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他快進入射程了。”
“萬箭齊發,射死他,跟他囉嗦什麼?”
蘇則冷冷的瞥了一眼魏平。
“此人單騎而來,我若伏殺之,豈不讓天下恥笑?”
“扶風蘇氏世代為大漢英烈,老夫不能辱沒家名。”
“駕!”
蘇則騎馬而去。
看著這位長者遠去的背影,魏平等人恨得咬牙切齒:“這個老頑固!”
“魏公早有命令,殺劉升之封鄉侯啊!”
……
蘇則不願理會,令各部原地不動。
旋即來到了雙方射程之外,也持著一麵漢旗,與劉雲同時下馬,將旗幟插在山坡上。
劉雲拱手道:“府君真乃國士也。”
蘇則撫須道。
“君以誠待我,我必不相負。”
“好了,閒話少談,閣下來此地所為何事?”
“我聽過閣下的威名,也深知我軍不是你的對手,但護軍若執意要犯境,蘇則必當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劉雲點頭道:“就是不知蘇君為誰而戰?”
“當然是為社稷而戰,為天子而戰。”蘇則稀疏的胡須,每一根都如同尖刺一般筆直而堅硬。
他下意識的撫須的動作,讓劉雲有些擔心,他的胡子會不會紮破的手掌。
劉雲細細的打量了一眼這中年頑固,此人頭戴法冠,腰懸獬豸,怒眉之下,兩隻眼睛乾淨透亮。
劉雲之前聽人說過一嘴,蘇則此人自恃清高,常常以西漢名臣汲黯自比,剛正不壓。
所謂的獬豸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
後來一直是華夏執法官的代表圖騰。
劉雲整理思路後,已對蘇則為人大概了解了。
“蘇君堅守金城,我知曉你品性忠良。”
“自喪亂之後,金城吏民流散饑窮,豪強饕餮,戶口損耗,金城七縣,在籍竟不到五百戶人家……”
“是蘇君你外招羌胡,以養貧老。與民分糧,休戚與共。如今流民皆歸,才得堪堪數千家。”
“蘇君於社稷有大功,天下皆當知曉。”
雍涼政績第一人可不是吹出來的。
能在金城這種實際上已經被曹操放棄的地方,頂著夏侯淵屠殺的惡劣影響,拉出數千戶口,還是羌人入籍,很難想象蘇則是怎麼做到的。
實際上,三國時代的人口,記載的其實是國家能統治的編戶齊民,隻有編戶齊民,三國才能從中抽取賦稅、征派徭役。
說白了,編戶齊民就是納稅人。
豪強手中的隱戶,逃進山裡的野人,占山為王的匪寇、塞外的羌人都是不入戶籍的。
吏戶、軍戶、屯田戶也是單獨計算。
劉備建國後,編戶齊民隻有二十萬,實際統治區也就隻有三蜀、三巴和漢中,南中七郡根本管不了。
由於常年戰亂,課稅繁重,整個三國其間,各國人口增長率都不高。
以劉備政權為例:劉備章武元年(221年),治下編戶齊民,其戶二十萬,男女口九十萬。
蜀漢滅亡時:領戶二十八萬,男女口九十四萬。
入西川之前,張鬆也說劉璋治下戶口百萬,總體而言,人口增長率一直不高,到了晉朝統治益州時期,課稅繁多,百姓殺兒不養。
為了減少人頭稅,各國編戶的人口不可能變化太大。
這個時候,誰更能清理隱戶,把羌胡蠻夷納入戶籍,征調賦稅,誰就擁有更多的動員能力。
劉雲很敬佩蘇則這種在邊境上為國守邊,不畏強禦的名士,也對他的政績讚不絕口。
但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蘇則整個人都陷入了迷茫。
“蘇君於社稷有大功,卻偏偏愧對大漢,愧對天子。”
蘇則聞言眼神震動,心中憋著一股無名火。
“此言何意?”
“蘇君自詡漢室忠臣,有效仿先祖牧羊北海,不改其節之誌,”
“可天子被囚許都,曹操絞殺皇後,屠戮後妃,毒害皇子,戕害百姓,你卻全都視若無睹。”
“曹操何人,天下皆知,自荀令君死後,中原再無仁人誌士,敢抗其命。”
“先加封丞相,在到魏公,在到魏王,他接下來還想乾什麼,難道蘇君不知嗎?”
蘇則雙拳緊握,骨節作響,指縫間竟溢出了一絲鮮血。
劉雲繼續道。
“我原本以為蘇君定能看清局勢,卻不料,蘇君還在妄想曹操會守住臣節,不會代漢。”
“滿堂公卿要麼卑膝奴顏,要麼日哭夜泣,暗中咒罵,卻無一人敢反抗曹氏暴政。”
“諸公,能哭死曹操呼?能罵死曹操呼?”
“還是蘇君覺得,曹操敢殺皇後嬪妃,敢盜先帝陵塚,敢屠殺得泗水不留、鄴水喋血,他獨不敢逼迫天子禪讓?”
蘇則深吸了一口氣,遲滯良久。
“老夫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我深以為恨,可他名為漢相,將我調來金城,老夫不得不為大漢守邊。”
生存在漢魏易代之際的擰巴人,多數都是蘇則這樣的心態。
他們自詡名門出身,不願臣服閹黨出身的曹操,卻又無法對抗曹氏政權,隻能陽奉陰違。所以,司馬代曹,才會如此的順利。
當然,也有一部分士族見曹氏勢大,乾脆就不要禮義廉恥,直接為曹氏政權代漢搖旗助威。
不過,鼠首兩端的才是多數。
要知道,即便是天下士族所望,民心歸附,羌胡效力的袁紹想稱帝,麾下群臣也是全力抵製。
更何況,曹操比起袁紹,即不能全得士族之心,更不得百姓之心。
靠著一群鷹犬和一些陽奉陰違的漢室舊臣,政治根基如此不穩,他才會選擇一步步代漢稱帝。
劉雲見蘇則已經動搖,便開口道。
“劉豫州,天下所知也。”
“折節下士,以匡扶漢室為本,欲伸大義於天下。他在徐州萬民安泰,在荊州護百姓渡河。”
“衣帶詔後,當即起兵徐州,與曹操周旋十數年。”
“如今將士奮武,荷戟十萬,龍驤虎步,趨赴隴右。”
“忠誌之士效命於內,羌胡援軍聲威於外,雖破曹兵百萬又有何難?”
蘇則思索道:“你是說,讓老夫獻城於劉豫州?”
劉雲頷首道:“倘若漢家兒郎齊心協力,縱然萬難在前,也可使大漢幽而複明,轉危為安。”
“逆魏隴右之敗已成定局,自時劉豫州和戎撫夷,劍指關中,誰人能擋?”
“若蘇君願意為漢室效力,便應早做決斷。”
“若不願棄暗投明,那在下也隻能忍痛與蘇君決戰,隻是枉殺了這些漢家兒郎……他們本該死在討伐逆魏的路上。”
聲情並茂,劉雲之心,蘇則已然了解。
他本就是個擰巴且偏執的人,但是對於大漢的死忠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或許在蘇則看來,劉備和曹操一樣都是不臣的軍閥。
但是比起惡名滿天下的曹操,劉備的形象顯然更符合蘇則的選擇。
“此事,關乎全郡存亡,容老夫思慮。”
“稍後,給你答複。”
劉雲點了點頭。
旋即拿著漢旗策馬回營。
馬雲祿給劉雲遞來了酒囊,問道:“談妥了?”
說了半天,劉雲嘴巴都乾了。
他咕咚飲下一口酒水。
“蘇則動搖了。”
“機會很大,若能不戰而收服金城郡。”
“我軍便能靠著蘇則的威信和湟中義從,擊敗盤踞在金城的蔣石和西平的麹演。”
馬雲祿激動地一把抱住劉雲的脖子,欣喜道:“太好了。”
馬雲祿的性格有些太過活泛,與朋友間,舉止親昵。
劉雲本身性子冷淡,突然被這西涼烈馬一抱,有些不知所措了。
溫香軟玉貼身來,柔軟而溫熱且年輕的軀體,讓劉雲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衝動。
“雲祿姑娘……你先放開。”
“後邊有敵人來了。”
“哪來的敵人……升之在騙我吧?”
馬雲祿驀然回頭,一瞬間美眸震動。
劉雲亦是向前走了幾步,放目眺望,隱約能看見,遠方的山頭上,似是有什麼東西在不斷湧來。
“雲祿姑娘,你看得清嗎?”
馬雲祿靈動的耳朵微微煽動了兩下,一瞬間俏臉大變。
“有馬隊來了……”
“人數至少有好幾萬……”
劉雲緊握腰間佩劍。
“哪來的這麼多人?”
說完這句話,他便閉緊了嘴唇,與馬雲祿琥珀般的眼睛對視了一眼。
金城郡果然危機四伏,難怪曹操打完隴右,直接不要河西了。
此地局勢錯綜複雜,割據的豪右和羌胡眾多。
但是能一次性動員這麼多兵力的勢力不用多想。
“是燒當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