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世,社稷二字,無疑是江山、天下的代名詞。
但這二字之所以能代指江山,乃至代指天下,其最初的由來,便是源自這一日,漢家君臣一同來到的建築。
將社稷二字拆開來看,社為土,稷為穀;
單從字麵意思來說,社稷指的並非‘江山社稷’,而是代指土、穀二神。
如今漢室,在長安城東郊建有社稷壇,以作為每年開春之時,朝堂――天子帶著滿朝公卿百官祭祀土、穀二神,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祭祀場所。
封建時代廣泛意義上的‘祭天’,祭的往往也都是社稷,即土、穀二神。
這也是為什麼社稷二字,能在華夏封建史上的絕大多數時候,代指江山、天下。
――每個封建王朝的社稷壇,都必定位於皇城附近。
甚至有相當一部分,更直接就位於皇城之內!
這樣一來,‘奪社稷’,即搶占社稷壇,自便等同於兵臨皇城,甚至直接就是占據了皇城;
都兵臨皇城/占領皇城,從而占據社稷壇了,可不就是奪了天下、奪了江山嘛……
“蕭相國督造社稷壇~”
“走的也是‘非壯麗無以立威’的路子?”
身著朝服,站在社稷壇下,仰望著和宣室殿一樣:以土丘為基,赫然拔地數十丈的社稷壇,劉榮隻如是發出一聲感歎。
便見那社稷壇,占地足有長寬各百丈,以類金字塔的形狀向上收攏,終在頂峰化作一方十丈長寬的祭台;
四麵均為石階,每一麵的石階兩側,都有手持禮戟的禁卒昂首挺胸而立,每一級階梯,均有左、右兩位禁卒。
東、西、北三個方向,都是完整的石階;
唯獨南側的長階,由地麵一直延展到祭台的白玉壁畫,將石階從中間分開;
去掉石階中間的壁畫,以及屹立於石階兩側護欄內的禁卒,可供人上下祭壇的階梯,便隻剩下左右各一丈寬。
――隻是這一麵長階,也確實不需要留太多位置,供人上下祭台。
正所謂:天子南麵而稱王。
社稷壇的南側,是專供帝王上下祭台的。
便如此刻,朝臣功侯、百官貴戚――包括太子劉榮之內,都躬身立於社稷壇南側的廣場上;
而天子啟和竇太後,則一人昂首挺胸,一人手拄鳩杖、由禮官攙扶著,從社稷壇南側拾階而上。
漢以右為尊;
故而,天子啟走的是石階壁畫左側,竇太後則走右側。
當然,若是沒有太後在位,類似的場合,天子便會獨自走右側。
在滿朝公卿百官、功侯貴戚的注視下,以基本一致的節奏踏足祭台;
幾乎是在天子啟、竇太後母子,在祭台上落腳的一瞬間,早就等候在社稷壇其餘三麵長階下的禮官們,便開始飛快朝著祭台爬。
――幾十號人,幾乎是撒丫狂奔的姿態,卻也是一步一階梯,更不顯絲毫嘈亂。
隻片刻之後,禮官們也登上社稷壇,卻並沒有落足於祭台之上,而是在最後一級階梯前止步,就勢在祭台邊沿跪下身,才顧得上稍喘一口氣。
至於祭台上,天子啟則已是駕輕就熟的來到祭台南沿,居高臨下俯視著祭壇南側的廣場。
仔仔細細打量一圈,才朗聲道:“自三王五帝伊始,凡諸夏之民,皆以農為本、以耕為業。”
“曆朝曆代,或有重工商之利、或有彰禮法之度,亦或由秦王政竊周國祚,以外行攻伐、內用苛政。”
“――然此間種種,皆無外乎曆代之國本:農。”
“縱是殘虐如暴秦,以兵戈興於天下,亦不忘以‘耕戰’之名,行竊周國祚之實。”
祭台上,天子啟縱是聲線洪亮,卻也終還是要石階上的禁卒們,將天子啟的演講內容交替傳下社稷壇,傳到百官公卿耳中。
而在東側班列――在原本應該站著丞相,此刻卻由‘亞相’禦史大夫:開封侯陶青站著的位置更靠前一步之處,太子劉榮聽聞老爹這番話語,也是暗下稍點點頭。
秦是否暴虐,在後世眾說紛紜。
即便是在劉榮看來,秦的功過幾何,也是相當難下定論的議題。
但在如今漢室,任何關於‘秦’的話題,都有一個永恒不變的標準答案。
秦?
――暴秦!
始皇帝?
――秦王政!
至於秦的所作所為,更是儘數歸為‘暴虐’的範疇,凡秦法皆為‘酷律’,凡秦令皆為‘苛政’。
至於秦奮六世之餘烈,一掃六合、一統寰宇,更是直接被定性為:亂臣賊子篡逆,逆奪姬周國祚。
這倒不是漢家當真不承認秦的功績,又或是曆史貢獻。
而是單從政權統治合法性的角度來說,漢對於秦,隻能,也必須持全盤否定的態度。
原因很簡單:如果秦的存在合法,那包括太祖劉邦、霸王項羽在內的一眾反秦統領,乃至於義軍共舉的義帝楚懷王,都有一個算一個,皆為亂賊!
漢家顯然不能接受‘漢篡秦而立’的政治定性,自然就要將自己推倒的嬴秦,抹黑成‘由桀紂之流統治的偽政權’了。
眾所周知,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同理:滅亡的王朝,也同樣無法為自己辯解。
故而,通過很簡單的邏輯推理,漢家的法統來由,便被太祖高皇帝定為:承周社稷。
――漢肯定是好的;
那被漢推翻的秦,自便是壞的;
秦是壞的,那被秦‘推翻’的周室,自然也是好的。
這麼捋下來,一切就都好理解了:周是‘好’的,卻被暴秦推翻,好在沛公撥亂反正,伐暴秦而誅三世,還了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暴秦滅亡了,又沒法重新複周的國,怎麼辦呢?
那就隻能由我沛公劉邦,承周之遺德、遺誌,立劉漢社稷,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很抽象;
卻是如今漢室,賴以為根基的法統來源。
“周分封諸姬宗室,以王天下,雖以禮為重,亦有井田之製,為周之國本。”
“及至秦,雖以殘虐之法、虎狼之師為禍天下,使諸夏之民寢不得安眠、食不得果腹,亦得鄭國渠以振關中農事。”
“――秦之重農,乃為兵戈;”
“雖所用非處,卻也明天下之重,首在農也。”
“若秦得鄭國渠而勿興刀戈,允關中秦人休養生息,使倉滿粟、庫滿布,其強必冠絕列國,更或強勝餘六國之和!”
“待彼時,六國不戰而附秦,寰宇莫能不歸一?”
這也算是漢家在重大政治場合,所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了。
――有事沒事噴暴秦,啥屎盆子都往‘秦’頭上扣,不說有啥好處,總歸是沒有壞處的。
很顯然,今日這番演講中,這段噴秦的內容,天子啟是即興脫稿的。
大道理說完了,噴秦也噴完了;
說到正事兒,天子啟便也沒再用文縐縐的‘行書體’,而是自然的切換到了日常口語。
這也算是那位太祖高皇帝,為漢家的後世之君,所留下的寶貴遺產了。
“秦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但秦以農強國,終得以鯨吞天下,一掃六合,也有值得我漢家仿效的地方。”
“――農,是國本!”
“無論哪朝哪代,都從不曾有亂臣賊子,敢跳出來說對宗廟、社稷而言,有其他的任何事,比農還要更加重要!”
“甚至單就是‘社稷’二字,便也足以說明立國之本,首在農耕了。”
道出這番話,天子啟便將目光,從廣場上的公卿百官身上再次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