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天子啟便笑著再點點頭,旋即便歎息著正過身,哼唧著再禦榻上平躺了下來。
躺下身,長呼一口氣;
接下來的談話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醫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兒,查清楚了?”
說起正事,周仁也是趕忙調整好情緒,儘可能平複下心情,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
見天子啟躺在榻上一擺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說給我聽’的架勢,周仁也沒忘將竹簡放上禦案。
“袁盎、劉通二人帶著使團,抵達叛軍大營之後,德侯劉通第一時間便從了賊。”
“袁盎則是被劉濞許以‘吳車騎將軍’的職務,卻並沒有接受,從而被劉濞囚禁在了後營,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這個校尉,是袁盎任吳國相期間的從史,得過袁盎的恩惠。”
“――據袁盎所說,是這從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發後畏罪潛逃。”
“袁盎親自去追,追到了這個從史,非但沒有處罰他,反而還將那個婢妾送給了這個從史,並仍舊做袁盎的從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劉濞派人囚禁後,這個從史便念在袁盎當年的恩德,變賣了隨身財物買來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開營帳放走了袁盎。”
“袁盎獨自逃出敵營,步行一夜,終於碰到了梁國的輕騎斥候,遂借馬逃離。”
在聊正事的時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醫者,而像是一個冰冷的機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啟做情報彙總的時候,周仁更是會化身為坊間傳聞那般:音冷刺骨,麵掛寒霜,眸不見悲喜,語不聞哀樂。
禦榻上的天子啟卻是莫名輕鬆,聽周仁彙報完袁盎此番出使,卻從叛軍大營僥幸活著逃回來的大致過程,麵上更是湧現出陣陣笑意。
隻是開口說出的話,卻比周仁那‘掛著寒霜’的麵龐,都還要讓人心底發寒……
“好一個袁絲;”
“在長安,朝野內外無人不念著他的好,到了郡縣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發送來米糧酒肉,隻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軍大營,都能碰上願意冒著性命之憂,放其逃命的故舊?”
對天子啟這一問,周仁一言不發。
袁盎和晁錯這兩個死對頭,不單是彼此關係惡劣,就連性格,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極端。
――晁錯出身於法家,又是先帝安車駟馬征辟的《尚書》博士,極為倨傲!
對於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錯非但不屑於與‘庸人為伍’,更是會指責這些人蠅營狗苟,實在是最地道不過的五蠢!
而袁盎卻截然相反,極其喜歡交朋友。
在長安,袁盎的府邸從不關閉正門,凡是登門拜訪的,不問緣由、來曆,都會被下人們迎入府中。
想住下,側院的客房隨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歡送不說,臨走還給你塞盤纏。
想要登門拜訪袁盎,無論是官員豪族,還是落魄文士,都會被迎入府內暫且住下,袁盎怎麼都會抽出空見上一麵。
至於送姬妾美人之類,那就更是常規操作了。
以至於當下,幾乎是整個關中三輔,都無人不知‘豪俠袁盎’這個名號;
便是到了關東,一聽到袁盎這個名字,無論是遊俠地痞,還是官員豪強,也大都會立刻起身,以表達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說彆的,就說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罷官,被天子啟一擼到底成了白身;
換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個人,沒有徹侯的爵位和封國,官職又被一擼到底,就算不淪落到街頭,也肯定會生活拮據。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樣能不經通傳,自由出入長樂宮!
東宮太後,天子生母,人家想見就見――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
在東宮尚且有這麼大麵子,若出了長安,那就更彆提了。
每到一個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強富戶、遊俠地痞,乃至於當地官員自發帶著吃食財貨,隻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沒全部家產,剝奪官職、爵祿,更被禁止出入長樂;
就這麼身著單衣,身無長物的走出長安城,袁盎也照樣能在漢家遊玩一大圈,然後錦衣華服、油光滿麵的回到長安。
如此盤根錯節,或者說是魚龍混雜的人脈,自然是為袁盎帶來了許多便利,以及必要時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負皇命出使叛軍大營,被劉濞囚禁,袁盎龐大的人脈網,也依舊能幫助袁盎逃出生天。
隻是這樣龐大的能量,對於掌權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複了命,那就收回天子節,免去臨時任命的太常之職吧。”
“反正有那塊自由出入東宮長樂的宮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樣能遊走於朝野內外?”
天子啟這句話,是帶著一些諷刺意味的。
但周仁卻一板一眼的點下頭,表示自己領命。
說過袁盎的事,天子啟自然而然,便又問起了平叛之事的後續。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來。
“趙王遂固守邯鄲不出,車騎將軍酈寄一時沒了辦法,便先將邯鄲圍了起來,派將軍欒布去了齊地。”
“濟南、淄川、膠東、膠西四王,以及那‘吳將周丘’圍攻齊都臨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欒布率兵來援,更吳楚大軍潰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國。”
“――欒布進了臨淄,查出齊王劉將閭過去這幾個月,一直在和膠東、膠西諸王往來書信,打算等劉濞、劉戊的叛軍主力攻下睢陽之後,齊係再合兵東進,搶先一步攻入關中,以圖‘黃雀在後’。”
“自知醜事敗露,齊王遂於王宮內自儘。”
“濟南、淄川、膠東、膠西,還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彈壓的濟北王、被周丘擊敗的城陽王,都在各自的封國能等候處置。”
聽聞此言,天子啟平躺在禦榻上,看著殿室頂部的橫梁思慮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進入到工作狀態當中。
“派韓頹當去齊地,宣讀詔書,治膠東、膠西、濟南、淄川四王死罪。”
“――儘可能讓他們自留體麵。”
“至於齊王,便也循著楚王故事,許其葬入王陵;封禁齊王宮,齊王諸子、公主,又王後、姬嬪,皆戴罪候詔。”
“宣濟北、城陽二王,即刻入朝覲見!”
???
“邯鄲那邊,讓欒布領兵從齊地折回,與酈寄彙合。”
“詔允酈寄: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不必顧慮邯鄲城內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鄲!”
“淮南係三王,除衡山王暫留國內,應對災荒之外,其餘二王也召入朝。”
針對齊係、淮南係,以及趙地做出針對性指示,關於平叛的話題,便也算就此結束了。
――吳楚那邊,自有周亞夫派兵去掃蕩。
倒是梁國……
“榮那小子,還在睢陽?”
見天子啟問起皇長子劉榮,周仁隻下意識一抬眼皮,嘴上卻是片刻都不敢耽誤。
“吳楚敗亡之後,長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陽’為名,向西撤到了滎陽。”
“修整數日,或許就會由大將軍竇嬰派兵護送,重返長安……”
聞言,天子啟隻輕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門之外。
許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兩迭絹布,遞到了周仁的麵前。
“這兩封密詔,分彆給竇嬰、周亞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榮那小子回朝之前,將這二人的‘回書’給取回長安。”
周仁再拜,默然領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內外――主要是弟弟劉武,以及姐姐劉嫖,天子啟便也隨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離開之後,天子啟默然望向殿門外的防線,眉宇間,也悄然湧現出一股戲謔。
或者說是惡趣味。
“公子,這便要如願以償了……”
“隻是這潑天權勢,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