄情寡性的女人!”

“若您放過我,我立即便將她也一並殺了為您解氣!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您——”麵前。

剩下的話還未說完,鬼麵羅刹從衣擺到發絲,再到筋脈骨骼儘斷的身體,被強橫的吸力卷入鎮魔鼎之中。

砰——

黑霧氤氳,正中一團血霧爆開,噴濺血跡大片大片沾染在鎮魔鼎明滅的符文上,血雨簌簌落下。

黏膩甜腥的血氣瞬間逸散開來。

裴燼慢悠悠扯起唇角,語氣辨不清真假。

“那我可舍不得。”

他視線不緊不慢掠過鎮魔鼎,指尖揉了揉額角。

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掃興。

*

流雲劍飛行的速度很快,幾乎在夜幕之中化作一道閃電。

溫寒煙帶著空青踩在劍身上壓低身體,還沒掠出多遠,便感覺身後空氣溫度驟降,陣陣陰風裹挾著四麵八方傳來的鬼哭聲如影隨形。

一道破空之聲襲來,溫寒煙按著空青急轉躲過。

周遭不知何時被黑霧浸透,天邊一輪彎月靜靜高懸,她一時間甚至辨不清方向。

“那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好像追上來了。”空青艱難地說。

溫寒煙眸光微凝,抿抿唇不發一言地帶著空青疾行。

若鬼麵羅刹追上來,那裴燼去了哪?

幾乎是同時,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們走那麼快做什麼,真的不打算等等我麼?”

溫寒煙愕然一驚。

她一扭頭,看見裴燼在一片沉浮的黑霧之中,姿態懶散地靠坐著,像是在後花園閒逛一般閒適自在。

空青也看見了。

他一臉忿忿,咬牙切齒道:“寒煙師姐,他竟然投敵了!”

若不是投敵,對方怎麼可能好端端坐在黑霧間,仿佛被八抬大轎簇擁著那麼愜意?!

溫寒煙眉心微蹙,沒有說話。

她辨不清裴燼來意,調轉起全身靈力。

流雲劍身光芒大作,速度更快了幾分。

裴燼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善人。

無論如何,她方才都擺了他一道,將他扔在原地為自己拖延時間。

雖然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但她也一早便做好準備,待會裴燼若是追上來,定然要不知怎麼報複她。

見她頭也不回走得飛快,裴燼佯裝失落地歎息一聲:“不是要我照顧好自己麼?如今我照顧好了來找你,你怎麼反而走得更快了。”

溫寒煙看也不看他,冰冷聲線隨劍風一同淩厲刮過去:“滾開,你就是這麼‘照顧’的?和鬼麵羅刹一同來追殺我?”

這鋒銳劍意轟殺而來,裴燼身下一大片霧氣被撕裂。

他不疾不徐像揉棉花一般捏了幾下,黑霧隔空自他指尖重新凝集成新的形狀,像是一張濃霧編織成的軟榻一般。

裴燼放鬆一靠,長腿微屈搭在膝頭,坐得愜意又慵懶。

“好凶啊。”

他支著下頜,眼神緊隨著溫寒煙的背影,悠然歎道,“需要我時,看我看得含情脈脈,不需要了便要我滾,你的心怎麼這麼狠?”

溫寒煙簡直要笑出來。

裴燼的名聲說出去可止小兒夜啼,一個以空青性命做餌眼都不眨的魔頭說她心狠,實在太可笑了。

黑霧似潮水洶湧,時間的流速無限放緩,整座兆宜府被分隔成涇渭分明的明暗兩麵。

向前,天邊已泛起熹微日光,玉磚金瓦反射著明豔色澤。朦朧遠山起伏,深藍近墨的蒼穹儘頭,是一片薄薄的暖融光暈。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

向後,簷牙高啄、高低錯落的府邸被一片濃墨吞噬,勾勒出高高低低的黯淡剪影,被霧氣一點點蠶食。

溫寒煙辨不清裴燼和鬼麵羅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這不妨礙她清楚毒霧的厲害。

而這毒霧,此刻在裴燼手中,被他操控遊刃有餘。

溫寒煙拽著空青頭也不回疾行數丈,清晨的空氣冰冷拂過臉側,掀起碎發翩躚。

空青已經不知被風吹的還是接一連三的變故驚得麻木了,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地乖乖站著。

方才那種令他渾身都冰冷僵硬的窺視感淡去了,他艱難活動了一下手腕,下一瞬卻又感覺到另一道視線鎖定在他身上。

幽邃莫測,意味不明,依稀染著幾分危險的冷戾。

空青猛然一扭頭,看見一團黑蟒般的霧氣扭動著,在他們身後緊追不舍。

黑霧速度極快,每一次眨眼間他們之間的距離都縮小一大截,轉瞬間便要撲到他麵門上,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撕碎。

空青渾身一抖:“寒煙師姐,小心!”

這衛長嬴究竟怎麼回事,為何要攻擊他和寒煙師姐?

身後傳來裴燼絲毫沒有誠意的提醒:“抱歉,我控製不住它。你們可千萬要小心哦。”

罡風拂麵,碎發被冷汗洇濕粘在臉側,溫寒煙抿唇吐出一口濁氣。

薄淡的白霧自她唇間逸散,在初冬的清晨,空氣似霜雪般浸著寒意。

她選擇的地方雖然無人,但房屋錯落鋪就得很緊湊。

密密麻麻的金色瓦礫在腳下向後飛掠,被濃霧吞沒,這景象看上去不可謂不壯觀。

溫寒煙抬眸凝神望去,兩尊純金打造而成的麒麟高達三丈,一左一右守於前方拱門兩側。

流雲劍身閃爍一下,載著她和空青疾速飛掠而去。

空青緊張得掌心冒汗。

他完全不會質疑溫寒煙的決定,但還是在他們不要命一般往麒麟上撞時忍不住閉上眼睛:“啊——”

然而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未降臨,一陣慣性將他向前推。

空青一個踉蹌撞在溫寒煙後背,一陣清淡的幽香登時鑽入他鼻腔。

空青一愣,他耳根爆紅,有點摸不清狀況地睜開眼睛。

溫寒煙在飛揚的發絲間回眸,裴燼慵懶翹著腿坐在黑霧間。

月光與日光交替的光線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顯得愈發蒼白,散發著一種不加掩飾的邪氣。

他眉眼濃鬱,劍眉入鬢,霧氣沉浮繚繞在他身周,宛若暗夜之中走出的魑魅,暴露在空氣之中的皮膚仿佛散發著瑩潤的光。

裴燼衣衫齊整,姿態好整以暇。

他遙遙對溫寒煙一挑眉,唇角弧度擴大,用口型說出三個字。

——“喜歡嗎?”

下一瞬,黑霧裹挾著滔天盛怒的攻勢從天而降。

那一刹那,溫寒煙看見裴燼那雙狹長的黑眸。

她不偏不倚迎上他視線,身形分毫未避。

轟——

一聲巨響炸裂開來。

薄霧掠過溫寒煙發絲,與她擦身而過,轟然擊中金麒麟,瞬間便將其腐蝕大半。

磚石飛濺,塵煙彌漫,溫寒煙一手將空青扶正,左腳一踩流雲劍身,帶著空青飛躍至高空,居高臨下俯視著下方的一片狼藉。

金麒麟傾頽,由於分量過於沉重,連帶著壓垮了周遭牆麵,牆麵坍塌又摧毀了房屋。

如今這一整片已在瞬息間淪為廢墟,巨大的轟響聲響徹整個兆宜府。

太陽從地平線中抬起頭,沉睡的兆宜府似乎被這道聲響驚醒,在短暫的死寂之中傳來依稀的動靜。

這時一道淺藍色靈光似水波般輻射而來,嫋嫋笛音裹挾著浩瀚靈壓瞬息而至,將整座兆宜府包裹在內。

“何方宵小,也敢在我兆宜府內放肆——”

平和雄渾的聲音震耳欲聾傳遍蒼穹,強勁的氣息自主院為圓心朝著四周彌散開來,瞬間席卷整個兆宜府。

空青精神一振:“寒煙師姐,是葉家主!我們安全了!”

黑霧散去又凝集,漆黑的濃霧之中,無數厲鬼亡魂發出淒厲可怖的尖叫。

溫寒煙死死盯著對麵的動作,絲毫不敢放鬆。

下一瞬卻見黑霧一頓,像是巨龍吐珠一般吐出來一道身影,隨即符文閃躍,封印大鼎的形狀在靈光中若隱若現,無聲消逝。

隨即,被困在其中的薄霧失去依托,頃刻間便在日光下煙消雲散。

裴燼臉色蒼白,輕咳幾下搖搖晃晃走到溫寒煙身邊。

他視線一掃周遭被夷為平地的慘狀,語調染著一如既往的戲謔:“抱歉,第一次用符篆不太熟練。你們沒事吧?”

溫寒煙沒說話,她凝神感受片刻,直到確認那道壓迫感極強的氣息果然遠去並未回頭,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溫寒煙緩慢收劍歸鞘,注視著裴燼的目光意味不明:“鬼麵羅刹被你殺了?”

裴燼還未開口,空青便按捺不住插進話來:“殺了?你竟然會畫符篆,還有本事殺鬼麵羅刹?”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溫寒煙,“寒煙師姐,他真的是你的……弟子?”

溫寒煙默然無語,裴燼卻極自然地笑了笑:“天賦異稟罷了,你‘寒煙師姐’收的弟子,怎麼能為她丟臉呢?”

天賦異稟?什麼樣的天賦能入門不久便單殺鬼麵羅刹?

但此人這話說的倒也不錯,若是寒煙師姐收了個廢物弟子,隻怕他氣得血都得嘔出來。

“他可是浮屠塔出了名的鬼修,修為至少在悟道境之上。”空青滿臉複雜。

“唔,你說得沒錯。”裴燼睜大眼睛,“但我何時承認過,我殺了他?”

“你……”空青一時語塞,又道,“那他人呢?”

“那你該去問他,我怎麼會知道。”

“好了。”溫寒煙打斷兩人毫無意義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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