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劉榮的預測稍有些出入。
――當日晚間,梁王劉武確實在王宮內設下酒宴,想要為天子使:皇長子劉榮,以及‘率軍’支援睢陽的李廣接風。
但李廣拒絕了。
拒絕時的說辭也非常合理:戰事未艾,睢陽危急,不便與宴。
隻是雖拒了宴,李廣卻又並未完全拒絕梁王劉武的好意。
簡單的推辭了一番,便順著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實在過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牆上來吧。
於是,梁王劉武搬出了府庫的大半酒水,並儘數送到了睢陽城的牆頭。
“一如當年,我隴右三千良家子憤然從軍,奮力抵抗匈奴人十數萬精騎;”
城樓之上,皇長子劉榮手持天子節,怒目而視;
“――今日,單是李將軍扔在睢陽城外的劄甲,便值兩座這樣的涼亭。”
“我漢家,不是隻有一座睢陽城!”
“李將軍且看。”
李廣卻對此毫無知覺,隻滿臉沉痛道:“公子,不懂。”
那四位衝入睢陽,而後傷重不治的精騎,以及其餘兩位自此落下殘疾,不得不隱退為農,苟延殘喘的壯士,死、殘的不值。
“還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價值千金,甚至數千金的戰馬,乃至根本無法用錢來衡量的百戰精銳……”
“――但王叔正於睢陽死戰,我尚且能叔侄鬩於牆,而外禦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非但活著,還大言不慚的在睢陽城頭,說教起了當朝皇長子……
“太尉的十萬兵馬,不隻要保這座睢陽城不失,還要用於擊潰吳楚五十萬叛軍,還我漢家關東十七個諸侯國――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寧!!!!!!”
說到這裡,劉榮終是緩緩側過身,眯起眼角,神情極為淡漠的看向李廣。
固然讓人悲痛,卻也死得其所。
驍騎都尉李廣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劉武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和我說這些話,李將軍,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但今日,因李廣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陽,而死在吳楚亂兵刀劍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時間已經來到天子啟新元三年年初,天氣漸寒,凜冬將至。
但劉榮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觀,靜靜等候起了李廣的下文。
“輪得到你李廣邀買人心,作威作福邪?!!!”
“少府於先帝年間上奏:每一枚劄甲甲片,單隻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價不下百錢;”
“劉氏乎?”
不知是久攻睢陽而不下,影響到了吳楚叛軍的士氣,還是李廣的意外亂入,讓吳王劉濞生出了疑慮;
“――眼下,為了傍上東宮太後,更大言不慚,在這睢陽城頭妖言詭辯,代當今天子訓教皇長子?!”
“甚至就連來睢陽犒軍,公子腦子裡想的,也隻不過是借此為自己造勢,妄圖日後,染指儲君之位而已……”
“當年,於隴右從軍的三千良家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吊卵的丈夫!”
劉榮越說,李廣便愈發氣急,每每要開口,卻又都每每被劉榮搶先。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處嗎?”
“北軍將士聽令!”
“今日一見,果然……”
卻不曾想……
目光撒向城牆外,正迎著夕陽,默然收斂屍首的叛軍士卒,嘴上卻以一種莫名蕭瑟的語氣,教育起身後不遠處的皇長子劉榮。
“一戶家財十萬錢的人家,便可以被稱之為:中產之家。”
“李將軍,當真以為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聰明人了嗎?”
“自然也就不知道這濁酒,對將士們――對此時的睢陽將士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
“先帝年間,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涼亭,少府報價:百金。”
“再加上縫製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劄甲,作價便不下十萬錢。”
“父皇派太尉領兵出征,不是為了救睢陽,而是為了救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方才這一番言語,不過是餐前的開胃甜點……
劉榮知道,李廣真正想要說出口的話,還沒有吐露哪怕半字。
“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銳士、睢陽上百守卒死於非命!”
“屍首就這麼被扔在睢陽城外,任由風吹日曬;”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貴的戰馬,縱然同樣戰死沙場,也還是難逃被吳楚賊子分食其屍……”
“我與梁王叔,素有嫌隙!”
“李將軍知道十萬錢,對我漢家的百姓、府庫――對我漢家的天子,意味著什麼嗎?”
“身下騎的,更是北牆諸多馬苑不知耗費多少時間、心血,長安府庫、太仆不知花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才終得以馴養出欄的戰馬。”
“――公子不懂那三千隴西良家子,是怎樣讓隴西之民愛戴、他們戰死,又會讓隴西怎般哀雲遍天。”
“但少府再怎麼苦心經營,再怎麼從指頭縫裡摳錢,也終究抵不過李將軍今日衝冠一怒,便讓我漢家,損失了價值二百萬錢的劄甲、數十萬錢的刀劍戈矛;”
滿是悲壯的一番話,終是將劉榮對李廣的最後一絲期待敗壞了個乾淨;
“那件劄甲,當是少府於先帝年間所產。”
“――不知道北方邊牆,百姓民有多麼疾苦、軍中將士在戰時,又有多麼的艱辛。”
“這一切,公子,都不懂。”
“每枚甲片寬一寸,長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製而成,再縫製於厚帛之上。”
隻是一口一個‘公子不懂’‘妄圖儲位’,卻是讓劉榮冷笑連連。
今日,叛軍難得沒有挑燈夜戰。
趁著李廣‘哀痛不能自已’的話口,劉榮冷不丁開口打斷了李廣的說教,卻也讓李廣不由得一愣。
“――他們,死得其所!”
“為了讓我漢家,能有更多的將士穿上這作價十萬錢的劄甲,我這個生在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憂的紈絝公子,在長安少府做了瓷器。”
“生前,這人當是一銳士。”
――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
字字珠璣之語,終是惹得李廣額角冷汗直冒;
餘光瞥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梁王劉武的身影,李廣更是一急,開口便是一聲厲喝。
“及至今年,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親軍,帶來了昌邑。”
“――當朝皇長子,假天子節,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久聞李將軍日日豪飲,無酒不歡;”
“――從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謀得的利,足夠再造出八百件劄甲。”
“我向梁王要酒,並非是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為了睢陽的軍心士氣。”
雖然沒有和李廣有過交集,今日也不曾有過交流,卻也絲毫不影響劉榮,能感覺到李廣對自己的敵意。
“――我確實不懂。”
?
“武人乎?”
“――覺得天下沒人能看透李將軍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銳的肉軀,來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東宮太後的階梯;”
“――一具劄甲的價值,等同於一戶擁田三百畝,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
“我不懂李將軍為何要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銳武卒――那數十百戰精騎的性命於不顧;”
大致能猜到這股敵意的來由,又因為今日的所見所聞,而對李廣這個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廣說起話來,劉榮字裡行間,也就難免帶上了些火藥味。
“隴右三千壯士,於當年那一戰幸存四百;”
四五.三二.八五.二四四
“及至戰後,僅存悍卒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