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現在這樣,氣的揮舞起手中鳩杖,在長信殿一通亂砸,既不符合漢太後該有的城府,也絕非竇太後所該有的反應。
真正讓竇太後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開地圖炮,將周亞夫連帶著乃父周勃,打包罵成‘姓周的沒一個好東西’的……
“唉……”
“皇太弟啊……”
“太後,至今都還想著與立梁王,以為儲君太弟……”
很顯然:真正讓竇太後惱怒的,並非是周亞夫‘擁兵自重’,脅迫竇太後與立儲君。
而是周亞夫請求冊立的,是儲君太子,而非儲君太弟。
既然周亞夫‘擁兵自重’,那竇太後除非鐵了心,要長安朝堂在吳楚七國之亂後,再平定一場‘太尉周亞夫之禍’;
否則,便自然隻能聽之任之,按照周亞夫的請求,冊立太子儲君。
竇太後很清楚:如今的漢家,不能再經受一場‘太尉周亞夫之亂’;
就算漢家能經受,竇太後本人,也絕對承擔不起引發這樣一場動亂的責任。
不得不答應周亞夫的要求,又實在不想答應――這才被氣的亂了方寸,以至於大發雷霆……
“程不識呢?!”
強自按捺許久,終還是沒能將怒火壓下,竇太後冷不丁又一聲冷斥,惹得老宦官趕忙再上前。
“都尉程不識,正於殿外侯召……”
聽聞此言,竇太後又是深吸一口氣,邁動著腳步,重新走到了禦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張寫滿怒火的麵容之上,卻已是陰雲密布。
――不再猙獰,不再歇斯底裡;
卻更讓人膽戰心驚……
“召。”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亞夫,派了個什麼人來長安。”
“看看這程不識,能說出個什麼花來。”
見竇太後儼然一副拿周亞夫沒辦法,便要拿程不識泄憤的架勢,袁盎下意識便要開口再勸;
待抬起頭,看到竇太後那陰沉若水的麵容,終也隻得悻悻住了口,將趕到嘴邊的話又儘數咽回肚中。
――對於東宮長樂而言,尤其是對竇太後而言,袁盎,確實是個很特殊的存在。
在許多時候,袁盎確實能憑借三言兩語,便讓竇太後冷靜下來,做出相對更正確的抉擇。
但這也得分是什麼事兒、什麼時候。
如果讓竇太後惱怒的,是某件讓竇太後無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竇太後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這件事――周亞夫請立太子這件事,並沒有什麼能讓竇太後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徹了,竇太後才會這般惱怒。
接下來,竇太後要泄憤――單純的泄憤。
對此,袁盎縱是再怎麼‘自由出入長樂,深得竇太後信重’,也已然束手無策……
“都尉臣程不識,頓首百拜,參見太後。”
“惟願太後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不多時,程不識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麵容,便出現在了袁盎的視線當中。
而在上首禦榻之上,竇太後卻是連‘免禮’之類的場麵話都顧不上說,便直接向程不識發難。
“聽說卿,也同那驍騎都尉李廣一樣,是先太宗皇帝任命為中郎,而後外放軍中,擔任將官的。”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還是驍騎都尉李廣的同袍,就該知道什麼叫忠君之道才是?”
“怎此番,太尉周亞夫如此威逼長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寡婦~”
“程都尉作為先帝的臣子,卻非但不阻止周亞夫,反而還甘願為周亞夫馳騁?”
儘可能壓下情緒,以儘量平和的語氣發出這兩問,竇太後陰沉的麵容,隻陡然再顯一分惱怒。
“程都尉此來長安,是在幫周亞夫,脅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這,難道是臣子該做的事嗎?”
“程都尉,難道就是這樣報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這樣對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當今皇帝的生身親母的嗎?”
短短三兩句話,便是‘知恩不報’‘不恭先帝’‘不敬當今’‘不尊孝道’這好幾個大帽扣下來,饒是程不識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這幾頂帽子壓得脊背一彎。
卻不知是向來不苟言笑,還是此刻真的絲毫不慌――聽聞竇太後這番誅心之語,程不識隻麵不改色的拱起手,對上首禦榻再拜。
“太尉要做什麼,臣不清楚。”
“太後的指責,臣也不敢認下。”
“――先帝對臣有恩,所以臣忠於宗廟、社稷,忠於太後、陛下,以報效先帝的恩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樣是軍中的將官。”
“對於將官而言,軍令大如山。”
“臣聽命於太尉賬下,對於太尉的軍令――除非是謀逆這樣的亂命,臣,便不敢有絲毫悖逆。”
“此番,也不過是遵從太尉之令,親自帶著太尉的奏疏,入朝呈於陛下當麵。”
???
“今日朝議,百官公卿親眼所見:太尉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準之後,才當著百官的麵捏除泥封的。”
“在今日朝議之前,這封奏疏上的內容,臣,一無所知。”
“――太尉讓我代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軍令;”
“陛下讓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詔令。”
“既沒有違反太尉軍令,也沒有違反陛下詔令,太後卻指責臣:有負於先帝恩德。”
“臣,甚不解……”
本是棉裡藏刃的暗刀,卻被程不識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數擋下,竇太後隻一陣窩火,又偏偏無從發作;
又是一陣深呼吸,才再強壓著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說自己忠於太後、忠於皇帝?”
“――難道不是優先忠於太尉、忠於周亞夫那個妄臣?”
“在周亞夫的賬下,難道程都尉,也敢這樣對周亞夫說話嗎?!”
說到最後,竇太後依然是有了些無理取鬨,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識撒撒氣的架勢。
但程不識卻依舊是淡定自如,隻自然點下頭:“然。”
“臣不善言辭,也不大機靈,所以很看重規矩。”
“如果太尉因為臣沒有犯的錯,而指責於臣,臣也同樣會據理力爭。”
???
“至於臣究竟優先忠於誰――在臣看來,忠心,是沒有‘優先忠於誰’這個說法的。”
“臣忠於先帝,所以也忠於宗廟、社稷;”
“自然,也忠於先帝的妻子、子孫,也就是太後、陛下。”
“至於太尉,臣之所以遵從太尉的軍令,並非是由於臣‘忠’於太尉,而是因為周太尉,是陛下為臣任命的上官。”
“遵從太尉軍令,是因為臣忠於陛下,與太尉是誰,並無絲毫關聯。”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應對,竇太後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鬱氣卻是愈發急切的想要發出。
想要借題發揮,又實在找不到由頭,索性順著程不識的話,頗有些不講理的丟下一句:“好啊?”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廟、社稷,是太後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正好我長樂宮,缺一個看守宮門的衛尉。”
“程都尉便留在長安,替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寡婦,做長樂宮的衛尉吧?”
程不識的應對,竇太後隻當是程不識在強裝淡定――裝出這一副‘我和周亞夫沒有關係’的模樣,來避免被自己遷怒。
含怒道出這句‘給我做長樂衛尉’,也是斷定程不識舍不得離開周亞夫身邊,隻要自己這麼一探,程不識就要當即露出雞腳。
但讓竇太後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絕望的是:聽聞此言,程不識仍舊是那副榮辱不驚的模樣,麵不改色的點了點頭。
“都尉臣程不識,謹遵太後詔諭。”
“待出了長樂,臣這便安家於長安,以待任令。”
???
“若太後無旁事要交代,臣這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