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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久瑤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裡她再次回到前世,她與沈林已熟識許久的時候。
春時最是好時光,太子妃與淑妃共同操辦賞春宴,邀各朝臣家眷入宮。
宴中落了小雨,宮內人客往來雜亂,洛久瑤趁此時機出了宮門。
細雨綿綿,她一路行至京郊,在他們曾碰麵的水畔見到沈林。
少年換下冬日裡厚重的氅,著一襲輕盈的衣袍立在臨水小亭中,落雨在水中漾出漣漪,粼粼水色掠過他的衣衫,與暗銀色的蓮紋交織在一起。
他等她許久,雨滴已在地麵激起蒙蒙一層水霧,濡濕了他淺青色的衣擺。
洛久瑤沒有走入亭中,隻是立在原處,將傘抬高了些。
少年在飄蕩的雨霧中對上她的目光,走向她,與她一同站在風雨裡。
雨落不止,反而越下越大,潮濕的霧氣自天際壓下,水珠打在傘麵上,響聲清脆。
他們在河畔走走停停,洛久瑤聽他說起北地近況,戰勢焦灼,兩軍已在漣水對壘一月有餘。
北契人虎狼之心,過往即使戰況不利也不會輕易言敗,可此番兩軍未分勝負,北契卻隱有求和之意。
實在反常。
洛久瑤在旁聽著,亦眉頭微皺。
她雖不受皇帝喜愛,卻十分清楚洛淮此人。
作為皇帝,洛淮此一生已得到了太多東西——
受太後扶持於眾皇子中順風順水地得了皇位,在位初時與先皇後伉儷情深留下的佳話,對養母太後儘孝至誠的美名,如今西境秦王伏低納貢,更有沈家父子在北地拚殺,收回數座前朝時被北契人奪去的城池。
沈家軍若能攻過連滄自是錦上添花,但若北契肯求和,此後進禮納貢,於洛淮而言亦無損失,甚至能更為穩妥地換來北契臣服,邊地和平的盛譽。
洛久瑤將這些話說出口,換來了一聲歎息。
那時他們都未意識到北契求和的玄機所在,更沒想到北契人會玩以退為進的把戲,隻等時機成熟邊防鬆懈,一舉吞掉熙國的大片土地。
細雨不絕,言過戰事,他們開始說起遠方,說起遠在燕京之外,說起山明水秀的江南,雪落遍野的鶴川。
那時洛久瑤仰起頭看了看遮蔽天空的傘頂,又側過目光,說,沈林,無論多遠,無論要等多久,總有一日我都會去看的。
沈林應她,一定會的,殿下。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終究沒有開口。
空氣就這樣沉寂下來,天地間隻剩清脆的落雨聲。
沿著水流向下走,臨水的泥土濕軟,洛久瑤腳下深淺不穩,不由得放緩些步子。
沈林的目光依舊落在傘外的雨絲上,似乎沒有分神的樣子,卻悄聲伸出手,遞給她一隻衣袖。
洛久瑤牽著掌心裡柔軟的衣料,眉眼彎了起來。
從春雨瀟瀟到雨後天晴,她牽著他的衣袖走完了那段路。
那是她前世少有的安閒時光。
洛久瑤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們走了很久很久。
可後來她在長佑殿中與滿殿的長明燈燭久久而對,卻又恍惚間覺得,那隻是她漫長十九年中最為短暫的一瞬。
雪飄萬裡,北地的軍情傳入京中,大軍跨過關隘,洛淮卻連下十二道詔令,急召回正欲進一步逼向北契的沈家軍。
沈停雲一生征戰,卻沒能埋骨在沙場。
城西南隅的春和門,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腕骨腳踝處皆掛著鐐銬,鐵索的痕跡烙在地麵,將他的腳印灼紅。
沈停雲代父回京,負荊認罪,最終死在宛若銅籠鐵獄的燕京。
沈停雲死後半月,不等貶黜的詔令送至北地,鎮北將軍沈長弘戰死在滄山。
又是一年冬末,燕京的最後一場雪落下了,沈林病得格外重。
像是與那場大雪一同被冰封在過往的歲月,他整日整日地昏睡,感知亦不複敏銳,連洛久瑤來探望都未能發覺。
雲霞被夕照染成連天的火,連落入窗內的光也燃燒起來,可火光照不亮沈林蒼白的麵孔,火星像是散落在被雪打濕的飛絮上,掬不起的,捂不熱的,隻輕輕一捧便要散開了。
病痛似乎已蔓延到了他的夢境中,他合著眼,隨著顫抖的呼吸,睫羽也輕輕抖動。
洛久瑤伏在床畔看著他,疼痛便好像順著他們交握的手蔓延到她身上,心口痛得厲害,一直到肩側手臂,幾乎令人失去知覺。
“沈林。”
她輕聲喚他,掌中的溫度卻瞬間抽空,隻留下黏膩膩的血水。
洛久瑤頓時驚惶起來。
大霧彌漫,她伸手去捉,卻隻掬起一捧冰涼的雪。
她的掌心很熱,雪絮轉瞬化開,連同她身下的雪一同融儘,露出一隻折斷的羽箭。
洛久瑤拾起它。
箭矢的尾羽染了血,箭頭上刻了獨屬於秦家的印記。
箭頭淬毒,與曾射穿她心口的羽箭同來自於西境。
她也認得這支斷箭——是曾奪去沈林性命的那一支。
洛久瑤的指節微微顫抖。
那時候,竟也是秦王的人。
她深知前世輔佐洛璿時曾引起諸多勢力的不滿,更知其中最為不平的當屬繼任秦王的秦征,卻從未想過,沈林的死會與秦家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