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那程不識,當……”
“噗,當真是這般對母後說的?”
未央宮,溫室殿。
聽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說起發生在長樂宮內的事,天子啟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好不容易按捺下大笑的衝動。
卻也僅限於‘沒有大笑’。
每說出一個字,天子啟便要使勁壓一下嘴角,才能保證自己不大聲笑出來。
但此刻,天子啟的嘴角,卻是比後世的槍械都難壓……
“咳,確實是這樣說的。”
“――這…咳咳,這些話,還是程不識親口說的。”
“據他所言,沒有哪怕一個字的錯、漏。”
天子啟強壓笑意,郎中令周仁也是憋笑憋得辛苦,隻能儘可能精簡說辭,以免說話的時候笑出聲來。
君臣二人就這麼各自憋著笑,沉默了足有半晌;
終還是天子啟‘城府’更深一些,率先壓下了笑意,雲淡風輕的點了點頭。
“有意思。”
“程不識這個人,很有意思。”
“――當真是個憨的?”
“亦或者……?”
聽出天子啟語調中,對那都尉程不識的濃厚興趣,周仁也不由稍正了正色。
本能的要開口直言,稍一思慮,還是決定維持自己的好習慣――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攤開來,簡略摘要道:“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叩邊。”
“戰後,李廣起隴西,程不識起雁門,皆被太宗孝文皇帝任為中郎。”
“――太宗皇帝在那一戰後任命的中郎,總共有十四人;李廣、程不識二人,是這十四人當中最傑出,也是最先外放為將的。”
“餘下十二人,有九人因‘才能不足獨領一軍’而被下方至郡、縣為尉,一人戰歿北牆,一人因罪免官,一人病故。”
???
“程不識此人,早在當年那場戍邊禦胡的戰爭當中,就是以一絲不苟、默守陳規的帶兵方式,而得到太宗孝文皇帝的賞識。”
“太宗孝文皇帝曾說:就算是給程不識十萬大軍,讓他去剿滅一窩鼠類,程不識也會有條不紊的安排軍隊步步為營,依次擺開陣列,再徐徐發動進攻;
這樣的將軍,雖然很難立下奇功,但也絕對不會犯下大錯。
尤其是在麵對匈奴人的時候,將使得匈奴人的遊騎,很難找到突破口。”
???
“過去這些年,程不識的帶兵方式愈發刻板,軍容軍紀也愈發嚴苛;”
“每日的操訓、餐息,都嚴格按照固定時辰進行,一旦有無故遲到、曠到的兵卒,便都會受軍法。”
“――累計達到一定次數,更是輕則遣退,重則移交廷尉,以治‘抗令’之罪。”
“所以,兵卒們大都很不希望跟隨程不識,而是更願意在李廣麾下作戰。”
“因為李廣帶兵,並不以軍法、軍紀約束麾下兵卒,而是以恩義服人,兵卒們平日裡也更‘自由’些。”
“帶兵如此,程不識為人也同樣是一板一眼。”
“用長公子的話來說,程不識,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隻要是他認定的事,就絕對不會再改變了……”
聽說母親竇太後召見了程不識,卻被程不識機緣巧合又氣了一通,天子啟本還覺得好笑;
待周仁具體說起程不識的為人處世、脾氣性格,也不由下意識正了正身。
尤其是聽到最後那句‘認死理’,天子啟本滿帶著歡愉之色的麵龐,也隨之閃過一抹冷意。
“認死理……”
“隻要認定了,就絕不改變?”
若有所思的一問,引得周仁篤定點下頭,便見天子啟緩緩側過頭去,意味深長的看向周仁,又下意識眯了眯眼角。
“那這程不識,都認哪些死理?”
“――是像老丞相那樣,斷定自己是社稷的‘柱石’,所以無論什麼事,都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還是像母後那樣,認定這天下,都是朕這個做哥哥的,隨時可以送給弟弟的私貲?”
聽出天子啟言外之意,周仁認認真真思考了片刻,旋即一臉嚴肅的搖了搖頭。
“恰恰相反。”
“――程不識這個人,認的最大的一個死理,便是規矩。”
“程不識曾經和左右說:軍隊,是由一個製定規矩的將官,外加萬千個遵守規矩的將士所組成。”
“對於將官製定的規矩,將士必須遵守;將官的軍令,將士也必須執行。”
“唯有如此,軍隊才可以像將官的雙臂一樣――將官看向哪裡,軍隊就打向哪裡。”
“故而,程不識這個人,非但不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反而是一個很懂規矩、知進退的人。”
???
“便如今日,程不識在太後那邊,便是認準了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私臣。”
“所以,程不識效忠的,除了已經故去的太宗皇帝,便隻有太後和陛下。”
“――太後說,長樂宮缺一個衛尉,程不識便應下了。”
“程不識說:陛下是君,太後也是君;”
“隻要是君令,臣下就應該遵從,而不該去問為什麼……”
聽到這裡,天子啟本有些異色的麵容,這才緩緩歸於正常。
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思慮片刻,卻悠然發出一聲長歎。
“可惜了。”
“多好的一個榆木腦袋,給榮那小子正合適;”
“竟讓母後搶了先?”
似是遺憾的道出一語,天子啟便又莫名搖頭一笑。
眼角稍一眯,當即便也有了決斷。
“走一趟丞相府,最晚不超過今日宵禁,務必要把程不識的任命調令送去長樂宮,給母後過目!”
“明早,朕自當親頒詔諭,遷都尉程不識,為長樂衛尉……”
天子啟頗有些得意的一語,卻引得周仁眉頭稍一皺。
正要開口提醒天子啟:長樂宮的防務,陛下不大方便這麼直接插手,便見天子啟好似看透了周仁的想法般,滿是戲謔的含笑一擺手。
“不會~”
“朕這是知道了母後的‘心意’,又怕母後不好意思伸手向周亞夫要人,這才代勞,遂了母後的願。”
“――母後謝朕還來不及,又怎會因為朕插手長樂宮的防務,而對朕心懷芥蒂?”
“就這麼辦吧;”
“出不了岔子。”
被天子啟這麼一點,周仁便也反應了過來,就沒再多言。
――竇太後要任命程不識為長樂衛尉,固然是氣話。
但誰知道呢?
要知道就連天子啟,都是通過程不識本人口述,才得以知曉長樂宮內發生的事;
又有誰能因為天子啟‘無法知曉長樂宮內發生的事’,而指責天子啟沒有在母親竇太後身邊,安插幾個耳目、眼線呢?
聽說母親要任命此次平亂過程中,太尉周亞夫賬下的第一大功臣,天子啟二話不說,就替母親把任命詔書給下了!
即讓母親‘如願以償’,又不用讓母親為難,去和坐視睢陽殘破而不救的周亞夫伸手要人。
――這是大孝啊!
對外,這件事自然是天子啟同東宮竇太後‘母子情深’。
至於對內……
“此番平亂,周亞夫、竇嬰,還有梁王,當並居首功。”
“除這三人之外的第四大功臣,便是固守昌邑而不失的程不識嘍……”
“嘿;”
“――這麼大的功臣,母後卻強要了去,給長樂宮看宮門?”
“失德啊~”
“失德……”
誰失德?
天子啟沒說。
周仁也沒問。
但答案,呼之欲出。
“近些時日,坊間當會有物論:東宮記恨周亞夫不救梁王,故恨屋及烏,將周亞夫麾下的大將程不識,給召去了長樂宮看宮門。”
“――東宮會壓下物論,辯解稱此舉,是太後信重程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