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中弱肉強食, 行事方法簡單粗暴,萬事萬物皆靠搶。
過夜的地方也不例外。
但今夜若要搶,那就是連搶四個人。
不說他們修為受壓製, 加在一塊搶一個人都困難,隻說這其間鬨出來的動靜,就不是他們想要的。
“浮屠塔中真的會有無人住的房子嗎?”空青遲疑道。
溫寒煙麵色不變走在前麵:“或許有。”
她也並不確定,這不過是上上策。
來時她也觀察過街道兩側的酒肆店鋪, 上麵也依稀有陣法紋路的痕跡。
不過,畢竟她從未試過在酒肆中過夜,因此並不敢確認萬無一失。
若是能找到現成的自然最好了。
但若是運氣不好,酒肆至少能給他們提供庇護之所。
哪怕是迎來一場惡戰,也有更多迂回的餘地。
總好過在光禿禿的大街上四處亂晃, 無處可依。
斜陽西下, 無數魔修朝著屬於自己的房間挪動,遠遠看去蔚為壯觀。
溫寒煙幾人混在人潮之中,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第二重天的居所群。
但目之所及皆人滿為患,葉含煜神情凝重:“前輩, 此處不像是能找出四間空房的樣子。”
溫寒煙唇角微抿。
她的【勢如破竹】隻能使用一次。
即便是等所有魔修都回到房中,趁著他們不敢探究門外之事,以【勢如破竹】破開一間房門,至多也隻能這樣搶來一間房。
遠遠不夠。
溫寒煙沉吟片刻, 當機立斷轉身往回走。
“寒煙師姐, 我們現在去哪?”空青想也不想地跟上來。
溫寒煙:“回方才的酒肆。”
葉含煜也跟上來:“這倒也的確是個折中的辦法。”
他抬頭環顧四周,不過短短瞬息之間,整條街道上的人便幾乎走了個乾淨。
饒是之前已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盛況,但再次看見這種場麵,他還是忍不住感慨。
人少了, 周遭便變得空曠起來,景致也更清晰地映入眼底。
葉含煜腳步猛然一停:“前輩,您看那!”
溫寒煙循聲望去,一片白牆黛瓦的恢弘樓閣無聲佇立在不遠處,暮色餘暉自後方傾落而下,在墨玉般的瓦片上反射出驚心動魄的光暈。
竟是一處無人的府邸。
她掃一眼門扉,上麵紋路蜿蜒纏繞,比尋常門板上的陣法看上去更加精深玄妙。
溫寒煙心念一動,立即轉變了目的地:“我們去那裡。”
“你們說什麼,要去那?”一名魔修匆匆趕路正巧經過他們身邊,聽見溫寒煙的話驚訝道,“不要命了?”
溫寒煙回頭一看,來人竟有些眼熟,不是旁人,正是方才酒肆間說書的魔修。
葉含煜對他話中的深意極其在意,率先問:“這話怎麼說?”
“你們是剛來第二重天的魔修?”說書人一皺眉,但他這些年修身養性,殺性已比尋常魔修輕了不少。
既然有緣碰上了,他也不想就這樣真的眼睜睜看著這幾個人去送死。
“那裡不能靠近。你們這樣的新人我也不是頭一次見了,先前就有人好奇不信邪,非要親自去試試,你們猜最後怎麼著了?”
他條件反射帶了點說書的語氣,然而麵前分明站了四個人,卻愣是沒一個買賬的,一個二個都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說書人有點尷尬,隻好自己把後半句話接上。
——“全都死了。”
“那裡啊,是尊上留在第二重天的禁地,隻有尊上才能進去。”
他少了些興致,再加上自己也趕時間,言簡意賅解釋道,“那宅子看著乾乾淨淨的,其實不知道多少層要命的陣法套著。你們相信我就趕緊回去,彆到處手欠亂摸,瞎跑作死。”
問題就是他們無處可回啊!空青欲哭無淚。
溫寒煙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你是說,那裡被許多陣法籠罩。這些陣法比每夜那些還要更厲害?”
“廢話,那當然要厲害得多咯!”
溫寒煙:“所以尊上哪怕是留在裡麵過夜,也不會受到夜間陣法打擾?”
說書人:“絕對不會。”
溫寒煙了然點點頭:“果然厲害。”
見他們幾個油鹽不進,怎麼都說不聽,說書人無奈,但也沒興趣繼續留在這裡陪他們等死,轉身走了。
溫寒煙也轉身,但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我們走。”
“我們真的要進去?”空青回想了一下說書人的提醒,腦海裡情不自禁想象出了一些驚悚的畫麵。
他打個冷戰,“雖說這裡的陣法能夠克製外麵的琴聲,但萬一我們進去之後,它發現我們不是那個什麼尊上,把我們關在裡麵殺怎麼辦?”
天色一點點黯淡下來,最後一點明亮的光線也被地平線吞噬。
蒼穹呈現出一片蒼茫的深沉色調,僅有一片殘光將天幕映得灰白,還未完全淪陷入黑暗。
空氣中隱約傳來一陣琴聲,時斷時續,由遠及近,裹挾著一種深掩在清幽之下的危險席卷而來。
沒有時間留給他們猶豫解釋。
府邸正門大氣磅礴,目測幾乎有近三丈高,其上紋路深深淺淺交疊,根本辨不清。
葉含煜盯著門板專注得眼睛都開始酸澀。
不知是被琴音影響,還是在這強烈的壓迫感下近乎繃斷,太陽穴突突跳動。
“既然這院落是巫陽舟的私有物,他留在這裡的陣法我們要怎麼破除?”
光線開始以一種加快了數百倍的速度迅速變暗,上一秒門板上紋路還清晰可見,一眨眼後便被陰影模糊,幾乎藏匿於陰翳之中。
血月快要升起了。
“你們先讓開!”溫寒煙一左一右將空青和葉含煜推開,一腳踹開正門。
【勢如破竹】在技能欄中陡然爆發出刺目的光暈。
轟——
空青和葉含煜忍不住瞳孔放大。
沉重的巨門在溫寒煙這一腳下,竟然當真絲毫沒有任何反抗地徐徐向兩側打開。
兩人還沉浸在這種做夢一般的愕然之中沒回過神來,身後便驀地襲來一股猛力。
裴燼一腳一個把擋在路中間不動的兩人踹進去。
他慢條斯理收回長腿,緊跟著跨入院中。
大門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響,在他身後緩慢闔攏。
幾乎是同時,血月自雲層後顯露出來,不祥的紅光灑落下來。
被門板無聲隔絕在外。
*
葉含煜靠在牆邊緊緊閉著眼睛,片刻卻並未感受到半點痛楚。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根,疼得眼淚都快飆出來,心底卻意識到什麼,湧上一陣狂喜。
“前輩,我們竟然沒事!”
他一邊眼眶含淚,一邊笑得合不攏嘴,空青嫌棄離他遠了一點:“早說了,相信寒煙師姐絕對沒有問題。”
葉含煜越聽這話越覺得奇怪,大哥不說二哥,彆人也就罷了,空青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嘲笑他。
“方才不是你問‘若是這陣法將我們困在裡麵殺怎麼辦’嗎?”
空青臉色一僵。
“……我那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假設,沒有質疑寒煙師姐的意思。”
葉含煜懶得戳穿他,轉頭看向溫寒煙,眼神裡幾乎掩不住熱切:“前輩,您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巫陽舟少說也是煉虛境的修士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他的陣法,她分明被壓製了修為也能說破就破,簡直太厲害了。
溫寒煙靜了靜,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總不能說這裡其實隻是一個話本衍生出來的世界,她識海中有一個其他世界中來的龍傲天係統。
空青被葉含煜一點,又開始糾結陣法的問題,這時正好忍不住問:“寒煙師姐,你怎麼知道我們進來之後不會被陣法攻擊?”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
溫寒煙順勢忽略了前一個問題,簡單解釋道:“我也不確定。”
“無非有兩種情況,一是這陣法能夠準確地認出巫陽舟的氣息,二是但凡破了陣法進入院中之人都不會被攻擊。”
她用今天吃什麼一樣平靜的語氣吐出幾個字,“我不過是在賭。”
空青頓時一陣後怕:“那若是賭輸了呢?”
“賭輸了——”溫寒煙停頓片刻,“那恐怕凶多吉少。”
話雖這麼說,但她餘光卻不動聲色掠過裴燼。
方才在外麵瞥見這宅邸的第一眼,溫寒煙便覺得眼熟。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究竟在何處見過,但就在她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
她想起來了。
在昆吾刀幻象之中,她曾經見過裴燼和瀟湘劍宗的那位雲風師祖在一處院中修煉。
在那些碎片的畫麵之中,白牆黛瓦一閃而過,並不起眼。
但卻和如今她眼前所見有幾分說不上的相似。
浮屠塔是巫陽舟建的,而巫陽舟和裴燼之間關係匪淺。
修仙中人移山填海尚且不在話下,對巫陽舟而言,挪個院子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這處院落正是曾經裴燼所在的那處也說不定。
巫陽舟和裴燼修煉的路數相似,巫陽舟能設下的陣法,裴燼定然會解。
道心誓印跡在靈台中無聲閃爍,溫寒煙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思緒。
裴燼是能為她所用的,最利的刃。
這間宅邸從外麵看便極其恢弘壯觀,真正走進來才發現比外麵看上去還要更寬闊。
裡麵看上去有人時常來打理,假山池景,小橋流水,竹林深密,八角亭掩在林中隻依稀勾勒出一個朦朧的剪影。
“這個巫陽舟……也太會享受了。”空青嘖嘖稱奇,“竟然還給自己專門建了這麼奢侈的府邸。”
葉含煜也有些意外,他自小在兆宜府長大,平日裡見得多了,對於其他東西大多見怪不怪。
然而這間宅邸看似素雅清幽,實則暗藏玄機,一山一水皆取的是最講究的材料,不僅價值連城,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不止每塊瓦片都是墨玉雕琢而成,就連水都是從九玄河上遊取來最純淨無垢的水。
山水竹林交錯,相映成趣,簡直和兆宜府比起來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不是在這裡親眼所見,我簡直以為這是哪個隱世的宗門世家的府邸。”
宗門世家……
溫寒煙倏地抬起眼,看見裴燼正背對著她立在正廳之下,玄衣墨發,修長挺拔。
此處並未燃燈,他半個身子陷在陰影裡,另一半染上淡淡的緋色,發頂牌匾高懸。
【禮儀惟恭,德高行遠。】
葉含煜也看見正廳懸垂的匾額,有點意外,“巫陽舟這人還挺有修養追求……”
“附庸風雅,假惺惺。”空青冷笑一聲,非常不給麵子,“在浮屠塔裡掛這種牌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巫陽舟和裴燼是一夥的,裴燼是將他寒煙師姐害得險些修為儘失的魔頭。
他對這些邪魔外道都嫌棄厭惡得很。
“……”溫寒煙冷不丁岔開話題,“你們四處轉轉,找個合適的地方休整一番,我們今夜就留在這裡。”
“好!”
“現在就去!寒煙師姐!”
兩人原本便對這間府邸極其新奇,聞言不作他想,也並未再在意這塊牌匾,轉身便走了。
溫寒煙心底莫名緊繃的弦稍鬆。
若這間府邸當真與裴燼有關,他們當著彆人的麵說壞話,這人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實在太危險。
她一轉頭,卻見裴燼仿佛壓根沒聽見。
他似乎隻是隨便看看,注意力早已從牌匾上挪開,此刻又漫不經心踱去彆的地方溜達。
隨意轉了一圈,他似是興致缺缺,轉回來隨意找了個位置,再次沒骨頭般倚了進去。
外麵的危機暫時進不來,溫寒煙稍微定心,冷不丁想起一件事來。
她走到葉含煜身邊,將千機絲一分為二,自己留下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都從芥子裡拿出來。
葉含煜一愣:“前輩,這是……?”
這不是先前問過他的那種細線嗎?
“你出手時以法器為主,劍法為輔,雖然攻勢強橫,但速度太慢,留給對手可以鑽的空檔時間太多,極易找到你的破綻。”
溫寒煙將千機絲遞給他,“這個可以助你施展法寶的同時牽製對手,拿好。”
葉含煜徹底怔住了。
自從兆宜府生變之後,他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從前的怯懦猶豫再也不複存在。
這一刻他神情卻空白,隻呆呆順著溫寒煙的意思把千機絲接過來。
“那時您問起這件事……”他喃喃道,“就是為了我?”
溫寒煙點點頭,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之後我會演示給你看。”
浮屠塔中注定一場血戰,她一定會儘她所能,將跟在她身邊的人都武裝到每一根頭發絲。
她想帶著她想要的答案,活著離開浮屠塔。
但並不是靠犧牲跟在她身邊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