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蒼鬆縣。
鷹飛在天,鳥瞰大地。
越過烏鞘嶺,穿過古浪峽,縹緲神秘的河西之地便映入眼簾。
這裡的環境氣候與內地大不相同。
隻是一嶺之隔,便讓人恍然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夜半,寒意漸起,朔風獵獵。
世事滄桑變遷,可在河西細聽烈烈風聲,當年漢家金戈鐵馬,猶在耳畔。
“我的鷹回來了。”
天穹上,覓食而歸的飛鷹撲打著翅膀,緩緩落在中年人的護臂上。
這男子麵色陰翳,穿著一身黑色深衣,下邊搭著大紗長褲,卻也不束發。
他倒不是披發左衽的胡人。
隻需輕風一刮,便能看到此人的左臉旁缺了隻耳朵。
五官有缺,總容易引人注目。
和鸞認為,與其被人嘲笑,還不如讓自己被當成胡人。
反正在民族大融合的漢末,河西這地方本就羌胡混雜。
漢人們經常跑到鮮卑、胡人的地盤改個胡名,當部落王。
胡人豪帥們,給漢朝當守邊的仆從軍,改成漢姓的也比比皆是。
有時候一場邊境叛亂鬨起來,就連史官也不見得知道,叛亂的到底是胡人還是漢人。
和鸞望著護臂上的飛鷹,與鳥兒深邃的眸子對視了一眼。
“顏公……我最近經常做夢。”
“是噩夢。”
“聽說劉升之回來了。”
“盧水胡二十萬人都被打得全軍覆沒,這小子,運氣還真是不錯啊。”
半響無人言。
俄頃,婉轉悅耳的琵琶聲從亭台上傳來。
飛鷹的目光望向亭台上的男子。
那是一個穿著雜黃色襜褕的中年人。
他氣質憂愁,靜靜的彈著琵琶,目光望向鄴城,似在思念遠方的親友。
琵琶是胡人用的一種樂器,用於馬上演奏。
其名稱來源於演奏這種樂器的手法,向前彈出稱為“批”,向後挑進稱為“把”。故而在漢代被稱為“批把”。
“顏公?為何不言?”
和鸞急切的追問,麵容有些惱怒。
可院落中,另外一名坐在井口旁的軍閥卻製止了他發作。
“和公,小事而已,何必動怒。”
“我們從酒泉、張掖趕來,千裡懸糧,在顏公的地盤上,還得靠他供應呢。”
和鸞稍稍沉住了氣,望向那井邊男子。
此人名曰黃華,出身酒泉黃氏。
河西這地方跟中原有很大不同。
中原的豪右基本上都是遍地開花,同一個郡內可能有好幾個勢均力敵的大族。
但是在河西,顏俊、黃華、和鸞加上敦煌張氏首屈一指。
幾乎沒有能與他們抗衡的家族。
這三家自稱將軍,領太守事務已久。
朝廷派來一個太守,他們便殺一個。
加上隴右、關中常年被韓遂、馬騰等人占據。
遙遠的河西,就更沒人管得了了。
黃華是幸運的,在三郡叛軍之中,酒泉的隱戶最多,實力最強,根基最深。
三郡豪強本來為了爭奪河西廝殺多年,和鸞與顏俊二人一見麵就是不死不休。
若非是黃華聽到劉升之回到涼州,勸兩家互質結盟,河西的戰事,隻怕永遠不會罷休。
長袖善舞的黃華,是三人中最精明,也是最喜歡走鋼絲的那個。
他喜歡蒙著眼,坐在井邊,享受那種搖搖欲墜,將死卻死不了的病態快感。
“顏公,八成是想起了他派去鄴城的人質了。”
“這幾年和公為了吞並武威,連年與顏公交戰。”
“若是曹操想管河西事務,他早就以此為借口,派兵出征了。”
和鸞撫摸著飛鷹,冷冷一笑。
“可惜曹操不想管。”
“此人是個多精明的老狐狸啊,把顏公派去的人質扣著,卻不發兵,顏公就不得不替曹家守著武威這道門戶。”
二人相視一笑。
亭台上,琵琶斷弦,悠揚聲止。
“煢煢月光掛城頭,城頭月出灑涼州。”
“涼州千裡無人家,空餘胡人彈琵琶。”
顏俊信步從亭台走下。
雖然他的名字叫顏俊,可此人的長相著實談不上俊朗兒郎。
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滿眼淒霜,悲悲涼涼。
他顏家一門百餘口,男丁大多被和鸞所殺。
女眷又都送去了鄴城。
“聽說那曹操是急色之人,還把顏公的小女兒納入了銅雀台,這可真是……嘖嘖。”
“說不定,哪天曹操踐祚,顏公還有機會封個國丈呢,到時候我等還要仰仗顏公啊,哈哈哈。”
二人揶揄之間,顏俊冰冷的目光如同冷箭一般射來。
和鸞輕撫著護臂上的飛鷹。
“顏公,你嚇到我的鳥兒了。”
顏俊冷聲道:“那又如何?”
和鸞反駁道:“這是鸇鳥?”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馴化,把它嚇跑了,我還得從鸇陰口去抓。”
鸇,是一種猛禽,貌似鷂鷹。
所謂:鷹鸇雕鶚,貪而好殺。
黃華知道,和鸞一直是喜歡鳥的。
“和公名字裡的‘鸞’字,其意是鳳凰。”
“詩經有雲:和鸞雍雍,萬福攸同。”
“鳳乃百鳥之王,故而和公愛鳥,實屬常情。”
見黃華這般長袖善舞,和鸞麵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喜極。
“《禮記·月令》有雲:季秋之月,鞠有黃華。”
“黃華便是菊,黃公乃君子之器,才堪良將。”
“朝中那群腐儒有眼無珠,讓我等孤守邊陲,三十年不曾垂問,可一說起涼州事,張嘴便是三郡反賊。”
“嗬,若涼州無我等,焉有今日?”
黃華拱手低眉道:“和公所言是極。”
見這二人裝成中原士族的調調,句句不離詩經、禮記。
顏俊冷哼一聲,隻覺作嘔。
說起來,關西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在西漢時期的繁榮帝都,到了東漢就成了朝中棄子。
東漢的皇帝畢竟是被關東大族擁立起來的,關東人天生擁有政治優勢。
在漢代的地域排名中,除了帝鄉的‘南陽、洛陽不可問’之外。
排名第二的便是關東各州。
關東士族對關西人的文化歧視成了東漢政治格局中最顯著的問題。
因為,生在邊州,與羌胡為鄰。
最善戰的六郡良家子和騎兵部隊都在關西,保有這麼強大的武裝力量,天生就讓關東朝廷害怕。
關西出將,關東出相。
為了防止關西人在政治上同時掌握話語權和兵權,關東朝廷就炮製了這麼一個歧視的文化。
由文化最終衍生出了相應的選官製度,使得關西人很難走入朝廷。
於是乎,秉承中原士族理念的曹氏家族,對關西的治理,也延續了這方麵的歧視。
其實,就算是歧視,也分三個等級。
在關東士族的眼中,靠近關東的三輔人>隴右人>河西人。
所以,使用部分三輔人治理隴右,用隴右人治理河西,成了曹家的政治特色。
處於食物鏈最低層的河西豪右,心態是極其複雜的。
他們一邊向往關東豐富的精神文化,又一邊憎恨這樣的文化歧視,關東政權送來的太守被他們全部斬殺,不光是為了爭權奪利,也有泄私憤的原因在內。
曆史上河西豪右的叛亂,一直持續到曹丕將黃華引入朝堂,擔任兗州刺史之後,方才真正結束。
曹丕作為君主才乾中庸,但在位期間,任用曹真收回了河西、西域,這一點還是值得稱道。
話說回河西戰事。
放下琵琶的顏俊,已經知道鄴城的人質是回不來了。
曹家把他當猴耍了,他知道也沒辦法。
眼下劉升之大軍壓境。
如果不能擊敗北伐軍,顏俊彆說割據武威了,就是小命都保不住。
“王祕帶著敗報回來了!”
“隻一戰便折了五千人。”
“我派去的部曲全軍覆沒。”
和鸞冷笑道:“我早說了,不要貪小便宜。”
“是你執意要越過洪池嶺(烏鞘嶺),我就不明白,就算你拿下了安遠城又如何?”
“二十萬盧水胡都敗了,難不成,你指望我們這幾萬人,拿得下劉升之?”
“劉升之號稱雄兵八萬,這可是八萬人呢!不是八萬個饅頭!”
顏俊大怒道:“你一個玩鳥的,懂什麼?”
“安遠城是洪池嶺的門戶,丟了此地,我軍困守蒼鬆,就一輩子被堵在河西,再也出不去了。”
“更何況,劉升之不過萬人北上,這才半年,哪來的八萬人!虛張聲勢而已!”
見兩人爭執不休,和事佬趕忙出來製止。
“大敵當前,二位切莫動怒。”
黃華指著地圖中的古浪峽說道。
“蒼鬆縣,是一處天然險要。南接洪池嶺,勢似蜂腰,兩麵峭壁千仞,在此間的險關隘道,逼仄狹窄,最寬處不過一裡。”
“隻要我軍堅守在此,雖十萬大軍,也不得過。”
“之後,再想辦法對付劉升之便是。”
古浪峽,又叫虎狼峽,洪池穀,在漢代叫蒼鬆,渡過烏鞘嶺,北部便是此峽。
其山間孔道長約30公裡,全程南北延伸,蜿蜒曲折,天然的咽喉要地。
正如黃華所說,他們隻要卡在古浪峽,北伐軍人數再多也過不來。
“那劉升之不走蒼鬆,若是驅輕騎,走鸇陰口北上,如何對敵?”
顏俊拍了拍手掌,河西走廊一共有三條可行路線。
堵住了中路,北伐軍照樣能走北路。
“武威西控西域,南進西海,北達漠北,東進關中,可謂鎖鑰之地。”
“加之河西水草豐美,用為牧地,畜甚蕃息,自孝武皇帝奪河西伊始,興建馬場,僅是河西四郡,常畜戎馬至三十萬匹,橐駝半之,牛羊更是不計其數。”
“自光武過後,河西之牧愈更蕃滋。如今世道喪亂,雖寇盜所掠,牲畜無遺,可堪用駿馬仍至十數萬。”
“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眼下,曹劉對峙隴右,劉氏缺馬。”
“劉升之北上河西,正是為奪馬場而來,此人不達目的,決不會罷休。”
黃華聞言,眸光一閃。
“此子狼子野心,當年我便覺得他並非易於之輩。”
“如今天下安危未可知也,河西殷富,帶河為固,我等決不能將河西馬場拱手讓人。”
“這樣吧,張掖屬國仍有精兵萬騎。”
“丁令胡兵及南山羌鄰戴亦有萬餘精騎。”
“且請丁令胡王率精騎至鸇陰口。”
“一旦戰事突發,便杜絕河津,扼守險要,在招攬河西鮮卑、南山羌、小月氏為己用,隻要我們三家合力,足以自守。”
黃華麵露笑意,感慨道。
“昔日,竇融一家數世經營河西而坐守武威,故而能成其事。我等靜觀隴右之變,進可橫掃河湟,跨連三輔,便是大事不成,也能當竇融,再不濟,去投靠曹操,逆擊劉備,何樂不為也?”
和鸞、顏俊聽聞此言,皆是長舒了一口氣。
三家之中,黃華為首,此人計略眼光皆是遠超他人。
這般布置,讓兩人無話可說。
三人達成一致,暫且放下舊仇,齊心對付北伐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