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關山入姑臧。
美酒葡萄儘入腸。
涼州月下清風起。
酒泉親友付羽殤。
朗月清風下。
遊雲舒展。
枝頭驚鵲為飛鸇追逐,於漫空飛騰。
一隻弩矢對準了那隻猛禽。
咻的一箭而出。
飛鸇中箭墜地。
“好弓法。”
聲音從劉雲身後傳來,他穆然回過頭去。
少女邁著輕靈的步伐,端著食案,信步而來。
“這是和鸞的飛鸇。”
劉雲頷首道:“主子都死了,留著他的鳥也沒用。”
少女輕笑道:“說的也是……金聚,你怎麼不去不飲酒?”
“七年了,大仇得報,胸中總算出了一口惡氣。熱鬨是屬於他們的,我想靜靜。”青年拍遍欄杆,倚牆而立,渾身一副清冷孤高。
馬雲祿到知曉劉雲不是那種不通人情的冷血動物。
此子起於寒微,受儘磨難,看遍冷暖,早已心靜如水。
無論立下了多大的功業,做成了多了不起的壯舉,隻稍作歡喜片刻,便又是重新居安思危,審時度勢了。
若說劉備有高祖之風,那劉升之在氣質這方麵就與劉備截然相反。
正如辛憲英所預料的那樣,劉升之與漢中宗劉病已一樣,不僅命運出奇的相似,性格也格外相類。
漢朝賢能的君主實在太多了……
高祖草創爭天祿。
其後有文景之治、武帝拓邊。
漢武帝耗儘國力,社稷危亡之際,又有昭宣中興。
王莽篡位,又有光武中興、明章之治,永元之隆……
若非趕上小冰河期,炎漢國祚再興三百年應該不是問題。
至於劉升之能否做到像漢中宗那般實現昭宣中興,那就是未知數了。
馬雲祿抬起眼眸,瞥了一眼月華籠罩下的青年,喃喃道。
“慶功宴上,沒了你,可壓不住場子。”
“句扶和王平這倆人喝著喝著又鬨翻了。”
“張嶷滿嘴胡話,弄得薑維都要打他。”
“柳隱非要跟龐德比氣力,結果被打得滿臉青……”
“唉……也真不知道,你怎麼帶得這麼一群人打的勝仗。”
劉雲聞聲大笑。
這群家夥啊……平日裡還真是這樣。
句扶、王平雖然都是板楯蠻出身的老兄弟,可性格卻截然相反,句扶呆愚魯莽,王平自狹謹慎。
每次句扶故意惹他,王平都不理睬,直到被惹毛了,王平才會毫不留情的給他幾拳。
張嶷麼……因為放蕩少禮,以前不知道被蜀中士族排擠成啥樣了。
這小子平日裡看不出來,可一喝酒就滿嘴跑火車,一旦說到了薑維的傷心事,乾架是免不了的。
至於柳隱,純粹就是欠收拾……
這成都小豪強年紀輕輕,自詡膂力過人,若不多挨點打,以後在戰場上難免吃虧。
“年輕人,都有年輕人的毛病。”
“無須太過苛責,這批人未來都會成長為大漢的頂梁柱。”
馬雲祿含笑道:“那你呢?金聚。”
“會成為大漢朝的另一個大司馬大將軍?”
夠資格擔任這個官位的,自然就是衛青了。
不卑不亢,不爭不搶,身居高位而深藏功名。
居權力之巔,卻不喜怒顯形。
衛青是華夏曆史上最完美的將軍,沒有之一。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劉雲看向皎皎孤月,玉盤上,光影斑駁。
偌大的月,似是倒映著某個身穿黑色袍服的威嚴男子。
他立於九霄之上,正俯瞰著腳下的大地,並默默伸出手來。
劉雲晃了晃神,差點也伸出手去撈月。
“府君……”
馬雲祿眼神柔軟,輕輕地撫摸著劉雲的後背。
“你在想徐揖?”
“是的……”幻想的畫麵支離破碎,劉雲回到現實,悵然若失。
“徐揖是我的舉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
“雖然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的為人和品性影響了我一生。”
“七年了,我終於為他報仇了,心裡的鬱結總算能放下了。”
馬雲祿倒是沒聽劉雲細說過他在涼州的那些事兒:“徐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好人,一個普通的太守。”
劉雲感慨道。
“他在青史中,最多也隻能留下一句話。”
“殺酒泉豪右受誅,佐吏劉升之、楊阿若、龐淯為其報仇,如此而已。”
“但就是這樣一群普通人,在我的眼中,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
“丙忠守節,不阿權貴,行於亂世,而不改其誌。”
“說到底,能在亂世中守住本分的人能有幾人?”
“麵對權力的誘惑,還能恪守己心,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本事了。”
言談間,落葉飄飄,禦風而行。
淡泊明誌、寧靜致遠的白羽從蜀中飄來,似在涼州的大地上生根發芽。
劉雲親臨漢末,行走在曆史的洪流中,對身邊的人和物,自有一番體察。
嘴上說著大漢純臣的,或許正是最想大漢滅亡的那一個。
將舉國權柄操縱於府中之人,也未必是想行篡逆之事的那一個。
諸事,論跡不論心。
同樣是被人推舉加九錫,可諸葛亮拒絕了。
他的霸府卻實現了魏晉南北朝唯一一例臣子開辟霸府後,不行篡逆之舉的殊例。
隆中草廬到白帝托孤的主臣之儀,成為了整個時代的佳話。
須知,要走到權利最頂端不難,難得是手握天憲,卻還能守住內心的野望,九死不悔……
能超脫欲望之外的人,本身就是了不起的人。
或許他們為報先帝殊遇,拚儘了全力也打不贏。
他們耗儘氣血,也隻換來一個苦苦支撐,存亡之秋的局麵。
可是,數千年來,即便理智者都明白,他們根本贏不了。
可是又有誰不想他們贏呢。
感傷時事,神情總顯落寞。
馬雲祿端起羽扇,緩緩遞給劉雲。
“你有故事,我有蒲桃酒。”
“升之,跟我說說吧,當年在酒泉究竟發生了什麼?”
回憶起起當年剛到酒泉之時。
劉雲滿眼星霜。
時值冬日,遍地餓殍,路存骸骨。
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終是走投無路,凍餒瀕死。
他是流民,他是乞兒,他是一個脫離奴隸主掌控的生口。
在漢末的大時代裡,被士族的豪化軺車碾成齏粉,都不會有人回頭看一眼的那種。
但,在那個冬天。
有一個叫徐揖的太守開倉放糧,不顧他的身份,給他了一碗難以下咽的麥飯。
沒有被完全磨碎的麥粒,混著冰冷的大雪一同灌進喉嚨,能卡的腸子都被拉得隱隱作痛。
就是這樣一碗士族們如果不作秀,都不會去下嘴的低賤糧食,成為了萬人哄搶的香餑餑。
劉雲是幸運的,他排在最前麵,搶到了滿滿一碗。
但那少年從人群中搶到了麥飯過後,卻並沒有吃,隻咽了咽口水,一路小心的護著,生怕被人搶走。
“那小子!把麥飯留下!”
流民的秩序是混亂的。
尤其是人人都要餓死的情況下,為了一碗飯,他們會不惜殺掉自己的同類。
因為,被打死的人,也會成為最好的糧食……
“放開他!”
徐揖一腳踹翻了那個強盜:“想吃飯,去排隊,再敢胡作非為,我先殺你!”
那壯漢大罵道:“府君,他隻是個卑賤的生口,私自殺了主人,逃離了奴籍!”
“我可是三輔的良民啊,跟這個低賤的生口不一樣。”
“住口!”徐揖冷冷的瞪了那人一眼。
“在我眼裡,沒有誰天生就是生口!”
“涼州的漢民、羌胡蠻夷,隻要願意歸附大漢,就都是漢民,我都給飯吃。”
“滾……”
“是是是……”
欺軟怕硬的強盜放開少年,狼狽的跑了。
劉雲趁此機會,一頭紮向了由幾根紅柳木和乾草隨意搭成的簡陋敞篷中。
裡麵躺著兩個奄奄一息的老人。
氣息不穩,骨瘦如柴,命數將絕。
他們快餓死了。
“麥飯來了,快吃,快吃。”
他一邊警覺地盯著外麵虎視眈眈的流民。
一邊把手中冰涼涼的麥飯給了老翁。
這兩個老翁都是三輔人,三個孩子在關中大饑荒中被西涼兵吃掉了。
夫婦年齡已大,無人奉養。
兩人看劉雲可憐,曾經給了他一口飯。
自此,少年郎就一路護送他們去河西祖籍躲避戰亂。
奄奄一息的老翁碗都端不起來了,他聲若遊絲的問道:“雲啊,你吃過了嗎?”
少年嘴裡嚼著東西,囁嚅道:“吃飽了……太守人很好,在酒泉,人人都有飯吃。”
於是乎,那老翁和婦人躊躇片刻,方才動了動了筷子。
少年咽了咽口水,回過頭去,隨口說了句:“我再去吃點,糧食可多了。”
隨後便走出破爛的屋子,抓了一把牆上的混著白雪的乾草,一同咽到嘴裡。
徐揖在忙著搶食的人群中,看中了那個皮膚白皙的少年郎。
他嘴角叼著一根乾草葉,眼神像餓狼一般盯著正在分食的隊伍。
但他卻沒有再去討飯,隻隨手抓住雪水充饑。
徐揖緩緩蹲在他的麵前,問道:“小子,你從哪裡來?”
“徐州、廣戚縣、劉氏鄉。”
徐揖歎息道:“好地方,可惜被曹操屠了。”
“為什麼不再去討飯?”
劉雲搖頭道:“太守是騙人的,酒泉能從事屯田的地方不多。”
“你的糧食根本不夠養活這麼多災民。”
“過不了這個冬天,他們都會餓死。”
“我少吃點,我身後的老人就能多活幾天。”
徐揖沒想到,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居然能冷靜的分析出這麼多事情。
“堅強、隱忍、謹守孝悌之道。”
“你小子我很喜歡。”
“識字嗎?”
劉雲點頭道:“在南陽跟一位名醫學過醫書,識得幾個字。”
“還會醫術?”徐揖驚奇了片刻:“那正好,來我麾下當書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