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之前。
溫寒煙從裴燼房中離開之後, 並未直接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輕巧越過一小片假山池景,走到空青所住的廂房窗外。
窗戶並非緊閉,空青一早已經貼心地替溫寒煙從內打開。
他本人也正寸步不離守在窗邊, 單手按著鴻羽劍, 滿眼緊張戒備。
望見溫寒煙的身影, 他眼前一亮,連忙收劍後退, 讓出半個身位。
“寒煙師姐, 你來了!”
溫寒煙身形柔軟,瞬息間便自窗柩中鑽進來,站定至他身側。
“方才可有人來過?”她一邊整理衣擺, 一邊抬眼問。
空青把窗戶重新關上, 緊張兮兮裡三層外三層上了鎖又加了禁製,才重新回到她身邊。
“沒有。但寒煙師姐, 你當真要留在這?”他皺眉不讚同道, “這裡不安全。”
溫寒煙直接用實際行動回答:“你去床上躺好。”
自己則在窗邊太師椅上抱劍而坐,閉目養神。
如果她所料不錯,接下來定有一場惡戰, 她需要養精蓄銳早作準備。
【能敵得過麼?】溫寒煙在識海中輕聲問。
龍傲天係統自豪地一拍不存在的胸脯道:【一個人當然沒問題,悟道境也就是聽著唬人了點,不過對你這位最強龍傲天來嘛……說也就是灑灑水啦。】
溫寒煙直接忽略了它口中那些令人不太能理解的字眼,眉間微微一蹙, 捕捉到另外一條信息。
【你是說,東洛州作亂之人不止一個?】
龍傲天係統詭異地陷入一陣沉默:【……】
哦莫,一想到要越級打Boss,它心情太澎湃, 一不小心說漏嘴了。
溫寒煙靜了片刻,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流雲劍柄。
冰冷堅硬的觸感一如從前,無數次陪伴她從生死間廝殺出一條鮮血淋漓的生路,她的心底無端安定了幾分,極度冷靜地思索起來。
她雖擁有係統的力量,卻也不是魯莽之人。
既然敵不過,她沒興趣硬拚。
拚得兩敗俱傷不說,到最後也未必能解決什麼問題,反倒讓裴燼坐收漁翁之利。
將裴燼這個大麻煩帶在身邊,她總要收點報酬。
溫寒煙袖間掠過一道靈風,掃過房中幽然燃燒的鮫人膏。
暖黃中透著詭譎淡紫色的火光狂亂搖曳幾下,在簌簌的聲響之中不甘地熄滅。
一縷縷薄淡青煙在灰白的光線中逸散。
一片死寂之中,危險在悄然窺伺,不知是不是時間還早,空青感覺自己全無困意。
他心底忐忑,與此同時,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雀躍。
夜色深重,雲層在風中卷積騰挪,稀薄月光透過薄薄一層窗柩,在房間中拖拽出一道一動的明暗線。
空青記不清曾經與溫寒煙這樣獨處是什麼時候,心房又熱又滿。
或許是夜幕降臨,他心底許多從未對旁人傾訴過的話,一股腦湧到唇邊。
“我自小便無父無母,就快要餓死的時候,是雲瀾劍尊好心相救。他不嫌棄我根骨低劣,帶我回落雲峰做外門弟子。”
空青笑了下,似是自嘲,“寒煙師姐,不怕你笑話,那時我真以為見到了話本子裡的神仙。”
雲瀾劍尊長相冷峻,氣度清寒,一身流雲道袍仙風道骨。
的確……令人見之難忘。
溫寒煙眼睫輕動,心中泛起細微波瀾。
然而她起伏的心緒卻隻是一瞬,便再一次歸於平靜。
落雲峰,瀟湘劍宗,雲瀾劍尊。
這些曾經對她而言幾乎與性命一般重要的字眼,如今回想起來,竟似一場鏡花水月,再也驚不起多少漣漪。
就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可是雲瀾劍尊久居高位,並不知我這樣毫無背景、也無修為的外門弟子,在落雲峰中求生如何艱難。當然,即便他知曉,也不會為我而乾涉什麼。”
空青笑了聲,“寒煙師姐,說這些,並非是我心有不甘,也並非心有怨懟。”
“我感激雲瀾劍尊救了我一命,但我真正想要說的是,在遇見你之前,落雲峰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看起來更似仙境一般的煉獄。”
“是你給了我機會,讓我做你院中的外門弟子,不再讓任何人欺我辱我,也從未因我出身低微而看不起我。”
“你教我劍法,教我識字,教會我這世上天地廣袤,除了饑飽,還有許多值得在意的事。”
話音微頓,空青道,“最重要的是,你教會我,那些事誰都可以做。”
“就連我……也可以做。”
溫寒煙眸光微頓。
她曾經的確時常提點空青劍法,但當時並未多想,不過是看見了便幫了。
‘何故在我練劍時躲在牆後偷看?這樣很危險你不知道麼?’
‘對、對不住……寒煙師姐,我這便走了。’
‘慢著。你也想學劍法?’
‘我……我沒有。’
‘沒有?原本還想順手教你幾招,既然沒有,那便算了。’
‘……’
‘還說沒有?’
‘師姐說的……是真的?’
‘你先說你要不要學。’
‘……要。’
‘那好,每日卯時,在這裡等我。’
‘可我真的……也可以學嗎?’
‘為什麼不能?哎,不同你多說了,師兄喚我呢!’
……
溫寒煙緩緩睜開眼睛。
落雲峰的一切於如今的她而言,就像是一場渾渾噩噩的噩夢。
往昔溫情此刻看來,不知多少暗湧殺機深掩其中。
她也不過是個被傻傻哄騙的棋子,她又能救得了誰。
“當時我不過是舉手之勞。”溫寒煙話音微頓,“你……不必如此。”
“可正是這樣的‘舉手之勞’,才讓我逐漸體會、逐漸習慣,我同你、同任何人沒有什麼根本上的分彆。”
空青卻一臉正色地盯著她,“寒煙師姐,無論你是否承認,都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
他垂下眼,幾縷額發墜在眉間,更顯清瘦俊秀。
所以,這條命他不介意將它還給她。
“就算今日我死在這裡,隻要能幫到你,我也心甘情願。”他輕聲說。
溫寒煙眉間微皺:“你不會死。”
她絕不會讓空青死在這裡。
溫寒煙指尖微微一蜷,柔軟的衣擺拂過指腹,她幾乎感覺腕間血色印跡開始無聲發燙,似鄴火般灼燒起來。
裴燼為何執意要來東洛州?
溫寒煙細細回憶過他們接觸之後的每一個細節。
在曆州聽聞東洛州純陽命格修士失蹤之後,裴燼一改先前漫無目的的做派,點名要來東洛州。
除了殺她泄恨之外,他唯獨想要做的事便是取回昆吾刀。
溫寒煙掀起眼皮。
東洛州中必有昆吾刀的蹤跡。
“空青,當年我昏迷之後,你可有聽說過有關昆吾刀的消息?”
“昆吾刀?”空青一臉茫然,想不通話題怎麼突然跳躍到這裡了。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想了半天,才回答道,“並沒有……寒煙師姐,昆吾刀不是千年前便隨著裴燼那魔頭一同被除去了嗎?”
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若東洛州動蕩皆是因昆吾刀而起,恐怕她最終不得不借裴燼之手才能平息事端。
能壓住昆吾刀凶戾之氣的,想來也隻有他。
溫寒煙沉吟片刻,冷不丁出聲:“若待會打起來,你不必戀戰,自己往衛長嬴的房間跑便是。”
空青下意識反駁:“我跑去他那裡做什麼?”
片刻後他才想起那人一指震斷季青林本命劍的偉大壯舉,一時無言。
溫寒煙纖長睫羽掃下來,掩住眸底冷芒。
她輕撫了下腕間。
如果沒有她體內魔氣牽製,以裴燼的性子,不看熱鬨添兩把火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出手救下空青。
窗外夜風徐徐拂過,樹影婆娑映在窗上,看上去竟有幾分靜謐美好之感。
屋內寂靜無聲,兩道身影一坐一躺,溫寒煙壓抑氣息幾乎隱於黑暗之中,房間裡僅餘空青靜靜的呼吸聲。
風倏然一急,不知什麼撞在窗戶上,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想從外向內破窗而入。
禁製明明滅滅,空青心驚肉跳地睜開眼睛,壯著膽子朝著窗戶瞥一眼。
窗外風急,樹影癲狂搖曳。
空青聲音發顫:“是不是……有東西過來了?”
溫寒煙眼也沒睜:“不過是變天了,安心躺回去。”
“……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青突然覺得有點冷。
他把被子扯開,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進去,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寒煙師姐……”他小聲問,“你不冷嗎?”
“冷?”溫寒煙感受了一下,沒覺得有什麼異樣。
修士不畏嚴寒,空青已晉階天靈境,理應不會感覺到寒冷。
她睜開眼睛,凝神盯著他,細細辨認他的神情,“除了冷,你有沒有彆的感覺?”
空青眨眨眼睛,或許是被子蓋在身上,溫度漸漸回籠,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溫水中一般適宜。
他又感受了一下,兆宜府的床極軟,錦被輕飄飄的像是裹了一層雲。
這一次就連冷都沒有了,他隻能感受到舒爽,絲毫沒有異樣。
“……沒有,可能是我太緊張了。抱歉,寒煙師姐。”
空青有點不好意思地抬起頭,看向溫寒煙所在的方向時,表情猛然一僵。
“寒煙師姐?”
房中夜色黯淡,紅木桌椅像是被月光褪了色,顯出一種青灰色的詭異色調。
方才坐著人的太師椅上此刻空無一人。
溫寒煙不知所蹤。
窗外風更急了,嗚咽呼嘯著在院落之中穿行,樹影瘋狂地拍打著窗柩。
空青聞見一種灼燒一般的氣味,像是熄滅燭火之後一瞬間的味道,又像是什麼被燒焦的東西在黑暗之中靠近他。
空青心下一寒,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了。
他連忙掀開被子飛身下床,劈手拿起床邊的鴻羽劍拔劍出鞘。
“什麼人?將寒煙師姐帶到哪裡去了?!”
空青提劍四顧,周遭是一片濃墨一般的黑暗,陳設裝潢在一片朦朧之中安靜擺放在原地,沒有分毫掙紮過的痕跡。
他壓根分不出心神體會恐懼,滿心都被一種烈火般的情緒燒穿了。
“你是誰?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純陽命格的人是我,竟然這都能抓錯人?”空青高聲怒斥一聲,“趕緊把我寒煙師姐還回來!”
“蠢東西。”
一道忽遠忽近、不男不女的聲音仿佛從四麵八方傳來,染著濃鬱不屑譏誚,“誰抓你那師姐了?”
“我要的從來都隻是你!”
緊接著,一股陰冷氣息如電般襲來,直取空青後心。
空青身後一涼,本能轉身提劍去擋。
但這氣息來得實在太快,就像是夜幕之中驚雷之前的閃電。
饒是他凝集全身靈力於足尖,在那股涼意侵蝕而來之際,也不過勉強轉動了幾乎不存在的微小弧度。
空青瞳孔驟縮。
他竟然絲毫沒有還擊之力。
莫非他今日就要死在這裡?
死倒沒什麼可怕的,隻是寒煙師姐怎麼辦?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落在他耳側:“彆動,我沒事。”
方才瞬息之間,溫寒煙感受到一道強橫陰冷的氣息。
對方修為高深莫測,若她強行留在房中或許會被察覺,便暫時隱匿了蹤跡。
空青表情一片空白,緊接著壓緊了的眉間一鬆,他語氣一喜:“寒煙師姐?”
回應他的是一道劍風。
一道雪亮劍光撕裂黑暗,浩瀚靈壓轟然斬來,劍風勾動滿室氣流,整個房間都在悍然震顫。
轟——
院落地麵一陣劇震,空青被這陣氣流掃得站立不穩,控製不住向後摔去。
一隻纖細的手拽住他手腕,輕而易舉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劍光散儘,劍風浮動溫寒煙碎發,不斷向後飛掠,露出那張精致而冷冽的麵容。
她一指彈出一道靈風,不偏不倚掠過床邊角落裡的鶴形燈。
鮫人膏顫了下,隨即火光閃躍一下,慢慢悠悠地重新燃了起來。
兆宜府的客房太大,僅僅一盞鶴形燈根本映不亮整座房間,空青隻能看見他身前的溫寒煙。
火光澄瑩映在她流暢漂亮的側臉,將她白皙勝雪的皮膚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那一雙狹長的鳳眸定定直視著前方,眼尾上挑眼角下勾。
分明是極嫵媚的眼型,卻因她眸底冷冽眸光顯得清冷不容近褻,美得驚心動魄。
空青注意到,溫寒煙的視線一瞬不瞬越過他肩膀,一言不發看向他身後。
空青渾身一緊,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鎖定了。
一種陰冷而強勢的威壓籠罩在他身體上,渾身的汗毛都在這種注視下立了起來。
出於一種弱小獵物對於捕食者的天性,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絲毫不敢動作。
“寒煙師姐,我身後……是有、有什麼東西嗎?”
溫寒煙死死盯著空青身後的“人”影。
如果那姑且能夠稱之為“人”的話。
在床角光線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一抹森然鬼氣無聲逸散,扭動的黑霧像泛濫的影子一般覆蓋了整個床麵。
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床邊,全身都掩在長袍一般的濃霧之中,在應當是雙眼的位置,隻有兩點猩紅的微光。
充斥著不祥而詭譎的氣息。
溫寒煙腦海裡瞬間閃回寂燼淵中彌漫的濃霧。
莫非此人當真與裴燼有關?
她神情冷凝,空青實在按捺不住,小幅度地轉過頭。
一張濃霧凝成的猙獰鬼麵幾乎貼上他鼻尖。
“啊——”
空青驚呼一聲倒退三步,條件反射閃身躲到溫寒煙身後。
片刻他又覺得此舉不妥,咬緊牙關重新站出來擋在溫寒煙身前,聲線卻因驚異而略微發顫。
“鬼麵羅刹……”
“鬼麵羅刹?”溫寒煙一皺眉,她沒聽過這個名號。
“寒煙師姐,你知道浮屠塔嗎?”
這個名字倒是並不陌生,溫寒煙心頭一凜:“那個聚集了一群將裴燼奉為尊上瘋子的……寧江州浮屠塔?”
“嗯,寒煙師姐,你昏迷了五百年,有所不知。”
空青語速極快,“浮屠塔一百六十八層,最頂層隻有寥寥幾名窮凶極惡之徒才有資格出入——鬼麵羅刹正是其中一位。”
“這五百年間,他在浮屠塔呼風喚雨,風頭正盛,浮屠塔之主巫陽州甚至允許他進入玄羅殿,將他示弱左膀右臂。”
“巫陽州?”溫寒煙鳳眸微眯,“他還活著?”
這個名字她不止不陌生,甚至稱得上熟悉。
五百年前寂燼淵仙魔之戰,正是由此人挑起。
巫陽州自成名時便自稱“裴燼唯一親傳”,振臂一揮,幾乎將整個修仙界的邪修都收攏於股掌之間,試圖解除裴燼封印恭迎他重回九州。
溫寒煙原本以為自己以身煉器加固封印之後,巫陽州已死於正道圍剿之下。
沒想到他不僅未死,還做了浮屠塔之主。
兩人對話隻在一瞬之間,鬼麵羅刹“哦”了一聲:“見識倒不少。”
他頗有幾分新奇地怪笑一聲,“也好,去閻羅殿的時候,你們也好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上。”
“今日誰殞命於此還未可知。”
溫寒煙當機立斷一劍刺出,“哐當”一聲將桌案攔腰斬斷。
“進來!”
門“砰”地一聲被踢開,數十名身穿朱紅繡金楓勁裝的兆宜府侍衛魚貫而入。
“寒煙仙子,我等前來相助!”
是葉家主提前部署在廂房外的兆宜府精銳!
空青心頭一鬆,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最低也是天靈初期,最高已至合道境巔峰。
紅衣勁裝侍衛步履平穩,訓練有素攔在溫寒煙與空青身前,將沉浮的濃霧鬼麵團團圍住。
“賊人還不快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