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他也曾來過東洛州。
寒煙……
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處。
過得好不好。
見他一臉恍然,紀宛晴不動腦子都知道他又在想溫寒煙,不著痕跡撇了下嘴角。
掌心羅盤狀法器卻倏地一顫,指針哢哢震動旋轉,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師兄,看路。”
兩人跟著羅盤指引一路禦劍而行,在東洛州上空繞來繞去,最後竟又繞回了兆宜府。
季青林目光驚疑不定:“始作俑者竟是兆宜府中人?”
“倒也未必。”紀宛晴道,“或許是逃到了兆宜府中藏起來了呢?”
“此事緊迫,必須儘快告知葉家主。”季青林正欲飛身躍下,紀宛晴一把攔住他。
“師兄,我看這事我們應該告知的不是葉家主,而是葉少主。”
她指了指兆宜府,“如今兆宜府中每個人都有嫌疑,唯有葉少主剛回來不久,此刻也不在府中。”
季青林臉色沉凝:“言之有理,我們回去找葉含煜。”
兩人調轉方向,趕製葉含煜身側時,正巧聽見下麵有人低聲談論。
“抽骨剝皮,識海也被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您覺不覺得,很熟悉?”
“的確熟悉。”
“……”
“莫非真是裴燼所為?”季青林眉間緊鎖,聲線也冷下來。
“應當不是吧。”紀宛晴歪了歪頭,“反……魔頭不是還被鎮壓在寂燼淵嗎?”
季青林雙手快速結印,一道青芒自他掌心升起,朝著天邊飛掠而去。
“我即刻傳訊給師尊,問一問寂燼淵封印的事。”
紀宛晴卻沒回應,低著頭注視著一個方向,眸光似有些訝然。
季青林順著她目光望去,倏然一怔。
“寒煙……”
*
“手腕要平,手指要穩,揮劍時不要猶猶豫豫。”
“做劍修第一件事便要學會自負,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劍有威力,你憑什麼指望旁人怕你、敬你?”
溫寒煙指尖托住空青手腕,平平穩穩帶著他刺出一劍,“像這樣,記住了?”
氣勁順著劍尖散開,分明半分靈力都沒有用,卻隔空轟然斬碎遠處一塊巨石。
空青不敢置信盯著鴻羽劍,抬眼時興奮難以掩飾,“寒煙師姐,那是我做的?”
“是你。”溫寒煙收回手,“我不過虛扶了你一把。”
“那我是不是日後也能像寒煙師姐一樣厲害?”空青語氣熱忱。
“不要總是問我這個問題。”溫寒煙瞥他一眼,淡淡澆上一盆冷水。
“你要做的是自己,而不是第二個我。”
空青一怔,靈台處卻猛然一熱,溫泉般暖意潺潺流淌而下,順著經脈一寸寸滋養而過,最終凝集在丹田之中。
空青臉上空白一瞬,驚愕道:“寒煙師姐……我好像……”
他身上的靈力波動溫寒煙一早便捕捉到,她笑了下,點頭:“你要突破了。”
“寒煙師姐!我……”
房門一動,從內向外被一腳踹開。
“好吵。”裴燼濃鬱眉眼間染著惺忪困意,打著哈欠懶散往門邊一靠。
他興致缺缺睨一眼空青手中的長劍,“鬨了半天,就這破劍法。”
空青瞬間收聲,臉上熱切神情登時一收,一臉敵意地盯著他。
“你可真厲害,連瀟湘劍宗劍法都看不上,真不知是何方神聖。”
空青冷冷一笑,“何不露一手給我看看?”
“我是為你好。”裴燼勾唇一笑,“若是不小心嚇死了你,我找誰說理去?”
空青繼續冷笑,完全沒當真:“大言不慚,你還是回去睡覺來得快一些。”
“……空青,回房間專心突破。”
溫寒煙打斷這場沒意義的爭辯,走到裴燼身前。
“睡到日上三竿。”她抬眼掃一眼天色,“沒見過你這麼懶的魔……人。”
“我隻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裴燼慵懶一笑,“吃好喝好睡好,才能活得久一點。我可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
說著,他看向護食小狗一般瞪著他看的空青,故意道,“話說回來,你什麼時候指點指點我——”
他意有所指挑眉,“師尊?”
“……”
好不容易把一步三回頭的空青塞回房間裡,溫寒煙盤膝於樹蔭下席地而坐。
她將流雲劍橫在膝頭,閉目養神。
無相秘境中遍地靈寶,卻沒有靈石。
他們現在一個是瀟湘劍宗外門弟子,一個是沉睡了五百年的瀟湘劍宗叛徒,一個是剛破封而出的魔頭。
主打的就是一個貧窮。
客棧是住不起了,他們如今在曆州邊陲的一間廢棄木屋落腳,日子過得極其磕磣。
【怎麼還不動身?東洛州你必須要去!】
龍傲天係統興衝衝道,【一個神秘而淒慘的身世,是每一個龍傲天必備的設定!】
【你體內的蠱既然已經被發現出來,那麼我們的主線劇情也要開始提上章程了。】
溫寒煙閉著眼睛:【這蠱……會殺了我嗎?】
【現在不會,以後不一定。】
所以她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弄明白與這蠱有關的一切。
否則,她便要死無葬身之地?
“何時啟程?”溫寒煙眼也不睜地問。
“不急。”裴燼懶洋洋靠在樹乾上,伸出一隻手,“先給點魔氣。”
“唯有萬不得已之時,我才答應讓你取用不超過我修為的魔氣。”
溫寒煙睜開眼睛,“你先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樣的‘萬不得已’?”
“自然不是我的萬不得已。”
裴燼薄唇微翹,“但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師弟的命格,你算過嗎?”
溫寒煙思慮一轉,愕然道:“他是純陽命格?”
話音微頓,她皺眉狐疑,“你故意這麼說,想騙我心神大亂,然後趁機拿走魔氣?”
“隨你怎麼想。”裴燼垂眼輕笑,不置可否,“反正到時死的人不是我。”
溫寒煙沒說話,她凝神細細辨認裴燼臉上的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半晌也沒看出他說謊的蛛絲馬跡。
“你怎麼知道他命格純陽?”
“我自有我的辦法。”裴燼抬了抬眉梢,“如何,魔氣你給不給。”
溫寒煙沉默片刻:“你會好心幫我?”
“我為何不幫你?”
裴燼唇角扯起一抹曖昧弧度,“那夜溫存令我記憶猶新。你死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假惺惺。
溫寒煙表情冷下來:“我說過,此事不許再提。還有,我答應助你尋昆吾刀,不代表你有資格插手我的事。空青若遇險情,我自然會以命相護。”
“按你的標準,你的確是個不錯的劍修,夠自負,都快要趕上自戀了。”
裴燼悠然一笑,“天靈境修士尚且消失得不聲不響,你猜我那追隨者是什麼修為?”
溫寒煙一靜。
差一個大境界的確可以做到一擊秒殺對手,可生擒卻不容易。
再弱小的獵物也有掙紮的本能。
裴燼拖長尾音懶淡道:“本座答應不殺你,也不殺旁人。一切不過是為了昆吾刀。”
“……怎麼給?”溫寒煙出聲問。
裴燼故作訝然:“這麼多年你在瀟湘劍宗到底學了什麼,他們連如何運轉靈力都沒教過你?”
“……”溫寒煙重新閉上眼睛,“隻給你一點點,剩下的到時再說。”
裴燼環臂俯視著她,笑而不語。
溫寒煙將意識沉入丹田,那枚濃墨般色澤不祥的東西依舊待在她丹田旁,安安靜靜的。
她試圖像調動靈力一般催動其中魔氣,然而憋了半天,濃墨沉浮,絲毫不聽她的話,在原地紋絲不動。
裴燼盯著她,白衣女子眉間微皺,漂亮的唇輕抿著,似乎不太順利。
那天晚上不是用得很自在麼?
裴燼嗤笑一聲,收回視線。
果然,她情形時無法將那些魔氣直接調用,更無法轉移至他體內。
那便隻有一個方法。
溫寒煙與他一夜纏綿,神識上沾染了他的氣息。
昆吾刀可以為她所用。
既然魔氣無法從她身上直接引到他體內,那便讓昆吾刀代勞。
待昆吾刀吸儘了她體內魔氣,他再用昆吾刀殺了她即可。
簡單至極。
裴燼一撣衣擺,轉身慢悠悠走了。
溫寒煙警惕地盯著他背影:“魔氣你不要了?”
“看你喜歡,你自己留著欣賞吧。”
“……”溫寒煙靜了靜。
她喜歡個鬼,她恨不得早點把這團魔氣給燒了。
她語氣更冷,將現狀簡單扼要講明白,“事先提醒你,空青剩下的靈石不夠了,就算我們去了東洛州,恐怕也隻能風餐露宿。你沒意見吧?”
“可以,但沒必要。”裴燼微微一笑,“你大可直接去兆宜府找葉氏家主,隻需要告訴他你是五百年前鎮壓我的溫寒煙,他自會奉你為座上賓。”
“……那你現在又要去哪?”怕不是又在憋什麼壞屁。
“睡覺。”裴燼伸了個懶腰,感受到體內淺淺流動的一層稀薄魔氣,心底微微一哂。
魔氣又不是普天之下隻有那麼多,沒了還可以再練。
他可不是什麼一朝跌落穀底,就要死要活、自暴自棄的廢物。
溫寒煙猶豫片刻,還是道:“你修為儘失,屆時若遇到危險,我會保護你。”
裴燼未作惡,她便不將他當作惡人看待。
他如今狼狽也都是拜她所賜,她答應了要護他,便會護到底。
“好啊。”裴燼語調散漫,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生死。
“全靠你了。”
……
休整三日後,空青突破天靈初期,三人啟程前往東洛州。
東洛州,溫寒煙曾隨著雲瀾劍尊和季青林來過。
五百年前那僅有一次的遊曆,她似眾星捧月般被師尊師兄前後照應著。
雲瀾劍尊常年閉關清修,極少露麵,如今出關卻隻為陪弟子遊曆,整個修仙界都公認她是整個瀟湘劍宗的掌上明珠。
來到東洛州時已然入夜,可東洛州卻燈火通明,似是整片大陸上唯一一點星火,永遠明亮著,不夜不眠。
“寒煙,你看這個你喜不喜歡?”
溫寒煙發間一重,她怔然抬手,取下一枚金玉鑲嵌的發釵。
薄薄的金片墜成流蘇搖曳,火光掩映下仿若璀璨仿若星河。
“這……”溫寒煙心底一熱,麵上卻不顯,故作高深把發釵塞回季青林手中。
“我才不喜歡這個。”她輕哼一聲,眼神卻舍不得收回來,“風格太張揚豔麗,劍修不需要這樣花裡胡哨的東西。”
頓了頓,溫寒煙仰起臉,有點期待,“您說是不是,師尊?”
雲瀾劍尊負手而立,燈火映在他俊美清冷的臉廓,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也似神明墜入人間。
他緩慢道:“對,也不對。”
“大道至簡,但道在劍中,在心中。”雲瀾劍尊目光投向季青林掌心的金釵,“不在於這些表象。”
溫寒煙一愣,沒想到師尊不僅沒誇她,反而又數落了她一頓。
她微低下頭,倒也不像年少時那般喜怒形於色,隻安靜道,“弟子受教了。”
“年紀不大,怎麼每天老氣橫秋的?還是小時候可愛。”季青林順勢又將金釵插在她發間,“師尊都說了,沒事的寒煙,這樣多漂亮?”
溫寒煙忍不住瞪他:“平日我便不漂亮了?”
“漂亮,自然也是漂亮的。”季青林忍不住笑,“師尊,寒煙生我的氣了,您快把您的東西也拿出來吧,好好哄一哄她。”
“師尊也買了禮物給我?”溫寒煙眼前一亮,竭力維持著平靜自若,“真的?”
“嗯。”雲瀾劍尊低聲應了下,修長冷白的指節自懷中取出一枚劍穗。
溫潤白玉之上,梨花浮雕栩栩如生,在光暈下熠熠生輝。
“喜歡麼?”
“喜歡!”溫寒煙雙手接過,毫不猶豫係在流雲劍柄上,左右端詳幾下,愛不釋手,“好好看。”
“寒煙,你怎麼如此偏心?”季青林的聲音染著故意為之的委屈。
“師兄可是也送了你一枚發釵啊,比師尊送你的劍穗還更貴呢!”
“你的眼光太差。”
“話可不能這麼說,寒煙,這是東洛州特色的款式,日後你每每看見,便能回想起我們這一路曾來過東洛州,師兄師尊都陪在你身邊。”
“……反正我不喜歡。”
“寒煙,你這麼說,師兄真的會傷心的。”
“……”
溫寒煙停下腳步。
五百年過去,東洛州卻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
街道兩側店鋪林立,然而早已不複曾經繁華盛景。
如今東洛州人心惶惶,根本無人有心思繼續開店經營。
大半門店已經關停,門窗緊閉,街上也沒什麼行人,僅餘風一陣接一陣吹過,拂動無人問津的旗幟,發出蕭瑟聲響。
溫寒煙垂眸,輕撫流雲劍柄。
劍柄處有一個小小的孔洞,裡麵穿了一條紅繩。
不過,紅繩早已斷裂,僅餘一截斷繩頑強留在上麵。
五百年前寂燼淵一戰太過慘烈,劍穗在那時被罡風斬碎,早已不知所蹤。
溫寒煙把紅繩抽出來,攥在掌心,靈力無聲運轉,將它瞬息間碾作齏粉。
“寒煙師姐,傳聞東洛州熱鬨非凡,如今卻門廳冷落,讓人唏噓。”
空青走在前麵,滿臉失望,“我還以為能見到東洛州盛景呢。”
“問題解決,一切自然會恢複如初。”溫寒煙鬆開手,斜地裡冷不丁伸來一條修長手臂。
“喏,給你的。”
溫寒煙莫名其妙地垂眼看去,眸光卻微微一怔。
或許是常年被鎮壓在寂燼淵不見天日,裴燼膚色冷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經絡血管分明,看上去極其有力量感。
此刻他掌心卻靜靜躺著一條以野草編成的劍穗。
溫寒煙稍有些意外,心底那些思緒瞬間被這麼一打岔,全都散了。
裴燼的手竟然這麼巧?
這劍穗雖然看上去簡陋至極,但編織的技巧卻極其精細,每一根流蘇都根根分明,韌性異常,一眼看上去便不是能輕易扯斷的殘次品。
最下方綴著一朵花,花蕊花瓣無一不精致生動,若是染上色澤,甚至能以假亂真。
溫寒煙靜默片刻,沒有伸手去接。
摸不透這魔頭在想什麼,難不成這劍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拿著啊。”一道散漫聲音落在發頂。
似乎是耐心告罄,裴燼指節收攏,直接將劍穗拴在了流雲劍上。
“……”溫寒煙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任何異樣,這才確認,這竟然真的隻是一條普普通通親手編成的劍穗。
“你看她們,真的配嗎?”她一臉無言地晃了一下流雲劍。
流雲自發震顫嗡鳴著出鞘半截,威風凜凜,似是在抗議。
她雖然窮,但也不至於被當成叫花子打發。
“看不上?”裴燼忽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以後送你條更好的。”
若不是方才識海裡一陣狂響吵得他煩躁得想殺人,他也不至於無聊到做這種事。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上哪給她變一條劍穗出來?
裴燼意味深長看著溫寒煙疏冷清麗的側臉。
看不出來。
還挺有閒情逸致的。
主動帶著兩個累贅往火坑裡跳,腦子裡竟然還能想著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
一陣風起,吹動劍柄垂落的“劍穗”。
那朵無名野花在風中飄搖,卻牢牢纏在流雲劍上,任憑狂風如何撕扯都執拗不願鬆手。
溫寒煙指尖微微蜷了蜷,終究沒把它摘下來。
算了。
被這麼一折騰,她心底還未升起的情緒也徹底無影無蹤了。
五百年後故地重遊,她竟也不覺得寂寞。
這一次,她同樣不是孑然一身。
有這兩人在身邊,即便明知前路凶險,卻也莫名多了幾分勇氣。
……儘管其中一個人對她居心叵測,估計還在盤算著要怎麼殺她。
溫寒煙抬步欲走,餘光冷不丁瞥見兩道劍光自天邊閃過。
她心頭一跳,無端感受到幾分不祥的預感。
下一瞬,她便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