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灰暗的目光緩緩亮起。
“太守,可我是個乞兒,不是豪右出身,無法擔任官職。”
“我不在乎……”徐揖起身一把將劉雲拽了起來。
“誰說隻有豪強才能當官?”
“我偏要你當書佐。”
“我徐揖蒙受國恩,任職河右,便是要在此地乾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他這是找死……
無權無勢,無根無萍,在漢末去對付豪強?
劉雲知道他會失敗,會死得很慘。
“往昔,自光武開始,大漢能活到成年的天子們無不年年抑製外戚,打壓豪右。”
“結果外戚勢力盤根錯節,越打越強,世家豪右越打越多。”
“府君,你做不到的。”
徐揖笑道:“做不到又如何?”
“大丈夫行於天地之間,本就當馬革裹屍而還。”
“所有人都認為我自不量力,可那偏偏能證明,莪的確在做正確的事情。”
“大漢朝太廣闊了,光靠天子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那麼多世家大族。”
“鏟除豪右,清理田戶,當從酒泉開始做起。”
“這條路,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句話,掀起了酒泉郡清理豪強的序幕。
徐揖聚集了一批勇士,斬殺酒泉黃氏中人。
強行剝奪豪強的田產和府庫,將存糧分發難民,解放生口還歸民籍。
一時間大快人心。
同在河右的武威、敦煌和張掖太守也準備下手。
結果,次年夏天。
河西大亂。
各地豪強紛紛起兵攻占太守府。
酒泉太守徐揖被黃昂、黃華派出的亂兵所殺。
敦煌太守馬艾,剛要增援酒泉,中途無故病卒……
張掖太守派兵增援酒泉,也被和鸞起兵攻殺。
劉雲等人一路曆儘艱辛,逃到武威,尋求張猛援兵。
又入南山,以愚人金從鄰戴手中借來了千餘胡騎。
這才斬殺黃昂,為徐揖複了仇。
可這之後,豪強聚眾,連兵不解,夥同叛變的南山羌前後攻殺。
武威郡太守張猛又被韓遂起兵殺死。
“內外交困之下,英雄們的故事謝幕了。”
“楊阿若、龐淯逃到了僅剩的據點敦煌,在那裡為大漢守邊。”
“我和他們走散了,一路南下去了漢陽,結識了另一批英雄們。”
劉雲說完故事,一口將蒲桃酒飲入喉中。
口感甘甜、柔滑。
難怪曹丕愛不釋手。
馬雲祿聽完,隻輕輕地笑了笑。
“難怪你的性子這般倔強。”
“在漢川老說著什麼,偏要與天爭,要讓天下英雄儘低頭的傻話。”
“看來,徐揖的確塑造了你。”
“準確的說,是涼州塑造了我。”大漠風沙穿牆過,生存在這裡的人都有著一股勁兒。
一股骨子裡不甘天命,要與天地抗爭的匪氣。
關東士族瞧不起關西人。
這是不分民族來進行的社會分級。
在他們眼裡,馬超、龐德、薑維這一類人跟羌胡蠻夷沒什麼區彆。
隻要是生活在關西,那就是原罪。
涼州三明之一的張奐,立下了滔天的功勳。
他為了消除這種歧視,請求把自己的祖籍從敦煌搬到了弘農。
結果關東人還是看不起他。
張奐最終隻能灰溜溜的待在家中閉門不出,與弟子們講誦儒經。
便是坐上了三公寶座的武威人賈詡,不也和他一樣,閉門自守,兒女婚嫁不結高門?
說得好聽,是顯得賈詡低調。
戳穿事實,無外乎是整個魏國士族圈兒歧視涼州出身的賈詡,沒人跟他願意攀親戚而已……
劉雲活了二十一年,能明顯的感受到士族圈對底層生靈的傲慢。
他們口口聲聲說著黎民百姓。
可到了漢末降臨,哪一家不再拚命圈地,占據民田?
哪一家不說著黎民疾苦,白骨宿野,然後大行屠刀,燒殺搶掠?
最想當征西將軍曹侯的某位大漢忠臣,一生願望就是蕩平羌胡,為大漢守邊。
可是當他征戰冀州後,卻屠殺得百姓塞道,鄴水不流。
是誰人逼迫三十萬冀州漢民逃到塞外,成為烏丸人的?
又是誰興致衝衝的跑到白狼山,把這些可憐的‘烏丸人’重新抓了回來,衝入軍戶、營妓的?
在民族大融合的時代裡,名字裡帶著羌胡兩字的部落,真的就是外族嗎?
生活在塞內的屬國羌胡和漢朝百姓血脈融合了那麼多年,翻開後漢書,他們和漢朝的百姓一樣交稅,一樣為國守邊,身體裡流著漢朝的血。
麵對塞外的敵人時,麵對強大的塞外鮮卑入境時,他們守在第一線。
不需要漢朝征發兵員,漢朝的屬國兵自己也會去迎擊塞外的敵人,他們已經把自己當做大漢子民的一部分了。
可關東士族卻從來沒把他們當成過人看。
甚至於,連帶著把整個關西、整個北方邊界線上的所有人全部打為下等的羌胡。
何為羌胡?
何為華夷之辯?
帝國中樞以外的下等人,不在士族圈子裡的文盲,就都是羌胡。
為國守在邊界線上抗擊外敵的武夫,就都是蠻夷。
士族高高在上,排擠著這世界上一切和自己不在同一政治層麵的生物。
他們要遠離人類的身份,作奴役萬物的主宰。
在物質層麵,占據田野、山川大澤,銅鐵金銀之利當然不夠。
還要在精神層麵,讓你自己都認識到,你不屬於文明的一部分,你隻是個羌胡蠻夷!
有漢人血統?說這些重要嗎?
權利才能決定血統。
權利以外的,皆是蠻夷……
邊章、韓遂、北宮伯玉。
那麼多部落的領袖明明是漢人,那麼多的叛軍首腦明明是漢姓,隨從叛亂的漢兵不比羌胡少。
可殺敵之時,卻非要用文書以一當十,把屠殺的漢民也寫成羌胡,把叛軍首腦都寫作胡兵,來炫耀己功。
關東士族的傲慢,毀掉了大漢朝。
無法改變這個舊有的秩序。
他們也會毀掉整個中原文明。
“而我要做的……”
劉雲看向了酒宴上的各族百姓。
他們或許說著不同的語言,長相也不一樣。
但是,每個人在麵對漢末極端的天災人禍之時,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
“活下去……”
一碗麥飯能拯救一個將死的家庭。
一顆顆星火冉冉升起,就能改變這個亂世。
所有的‘下等人’不應該繼續被士族們編織的宏大敘事所欺騙。
醉意熏熏的柳隱忽然闖過來,搭著劉雲的肩膀滿嘴酒氣的說道。
“護軍,之前在成都沒發現,今天跟這幾個胡侯喝了幾杯。”
“才發現,他們跟我們也沒什麼兩樣嘛。”
劉雲看向這成都小豪強,露出了笑容。
“人,本身就隻是人。”
“胡人也好,漢人也罷,都是政治賦予的身份。”
“生活在大漢長城之內的,遭受世家豪強奴役的所有人,都希望能看到明天。”
“而我們北伐軍要做的,就是帶他們走出黑夜,邁向黎明。”
“主公要建立的是一個天下萬民都能共同生長的國家。”
“所有的世家豪強、所有的諸侯、軍閥,所有塞外野心勃勃的胡王豪帥,全都會攔在我們麵前。”
“這條路,道阻且長……”
“徐揖正是為了走向這一天,而死在了他們手中。”
眾人聽聞這番言語。
宴席上,漢將皆震動,羌胡們也都為之涕淚。
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一個跟徐揖一樣,隨時會死在這條路上的人。
但劉升之如今不再孤獨。
馬雲祿看向自己的金聚,拍了拍胸脯,爽快道。
“無論麵對多大的危險,我會始終跟自己的金聚在一起。”
龐德、薑維恭敬道:“願聽主公/義兄號令。”
“巴西張嶷也在。”
“宕渠王平、句扶如故。”
“湟中盧水王治無戴。”
“先零羌歸義侯蛾遮塞!”
“罕羌歸義侯唐蹏!”
“吾良羌歸義侯柯吾!”
“鐘羌歸義侯迷當!”
“燒何歸義侯比銅薑!”
“湟中義從侯支富!”
“休屠義從侯梁元碧!”
眾人自報名姓之時。
不知何時來到宴會上的伊健妓妾,也默默舉起了羽殤。
她望著劉雲所在的方向。
青年身後是一輪皎潔的皓月。
清風徐來,銀輝照亮黑夜,灑滿人間。
沐浴在月華下的青年,真如他母親甘夫人一樣,白如玉人。
眾人尷尬的看著前兩天還在死戰的敵人。
這妖嬈嫵媚的小月氏女王卻不怕生,隻是微彎嘴角,將手中的羽殤高高舉起。
“南山小月氏王伊健妓妾,願為將軍效勞。”
諸將歡呼,解仇作約。
如此一來,生存在河西、河湟的主要羌胡部落,全都被拉回漢家。
他們順著王道、正道、大道而行。
將成為漢帝國守衛西北最牢固的盟友。
劉雲與眾人舉杯慶賀。
一輪明月下,徐揖的影子似在月空中重複著當年他城破戰死前,對劉雲說過的那句話。
“我相信,終有一天,長城內的各族百姓將會為大漢,為了同一個目標而齊心抵禦外辱,內除奸臣。”
“我看不到哪一天了……”
“可升之啊,這一切,能托付給你嗎?”
“府君……你能,當然能。”劉雲多年不曾流淚。
但他看到曆儘艱辛而換來的今天這個局麵,不得不為之流涕。
“府君,七年了,我終於做到了。”
“並且,會一直做下去。”
“這條路,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