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餘波和負麵影響,往往會在戰爭結束後體現出來。
二十萬盧水胡人的大崩潰,使得劉升之的大名從祁連山一直傳到東北,幾乎無人不知。
一顆將星在天空中冉冉升起。
彼時,仍在漢中督造邸閣,轉運軍糧的諸葛亮,正默默的看向天穹。
他手握羽扇,一身白衣勝雪,俊偉的麵龐上也緩緩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升之,勝了。”
“一戰平盧水,自此割去河西諸侯一臂。”
“倘若來日,兵發張掖,奪得馬場,大漢的鐵蹄,將摧垮一切。”
“他是個天生的將才啊。”
馬謖是剛從成都來的。
由董和下令,讓他帶著三蜀的各處糧草軍械信息,前來給諸葛亮彙報。
這些繁瑣的工作,在董和還在世時,不會全部壓在諸葛亮的身上。
“軍師,你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諸葛亮回過頭來,看向換上了雜黃色袍服的馬謖。
按大漢典製五色服,季夏五行屬土,誼穿黃色。
但馬謖不是皇親,隻能穿雜黃。
“亮,當然高興。”
諸葛亮回道:“自赤壁之戰後,我軍很少與曹操進行大兵團會戰。”
“往歲漢川之戰,太過匆忙,主公準備不周,全賴升之死守漢川,才能在定軍山擊敗曹軍。”
“如今蜀中人士養兵秣馬,五月出師,討虜漢陽。”
“升之又親率元戎,打下河湟,劍指河右。”
“我軍占儘先機,饒是曹操舉天下而來,亦難取勝。”
馬謖聞言心驚:“升之竟如此了得?僅率萬餘偏師,連戰連克。”
“往歲聽聞他仰賴堅城,擊退曹軍,還未覺驚奇。”
“卻不料,攻城克寨也這般厲害?”
有很多機密信息,像馬謖這樣的幕僚是絕對不清楚的。
在年關時節軍議之時,隻有諸葛亮、張飛、馬超等關鍵將領知曉涼州戰略,餘者皆是對此一概不知。
劉雲和法正帶偏師同時出兵,劉備又屢次擺出障眼法。
魏軍也不知道,哪一路才是劉備的主力。
等到劉備親率五萬大軍進入漢陽過後,曹真才意識到劉升之手中的隻是偏師。
事實也是如此,劉升之的任務就是去吸引魏軍,以掩護劉備軍團的側翼。
隻不過,由於北伐軍的進度過於迅猛,把偏師打成了主力,一路狂飆突進,還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也是最讓諸葛亮驚喜的事情。
“戰局至此,幼常,還認為升之帶的是偏師嗎?”
馬謖不解道:“不是偏師,是什麼?他手頭上的精兵也就不到一萬人啊。”
“真的隻是一萬士卒嗎?”諸葛亮悠悠一笑。
“來自漢川的百戰鬼卒,十裡挑一選出五部飛軍,精通西涼事物的馬家騎兵……”
“還有王平、張嶷、句扶、龐德,哪一個不是能獨當一麵的軍官。”
“他帶的不是一萬士兵,而是一個足矣擴充數倍的軍官團。”
馬謖瞬間驚醒。
“也就是說……升之才是主力?”
唉……
馬謖的資質其實並不是很高,在荊州派的人才之中,諸葛亮首屈一指,其次便是馬良。
之所以馬謖能擔任成都令這樣京畿要職,也是與馬良在荊州派中的地位有關。
“亮給你講個故事吧。”
“四百年前,楚漢爭霸。”
“高祖親率大軍阻擊項羽軍團於成皋、滎陽之間。”
“大將軍韓信率部北上,滅趙代,平齊國,最後攜大軍,與高祖合力,覆滅西楚。”
“你說韓信是主力,還是高祖是主力?”
諸葛亮輕搖羽扇,幽幽道:“答曰,都是主力。”
“一開始,我軍核定的主力便是主公本人,隻不過戰鬥的過程中發生了變數,孫權象征性的出兵過後,便撤回江東,壓力都在隴右、河西。”
“現在我軍根本沒有主力,或者說……兩支軍隊都被迫成主力,升之在莫大的壓力下,必須打出足以彌補東線缺失的戰果,我軍才可能贏。”
看似簡單的布局,背後隱藏的博弈其實是數不勝數的。
莫看劉升之表麵上風輕雲淡。
這其中扛著多大的壓力,隻有他自己知道。
“弱冠之年,便統帥數萬大軍,建功立業,升之,誠可歎也。”馬謖感慨道。
“吳軍兵退,隴右壓力如此之大,在下以為,當請關將軍直指宛洛,如此豈不正合軍師計略?”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諸葛亮搖頭道:“亮當年人在草廬,也未曾知世事如此之艱啊。”
“關將軍的荊州兵本就不多,還要積年累月的加固江陵城,他是動不了的。”
“往歲才湘水劃界,孫夫人企圖挾持阿鬥回江東也沒多久。”
“主公入蜀後,又娶了吳夫人為妻,兩家已生嫌隙。”
諸葛亮很希望孫劉聯盟能走到最後,兩家內鬥,隻會損害彼此的國力,讓本就強大的曹家白白得逞。
可萬一,真到了要決裂的那一天。
那將是決定三家命運的總決戰了。
“幼常,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啊……”
實際上,正如諸葛亮所說,聯姻解除的那一刻,孫劉聯盟已經名存實亡。
兩家為了爭奪益州,鬨了好幾年,劉備取益州,孫權不甘心就來爭荊州,若非曹軍大兵壓境,在去年就該刀兵相見了。
好在,諸葛亮、魯肅、諸葛瑾這樣的聯盟派人士,彼此關係都還不錯。
孫權此刻也還沒有徹底糊塗。
至少明麵上還能維持著兩家的合作。
但是麼……這背地裡的勾心鬥角,會不會隨著涼州大戰而產生變動,猶未可知也。
劉備若是輸了,什麼都好說,兩家自然安泰。
若是贏了,那孫權來爭荊州,也是有口實的。
你劉備親口承諾,得了涼州就還荊州。
如果不還,那我孫家暗中恢複與曹家的聯姻,也是沒問題的吧?
涼州的大戰曠日持久。
荊州的陰雲已經在釀造變亂的風暴了。
壓力不僅抗在劉備頭上,關羽這邊的壓力也從來不少。
……
益州,成都。
一雙明眸善睞的眼睛,不斷地盯著張魯手中的飴糖。
“阿翁,給我吃點。”
“給我!給我!”
“去去去……你上次偷了老夫的金餅給升之買錦衣,老夫還沒與你計較呢。”
“這是懲罰。”
張魯一邊拂袖阻撓著張琪瑛,一邊將飴糖一口吞進肚中,大笑道。
“你看,沒了……”
“啊?阿翁!!!你真小氣!”
聖女大人氣不打一處來,惱火的衝出門去,一溜煙兒又跑不見了。
迎麵被撞了個趔趄的張衛,驀然回頭:“唉,侄女兒,你去哪?”
“有好消息啊。”
“哼,我不聽!不聽!”
望著小丫頭已經遠去,張魯瞄了一眼,然後把藏在食盒下方的飴糖和石蜜全部拿出,招手大笑道。
“來來來,煩人的丫頭走了,咱們兄弟慢慢吃。”
張衛捧腹大笑:“大兄,你啊!哈哈哈。”
天師道的氛圍,是亂世中的一抹光。
也無外乎,劉雲明明是個唯物主義者,卻很喜歡和張魯等人相處了。
說及在成都進入養老模式的張天師,他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去赤裡街,買些南中特產。
他這天師府中,堆滿了車渠、瑪瑙、珊瑚、琳碧、罽寶、明珠、玳瑁、虎魄、琉璃。
奇珍異寶數不勝數。
一開始,張魯還想著投奔劉備後,自己一介諸侯的身份很有可能受到拘束。
所以,處處小心,事事謹慎,言必稱:要回巴西郡養老。
可是,真習慣了成都的富麗堂皇過後,還真舍不得去鑽進大山。
因為劉升之和劉備的關係,劉備對張魯也表現的十分親善,隻讓他把成都當成自己家。
畢竟沒有張魯一家,自己這親兒子估計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張魯習慣後,倒也是真不客氣,他的關門弟子,是蜀中年輕人之首,天師道的上三治大祭酒,還有可能成為劉備政權的儲君。
他本人是言傳身教的授業恩師,小女兒是青梅竹馬。
張魯人又和氣,跟荊州人、元老派全混開了,和東州人的仇怨解了,與西涼馬家的矛盾除了。
妥妥的完美關係鏈啊。
靠著大樹好乘涼,我張魯有個能征善戰的好弟子,生活過的奢華點,怎麼了?就問你怎麼了???
天師道,之前是人人喊打的米賊,入蜀後反倒成為了蜀中各派之間磨合的橋梁。
這與張魯的高情商有很大關係。
“大兄,你看,這是今歲,蒙秦治——治頭大祭酒王盛,本竹治——治頭大祭酒黃長傳來的密信。”
“我們天師道的教徒,已經進入益州郡。”
張魯聞言大喜。
說老實話,他對打仗、治國一點興趣都沒有。
唯一的愛好,就是捏著張道陵的老本,不斷教化百姓加入天師道。
自從靈關道打通過後,劉備政權不斷向南中滲透。
仰仗於天師道的教義,在篤行鬼神的蠻夷之中,西南道教的傳播教化的速度極快。
越巂郡在這半年裡成為了天師道向南傳教的基地。
在當地豪帥的帶領下,幾個大祭酒將治所一路遷徙向南,最遠的已經快到達滇池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張魯,自然是最高興的。
他本就沒什麼野心,隻想看著天師道的教徒遍布四海。
如今軍事壓力早已解除,大事兒就交給劉升之、郭攸之、張琪瑛三人裁決。
他這個天師,享受萬人追捧就好。
“善,對了,升之怎麼樣了?”
張衛笑道:“你還不清楚他的本事?”
“這半年來,升之橫掃河右,名震天下。”
“三日前,從漢中加急羽書,傳來密信。”
“升之一戰攻破二十萬盧水胡,劉使君加封他行征北將軍,領護羌校尉,董督河右諸軍事啊。”
一連串頭銜,聽得張魯頭暈目眩。
隻不過聽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給天師道長臉,張魯臉上的笑意是收不住的。
“哈哈哈……善,善!我這關門弟子,破曹休,敗郭淮、屠麹演,掃河湟、滅盧水,虎步關右,當真天下無敵!”
“今日,當浮一大白!”
張衛也欣喜道:“好,我的腿傷也早就好了。”
“今日,與大兄不醉不歸!”
兩兄弟一邊吃著飴糖,一邊飲酒大笑。
還不等片刻過去,卻隻聽張魯的屋中傳來了陶器碎裂的響聲。
啪嗒……
張衛放下羽殤,冷嘶了一聲:“大兄,屋中有老鼠?”
“壞了!”
張魯眼神一驚:“何止是老鼠,是隻大老鼠啊!”
“我房門忘關了!”
張魯躡手躡腳的衝出門去:“唉唉唉……女兒,把老夫的金餅放下!放下!飴糖還有,老夫騙你的!”
“你這個家賊啊!!!”
……
成都,少城。
張征虜府邸前。
一條鹿車停滯。
手握著小竹籃的張琪瑛快步跳下鹿車,付完了傭金過後,便直入府中。
門口的小廝早已經熟悉了她的存在。
這個不尊禮法的天師道小聖女,一開始還跟張家的大小姐玩不來。
可時間一長,她也習慣了張鶯鶯的性格。
這位出身名門,典雅溫馴的少女與她同齡。
在馬雲祿去涼州後,便主動與張琪瑛接近,打聽著劉雲的過往事跡。
張琪瑛雖然討厭她一直接近師兄,但最後發現這丫頭心思頗為純善之後,眼中的芥蒂也少了幾分。
“鶯鶯,與我嘗嘗巴東送來的蜜桔。”
張琪瑛熟練地放下竹籃,掀開幕布,圓潤透亮的橘子便現出本相。
隻不過,彼時的張鶯鶯並未回頭,纖細的皓腕,反倒繼續操弄著手中的女紅。
張琪瑛看她愣了神,也湊上前去。
“鶯鶯!”
“呀!”
那少女心下一顫,扶風弱柳般的腰肢被張琪瑛一撓,嚇得她眸光一閃。
張琪瑛就摟著少女的纖細腰肢,觀察著張鶯鶯的神情。
這少女氣質無雙,渾然天成,酥胸圓潤,細腿修長,賽雪欺霜的肌膚上晶瑩紅潤,一身妖嬈的曲線近乎完美無缺。
隻可惜,這般俏麗風韻,全被外邊的直裾給遮掩了。
聖女大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
嗯……
真如,山丘對平原,怎一個小字了得。
她伸出手去掐了掐張鶯鶯身前豐腴之物,暗自歎了口氣。
師兄肯定不喜歡女胖子!我說的!
“琪瑛……彆鬨。”
張鶯鶯麵頰羞紅,連忙起身攬著張琪瑛的藕臂。
心道是:這丫頭啊,比雲祿還自來熟。
“好啦,剛才在想事情,現在陪你吃橘子。”
二女端坐在食案之前。
張琪瑛心裡頭憋著暗火,默默地剝著橘子,一直盯著張鶯鶯的胸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剝的橘子,纖毫不染,直到所有的橘絲全部被剝完,她也不吃。
隻是像小山一般堆在食盒中,在陽光的照射下,個個晶瑩透亮。
窗欞外,一直紅熊貓在屋簷上攀爬。
紅腹錦雞從天空中翱翔而下,落到了少女的肩頭。
她撥開一牙兒橘子,送到了鳥兒的口中,酸的鳥兒直搖頭,張琪瑛眼波暗斂,嘴角瞬間撅了起來。
見此情景。
張鶯鶯嘴角露出了一抹淡雅的笑容,少女目若秋水凝波,端莊而不失儀。
“巴東素來產橘,大漢設有橘官,魚複縣、朐忍縣的橘圃,年年豐沃。”
“可如今方到季夏末,南市還買不到橘子呢。”
張琪瑛把玩著手中的柑橘,無精打采的說道:“天師道在巴地有祭酒。”
“往歲,三蜀因豪右斷供而缺鹽,便是三巴的大祭酒們解決的難題。”
“這些橘子,亦是祭酒們特地送來給阿翁的。”
張鶯鶯輕點螓首,手攏雲鬢,一頭青絲又饒過耳旁,露出銀月細耳。
“自從劉郎北上涼州過後,聖女一直悶悶不樂。”
“我看,聖女是想劉郎了吧?”
“你若是想他,就直說嘛,這裡也沒有天師道的教徒,哭起來不丟人。”
張琪瑛本就鬱悶,聽到張鶯鶯說出這句話,直接從榻上一躍而起,撲在她柔軟的胸懷中,嚎啕大哭。
“我想師兄……我好想師兄。”
“聽說,河西的盧水胡有二十多萬。”
“比漢川之戰的曹兵還多。”
“你說師兄會不會死啊……我害怕,每天都睡不著覺。”
“嗯嗯嗯嗯,嗚嗚嗚嗚……”
晶瑩白皙的淚水從少女陶瓷般的娃娃臉上滾落而出,滑到張鶯鶯的胸脯上的錦繡衣間,陽光照射下,儘是流光溢彩。
“好啦,好啦……”哭過半響後,張鶯鶯一邊安撫,一邊拉著聖女來到她剛剛繡完的旌旗前。
“聖女,你好看看,這是什麼?”
揉著雙眼的張琪瑛嗚咽道:“能是什麼?蜀錦唄。”
“不是……”張鶯鶯解釋道。
“是一麵旌旗。”
“旗是虎幡旗,意欲著涼州在西,按漢五行,西方屬金,瑞獸為虎。”
“字為:大漢行征北將軍·劉!”
“誰是征北將軍啊……”張琪瑛和他老爹一樣,對兵事全然不感興趣。
反倒是張家因為張飛出征在外,一直留心隴右和河西戰局。
每每有消息從前線傳來,張鶯鶯都會留心有沒有劉雲的動靜。
“聖女還不知道吧。”
“劉郎在令居塞一戰,大破胡兵二十萬。”
“如今已被劉使君加封為——行征北將軍!”
在官號前加一個‘行’字,表示暫領,並非常設職務。
這也是劉備有意在戰後把劉升之重新調回中央掌兵。
隻不過,對於張琪瑛而言,受封什麼官職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師兄贏了!
“鶯鶯,真的贏了?”
張鶯鶯頷首道:“千真萬確,是軍師將軍親自寫給蜀郡太守楊洪的文書。”
“劉郎越關山,渡黃河,橫戈奮勇,氣吞萬裡如虎。”
“許靖的月旦評所言不錯,沔南之士,當真無出其右。”
激動地張琪瑛一把抱住張鶯鶯,完成月牙般的小眼睛裡,藏滿了歡喜。
“太好了……我不管師兄當什麼將軍。”
“他隻要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張鶯鶯學者劉雲的動作,輕輕摸著張琪瑛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