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祭壇下,沒人能看清自己的麵容――甚至都沒多少人能聽清自己的聲音,天子啟也還是繃起臉,居高臨下的俯視片刻。
待禁卒們‘傳唱’的聲音,乃至回音都逐漸消弭,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將雙手稍平舉於身側。
同一時間,祭壇兩側跪著的禮官中,當即便有四人躬身小跑上前,用一個粗麻繩,將天子啟寬大的衣袖綁在腋下。
若是劉榮看見天子啟此刻的衣著,必定會覺得很眼熟。
――後世近現代的腳盆武士,便大都是這樣的服飾。
衣袖被綁起之後,天子啟才上前一步,來到祭壇邊沿。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便為我漢家的後世之君立下了規矩:每逢春耕,天子親耕籍田,以勸天下民男躬耕;皇後親蠶,以勸天下女婦勤織。”
“――今日春耕,皇後正帶著諸公的妻女,與椒房執親蠶禮。”
“朕,便要在這方社稷壇下,率諸公親耕籍田。”
“惟願社、稷庇佑,上蒼賜福,佑我漢家今歲,風調雨順,五穀滿倉……”
話音落下,再被禁卒們傳唱下祭壇,片刻之後,廣場上的百官公卿,便也齊聲低吟道:“惟願社、稷庇佑,蒼天賜福,佑我漢家風調雨順,五穀滿倉~”
便是在公卿百官的齊聲低吟下,已經‘擼起袖子’的天子啟,自石階壁畫的右側拾階而下;
走下最後一級台階,當即便有禮官上前,領著天子啟稍一折身,來到社稷壇東南方向,一片明顯剛被開墾出來的田地前。
朝中無丞相在任,禦史大夫陶青也自然的承擔起‘代理丞相’的職責,帶領百官走上前去,將那片新開墾的方田圍起。
而後,便是天子啟在田埂外脫下布履,赤腳踩進籍田之內;
再由禮官合力抬起一台嶄新,且係有赤紅色布條的犁,送到天子啟麵前,由天子啟親自挽起。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劉榮才第一次看見這個時代的犁,究竟長得怎般模樣。
――結構很簡單,操作卻很困難。
如果劉榮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直轅犁。
隻有犁頭和扶手,扶手為一根橫置直杆,由操作者將杆背在肩上,雙手緊緊攥住杆身;
杆尾在操作者身後,連接著另一根直杆,向前斜向下,尖部的金屬承琢狀,便算是犁頭。
雖然已經在少府的精心改進下,做成了儘量美觀的模樣,但天子啟也還是不得不將那杆名為‘扶手’的長杆扛上肩,並用雙手死死壓在肩上,稍俯身,用儘渾身的力氣,才將身後插入泥裡的‘犁頭’艱難向前挪動。
約莫走出去二十步,天子啟便已是有些脫力;
也沒逞強,趁著還沒累到喘粗氣,就將肩上的犁杆卸下。
――《周禮?籍田禮》有雲:籍田之禮,天子九,公卿六,大夫三。
當然,這裡說的數字,是用類似鋤頭的農具鋤地的次數;
到如今漢室,按照太祖高皇帝親口說過的話,便是‘禮樂崩壞’――連籍田禮,都可以用犁具犁地,而不是拿鋤頭鋤地了。
至於這‘親耕’具體耕多少,也沒什麼固定要求,全看個人喜好。
如太祖高皇帝之時,劉邦常年不在長安,難得回一趟長安,也都是忙著鑽美人們的被窩,籍田自然是意思意思拉一段犁;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直到及冠之後,才有了親耕籍田的資格,卻已經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及冠沒兩年就一命嗚呼,根本就沒耕過籍田。
倒是先帝――在代王宮就沒少擺弄莊稼,到長安做了天子,沒了下田種地的機會,多年的習慣被一朝奪走,難免就會覺得心裡癢癢,渾身不得勁;
難得每年春耕日,能有機會親耕籍田,先帝自然是甩開膀子,要好好過一把癮。
有好幾回,先帝都是差點把籍田給一個人犁完了,嚇得公卿百官連禮法都顧不上,烏泱泱上前阻止,才總算是為自己留了一點可耕的地。
作為先帝的子嗣,當今天子啟,自也不是那不知人間疾苦、不分五穀雜糧的肉食者;
同樣是在晉陽王宮裡擺弄過莊稼,雖然沒有先帝那種病態的‘癮’,前兩年也好歹是能挽犁走兩個來回,而不是象征性的裝裝樣子。
今年卻連來回的‘來’都沒走完,雖然也沒什麼大不了,但結合天子啟最近所展現出來的精神頭,在場的公卿百官,也無不暗下思慮起來……
“朝無丞相佐政,便由禦史大夫暫代吧。”
眾人各懷心緒之間,天子啟鼻息平緩的發出一聲招呼,當即讓眾人斂回思緒。
待陶青上前接過犁具,也如拉重物上坡的力役般,吭哧吭氣犁起地來,天子啟卻是一腳踩上田埂,抬手擦汗的同時,將目光有意無意撒向劉榮所在的方向。
――如果是這方籍田,是漢家‘農本’的象征,那天子首執的犁,便代表著治理天下的權。
很顯然,如今的天子啟,依舊不覺得太子劉榮,有資格接過自己手中的禮犁,在自己之後、丞相之前執犁籍田。
或許是想從劉榮麵上,看到類似‘失望’‘失落’‘尷尬’之類的神容;
見劉榮麵無表情的對自己微一拱手,天子啟隻頓感一陣索然無味。
遙想當年,都做了監國太子,先帝都不肯讓自己接犁――就連那些千石的小蝦米,都能排在監國太子前耕籍田,天子啟便覺得一陣莫名失落。
本以為劉榮也會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卻發現劉榮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儘帶著認同的謙遜。
――就好似是在說:父皇做的沒錯,兒臣確實還沒有這個資格;
而不時閃過那張英俊麵龐的自信,又像是在說:但早晚有一天,兒會親手接過父皇手中的犁,以耕籍田……
“就是這幾年啦……”
“當年,先帝臥榻之後不久,便開始腸胃不能消食。”
“再三年,先帝便駕崩了……”
如是想著,天子啟不著痕跡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稍有些脹痛的腹部。
消化不良,對於年輕人而言,或許隻是吃點臟東西竄幾天,就能解決的小事;
但對於上了年紀的人――尤其是對於這個時代的老人而言,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不能正常消化,卻基本等同於死亡倒計時。
天子啟估摸著自己最多,應該也就是三兩年的壽數;
短短三兩年――連監國太子,天子啟都曾做了不止三兩年!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將一個才剛得立為儲的太子劉榮,培養成一個可堪宗廟、社稷之重的老成之君……
“亂世,當用重典……”
“急務,亦可行非常手段……”
暗下思慮間,天子啟的嘴角,便隨之翹起一個危險的弧度。
不遠處,看到這抹危險笑容,劉榮心中隻頓時警鈴大震!!!
沒等劉榮做好心理準備,天子啟便陰沉著臉,向著劉榮走來。
“mua~的……”
“又搞哪一出?”
劉榮暗下腹誹間,天子啟已是在了劉榮麵前。
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劉榮,繃起一張臭臉,超大聲的‘壓低音量’低吼道:“堂堂太子儲君,卻穿一身諸侯朝服,成何體統?!”
“――在朕麵前丟人便罷了,都丟人都到社、稷,丟到天神麵前了!”
“還不快去換?!”
毫無征兆的一番訓斥,惹得在場眾人――包括劉榮在內的每一個人,都仿若雷擊般愣在了原地。
什麼跟什麼啊?
漢家啥時候講究這些個粗枝末節了?
在重大場合,太子確實是即可以穿儲君的服飾,也可以穿諸侯朝服的啊?
彆說是太子了:叔孫通為漢天子製定的四季服色,又有哪位皇帝嚴格遵守過?
還不都是想穿啥顏色就穿啥顏色,全看心情……
“兒臣,謹奉詔……”
總歸是老爹發了話,哪怕占了理,劉榮也隻能乖乖聽話,向老爺子告罪一聲,便快步朝著幾裡外的車馬而去。
望著劉榮快步離去的背影,百官公卿卻是麵麵相覷,根本搞不懂天子啟這是鬨得哪一出?
唯獨天子啟,昂首眺望向劉榮離去的方向,在任何人都沒有注意到的瞬間,飛快的斜眼瞥向社稷壇祭台上,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竇太後。
“太子儲君啊……”
“必須每時每刻,都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
“尤其是在我漢家的‘東帝’麵前,更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