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說著,申屠嘉終是麵帶笑意,眼含熱淚,顫巍巍從地上起身。
待天子啟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樣老邁的宦者令攙扶著,一步步爬上禦階,來到了天子啟的身旁。
伸出手,將那卷竹簡輕輕放到天子啟麵前的禦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來;
待天子啟也麵帶疑惑的從榻上起身,於申屠嘉麵前對坐下身,申屠嘉才滿是惆悵的張開嘴,指了指嘴裡的牙齒。
“臣,已經隻剩下四顆牙齒了……”
“――當年,以二十四歲的年紀,跟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戰,討伐不臣;”
“三十五歲,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喪,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呂太後駕崩,先帝自代國入繼大統,將臣從淮陽郡守的位置召入長安,臣,就已經年滿五十了……”
???
“被先帝任為內史,又以追封開國功臣的名義,賜下故安侯的爵位,為關內侯,邑五百戶。”
“再官拜亞相禦史大夫,監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黃龍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罷免,又在同一天內,先為臣進爵至列候,而後便拜臣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歲的年紀,由先帝拜為丞相的。”
“現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間甚至有人說:丞相申屠嘉,這是不舍得把爵位傳給兒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兒子給熬死,好把爵位直接傳給孫子,甚至直接傳給重孫……”
說到此處,申屠嘉就好似說起了一個笑談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啟雖也是應聲咧起嘴角,莞爾一笑,卻也還是沒能將紅潤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天子啟如何聽不出:申屠嘉,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隻是平日裡,君臣二人再怎麼頂牛、再怎麼尿不到一個壺裡去,也終歸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駕崩後這幾年――掰著指頭算下來,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幾何時,天子啟朝思暮想,甚至做夢都在想:申屠嘉這老倔牛,怎麼還不滾到地底下去見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啟都還在想: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辭官這一套來嚇唬人!
而此刻,發現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啟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君臣二人吵歸吵,鬨歸鬨,經過這麼多年共事,卻也已經不知何時,結下了相當深厚的君臣情誼。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讓冷血如天子啟,都不免失聲痛哭了起來……
“前年,公子勸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時,臣就已經覺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為相了。”
“今日入宮,也是本就帶著告老的打算,早早備好了奏疏。”
“如果沒有陛下方才那番話,臣或許還會有所眷戀,再多考慮考慮。”
“但當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這個老匹夫,解釋為何要頒下那封詔書時,臣才終於反應過來:臣,真的老了……”
“臣,已經老到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要專門來請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說到此處,申屠嘉也不有一陣悲從中來,再也維持不住麵上強笑,低頭抬手抹了把淚。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會兒。才好似重啟的機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啟咧嘴一笑,又滿是認可的點下頭。
“陛下,是對的。”
“――矯枉,不可不過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來警醒天下為人臣者,那日後,依舊會有奸佞小人,前仆後繼的蠱惑宗親諸侯,為亂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亂世當用重典,也正是這個道理。”
“隻有如此果斷地殺伐,才能讓關東,乃至天下的百姓記住:諸侯舉兵叛亂,就是個死字!”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誰碰誰死!”
“無論是主動從賊還是被動裹挾,都絕對不可與賊合流!”
“陛下這麼做,是對的……”
說著,申屠嘉又垂淚一笑,再深吸一口氣,才重新抬起頭;
朝著禦案上的那卷竹簡努努嘴,又嗬笑著從懷中,再取出兩卷來。
笑著遞上前,隻笑容中,不知帶了多少苦澀的不舍。
“臣與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卻也是共事多年。”
“――三請、三辭那一套,就免了吧。”
“這三封奏疏,臣,便一並送到陛下的麵前。”
???
“至於臣卸任之後,陛下也不用擔心臣會回關東,做一些讓陛下不滿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間,以卒跟隨於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
“孝惠皇帝、呂太後年間,是在淮陽郡做郡守;”
“先帝入繼大統之後,更是自此入朝為官,再也不曾去過關東。”
“――就連侯國,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為止,竟還不知道自己的侯國,究竟長了個什麼模樣……”
“辭官之後,臣就在尚冠裡的侯府,曬曬太陽,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頤養天年,以享兒孫繞膝之樂……”
聽著申屠嘉以一種明明帶著不舍,卻又同樣帶著極儘灑脫的語調,說著這段讓天子啟眼眶發酸的話,天子啟隻含淚低下頭,看向了手中的兩卷竹簡。
過了許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時停下,天子啟才含淚抬起頭,滿是哀愁的顫動著嘴唇,將那兩卷竹簡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決絕?”
“――便是已經老邁到無法視政,乃至無法生活,朕也不是個會讓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終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難道就是這麼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嗎?”
聞言,申屠嘉麵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淚水,卻也終是如斷了線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淚低下頭,極其不舍得將腰間,那枚象征著相權的金印解下,又無比憐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終,還是強壓下心中不舍,雙手捧著金印,再次遞上前去。
“此番,吳楚七國之亂得以平亂,太尉周亞夫,已是立下了潑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賞。”
“――周亞夫爵絳侯,食邑八千一百戶,這都還是當年,絳武侯周勃因罪下獄之後,被先帝削奪過的食邑數。”
“如今,坊間仍舊有許多人,覺得絳侯一族雖然沒有了萬戶食邑,卻也仍舊是毋庸置疑的萬戶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隻是將絳侯國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萬戶;”
“而是應當在除絳侯國之外,再封一個至少五千戶以上食邑的徹侯,才足夠酬慰周亞夫此番,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潑天大功。”
???
“除了進爵,陛下還當為周亞夫加官。”
“而如今,周亞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馬,權勢遠在禦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儘量溫和的手段,將周亞夫從太尉的位置上拿下來,陛下唯一的選擇,便是拜周亞夫為相……”
聽到這裡,天子啟已是泣不成聲,又礙於天子威儀不敢哭出聲,隻用手捂著嘴,將頭彆向一旁,雙肩一陣陣起伏著,無聲啜泣起來。
而申屠嘉卻是再將上身往前一頃,將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啟麵前的地上,整理一番儀容儀態,方再朝天子啟沉沉一拜。
“周亞夫,當為相。”
“臣,就不該再占著丞相的位置,讓陛下為如何拿回周亞夫手中的兵權,而日夜憂慮了。”
“――作為臣下,本就當為君父分憂。”
“讓出這丞相之位,讓陛下可以順利處理周亞夫,就當是臣――就當是申屠嘉這個老匹夫,最後一次為君父分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