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每樣都來一份。”裴燼微笑打斷她。
他指節按在菜單上,連翻都沒翻開,微一用力推回去,慢條斯理吐出三個字。
“最貴的。”
“得嘞!”沒想到快要打烊的時候,竟然迎來兩位貴客。
店小二心頭一喜,轉念一想倒也是。
這個時辰還敢出來吃飯的,能是什麼普通人?
說不定就是即將前往玄羅殿的高人!
店小二興衝衝走了,腳步都比來時更輕盈。
溫寒煙沉默片刻,看著裴燼怡然自得靠在位置上品茶:“你有靈石?”
“沒有。”他八風不動倚在原處,眼也不眨地說。
溫寒煙:“……”
裴燼抿唇一笑:“會有人替我們付賬的。”
隔間視野極佳,居高臨下將整個酒肆儘收眼底,廳中高台上這時出現一道身影,在桌邊盤膝而坐。
溫寒煙冷冷瞥裴燼一眼:“撐不死你。”
裴燼掀起眼皮,視線如有實質般落在她小腹。
他目光曖昧打量一圈,重新向上盯住她眼睛。
“我的胃口夠不夠大。”他慵懶一笑,幾分曖昧,“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溫寒煙瞬息間便反應過來裴燼在說什麼。
她耳根一熱,卻不願就這樣示弱,想也沒想反唇相譏:“隨便你。再多說一個字,有多少我便再收回來多少。”
隔間裡陡然一靜。
分明這樣的對話也不是頭一次發生,可卻似乎有什麼在流逝的時間裡變了味道。
好在就在這時,廳中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將這方寸大小的空間裡詭異的氣氛瞬間打破。
“今日最後一場,便來說一說大家都感興趣的舊事。”
醒木“啪”一聲排在桌麵上。
“咱們都知道,尊上與裴燼關係匪淺,當年也算是情同兄弟手足。”
“一千年前,裴燼戰敗於寂燼淵,正道仙門世家合力結成乾坤封印大陣。”
“靈壓呼嘯,天地變色,那時尊上身受重傷,卻依舊拚死相護,想要衝進陣心將裴燼救出來,甚至不惜以身替之!”
“尊上果然情深義重!”其餘隔間裡傳來感歎。
案前說書人一拍折扇:“正是!”
“但那時裴燼大勢已去,自知無力回天,便在生死存亡的最後一刻,將一切重擔都交付給了尊上,要他替自己守好這一切,等著他卷土重來的那一天。”
“尊上無法,隻得含淚答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摯友手足被封印陣法吞噬。”
“卷土重來?”溫寒煙看向裴燼。
裴燼撩起眼睫睨她一眼:“是啊,不信嗎?”
他食指慢條斯理劃過喉間,作出一個要殺人一般的手勢,唇角扯起一抹獰笑。
這動作若是放在他們寂燼淵下初遇時,她心裡肯定警鈴大作。
但現在——
溫寒煙敷衍假笑一下,揣著體內一黑一白兩顆丹田,還有靈台中時明時滅的道心誓印跡,泰然自若靠了回去。
裴燼收回手,但笑不語。
“嗚嗚。”幾名多愁善感的聽眾吸了吸鼻子,“太感人了!”
“咱們邪修魔修大多生性冷漠,這樣真摯的情感實在太難得了!”
說書人煞有介事點頭道:“裴燼被鎮壓於寂燼淵乾坤封印大陣之下,剩下的魔修群龍無首,損兵折將很快便潰不成軍。”
“是尊上以一己之力,將一盤散沙的士氣重新凝集起來!你們能想象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嗎?內憂外患當前,尊上強忍悲痛,不惜自毀修為,才勉強讓仙門世家撤退,將最後一絲生機保全。”
“他休養了整整三百年,才勉強恢複了三成功力。可那時候,我們魔道式微,整個修仙界都是他們正道仙門的天下了。”
代入感強的已經自動開始焦慮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那時尊上親信都勸他繼續閉關,否則恐怕修為最後也恢複不到從前巔峰,可他卻毅然決然地拒絕了。”
說書人長長歎道,“咱們這浮屠塔,也便是那時建起來的。”
“是尊上給了我們這些魔修安身立命之處。”一名聽眾已是熱淚盈眶,忍不住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可能不知道,也想象不了,但我卻親身經曆過。”
“當時魔修整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膽,一個不小心變要被正道修士圍剿。小命都難保,更彆說安下心來閉關修煉。”
“我們魔修能有今日,不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浮屠塔能有今日地位,與仙門世家分庭抗禮,全都是尊上的功勞!”
“尊上犧牲自我,才成全了我們所有人!”
“誓死追隨尊上!”
“……”
聽眾一陣熱血澎湃,表忠心的聲音此起彼伏。
溫寒煙聽得麵無表情,內心毫無波瀾。
她轉過臉,裴燼倚在位置裡大快朵頤,愜意地眯著眼睛。
仿佛周遭一切都比不過滿桌靈肴,根本未曾入耳入心。
察覺到她視線,他不慌不忙抬起袖擺,假惺惺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淚:“太感人了。”
溫寒煙:“……”
這時旁邊隔間傳來一陣輕響,似是有人來了。
說書還在繼續。
“說到這裡,那就不得不提五百年前的寂燼淵一戰了。”
“浮屠塔建成之後,尊上又閉關了兩百年。五百年蟄伏,他心底卻沒有一日不恨,複仇的烈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終於,來到了他準備已久的那一日——”
“闊彆五百年,重新回到當年的戰場,尊上內心五味雜陳。裴燼在封印大陣下受儘折磨,生死未卜。這一次,他發誓要將屬於我們魔道的一切奪回來!”
殺心重的魔修聽到這裡,忍不住拍案而起:“殺!”
“沒錯!就是殺!”說書人又是一拍醒木,“咱們魔道積壓了五百年的戾氣一朝發作,那叫一個望風披靡,銳不可當!正道仙門安定了五百年,早已大不如前,很快便節節敗退。”
“好!”
“解氣!”
說書人搖頭道,“但天有不測風雲,這一次出現了一個新的變數。”
立即有人想起來:“瀟湘劍宗那個溫寒煙!?”
“原本,尊上抱著必死決心,即便散儘一身修為埋骨寂燼淵,也誓要將裴燼救出。”
“封印大陣幾乎被破之時,卻有一白衣女子橫殺出來,行事霸道,麵目可憎,過了數十招後見不是尊上對手,她血灑鏡月滕以身煉器,非要與尊上和裴燼同歸於儘不可!”
“耍賴!”
“玩不起!”
“這溫寒煙也太可惡了!自己不想活,還非要拉著彆人一起死。”
“她難道不知道,這是尊上五百年的心血嗎?一朝因為她毀於一旦,簡直該死!”
溫寒煙聽著左一聲右一聲謾罵,心理倒是沒什麼彆的感覺。
她轉而在想另一件事。
若不是這說書人瞎話編得太離譜,她甚至沒有留意到,五百年前寂燼淵一戰,巫陽舟根本未曾露麵。
戰場上她分明寸步不離跟在雲瀾劍尊身側,不可能漏掉什麼魔道大能。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一日魔道壓根沒有出現什麼聲名顯赫的高階魔修,隻來了一群蝦兵蟹將。
溫寒煙渾身血液驟冷。
這樣一想,她突然間無法理解,當年為何正道仙門無力抵抗。
隻有她以身煉器,方能平息禍端。
當年她初出茅廬,第一次下山曆練便遇上這樣的大場麵,精神太過緊繃並未察覺這些細節。
如今細想,卻越想越覺得奇怪。
越想越令人膽寒。
這時旁邊隔間猛然傳來一陣動靜,人仰馬翻,隱約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壓低嗓音道:“冷靜點!”
另一道聲音咬牙切齒:“麵目可憎?我看他們才是奇形怪狀!”
溫寒煙倏地抬起眼。
“叮”地一聲,裴燼將玉著撂下,身前桌案上僅剩一堆空盤。
“人,這不就找到了?”
他悠哉伸了個懶腰,不疾不徐轉頭向外道,“結賬。”
……
葉含煜捧著日漸消瘦的儲物袋,欲哭無淚。
他含淚付了兩份錢,此刻卻和空青一同坐在溫寒煙所在的包廂裡。
兩份錢買一間隔間,簡直虧大了。
空青盯著滿桌的空盤子,目瞪口呆。
他連想搭一下胳膊肘都無處下手,猶豫片刻還是將手縮了回來。
“寒煙師姐,你們胃口真好。”
溫寒煙木著一張臉,終究沒有辯解什麼,默默替裴燼背了一半的黑鍋。
酒足飯飽的人此刻卻似是又困了,軟綿綿倚在位置上眼睫輕闔,又要睡過去。
溫寒煙忍無可忍傳音問他:“吃了這麼多,你魔氣恢複到了幾成?”
裴燼眼也不睜,懶懶道:“一成都夠嗆。”
溫寒煙沒說話。
裴燼:“既然關心我,何必不多給一點。”
他稍有興致半睜開眼睛,“我的全部身家都在你那裡,你就是整日開洪泄閘一般外放魔氣,也足夠你揮霍上月都不止。”
說到這裡,像是觸碰到了傷心事,裴燼故作惆悵道,“分明腰纏萬貫,對我卻如此小氣。”
溫寒煙唇角微抿。
她先前對裴燼有所隱瞞,也是為了給自己留一線後路。
可這人護在她身下,陪她跳萬丈深淵的畫麵還曆曆在目。
溫寒煙遲疑片刻,斟酌著措辭多說了幾句真話。
“那日給你的,是我能夠調用的全部魔氣。”她想了想,“我似乎不能給你超過我自身修為的魔氣。”
但後半句話她還是咽了下去,沒有全盤托出。
她心底有所預感,或許等到她突破合道境中期之後,便可以再次凝集魔氣。
裴燼倒是沒有多少反應。
“難怪隻有這麼點。”他興致缺缺應了聲,重新閉上眼睛。
溫寒煙冷冷掀了掀唇角:“嫌少?那就還回來。”
裴燼改口改得麵不改色:“不少,一點都不少。”
另外兩人並不知道他們瞬息之間的對話,葉含煜分析道:“此處應當是浮屠塔精銳所在,再向上便是鬼麵羅刹那樣巫陽舟的親信了。”
空青道:“來了這麼久,竟然沒人來追殺我們。”
“等級森嚴的弊端,便是信息流通不暢。”溫寒煙道,“我們還有些時間。”
如今他們四人或多或少靈力皆有損耗,即便時間緊迫,依舊需要休整。
否則彆說是第二重天難闖。
第三重天和最後一重玄羅殿危機四伏,他們必須要以最好的狀態應對。
“當務之急是找一處地方過夜。”
葉含煜指了指窗外黯淡的天色,“酉時快過了。”
“天馬上就要黑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