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006章(1 / 2)

中原,會川府,宣郡。

這是一座位於鏡城以南的小城市,地處中原西南角,卻連通著中原、南境和西域,商賈往來、交通便利。

夕陽西下,小城裡用碎石黏連鋪砌的街道上灑滿了落日餘暉。街道儘頭是間熱鬨的麵館,滿頭大汗的店小二雙手托著飄香四溢的大湯碗、忙不迭地穿梭在店中。店外的空地上,也支滿了臨時加的小木桌。

這間麵館的豚骨手工麵澆頭很足,湯也是徹夜熬製的骨頭湯,大塊的豬肉耙而不爛,麵條都是當天手工的,新鮮勁道,泡久了也不見坨,加上時鮮的嫩綠小菜,可謂色香味俱全。

加上麵館的位置好,就在城門口,從來都是一座難求、裡裡外外擠滿了人。

今夜天涼,日落後更見風勁,烏雲彙聚眼瞧著就要落雨。不少商人眼見下雨不好趕路,便有心在店裡稍避避再走,吃麵的時間便比往日要久上一些。

如此,店外排隊的人等久了,忽然有個小嬰兒“哇”地大哭起來,抱著他的是個漢子,孩子一哭就手忙腳亂的,那模樣看上去也不大會哄孩子,動作都彆扭得很。

附近的幾個人見孩子哭了,多以為是孩子餓了,頭幾個排隊的客商也好心,便讓這帶著孩子的人先吃。店內沒有位置,店小二便將他們安排在了門口的一張臨時小木桌上。

那木桌正巧就在麵館架起的一溜紅燈籠下,燈籠下頭還有另外一桌。那桌坐著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大叔,還有一個纏著頭巾的大高個。雖說西域風沙大,許多西域的女子都喜歡將滿頭秀發和一半臉藏在頭紗、頭巾裡,但“她”的個子未免太高、身量也寬大,且那一頭長長的金卷發十分蓬鬆,頭巾怎麼也蓋不全。

“她”坐在燈下的陰影裡,旁人一時也看不清臉,隻當是個身形魁梧的異域女子罷了。

八字胡的大叔倒是個熱心人,見小嬰兒哭得慘烈,便主動起身替那男人拉了拉桌邊的條凳。結果那漢子卻被嚇了一跳,有些緊張而防備地看向他。

大叔愣了愣,漢子也尷尬,半晌後才訥訥開口道謝,聽口音倒不像本地人。

那八字胡大叔沒在意,隻笑著擺擺手,倒是幾個還在排隊的客商嫌棄小孩哭鬨,追著漢子問了幾句,“你個大男人怎麼好帶著個孩子亂跑,小孩子最餓不起了,哭成這樣,多半是餓了,孩兒他娘呢?”

漢子麵色尷尬,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來,勉強從懷中又摸出點碎銀子塞給小二,請他去煮一碗麵糊糊來,見幾個客商追問,他便小聲解釋,說孩子的母親死在老家了。

客商們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小二也點點頭答應。

等麵糊來了,眾人便以為這事兒了了,再沒盯著漢子瞧。漢子東張西望一番後,竟趁周圍人不注意,從袖中翻出一點子粉末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撒入了麵糊中。

結果他才端起碗,還沒喂給小孩子吃,手腕就被旁邊那個高個兒“異域女子”給捉住,這姑娘的力道大得嚇人,當場就疼得漢子摔了手中碗、藏在袖中的白色粉末也灑了滿地。

八字胡大叔一看那粉末,臉上的笑容瞬間沒了,他瞪著漢子:“你是人牙子!”

漢子也慌了,眼看事情敗露,便狠心將懷中的小嬰兒往空中一拋,趁機推了那“異域女子”一把脫逃。熟料,他才跑出去沒幾步,就覺得耳後生風、後心被人狠狠地踹了一大腳。

他五官扭曲地趴在地上,隻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一回頭見那“異域女子”已抱著孩子追來,漢子像是見到了地獄閻羅一般,爬起來還想跑,結果卻被幾個追上來的鏢師給摁倒。

店小二也機靈,見機不對就往州府上報了官。

那救人的“異域女子”見人牙子被抓住,便轉過身來回麵館,將懷中的嬰兒遞給一個在吃麵的婦人。那婦人原本笑盈盈的接孩子,口裡一邊哄著“小可憐”,一邊想要稱讚這見義勇為的女子幾句,結果一抬頭,卻對上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呀——!”她驚呼了一聲,雖然色目人在西域很常見,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綠色瞳孔,像是盛放在上品絲綢之中的綠寶石一樣。

那“異域女子”衝她粲然一笑,明明已經日落,婦人卻仿佛看見了金色的太陽。她愣了愣,那八字胡卻上來塞給她不少銀兩,然後抓著那“異域女子”飛快地離開了麵館。

等店小二帶著官差來時,這兩人早不見了蹤影,眾人想西域商隊中女子多彪悍勇猛,也就沒有多想。

結果城外樹林中,八字胡的大叔卻一改之前的和善從容,他惱火地伸手就揪身邊人的耳朵:“小祖宗!叫你逞能!若是叫這些中原人發現了怎麼辦?!”

那“異域女子”被他拎得低下了頭,卻隻是吐了吐舌頭,嘰裡咕嚕衝大叔說了幾句。“她”的聲音低沉好聽,卻絕不是女子的聲線——原來頭巾之下,是個金發的異域少年。

大叔聽他這話後,更生氣了,手上加勁兒擰了半圈,“你還有理了你!沒發現怎麼著?沒發現就值得你去逞英雄?都說了彆出來、彆出來,叫你在鏡城等,你偏不聽!你這樣我怎麼交待?!孤身一人、深入敵營,還鬨出這麼多事兒!你要是被漢人發現了,彆說媳婦兒,我看你要被他們抓起來喂老虎!”

金發少年委屈地嘀咕了一小句,大叔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說官話,這句教過你的。”

“……阿虎喜歡我,它們不會吃我的。”

“那是我們蠻國的阿虎!”

少年瞪了大叔一眼,也很不服氣地叉腰,又說了好長一段話,他並不太懂中原官話,隻用自己習慣的,而那大叔拗不過他,左右看小樹林中沒有漢人,便也隻好陪著他說苗疆話——

“明明是你說,中原的姑娘心思多,皇室的更多!”少年嘟噥著。

“但漢人給你送來的媳婦兒是個男人,還是個比你大五歲、幾年前能把戎狄打得到處跑的男人。”

“唔,所以我就想先來看看嘛,畢竟你和阿兄都說漢人狡猾。”

“怎麼,看了以後你要是不滿意,你還想和他們打?”

“哼,跟我們打架的漢人都壞得很,”少年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委屈,“阿象的腿傷現在都沒好呢!我當然要做好準備,畢竟我們同他們漢人是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

“阿兄說過,漢人的男子是可以有好幾個媳婦兒的,這個不喜歡了還可以換下一個。可我已經給大神發過誓了,我隻想要一個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的媳婦兒,然後一輩子對她一個好。”

“……”大叔看著他那明亮而虔誠的眼神,最終歎了一口氣,“我真是欠了你們烏宇部落的。”

金發少年嘿嘿一笑,討好地用他們苗疆的禮節撞了大叔一下。

“行了,都是大王了還撒嬌,丟不丟人!”大叔嫌棄地退開一步,十分高貴地指了少年一指頭,“比起那些,我看你還是先學好中原官話吧!”

“嗚,”金發少年當場苦了臉,“真的是太難了嘛……”

八字胡大叔在心中說那是你笨,麵上卻還是默許了自家小大王的胡鬨,無可奈何地拉著他起身,“走吧,差不多這兩日漢人送親的隊伍就會到鏡北的肅郡,我們趕夜路過去,應該能早做些準備。”

○○○

春退夏漸,官道上柳色鬱鬱青青。

四月初,送親的車隊終於行至肅郡,舒明義這人辦事牢靠,提前就聯絡了當地的驛館。於是,郡縣掌管一早就帶人灑掃庭除,恭敬地等在了城門口。

隻是,沒等他們跪接北寧王車架,遍植楊柳的官道上就急急奔來一頭倔驢,驢子上掛著一個白髯老翁,剛到城門口就一整個人摔落在地,張口就衝著他們要酒,“酒、酒呢?!給我酒——!”

眾人一愣,縣官更是急得臉都白了——肅郡在錦朝整個版圖中可不算什麼重要之處,即便是西南打仗,他們一年到頭也沒機會見到什麼朝廷大官,更莫說今次迎接的是皇親國戚。

幾個官差都上前去扶了,可那老頭渾身酒氣、手舞足蹈的一時也挪不動,急得眾人滿頭大汗。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官道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兒,舒明義策馬而來,看著地上的老人笑道:“無妨,這位老先生也是同我們一起的,您找個酒館叫他待著便是。”

那縣官“啊”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

“這位是孫太醫。”舒明義又補充一句。

而坐在紅鸞車上的淩冽,聞言挑開車簾,遙遙看了一眼那個躺在地上的老人,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原本他還擔心孫太醫在送親那日那麼鬨,會被黃憂勤報複。結果,這老人家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直到他們出京城到第一個驛站的時候,才發現這位老人家睡在他們隨軍的糧草車中。

一開始,舒明義還派人將老先生護送回京。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孫太醫就又會出現在車隊裡。舒明義被他折騰幾次徹底沒了脾氣,好在這位孫太醫隻是瘋瘋傻傻、嗜酒如命,並不給他們添亂,關鍵時刻還挺有用處——

他們渡黃河那夜風急雨大,淩冽有些暈船,加上腿上的傷並沒有好利索,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熱還咳嗽。船上一時找不到大夫,那素日都醉醺醺的孫太醫卻突然出現,一搭脈後,兩副藥下去就退了熱。

等淩冽徹底痊愈,孫太醫卻又醉上了,仿佛那個清醒的老先生從未存在過,看得舒明義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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