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常氏乃是成都趙氏的姻親。
此番常閎率先發難,亦是有為趙諧立威之意。
劉雲端詳著眼前青年,此子比劉雲略大幾歲,蜀中口音極重,穿著一身江原特產的黃潤細布,麵容端重,不苟言笑。
劉雲看他言談之際,頗具禮數,心中的敵意便已減少三分。
對付豪強麼,總不能全部打為敵人。
得拉一批打一批,隻要肯回頭,為複興漢室效力,有些事兒,目前可以不追究。
“說來也也算有緣,江原縣以西,渡大江,濱文井江口,便是青城山。我常年坐山觀雪,亦見山下江原常氏鐘鳴鼎食,真乃蔚蔚大族。”
“細說起來,我等應當交個朋友,不宜為敵。”
劉雲率先拋出橄欖枝。
常閎卻不接招。
“五鬥米教呼其為青城山,我江原縣人士,卻將其稱為江祠。”
“賊,便是賊。”
“士,便是士。”
“自古,涇渭水分明,江河各自流。”
“劉使君承蒙漢室大任,肩負興漢之勞,當年也曾鎮撫黃巾,討滅青州賊。”
常閎對著劉備拱手長拜。
“劉使君,若與米賊共事,豈不令天下英雄,聞之駭然?”
“海內之士,豈願歸附?”
“為劉使君計,米賊當驅除於益州之外,流放邊鄙之間,不宜沾染王化。”
常閎言辭鑿鑿。
字字誅心。
揪住米賊的身份不放,把五鬥米教打入造反的黃巾軍一類。
既然劉備鎮壓過黃巾軍,以維護漢朝正統為名,那你把米賊一並消滅了,也是理所應當吧。
蜀中豪右聞聲高賀:“彩!”
“請劉使君定奪。”
劉備不以為意。
這些豪右嘴上說的全是大漢,心裡想的全是自己。
一派虛與委蛇之士,最是讓人可恨。
可關鍵是,在大漢,掌握話語權的正是儒士們。
就算當權者,能限製他們入仕,限製他們當官,卻阻止不了他們胡言亂語。
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儒生們,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抨擊國政。
到後來,士族和儒生團體,發展到黨錮之禍那種規模,就算是皇帝也是很難壓下去的。
府中,氣氛冰冷。
陰笑者有之,譏嘲者有之。
所有益州豪強,都在等著劉升之的笑話。
如果不能把五鬥米教的合法性提升上來,那麼就無法打敗常閎。
劉雲思慮片刻,開口道。
“我道,非是太平道之屬。”
“常兄,此言乃謬論矣。”
常閎做了個請的手勢。
“願聞其詳。”
劉雲環顧群僚,義氣振奮。
“自喪亂以來,王道微缺,冠狗帶綬。”
“朝中,屍祿素餐,莫能據正持重,州郡官吏,倒懸生靈,魚肉黎庶。”
“其中,以益州為最,此間不法之徒,多規固山澤,以財物雄役夷、獠,屢為奸藏,權傾州縣。”
備受譏諷,蜀中豪右滿臉暗沉。
“我道天師,因蜀中民風淳樸,苦於瘴氣,屢遭權貴侵害,故而入蜀傳道,此一代天師之事,如今曆時已近百年矣。”
“彼時,豈有太平道?豈有黃巾亂黨?”
“到底,何者為竊國盜賊?諸位一眼便知。”
常閎麵容微蹙,開口反駁。
“你說誰是賊?”
“我家世代高門,豈能與四代米賊相提並論!”
劉雲冷哼道。
“江原常氏,屢世高門。我原以為,閣下定有妙語,卻不料,今日一聽,見識卻如此淺薄。”
“汝豈不知,我道祖天師,兩代先帝征辟其為太傅不就,天子尊其為冀縣侯不受。”
“係天師,亦是當今天子欽賜的漢寧太守。”
“你們以府君為賊,以天師道為虜,豈不是目中無朝廷,心中無天子?”
“漢道陵遲,賊子反倒沐猴而冠,庭中猖狂,敢當眾汙蔑留侯之後。”
“那沛國張氏十世忠漢,公等侍奉大漢,才幾朝幾代?”
常閎被懟的啞口無言,剛想標榜門第,卻發現江原常氏給沛國張氏提鞋都不夠資格。
劉雲見常閎氣衰,又道是。
“我天師道,乃以安養百姓為本,以扶持漢祚為根。”
“《老子爾想注》全是扶持漢道為綱,今贈你一本,下去好生細讀。”
“江原常氏曆代皆是持正之人,常兄莫要曲意逢迎,胡編亂造。”
劉雲既說他常氏乃持正守心,常閎亦不能反駁。
隻能支支吾吾的接著《老子爾想注》哆嗦道:“我……我。”
雲淡風輕,有理有據。
漢末諸多道教門派,教義本就是安養民生的地方團體,對漢朝有利無害。
所以皇帝們才會任由民間道教發展,甚至對道教領袖許以高官厚祿。
反倒是張角的太平道是個例外,很明顯,這個組織就是有人刻意在背後扶持。
關係網能打通到洛陽高層,眼線能跑到皇宮裡去,背後跟著十常侍搭線,張角三兄弟能是平民百姓?
把天師道跟太平道混為一談,常閎從一開始就錯了。
劉雲繞過常閎,開口道。
“君且退,下一位。”
……
台下。
張魯等人總算鬆了口氣。
接過第一招,後麵的就可以慢慢來了。
“多虧升之巧論。”
“我道,終是清白了。”
張衛緊盯著台上,仍是搖頭到。
“還沒結束……”
“後邊的,要上來了。”
稍遲片刻。
常閎身後的青年,起身怒罵。
“張道陵之事,天下無人不知。可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張魯勾結劉焉,截斷斜穀道,意在助劉焉父子稱帝巴蜀,宰割天下。”
“賊,便是賊。”
“一日是米賊,百世不得洗脫其名!”
來者不講禮數,也不自爆名姓。
“閣下是?”劉雲問道。
“巴西,譙允南。”
“哦……譙周。”
譙周,蜀漢亡國的最大功臣,如此年紀,就已露崢嶸頭角。
在蜀中讖緯之士的栽培下,他已經隱隱成為曹魏天命論的堅定話事人。
現在彆看譙周名聲不顯,到了蜀漢後期,此人可是有著一言滅國的好手段。
劉雲笑道:“早聞譙允南,無造次辯論之才。”
“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譙周心中隱隱不悅。
當日月旦評,蜀中豪右用儘氣力,才將他推到首位。
卻不料這劉升之一介白身,居然能壓他一頭,位居榜首。
譙周怎能甘心。
“劉雲,你此話何意。難不成,米賊不是賊?”
劉雲對這年輕人不予理睬,走過之際,反而故意踩了一腳。
疼的那廝,齜牙咧嘴,剛抬起腳來,又被劉雲暗中一腿絆倒在地。
譙周艱難起身,幘巾落地,鬨得哄堂大笑。
“諸位,皆是大族出身,頗有家學,雲自然比之不上。”
“但,賊這個字,作何解釋,願請諸位,為我釋義。”
列坐中,善辯者,唯有秦宓。
此人性情倨傲,自比隱士,素來不喜劉氏政權,便是後來被廣漢太守夏侯纂請出山門,亦是常常裝病不出。
“古字中,賊,同賤字也。自古下賤者為之。”
“《說文》曰:賊,敗也。一事無成者,為之。”
“米賊、米賊,豈不是盜米不成的賤奴呼?”
滿堂譏諷。
益州文學之士,紛紛鼓掌擊節。
“秦子敕,果真言辭狠辣……”
劉備已是心驚。
劉雲或許巧舌如簧,可是對付這等辯才,非要抓住證據才行。
劉雲沒讀過書,劉備是知道的。
即便是進入青城山後,他如約派人到劉備府中借閱了幾卷典籍,可一日之內,他能記多少?
未可知也。
看著滿目擔憂的劉備,劉雲隻是握住手中竹簡,淡笑道。
“秦子敕,此言差矣。”
“《左傳》曰:毀則為賊!”
“賊者:乃燒殺毀掠之徒。”
“故:董賊竊天下,長安小兒以千裡青草之讖戲之。”
“曹賊虐中原,匠人以‘牛頭者,曹君。’罵之。”
“天師道在巴、漢三十年。萬民歸附,響譽中外,一郡之地,竟累增十萬戶口。係天師有如此功績,被謬稱為賊,反觀蜀中呢?”
劉雲眼波暗斂,起視四境,滿目淒愴,倒懸黎庶猶在眼前。
“劉豫州入蜀後,統計益州民籍,各郡相加,不過二十萬戶……”
“百姓流離,民生疾苦,豈是劉焉父子二人可為之?”
“公等魚肉百姓,饕餮虐民,強搶民女為婢,擄掠婦孺為奴。”
“雲,經廣漢,道路皆遺孤,街衢滿荒蕪。村聚民凋敝,鄔堡儘丹朱。”
“諸位,言天師道為米賊,豈不聞。”
“益州百姓皆曰:三蜀豪右,乃真國賊也!”
石破天驚的一語,震懾全場。
國賊之論,震古爍今。
豪右、百姓、左將軍府中官僚皆是瞪目結舌。
漢代所有成年的皇帝上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打壓豪強。
即便漢道陵遲,各地割據諸侯,也會在各自領地,打壓豪右。
因為你不這麼做,等待你方勢力的就是豪強的不斷侵蝕。
但是,明擺著把豪強稱為國賊的。
唯有劉雲一人。
他借著蜀中百姓的嘴,將所有人都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
一席話將激起千層浪。
“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