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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元年,亂象初定,少帝洛璿繼位,四方歸一。
那時是初冬,諸侯依旨前來燕京赴宴朝拜。
大殿中,諸侯恭順謙和地立在階下,卻彼此心知肚明,他們懼怕的無一不是那個立在少帝背後,手持傳國璽的影子。
章平二十年,北契來朝,朝拜宴上突生變故,大熙皇帝洛淮於宴時駕崩,北契使節儘數被關押。
太子洛久珩主持大局,操辦喪禮,然而喪禮未完,北契人卻借營救使節的由頭在燕京挑起動亂。
燕京城亂象環生,一連三日未平,太子洛久珩親自率人平亂,卻身中染毒的流矢,死在動亂中。
五皇子洛久琮身在千裡之外的封地,來信說快馬趕回卻始終未至,燕京無主,皇室將傾。
那場動亂持續了近三年之久。
就在人們以為江山會就此易主時,九公主攜大軍自北地歸來,一舉斬殺北契將領,收複燕京。
她扶持小皇孫洛璿為少帝,繼皇位,以傳國璽明身份,以虎符掌四方兵權。
大殿之上,秦征望見珠簾後那道身著華服的影,又收回目光,看著眾侯麵對洛璿時的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隻覺得厭煩與不屑。
於是他於眾人奉迎時信步走到大殿中央,語氣不善,諷皇帝雖已繼位,九公主卻遲遲不交傳國璽與虎符,怕是想挾天子令諸侯,存了窺覦非望之心。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隱在龍椅後的九公主似乎是個好性子,聽過這樣的大不敬之言,她沒有開口,更沒有露麵,始終安靜地坐在珠簾後。
這樣的安靜卻更加令秦征生出幾分煩躁,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任他用力卻隻得到了輕飄飄的枉然。
有人在旁驚慌地提醒秦征僭越,他卻不以為然,直言道,如今大熙的命脈握在一個心存歹念的人手中,這般氣運衰微,怕是撐不過今年的春天。
九公主依舊沒有說話,卻是坐在龍椅上的少年帝王率先沉不住氣,拍案而起,怒聲斥他放肆,命殿前守衛將他押入大牢。
新朝初立,牢中才處置了一批逆黨,周遭的血還未乾涸,儘是臟汙的痕跡,腥腐氣濃重的幾乎要將人淹沒。
秦征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裡捱了兩日。
第三日,他終於見到那個王座垂簾後的影子,熙國當朝的攝政公主。
明明眼下四方平定諸侯來拜,皇城中一派欣欣向榮,她卻穿了一件黑漆漆的外袍。
她隻身來見他,纖瘦的身軀被華服層層包裹,鉤織了暗紋的衣擺垂落在他眼前。
秦征抬首,看到她尖瘦的下頜,也看到她發間精致繁複的冠冕。
她明明那樣年輕,若是能展顏一笑,那雙眼也該是春溪融雪的模樣。
可華麗的冠冕卻映不明那張滿是死氣的臉龐,她身上的黑袍像是一座厚重的棺槨,將她變作皇城中的一具亡魂。
“我當是誰來了,原來是殿下。”
秦征靠在冰冷的牆側,麵上仍是那副戲謔表情:“殿下親臨此地,莫非是我的部下都不太聽話,總是朝殿下要人,讓殿下為難了?”
洛久瑤垂眼,眼瞳漆黑,映出囚牢中零星的火光。
“倒不算為難,聒噪的人,拔了舌頭就吵嚷不出了。”
“春天不遠了,秦王。”
她嗓音含笑,那笑意卻很冷,好似能一直沁到人的骨子裡,連同人的心臟也皺縮起來。
“大熙的命脈握在我手中,如今你的命也握在我手中,你說,你能撐到春天到來的那一日嗎?”
秦征的心口猛然一滯。
明明他們所在之處陰暗潮濕,沒有光,周遭的血腥氣濃重得幾乎迷了人的眼睛,她站在他身前,拖曳在地上的裙擺也分明染上了血跡。
她的麵色很白,在一身黑裙的映襯下慘淡得像是失了顏色,可那雙眼中卻似乎有什麼在燃燒著,那樣劇烈,似能綿延萬裡,將天地萬物都燒成灰燼。
蘭艾同焚,玉石同燼。
秦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看著這個曾安靜立在珠簾後,隻手操縱生殺大權的,與他心中所勾勒出的影子一般無二的人。
他看著她,一時移不開眼,禪房昏暗,他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那個答案就卡在喉間,呼之欲出。
秦征垂下頭來,攥著長弓的指節卻緊了兩分:“殿下說得是,臣……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