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長安東郊。
花了足足一個上午,平叛大軍的誓師典禮,才終於在天子啟檢閱過軍隊之後,宣告落幕。
誓師結束,大軍卻並沒有按天子啟先前的交代那般,即刻開拔。
――今日在長安東郊,參加祭天誓師大會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叛大軍所有的四十萬人,而隻是一萬人作為代表。
此刻,這一萬人的軍方代表,正由各自的親人拉著手臂,或是懷裡被塞入雞蛋、肉乾,或是身上被披上厚衣,再在親人的含淚囑咐下,依依不舍的與親長拜彆。
天子啟也沒有就此回宮,而是拉著太尉周亞夫、大將軍竇嬰,以及各位將帥,在將台上做著最後的交代和溝通。
而皇長子劉榮,則是在二弟劉德、三弟劉淤,以及老四劉餘、老六劉發等弟弟們的陪同下,來到了即將出征的五弟:公子劉非身前。
昂起頭,看著人高馬大的五弟,騎在自己向舅父栗賁討來的棗紅馬上,本就雄武的身軀,更被一層鎖甲、一層劄甲撐得愈發厚重;
但劉榮麵上,卻仍帶著一抹淡淡的憂慮。
感受到大哥這明寫在臉上的關切,劉非心中隻覺陣陣暖流湧過,便第無數次翻身下馬,對大哥咧嘴一笑。
“大哥不用擔心!”
“看!”
說著,劉非便以手握拳,重重砸了砸自己的前胸。
“一層軟甲,一層劄甲――便是站著給吳楚賊子砍,弟也能撐上三五個時辰!”
本是想要安撫劉榮的話,卻惹得一旁的老四劉餘猛然瞪大雙眼,抬手……
抬手還不夠,甚至還墊了一下腳尖,才在劉非後腦上扇了一巴掌。
“說!說的!什!什麼胡!胡話!”
越說越急,越急越說不出話,劉餘索性也不再罵,隻輕輕跳起,再在劉非後腦上扇了一巴掌。
不知是劉餘力氣太小、劉非抗擊打能力真的那麼強,還是被自家兄長打習慣了;
後腦被接連扇了兩巴掌,劉非卻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對大哥劉榮展示著自己的齊整甲胄,以及雄壯身軀。
老實說:哪怕沒有這裡外兩層護甲,單就是劉非那遠非同齡人,甚至是遠非尋常兵卒可比的身形,便足以讓人心安不少。
本就生的一副猛將的身子骨,又多了這裡外兩層甲具,事實還真就如劉非所說的那般:就算是站著讓十來號人圍著砍,也很難傷及要害。
但劉榮也清楚:如果甲具就等於‘刀槍不入’,那這個時代的戰爭,也不會是拿人命堆才能取得勝利的了。
――縱是有甲具護身,一旦戰事焦灼,這幾十上百斤的負重,也很容易讓人力竭。
更何況甲士,本就是戰場上的焦點。
無論是為了奪取‘斬殺甲士’的功勳,還是覬覦那件價值連城的寶甲,戰場上的大頭兵們,也必定會前仆後繼的衝向視野範圍內,所能看到的每一個甲士。
風險很大!
但收益更大!
意識到這一點,劉榮才剛因五弟雄偉身姿而壓下些許的擔憂,隻再度洶湧而上。
滿是憂慮的在劉非身上再三打量著,還不忘繞著五弟轉了一圈又一圈,似是生怕有什麼位置,沒被這裡外兩層甲具護住。
看了半天,始終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劉榮才終是在劉非身前站定。
又再上下打量一番,才難掩憂慮道:“務必要小心!”
“兵家凶殺之地,戰陣之上,更是凶險萬分。”
“若事不可為,必須要以自身安危為第一要務,切莫逞強!”
這一番話,其實多少帶了點‘打不過就跑,不用在意名節’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換一個外人來說,難免有點看輕,甚至侮辱的意思。
但這話是出自劉榮口中,味道就不一樣了。
“大哥對我們這些做弟弟的,可真是沒的說。”
――老二劉德淺笑盈盈,話語中多少帶著些許酸意。
“等我再長大些,我也能領兵出征!”
――老三劉淤則更直白些,明顯是有些妒忌了。
老四劉餘麵上則仍帶著惱怒、擔憂所夾雜而出的複雜情緒,見劉榮這般作態,倒也稍平靜下來了些。
至於老六劉發,性子本就怯懦的緊,見五哥被大哥如此關切,也隻敢低下頭去,再偷偷將羨慕的目光,撒向劉非那嬉皮笑臉的麵龐。
正說話間,遠處的點將台上,天子啟也終於結束了自己最後的交代,對眾將官一拜,而後便在眾人的目送下,乘坐上了返回未央宮的馬車。
天子啟離開之後,太尉周亞夫率先走下了將台,沿著長安城外牆,徑直朝著長安以南的藍田大營而去。
――作為太尉,周亞夫要對整個平叛大軍負責。
誓師結束,接下來自然是前往藍田大營,準備點兵開拔。
說是今日開拔,但最終出發的時間,大概率也會是在黃昏時分,將士們從藍田出發,象征性走出幾裡地,再安營紮寨,明日才正式啟程。
周亞夫去了藍田大營,大將軍竇嬰,則是回了長安城。
作為外戚,竇嬰在出征之前,還要去長樂宮一趟。
向竇太後做過彙報,再聽取一番囑托之後,才會帶著自己的幕僚、屬從之類,去藍田大營找周亞夫報道。
倒是酈寄、欒布兩個老不正經,左顧右盼找了一會兒,便徑直朝著兄弟眾人所在的方向而來。
看似是來找此番,要一同出征的公子劉非,拱手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不約而同的找上了劉榮。
“見過長公子。”
“――拜見曲周侯、上將軍。”
此番出征,酈寄、欒布、劉非這一路偏師,最終是由曲周侯酈寄為主將,官拜車騎將軍。
欒布則為副將,官拜上將軍。
對於這兩位功勳卓著,又年近耄耋的老將,劉榮的姿態擺的很低。
但也正是這擺的極低的姿態,讓劉榮接下來的一番話,更多了一分彆樣的意味。
“此番出征,有二位將軍在,齊、趙諸賊,自當無所遁形。”
“但我弟非的安危,可就要托付給二位老將軍了。”
其實早在先前,在點將台目送天子啟離去時,酈寄、欒布二人,就注意到了劉榮這邊的狀況。
特意前來‘接’一下劉非,也就是想借此和劉榮說上幾乎話,留這麼一份交情。
聽聞劉榮這一番意料之中的說辭,二人更是連連笑著猛拍胸脯。
但劉榮卻並沒有適時打住,而是憂心忡忡的側過身。
不遠處,是程、栗兩家外戚,為皇五子劉非籌措的親軍。
人數不多,也就二百來號人;
裝備也很一般,要麼是腰係長劍的步兵,要麼是身上背著長弓、腰間係著箭簍的弓兵。
彆說是甲具――連像樣的軍袍都沒有,大都身著軍中將士平日裡操演時會穿的‘作訓服’。
但到了戰場上,這二百親衛,必定會為公子劉非,一次又一次擋下明槍暗箭。
毫不誇張的說:萬一公子劉非戰死,那這二百人,都將死在劉非之前,並且是為了保護劉非而死。
“公子。”
被劉榮這麼遠遠看著,親軍陣列當中隻趕忙跑出一名小將,來到劉榮身前拱手一禮。
便見劉榮沉著臉,在小將身上打量一番,又再度望向不遠處的數百兵丁。
而後,才抬手指向身旁的劉非,滿是嚴肅的對小將交代道:“我弟,劉非。”
“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我可要拿你栗倉是問。”
此言一出,一旁的酈寄、欒布二人稍一對視,都從各自的麵容之上,看出了些許驚詫。
――栗倉?
――栗氏子侄?
看著一聲行裝,分明還是嫡係?!
卻見小將栗倉聞言,隻滿是自信的再一拱手。
“公子放心。”
“父親大人交代過:若此番,公子非有一絲一毫的閃失,我也不用回來了,直接死在趙地便是。”
聞言,劉榮這才稍安下心來;
再許諾‘栗氏家丁,有戰歿、傷殘者都從重撫恤,存活者也皆有重賞’之類,才揮手讓表兄栗倉回去。
而後側過身,再深吸一口氣,對酈寄、欒布二人正色道:“此番出征,二位老將軍這一路偏軍,算不上太凶險。”
“可饒是如此,也還是要鬥膽,對二位老將軍說些失禮的話。”
“――我五弟非,是父皇諸子當中,唯一一個有膽量為社稷而戰,更在十五歲不到的年紀便主動請纓,領兵出征平叛的一個。”
“日後,我漢家免不得要和北方的匈奴人大戰;我五弟屆時,未必就不會是一位戍邊王。”
“故此番出征,亂平之後,二位將軍倘若不能把我弟劉非,全須全尾的帶回長安……”
“便是父皇不多計較,我與二位老將軍,也大抵是要不死不休的……”
頗有些唐突的一番‘威脅’道出口,劉榮也還是規規矩矩對兩位老將拱手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