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浩浩蕩蕩的漢軍騎兵,一路從金城郡,沿著黃河西岸北上,直達鸇陰縣。
這個漢代的縣城,擁有著絲綢之路北線最重要的渡口,鸇陰城也是黃河西岸最重要的軍事據點。
得天獨厚水土條件和交通樞紐的關鍵位置,使得此縣富庶繁華。
可在朝廷崩潰,絲路斷絕後,鸇陰縣如今已少見人煙。
隻剩下少許羌胡和漢民,還在零零散散的村聚中且牧且耕。
一路上,北伐軍經過各村之時,當地百姓望著他們身上的絳甲,都好奇的上前詢問,是不是漢家軍馬。
劉雲點頭稱是。
百姓們聽聞此言,家家戶戶激動地拿出酒食,村中三老也殺牛宰羊,熱情招待。
入了縣城後,城內的骨瘦嶙峋的老者們望著三十多年不曾看到的漢家旌旗,紛紛流下了熱淚。
熱血青年句扶不禁感慨道:“將軍,這裡的民風真是淳樸啊……”
“我們生活在宕渠的族人,對大漢都沒這麼忠心。”
劉雲瞥了一眼句扶,心道是:如今這世道,比板楯蠻忠心的還真不多。
不過,句扶倒是有些誤會了。
劉升之也能感覺到,諸葛亮在隆中對所說的: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可能就是這個場麵。
但百姓們之所以會簞食壺漿,不是因為覺得過去的大漢有多好。
而是相比較之下,亂世的各家諸侯更不當人。
有了比較過後,百姓們心裡就有一杆秤,該迎哪個王師,就自然清楚了。
“漢朝還強盛的時候,課稅繁重,人人都罵大漢朝。”
“可等到漢朝崩潰之後,百姓們卻被各家諸侯剝削的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回頭,過完潦草的一生,老人們才能察覺到大漢的好。”
劉雲暗暗苦笑。
如果曹操真的法令嚴明,與民安泰,基本上就沒有孫劉兩家什麼事兒。
以北方的人口體量,碾壓孫劉不是跟玩似的?
孫權不怕曹操,卻怕曹叡的原因就在這。
曹操隻要活著,天下的百姓就不可能不反。
曹叡隻要不打仗,與民休息,孫劉兩家遲早都得完……
所以,曹操一朝會拚了命的打孫劉。
到了曹叡一朝,就坐擁堅城,等著孫劉上來打。
這倒不是說二人的能力有什麼高低之彆,而是在特定局勢的影響下,政治仗有時候比軍事仗往往更有效果。
作為曹家三代接班人,曹叡是個合格的守成之君,在他的統治下,曹魏真正的達到了國力巔峰。
孫劉兩家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魏國的國力一年比一年強,兩家進入死亡倒計時。
諸葛亮和孫權全力北伐過,但也是真打不過。
即便是魏國陷入內亂後,兩家還是打不贏。
這是國力碾壓下決定的政治格局,曹魏一個州都督統治的邊防軍,就相當於孫劉任意一家的野戰兵力。
薑維在洮西殺滅數萬雍州軍,第二年殺過來一看,魏國又在雍涼補員了新兵。
諸葛恪在東興擊敗數萬淮南兵,意氣風發的去打合肥,回頭一瞅,二十萬魏國人鋪天蓋地的來增援……
想要擊敗曹魏,必須得打速戰,提前打開局麵。
要不然,越拖魏國越強,他的人口和兵力都成幾何倍增長,三國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
越往後越打不贏。
劉雲之所以要將漢川之戰提前,就是想在曹丕篡漢之前打一個時間差。
哪怕能為蜀漢多爭幾個郡,多拿下一些人口。
今後的壓力也會減小不少。
深思之際。
當地的老人,已給劉雲送來了胡餅和肉湯。
劉雲也沒多心,一一贈送了些隨軍的物品,以作補償。
劉雲觀他們的外貌和口音,既不像是涼州羌胡,也不完全像是漢人,民族混雜的成分已經相當明顯了。
一個老人用不太熟練的漢代通話告訴他。
他們的祖先是河西塞外的鮮卑,已經在這裡生存了上百年了。
隻不過自從中原大亂過後,漢朝對邊塞的統治力,聊勝於無。
各種遊牧大部落儘數湧入河西走廊,鸇陰縣原本的百姓早都已經遷走完了,剩下的就是這些混血的百姓。
就比如這個老人,他以前是鮮卑-沒鹿回部的部落民。
自稱是東漢大鴻臚竇章之孫。
更遠古的曾祖是東漢開國名臣,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竇融。
劉雲聽到這話,不置可否。
對大漢北部的民族混血情況也無心探究。
漢末以後河西30年不聞漢家政令,常年諸侯亂戰,割據爭雄。
各地的羌胡和漢人混雜,本就讓涼州的民族成分變得異常複雜,若要細究起來,誰也說不清。
光是這絲綢之路的北線的一個小縣,還沒到武威郡治。
劉雲光憑外貌就已經看不出來這裡的百姓到底是什麼民族了。
“竇公,從這裡再向北走,可有水源補給?”
老牧民告訴劉雲:“將軍,沿著鸇陰河北上,再走個幾十裡路便能到水風豐美的媼圍縣。”
“過了媼圍縣,補給近乎斷絕。”
和馬雲祿說得一樣。
過了烏鞘嶺,風沙侵蝕加劇,漢末的氣候條件又比之西漢更差。
以前河西漢塞北部的那些舊城據點,已經儘數為沙漠所吞沒。
居延置、?裡、小張掖,這些地方都已消失不見。
若是能沿著大漠和烏鞘嶺的邊緣行走,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零星的泉水。
“謝過竇公。”
劉雲匆匆吃過肉湯,旋即下令全軍在縣外五裡紮營安歇,與民秋毫無犯。
劉雲隻裹著一件毛毯,席地而臥,牧民們邀請他去縣城中歇息,他也不願。
句扶不解道:“將軍,為啥不去啊?”
“臥榻、胡床豈不比草地睡著舒服。”
劉雲笑道:“鸇陰縣和媼圍縣是武威東部,為數不多的能看到綠植覆蓋的地方,再往北走,基本上就是大片的風沙大幕了。”
“好好珍惜柔軟的草地吧,得先適應環境。”
“說不準,明天你就得睡沙地了。”
句扶恍然大悟,連忙卷著毛氈,倒頭就睡。
睡前還連連飲水,生怕半道上渴死。
……
是也,夜色寧靜。
夜空中一輪彎月高懸。
皎潔月光下。
正在巡營的劉雲,走到戰馬身旁,伸手給戰馬喂草。
騎兵的馬,可不是什麼草都吃,一般的馬草有:茭、芻、槁、麥、豆、粟。
精良的戰馬還要吃‘苜蓿’這種源自西域的優良牧草才能維持體格。
和鹽類一樣,草料是隨軍後勤的戰略物資。
除此之外,偶爾還得配備精糧,否則馬匹長途奔襲,還會生病掉膘。
在氣候極端不穩定,糧作物大量減產的東漢。
實際上,百姓和一些低級軍官們吃的,也都是豆、麥之屬。
曾經被士族們看不起的麥飯,從哭喪時孝子們居家表演清廉的道具,在消費降級後,變成了一些權貴也沒得挑剔的糧食,屬實是諷刺拉滿了。
“這匹馬好像跟你很久了。”
揉著朦朧雙眼的馬雲祿,看向了劉雲的那匹黑馬。
“其實它並不是一匹非常快的馬,而且年紀已經夠大了,估計在打完幾場仗,也該轉到後勤當騾馬了。”
劉雲點了點頭,西涼馬家不僅名字裡姓馬,他們身在河西走廊,判斷馬匹優劣的洞察力也遠超其他人。
“這是我在三蜀選的馬……牙齒已經老化了,太硬的草和豆子它吃不下。”
“所以,我每晚都會給他磨豆子。”
馬雲祿困意消散,不解道:“何必如此,你是將軍,換一匹馬就行了。”
劉雲搖頭道:“隻有用著和普通將士一樣的馬匹和武器,我才能知道將士們的戰鬥力在戰場上能發揮幾成。”
“本來南中有許多皇家馬場,但那些養馬之地在喪亂之年,多數被南蠻占據,即便是我打通靈關道過後,能夠交易得來的馬匹依然十分稀少。”
“而且南中馬的質量比起涼州的快馬來說,還是差上不少。”
“當初我在沔南渡為救護百姓,以騎兵進行反衝擊,益州的騎兵在此戰中險些被魏軍的騎兵團滅。”
“從此過後,我便決心要取得河西馬場,以免在平原作戰中,再度陷入那般絕境。”
馬雲祿纖細的手指輕拂著下巴。
這倒是她第一次聽劉雲說以前的戰事。
可見,沔南渡一戰的凶險的確是刺激到他了。
沒辦法,大漢帝國的養馬場幾乎都在北邊,南中的馬場建立時間不長,且都是提供給宮廷的禦馬。
曹魏占據著東、北的馬場,手上捏著鮮卑、烏丸、匈奴的仆從軍,魏國就擁有源源不斷的優質馬匹。
而隴右的馬場,雖是漢景帝年間開始督造的,不過漢匈戰爭其間馬匹消耗巨大,到了漢末西北羌亂過後,隴右各處的馬政也基本廢棄。
唯有很少被羌亂波及的河西馬場還保留了一定規模的馬,這是漢武帝時代締造的最大規模的蓄馬場,也是整個世界最大的馬場。
在現代,這裡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山丹軍馬場。
隻要拿下了河西,便能從此處獲得源源不斷的戰馬供應。
即便是在平原上野戰,漢軍也不會再畏懼曹魏的精銳騎兵了。
“此番,主公舉全益州之兵,傾巢而出。”
“不僅是為了拿下隴右,剪除逆魏兩麵夾擊漢中的包圍態勢。”
“也是為了奪得戰馬的產地。”
“如果我軍不能夠取得河西走廊的馬場,那麼在漢陽戰場,我軍就隻能堅壁清野,無法對抗逆魏的鐵騎洪流。”
“更何況騎兵的數量不僅僅是決定著戰爭的速度,也決定了斥候的數量和情報掌握量……郵驛、通訊,都是需要用到大量的馬匹。”
少女頷首道。
“打下河西走廊,的確能給劉使君帶來不少便利。”
“我聽說劉使君他們都是北州人士,應該也精通馬戰對吧?”
說到這兒了,劉雲倒是想起了此事。
趙雲,張飛,關羽等北方元老都來自冀幽並三州,本身就精通馬戰,隻不過由於劉備政權的騎兵力量始終不多。
在他入主荊襄之前,手頭上一直都隻有一兩千人的騎兵。
到了益州之後,數量可能擴充到三四千人。
但是比起動輒擁有數千、上萬騎兵投入作戰的魏國來說,這樣的兵力還是太少。
尤其是在隴右戰役期間,劉備方麵的騎兵對比魏國騎兵,可以說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完全被碾壓。
在加上,曹魏使用大量的驛馬傳遞軍情。
一日消息可行數百裡。
信息的傳遞速度,也決定了戰略的執行速度。
劉備在情報傳遞方麵又是被碾壓。
若非是有大量羌氐義軍為劉備軍提供消息,截擊魏軍糧道,隴右的局麵會相當危險。
“渭水沿岸多是平地。”
“如果我軍要拿下隴右,隴西、南安這種邊遠地帶。我可以利用羌胡作為援軍,將守軍攻滅,但是最核心的防守地域——漢陽郡駐紮了張郃、曹真軍團的主力。”
“我軍擊敗了盧水胡過後,聲勢大振,魏軍的援軍將會源源不斷的湧入隴右,以圖在我軍占領河西之前,將主公擊敗,這對於兵力本身就處於劣勢的主公而言,將帶來巨大的壓力。”
劉雲深吸了一口氣,又說到。
“我軍是進攻方,本身就處於不利局麵,孫權撤兵了,魏國東線的援軍會源源不斷前來增援,我軍糧道還要穿越遙遙秦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