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屆時,朕的繡衣,就要到長安的街頭巷尾,活動活動筋骨了……”
意味深長的一語道出口,天子啟隻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周仁,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分明什麼都說了。
待周仁默然拱手領命,天子啟這才將目光收回,坐在榻沿,將雙手往身後一撐,舒坦的長呼一口氣。
“榮那小子,到哪裡了?”
似是隨口一問,周仁確實趕忙再一拱手:“新豐。”
“宗正派了人,責問公子眷戀不歸,公子答複道:想要在太上皇生活過的地方看一看,再去櫟陽的太上皇廟,為太上皇獻上血食三牲……”
聽聞此言,天子啟隻略有些疲憊的閉上雙眼,揚天一聲短歎。
新豐,在秦之時,被稱為驪邑。
漢五年,項羽自刎烏江,漢王劉邦立漢國祚,史稱:漢太祖高皇帝。
自己做了皇帝,劉邦一開始還沒注意;
直到後來,劉邦穿著皇帝的服飾入宮拜見老父,卻發現老父親以位鄙者的禮節,恭迎自己這個做兒子的上座?
開口問過之後,才知道老爹這是得了‘高人指點’,知道了皇帝和家人之間,是先論君臣,而後才論長幼的。
於是,即便是作為父親,劉太公也還是以臣子禮,迎接了自己的皇帝兒子。
被老爹這一出鬨得啼笑皆非,劉邦便也就大手一揮,尊父親:太公劉?為太上皇。
之後,又發現老爹在長安住的很不開心,整日整日的念叨老家豐邑、掛念老家的鄰裡鄉親們;
劉邦又是大手一揮,按照豐邑的模樣,在長安以東百五十裡的驪邑,複刻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豐邑出來。
一樣的建築,一樣的道路,一樣的布局;
甚至還有一樣的人、物,乃至一樣的雞鴨、豬狗!
太上皇很高興,自此在這個被搬到長安附近的‘豐縣’玩兒的樂不開支,整日裡蹴鞠走狗,好不快活。
見老爹終於高興了,劉邦也總算是安下心,旋即將驪邑改名為:新豐。
――新的豐邑。
而眼下,劉榮已經抵達新豐――距離長安不過百五十裡的位置;
乘車,不過朝走晚至,騎馬更不過個把時辰的功夫……
“不能再拖了啊~”
“從關外到長安,千餘裡的路,卻磨磨蹭蹭走了一個多月;”
“――那混賬,已經為朕拖了很長時間。”
“很長很長時間……”
如是呢喃著,天子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也隨之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直勾勾望向殿室上方的橫梁,呆坐許久;
終,還是將目光下移到殿門方向,能直接看到殿門外的方向。
“即刻擬詔!”
“奉太後詔諭,遷材官都尉程不識,為長樂衛尉!”
天子啟此言一出,周仁當即麵色一緊,卻是一句話也沒多說,隻滿臉嚴肅的繃起了臉。
果不其然:詔書頒下後,僅僅隻過了小半個時辰,東宮太後便遣人來傳。
――竇太後,終於召見了天子啟。
天子啟,也終於得以麵見母親竇太後。
乘上黃屋左纛,自司馬門北出未央宮,沿蒿街東行;
剛到長樂宮西宮門外,天子啟便看到了已經走馬上任,如鐵塔般屹立於宮門外的長樂衛尉程不識。
麵色如常的上前,稍翹起嘴角,對程不識溫而點點頭;
旋即便在宮人的引領下,朝著長信殿的方向走去。
這一日,必將載入史冊。
但具體會被記載成什麼樣,就要看長安坊間的小說家們,有怎樣的想象力了……
?
?
?
長安以東百五十裡,新豐,櫟陽行宮。
作為皇長子,劉榮當然沒資格住進行宮正殿。
甚至即便是做了太子,劉榮也絕非漢家任何一處行宮的‘在冊vip’。
行宮,是皇帝臨時落腳的皇宮。
能住的,隻有漢家的兩位皇帝――天子,與太後。
但不能住,卻也絲毫不影響劉榮,借著‘祭拜太上皇’的名義,來看看這處頗具傳奇色彩的行宮。
――畢竟這櫟陽行宮,或者說是‘櫟陽宮’,可是華夏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身前所居住的居所……
“綺蘭殿如何?”
“可有異動?”
滿帶著好奇的左顧右盼著,劉榮嘴上卻是一如過往這幾個月,詢問起長安――尤其是宮內的事。
而在劉榮身側,已經陪同公子劉非回轉長安,並即將得到封賞的栗倉,則恭敬的對劉榮做著彙報。
“自吳楚亂起不久,綺蘭殿傳出‘王夫人夢日入懷,方孕公子劉彘’的流言之外,便再也沒了動作。”
“廣明殿、宣明殿,則是在公子不在長安的這段時日,交替前去鳳凰殿,陪同夫人聊天、解悶。”
???
“堂邑侯府的館陶長公主,最近也往鳳凰殿跑了幾趟。”
“夫人勉強壓住了火,沒把人趕出去,卻也難免冷顏以待,話裡話外夾槍帶棒。”
“被夫人這麼薄待了幾回,館陶公主也沒再自討無趣,丟下了幾句狠話,便再沒去過鳳凰殿。”
聽著栗倉一五一十彙報過宮裡的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劉榮便也淡淡點下頭。
至於王夫人‘夢日入懷’的傳聞,劉榮大致也能猜出來:這是皇帝老爹惡趣味再度爆發,要給劉榮這個真正意義上的‘準太子’,提前塑造個假想敵。
說是假想敵,卻也未必隻是假想敵、模擬靶;
若劉榮實在不成器,這個用於督促劉榮的假想敵,或者說是攪動魚群的鯰魚,也未必就不會是天子啟必要時的備選方案。
但對於如今的劉榮而言,年僅三歲的幼弟劉彘,真是讓劉榮連‘假裝如臨大敵’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
“宮裡沒事,宮外便出不了岔子。”
“梁王叔自毀長城,縱是皇祖母生得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再給梁王叔戴上‘勞苦功高’的帽子,並借此謀求儲位。”
“更何況父皇,本就從未打算與立皇太弟……”
如是說著,劉榮也隨之深吸一口氣,眉宇間,也難得湧現出些許緊張的情緒。
――終於!
終於要到這一天了。
終於要住進那棟太子宮,稱孤道寡,為漢儲君;
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大肆展現才能,而不能擔心犯忌諱、被猜忌……
“怎麼?”
“有心事?”
自殿室內走出,下意識在長階前停下腳步,卻見栗倉渾渾噩噩的繼續向前走著,險些就要踩空滾下長階!
縱是被劉榮抬手阻止,表弟栗倉也仍是一副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架勢。
“是梁王叔?”
“還是皇祖母?”
略有些嚴肅的詢問,卻隻引得栗倉眉趕忙搖搖頭,再三思慮之後,才滿是惆悵的哀歎一氣。
抬起頭,一臉不忍道:“這段時日,夫人消瘦了許多……”
“每日早晚為公子禱告祈福不說,更是三不五時站到鳳凰殿外,左顧右盼。”
“一旦有人自鳳凰殿前過,彆管是外臣還是內宦,夫人都要問上一句……”
“問上一句:我兒,可有消息了……”
聽聞此言,劉榮不由得當即一愣,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栗倉則滿是躊躇的搖頭歎息片刻,又猶猶豫豫的抬起頭:“公子,還要多久才能回長安啊?”
“夫人翹首以盼,茶飯不思;”
“怕是撐不了多久,便要積憂成疾了……”
啪嗒。
讓劉榮從癡楞中回過神的,是自眼眶滑落,砸在衣袍上的淚滴聲。
下意識抬起手抹去淚痕,正要咧嘴,淚水卻好似斷了線的珍珠般,啪嗒嗒掉個不停。
強笑著背過身去,將淚水儘數逼了回去,劉榮才終是紅著眼眶回過頭。
咧起嘴,對栗倉含淚一笑。
“快了。”
“就、就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