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昆吾(二)(1 / 2)

天光黯淡, 深秋的晚風蕭瑟,蘊著刺骨涼意。

白牆黛瓦的建築邊緣虛化,融入遠山蒼茫的色澤之中。

天邊落雪, 雪花零落墜於飛簷, 驚起龍紋風鈴清脆作響。

龍吟呼嘯,逐漸逸散於虛空,簌簌落下幾滴暗紅的血珠, 順著衣擺滑落而下,凝聚在腳邊。

裴燼毫不在意甩了下掌心血跡,這時一片雪飄飄悠悠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秋日落雪, 倒是奇景。”

隻是他體溫偏高, 一片薄薄的雪花頃刻間便被熱血融儘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黑衣, 眉目間已初見鋒銳。

裴燼垂著眼眸,掌心一片血色,辨不清是血水還是雪水。

在他身後, 白衣墨發的俊美少年自始至終立在樹下, 極有耐心地整理著袖擺不存在的褶皺。

白衣少年頭也沒抬地說:“彆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裴氏少主是什麼傷春悲秋的風雅人。”

裴燼鼻腔輕嗤一聲,甩袖掩住掌心傷處。

他回眸,頗有幾分桀驁輕狂:“雲風, 看了這麼久, 那你倒是來說說,方才我這秘術你能接下幾招?”

“整日打打殺殺, 這有什麼意思?”

雲風慢條斯理抽出一柄折扇,“唰”地一聲展開,在這難得的深秋初雪之中優雅擺了兩下。

“一招我都接不了。”

他絲毫不嫌丟臉, 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一臉正色道,“同你切磋的時間,我都能與流華師妹說上好幾句話了。”

裴燼一早便料到這種回應,唇角扯起幾分嘲弄。

“收了你這樣的懶鬼做弟子,瀟湘劍宗還真是師門不幸。”

說罷,他轉身從假山巨石上瀟灑飛身而下,指尖彈出一道靈風,直掃向雲風手中的折扇。

雲風對此早已熟門熟路,閉著眼睛都知道裴燼攻勢指向何處。

他麵不改色一轉手腕,輕而易舉躲開他的偷襲。

末了他腳步不停,順勢輕盈轉了一圈,一身雪色道袍衣袂翻飛,風流至極。

翻飛的黑色衣擺翩然落下,裴燼環臂站到他身邊,嗤笑:“裝腔作勢。秋日搖折扇,也不怕凍死。”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雲風煞有介事道,“雖然我修為不及你,但也不至於被你如此小瞧。修仙中人皆有靈力護體,根本不畏嚴寒。”

他手腕轉了轉,不僅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晃了幾下折扇,冷風從他腕間嗖嗖往外冒。

“豈止是秋日搖折扇,哪怕是冬日我也要搖。”

裴燼似笑非笑揶揄道:“又與司星宮那個玉流華有關?”

“正是。”

“多少年了,你還在纏著她不放?”裴燼一言難儘,“我看她根本懶得搭理你。”

“這便是你誤會了。”雲風得意一笑,“流華師妹最喜歡我這副打扮。”

裴燼給麵子地敷衍他:“此話怎講。”

“平日相見時,她大多時候都隻同我說兩句話。但我第一次手持折扇同她見麵時,長嬴,你猜她同我說了幾句話?”

裴燼方才修煉過秘術,此刻身體有些脫力,精神卻極其亢奮。

他腦海裡反複回憶著方才血陣祭出騰龍時的暢快之感,聽了雲風的話,也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隨口應了聲:“嗯?”

雲風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態度,自顧自美滋滋感慨道:“她與我說了三句話!”

“哦。”裴燼興致缺缺,半晌又覺得自己反應太冷淡,加了一句,“說了什麼?”

“平日裡,雷打不動‘你好’,‘再見’。”

頓了頓,雲風下頜微抬,似是想到什麼令人驕傲的事,慢慢吐出幾個字,“那一日,她又對我多說了兩個字。”

——“‘騷包’。”

“……”裴燼撫掌兩下,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

他一個動作沒留意,拍掌時用力極大,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汩汩流出。

裴燼沒太在意,隻隨手抹了一把血跡,雲風卻多看了他一眼。

“但……長嬴,要我說,這秘術你還是少用為妙。”

裴燼漫不經心問:“怎麼?”

“你們裴氏三十六秘術霸道強橫至極,能學成一兩個都是人中龍鳳了,更彆說你,一年之內一口氣學了個遍。說起來,彆看你現在隻是個合道境,若是當真用了方才那一招,我看你打悟道境修士都不在話下。”

靜默片刻,雲風歎口氣,“長嬴,我知道你好勝要強,不過世間萬事萬物皆要遵從規律,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樣的秘術需要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真正落在裴燼耳朵裡的也不過隻有幾個字。

“什麼叫‘隻是個合道境’?”

裴燼不悅抬起眼,毫不客氣拍了一下雲風後腦勺,語氣是毫不掩飾的目中無人,“我十七歲晉階合道境,放眼整個修仙界,誰不知道‘天縱奇才’四個字幾乎就刻在我腦門上?”

說到這裡,他冷笑一聲,“到你這,我就變成了‘區區合道境’?”

雲風臉色一垮,心疼地順了順被裴燼弄亂的發型。

他笑得有點無奈:“你為什麼抓住的重點總是這麼離奇,我要說的分明不是這個。我聽我父……額,師尊說,你們裴氏的秘術需要燃燒心頭之血才能……”

裴燼不屑嗤笑打斷他:“幾滴心頭血罷了,旁人或許看得重些,但對於我們裴氏子弟來說,又不是不可再生。不過是耗費的時間長了些,折損些壽元,又不會動搖修為根基,有什麼大不了的?”

雲風動作一頓,愕然,“你不怕死?”

“年紀輕輕,活都還沒活多久,怕什麼死?”

裴燼懶洋洋靠在樹乾上。

秋葉枯黃綴在枯枝上,於風中狂亂搖曳,欲墜不墜。

“再說了,活那麼久又有什麼好。”

他盯著那片枯葉,“萬事有儘頭才顯得珍貴,我不求長命百歲,隻求懲凶除惡,在世的每一日都無愧於心。”

兩人皆隻穿了一件單衣,一陣秋風過,涼意滲透薄薄的衣料黏在皮膚上,尋覓著破綻想要鑽入骨髓。

“話雖如此,可耗損心頭血終究會使你陷入虛弱,狀態實力大打折扣。”

雲風扯了一下風中搖擺的袖子,又把話題扯回來。

“如今你人就在乾元,倒是沒什麼值得擔憂的。但日後及冠,依照你們裴氏的規矩,你那時就要離家。若你獨自一人在外遊曆,在這種時候遇上什麼仇家對手,豈不是麻煩大了?”

“你怎麼像我父親母親一樣,老氣橫秋,婆婆媽媽。”

裴燼不多話,乾脆利落一偏頭示意身側空地,揚眉挑釁道,“就算是剛用過秘術,現在我閉著眼睛也能打十個你,不信試試?”

“不了不了。”雲風連連擺手。

他熟門熟路從芥子中掏出一塊糖塞到裴燼掌心,“老規矩,這一次我便用這個賠罪,比試留到下次,怎麼樣?”

“成交。”

這事顯然不是頭一次發生,裴燼三兩下撕開糖紙,熟稔仰頭將糖扔到口中。

甜意在口腔中瞬間蔓延開來,壓下難耐的血腥氣。

他撩起眼皮看雲風一眼,“去年的比試拖到今年,如今已是深秋,轉眼馬上又要到明年。時間拖得越久,你我之間差距越大,我倒要看看,全天下的糖被你一人搜刮乾淨的時候,你會被我打成什麼慘樣。”

蒼穹一片黯淡,純白的雪被夜色鍍上一層灰白色。

雪花飛揚,依舊在向下落,隱隱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幾片雪落在枯枝枝頭,壓得細枝略略彎折。

那片枯葉終究承受不了這樣的重量,伴著雪一同墜落下來,在風中卷集著落在雲風腳邊。

“人各有誌,我誌不在此,隻要能勉強爭些壽元陪在流華師妹身邊,我便知足了。”

雲風搖了搖折扇,碎發在臉側飛揚。

“若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笑。

“還望長嬴你,手下留情。”

……

雪依舊在下。

白牆黛瓦的精致建築掩入遠山,被徹底湮沒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中。

血跡落於雪中,仿佛點點盛放的紅梅,梅花開得豔麗。

一地零落逐漸彙聚成泥濘血河,暗紅色的血跡汩汩淌過浸透了白雪,透出幾分猙獰腐朽的死氣。

上千名修士皆是一身朱紅長衫,衣袂上金絲繡楓,禦劍高懸,居高臨下將整個斷崖圍了個水泄不通。

虹光閃爍交相輝映,似閃電般間或點亮夜幕。

為首之人嚴陣以待,緊盯著斷崖邊那道身影。

“前方是死路,裴燼,你如今身受重傷,無路可走了。”

“一年前的今日,你一夜之間屠儘乾元裴氏,三百五十八條亡魂被你攪得不得安寧,整個寧江州血流成河,你可知罪!?”

“魔頭,今日我兆宜府便代裴氏家主清理門戶,以祭他在天之靈!”

斷崖邊瀑布飛流直下,流水滾滾向遠方奔湧,轟鳴聲驚起無數飛鳥,在漆黑的蒼穹中遠去,被濃雲吞噬。

裴燼負手站在斷崖邊,雖是渾身浴血,神情卻絲毫不見狼狽。

“在天之靈?”

像是聽見什麼可笑的話,他慢條斯理重複一遍,輕蔑嗤笑一聲。

昆吾刀在他手中嗡鳴不止,濃霧幾乎比夜色還要更沉,裹挾著森冷戾氣繚繞刀身。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識海中都是一陣刺痛,尖利的鬼哭聲鑽入他們靈台之中。

無數修為尚淺的修士慘叫一聲,控製不住從飛劍上跌落下來。

裴燼慢慢道,“還需要提醒你麼?裴氏上下滿門亡魂皆在我手中這昆吾刀裡備受折磨。”

他唇角翹起一抹不隻是嘲弄還是邪氣的弧度,“又何來在天之靈。”

寒風卷起他衣袂獵獵狂舞,他輕描淡寫掃一眼步步緊逼的包圍圈,倏地一笑。

“‘昆吾’近日胃口大得很。”

裴燼隨手挽了個刀花,將昆吾刀反手插入身側地麵之中。

“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送你們一同好好品嘗品嘗其中滋味如何?”他眯起眼睛,“也不枉你們從雲州追著我一路到曆州來的心意。”

“豎子張狂!”

為首那人紅衣在風中狂舞,臉色沉凝,盯著裴燼身上殘破黑衣,衣擺處騰龍暗紋若隱若現,反射著冰冷的光暈。

“騰龍紋是裴氏家紋,端方清正,大義凜然——你裴燼卻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將裴氏一族儘滅。”

他冷笑著吐出三個冰冷的字眼,“你也配。”

雲海翻湧,月色艱難掙脫濃雲而出,無聲灑落。

呼嘯山風中,裴燼臉上遊刃有餘的慵懶神情陡然凝滯。

他指尖微蜷,片刻忽地笑了下:“一件衣服而已,你不說,我都已經忘了。”

裴燼反手抽刀,他這隨意一動作,半空之中卻登時一片嘩然,靈光此起彼伏,下一瞬便要攻上來。

卻見刀光閃躍,刀鋒卻不偏不倚對準了他自己。

刺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斷崖邊,格外清晰可聞。

裴燼將寬袖割下來捏在掌心,他抬起眼,一雙狹長幽邃的黑眸中似盛了月光,閃爍著莫名的光暈。

指節上染著尚未乾涸的血跡,在刀光劍影下更顯斑駁,以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收緊。

少頃,他鬆開手。

“你——”

葉紹輝怒喝一聲,“裴燼,你欺宗滅祖,簡直不知悔改!裴氏家紋竟然被你如此侮辱,你就一點都不在乎!?”

失去了依托,那片衣帛被深冬斷崖處狂亂的風卷走,飄飄悠悠墜入看不見的崖底。

裴燼卻看都沒看一眼。

“一件破衣服而已,我嫌棄都來不及。”

他淡淡一笑,刀氣罡風浮動起額發,露出那雙冷戾的眼眸。

“又有什麼可在乎。”

……

一道森冷霸道的氣息順著指腹湧入體內,橫衝直闖,瞬息間便轟然衝入靈台。

溫寒煙頭痛欲裂,眼前閃過無數碎片畫麵。

無數不屬於她的情緒洶湧而來,片刻便要淹沒她的神智。

這樣下去極其不妙,簡直和奪舍無疑。

溫寒煙心頭一凜。

天旋地轉間,她勉強留有一分清醒,本能調動起渾身靈力,抵抗這股氣息。

就在這時,墨色氣海再次湧出源源不斷的魔氣,朝那股戾意如藤蔓般糾纏而上,翻騰著將其絞碎。

溫寒煙猛然睜開眼睛。

視野中光線昏暗,唯一的光亮來自於掌心閃爍的刀光。

一人逆光而立,近在咫尺的容貌極俊,輪廓深邃,一雙狹長鳳眸居高臨下盯著她,臉上表情不算好看。

熟悉的一張臉,她這些日子來朝夕相見。

然而就是這張臉,她方才又似乎見到許多陌生的樣子。

溫寒煙眸光微頓。

昆吾刀中鎮壓的戾意太盛,那些太過濃烈的情緒依稀還在她識海之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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