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怎麼看?尹新舟感到一絲莫名,她對仙家事向來了解不是很多,隻覺得是當下金屬冶煉技巧不到位:“那估計是之前的劍鋒處力學性能不均勻導致的,若是如今的這個鑄劍的手段能大成,說不定就不會再有這種情況了。”
原以為會聽到關於本命劍的揣測,順勢從話題當中將對方的來曆推斷一二,沒想到這姑娘竟然還真將話題拐回了鑄劍上。
“聽見了嗎?”
張飛
七雙眼睛齊刷刷地掃過來,尹新舟猝不及防被調侃,腦袋上幾乎要冒出實質性的問號。
好在張飛鶴看上去也隻是在口嗨,他誇張地擺了擺手,解釋道:“對於劍修而言,劍就像是自己的第二條命一般重要,鑄本命劍是再造之恩,像你這樣……也合該受個大禮。”
尹新舟從語氣裡也聽出對方是在開玩笑,隻道大禮就免了,不如折成錢物直接現場結清來得好。張飛鶴當然言好,兩人你來我往禮貌推讓幾回合,就見蔣鈞行乾脆連劍都不拿了,折了根樹枝站在七人當中,你一下我一下對著石頭放電。
鍍鉻液的製作流程複雜且成本不低,在他們配合默契之前,尚不能對那一池子的勞動成果動手腳——岑守溪將其看得十分寶貝,專門清出一個儲藏室用來放它,未經允許誰也莫想亂碰。
陳秉雖然多有抱怨,但真的要他去參與訓練時態度倒也足夠專注,尹新舟站在一旁圍觀了幾圈,如果不算蔣鈞行的劍突然出問題,他是這些修士當中出錯最少的那一個。
看來這些人還真的有望能解決問題——這麼一想,她的心情就頗覺惆悵。
仙人壽命長久,相較而言,凡人的一生乏味且轉瞬即逝,仙門內外幾乎被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許正因為如此,相較於“用機器來解決問題”,大家的思路都頗為直接,下意識的選擇就是選擇靠人解決。
比如後世即便是欠發達地區也很常見的土高爐,在這裡會直接被“靈力引火”替代,若是溫度達不到標準,那定然不是高爐的問題,而是應該從鑄劍者自身身上反思:修為太低,靈力不夠凝練精粹,手法不熟練……諸如此類,總之靠硬卷自己就能成事。
“電鍍術”也是同理,蔣鈞行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練出一身能憑劍引電的技藝,而如今雖然在形式上有了更改和妥協,但也隻是將一個人變成了七個人,本質上並無多少不同。
學生時代看劇的時候尹新舟一直都有懷疑,為什麼仙人的世界看上去總是那樣原始,鮮少見到現代社會當中的便利,即便他們壽命恒長精力旺盛,甚至其中的很大一部分不需要吃飯。
而如今她似乎隱隱約約摸到了那個答案:因為仙人可以日行千裡,所以無需在意道路交通;因為淬了靈力的武器一劍能斬開岩石,就沒必要鑽研更複雜的開采技術。
新技術的出現往往是由於迫切的需求,就像是冷戰時期的技術爆發一樣,而倘若“修成真仙”就能解決90%以上的問題,一旦麵臨的絕大多數困境都有成熟的唯一解,那麼——
所有人,所有生產力,所有產業鏈,乃至所有的潛在思維模式都前仆後繼奔向那和最終答案,似乎也不那麼令人意外。
不過這個方法還是過於費人,並且很難普及……尹新舟摸著下巴,一邊圍觀一邊思考著是否還有更加優化的途徑。
她看了看四周,截雲台的地麵平整,看上去像是沒有縫隙的一整塊,觸感幾乎要媲美瓷磚。據說這裡是被不知多少年前的一位同門一劍劈開的,磅礴的劍氣將山巔削平,最終就形成了這樣一片方便弟子們練劍演武的地方。
……這幾乎稱得上是改天換地的力量,若是修煉最終能練到這種程度,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思路會集中在靠提升修為來解決問題。
按照岑守溪的說法,隨著年月推移,截雲台還進行過多次修繕,在周圍布下了防止地麵損壞的強化法陣,足以承受高境修士所帶來的影響——或許也正是如此,這群人為成一片用引雷術劈了半天,也隻是用作目標標記的石頭有些發焦,而平整的地麵並未受太多影響。
等等,法陣,尹新舟左手握拳敲右手手掌——岑老先生曾說過算學和陣法息息相關,而
張飛鶴那堂過於飄忽的符咒課裡也提到過多張符咒可以聯合在一起構築起簡易的陣法效果,她自己又真的親眼見過引雷符的效果……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想辦法。
思及這裡,她立刻就想要再下山,結果剛走沒幾步就看見截雲台附近滾滾翻湧的雲靄,之前爬山的疲憊一下子就反撲了上來。
尹新舟:“……”
是什麼境界才能禦劍來著?難道在這之前想去什麼地方都要先爬山嗎……不過看起來剩下的人似乎也都是一副翻山越嶺家常便飯的模樣,感到不適的好像隻有自己。
此時七人發電隊伍又一次卡殼,有人因為靈力走岔猛然咳嗽起來,表情看上去頗為痛苦,於是大家隻能宣布今天的修煉到此結束。尹新舟走過去幾步,對著正在活動手腕的蔣鈞行開口:“我還有些彆的想法想要同徐師兄來探討,若是能成的話,興許還能幫上你們些忙。”
“徐望?”
蔣鈞行問。
“我也就隻認識這一位徐師兄。”
尹新舟點點頭:“符術上的事,想討教一二。”
說完,她又有些尷尬地問:“你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他嗎?”
蔣鈞行想了想,說了個地名,看尹新舟一副很迷茫完全沒去過的表情,又說:“我可以送你去一趟。”
“啊這,是不是太麻煩了。”
她脫口而出。
蔣鈞行多看了她一眼:“無妨。你此行既是為了要鑄劍,那便是霞山的大事,新劍於我有益,幫你的忙是情理之中。”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再拒絕就顯得很怪了。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開始向山下走去。
截雲台的石板路修得還算不錯,四周林地茂密,都栽著些常見的藥用植物,尹新舟甚至還從中辨認出了桂樹——說不定食堂燉肉的時候也會時不時來這裡薅上一兩片葉子。尹新舟邊走邊沒話找話:“聽岑師兄說,你昨夜開始就在這兒練引雷術,直到現在未曾好好歇息,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嗎?”
“……修為到了玉衡境之後,不是特彆需要睡覺。”
蔣鈞行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很久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還在腦海當中斟酌了一下回答:“辟穀之後就是不寐,一日之內保持清醒的時段可以逐漸變長,隻消很短的歇息時間便足夠。”
尹新舟:?
所以原來熬夜可以修仙是真的。
隻不過不是因果關係,而是遞進關係。
又過了一會兒,蔣鈞行突然開口:“你之前同師兄說過的話,我都聽到了。”
“什麼?”
尹新舟一愣。
“那個叫上元的地方,還有你告知他的來路。”
蔣鈞行看到對方臉色微變,補充道:“我的耳力比旁人要好些,他們還不知道。”
哦……尹新舟甩了甩手腕,對方的態度這般鄭重,反倒讓她不太好意思說當時的交流內容半真半假,而且充斥著張飛鶴的胡思亂想,隻能隱晦表態:“張監院想法實在是有些……跳脫,其實情況倒並沒有他想的那樣糟。”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尹新舟還從未與彆人聊過自己故鄉的事,此時不禁語氣輕鬆地多說了兩句:“我們那兒的許多人要一直念書念到二十多歲,這鑄劍的法子就是學校的先生講的,若是多讀幾年估計還能聽更多,可惜不知道為何來到了這地方。”
蔣鈞行的心情頓時十分複雜:“你想回去?”
“若是有法子的話自然是想的,有安穩的地方不待,何必要住在到處都是妖獸的地界裡。”
尹新舟道:“我曾聽話本裡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就有機會踏破此方世界,到彆的地方去,這是不是真的?”
“……”
他突然覺得有些難以作答:“或許吧,隻是我與師兄的修行都不太夠,等掌門師傅出關以後我可以幫你問一問。”
“哈,不必了。”
尹新舟聳肩:“若是練到開陽境都不夠,那不知道要等多久以後才行,我還是想想彆的辦法好了。”
於是蔣鈞行沉默著注視麵前的女修,對方甩著袖子一步步走下青石板路,似乎對自己的處境還一無所知。他曾經見識過那種小世界——以前有丹修用乾坤壺作靈田,那裡麵像是個精致的小院,各種各樣的靈植藥草鬱鬱蔥蔥,端得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可這樣的庭院也一眼望得到儘頭,大多數的乾坤壺皆是如此,很難想象倘若有活生生的人生活在裡麵,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從識字開始學算學”,對仙門和大荒一無所知,甚至對妖獸的了解都極為有限,一切的證據都指向了師兄的推斷。
如若不是一方被精心雕琢的小世界,一個早早準備好的金絲鳥籠,哪裡有讓凡人這樣學習的地方?雖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懷著怎樣的意圖……而這對生活在箱庭當中的當事人來說絕對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而她竟然還想回去。
蔣鈞行實在說不出口,這種情況的最大可能就是原本的那方小世界出了什麼變故,又或者是締造小世界的那位大能力量終於無以為繼,平衡崩隕而致。
——總而言之,根本不存在回去的方法。
“無妨,霞山有師祖留下的大陣護法,你留在這裡也算衣食無憂,繼續修行下去不會比原本的來出差。”
最後他如此說道:“你既為霞山派弟子,自然也會蒙受門派的護佑。”
這大概已經是這個人表達能力的極限了,然而尹新舟並沒有get到此間深意,隻覺得這種狀態更像是領導在給自己畫餅——你既然加入了這個公司就會享有公司的一切員工福利待遇,以後一定要好好努力成為一名合格的打工人……
她很敷衍地點頭:我知道,我日後一定好好修煉,爭取快點提升修為,來為門派做事。
蔣鈞行:“……”
他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算了。
*
徐望在大半夜被拍門喊起來之後,整個人的表情都很迷茫。
看來正常仙人也不是不需要睡眠,尹新舟在心裡想。
來客的組合很奇怪,徐望眨巴著眼睛,聽著尹新舟三言兩語將來意闡述清楚,感到十分惶恐:“我的符術也就那麼回事!你又不是沒見過,畫符倒是沒問題,想要讓我改做新的,那可真是太為難我了——”
“沒關係,我現在就是需要基礎。”
尹新舟打斷了對方的話:“而且我也隻認識你一名符修,若是徐師兄不肯幫忙的話,我怕是再找不到其他人了。”
最後打動徐望的是這件事情的豐厚收益。如果鑄劍法真的能大成,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可以從中攫取一部分利益,而他作為關鍵陣法的參與者能從中撈到的勳業定然隻多不少,新舟師妹肯在這個時候想到自己,將這種肥缺分予一部分,已經算得上是重視大家之前的交情。
不破不立,好的機緣若是不抓住誰知道下次會等到什麼時候。徐望當即打定了主意,衝著二人一拱手:“既然師妹如此寄予厚望,我自然要竭儘全力。”
如果硬要將複數這門艱深的學問總結出三要素來,那麼大體可以歸結於文字本身、文字的排列形式以及寫符所消耗的靈力。
按照張飛鶴的說法,最初的文字擁有引動天地的力量,而將這些文字以合理的形式排列在符紙之上,就逐漸形成了當世常見的符咒結構。
如今大家所常見的符咒大都是“久經考驗”的組合,如果按照中醫
的邏輯來解釋,就是經曆一代代整合所形成的“經方”。
而倘若想要脫離“經方”開始獨立畫符,耗心耗力不說,產生的結果也未必能儘人意,更有甚者還有誤傷自己的可能——一個符修最基本的素養就是“敬惜字紙”,寫壞了的符咒要集中燒掉,防止不小心放在什麼地方而造成麻煩。
“以前就有過因為亂放引火符而引發火災的情況。”
徐望解釋道:“那位修士寫了一半,因為靈力走岔就將符紙團了團扔在房後,沒過多久又接了出山的任務,等回來的時候房子已經燒得不剩下什麼了。”
尹新舟:“……”
“耽擱了自己不說,還險些燎到附近生長的靈植,最後不但要回來領罰還得寫悔過書,那文章在門內的議事廳裡掛了好幾年呢,費了很大功夫才贖回去。”
在進行了有慘痛先例的安全教育之後,徐望在桌上排開一疊黃紙,連畫了三張與降雷有關的符咒。這三張都是引雷符及其變種,一張尹新舟之前見過,能夠憑付在劍上使用,一張能用作陷阱提前布置,還有一張裡麵隻注入了極少的靈力,想要使用的話需要現場激活,不然平日裡近乎於一張廢紙。
尹新舟將這三張符紙的模樣一一記在心裡,那一長串的複雜名字被拋之腦後,她依照著用途分彆起了新的代號:武器附魔,地|雷和觸發式手|雷。
拋去和常見繁體字截然不同的奇異文字不說,單純從圖像識彆的角度來講,這三張符咒的主體結構其實都非常相似。一個經曆過複雜字體變形的“雷”字排列在最中央,周圍以不同角度和大小限定著一係列的字符,尹新舟懷疑這是對這張符紙的描述性詞彙。
“你這裡有書嗎?”
她問:“每個字代表什麼含義的對照表。”
“書倒是有,不過新舟師妹可彆抱太大希望,那書裡的描述和實際符紙的寫法根本不是一回事,早就有人試過了,結果看也看不懂。”
徐望回到房間裡一通翻找,很快拿著一本薄薄的線裝小冊子出來:“你看,就是這本,藏書閣裡翻印了許多,每個人都可以借來看,但都覺得太過晦澀難以讀懂。”
“先看看再說。”
尹新舟接過來,隨口道:“反正我連《引氣入門》看著都吃力,所有難度的資料對我來說都一樣。”
徐望:?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是擔憂了幾分。
這本書的編者據說是位已經隕落了的大能,距今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曆史。逝者長已矣,書的內容倒是一字未動過,屬於各大門派的藏書閣均有收藏的通行教本。
尹新舟將書翻開,看著滿滿當當的繁體文言小字,歎了口氣。
——通行教本都如此詰屈聱牙,以如今青州普遍的受教育水平,遍地都是使用經方的符修也很容易理解。
蔣鈞行在將人送到之後就自覺任務結束,告了聲彆之後迅速消失,隻留下他們二人在附近的八角亭裡“攻讀”這份傳承數百年的資料。好在仙人的生活作息往往十分紊亂,亭廊當中除了他們二人以外還有不少人在這裡挑燈夜讀,或者乾脆支個攤子在畫畫,看上去十分有藝術氛圍。
於是尹新舟就著燈繼續讀下去,邊看邊對照手中的那三張符紙,最後緩緩皺起眉來。
“怎樣?”
徐望說:“我就說吧,大家都看不太懂。”
“不——”
尹新舟搖了搖頭,語氣當中有明顯的遲疑:“或許,可能……”
她對書中有些複雜的文言仍舊一知半解,可每一章節後舉出的案例倒是頗有些麵熟,興許自己一開始開玩笑的那句“少兒編程”並沒有出錯,至少沒有完全出錯。
——這種符咒或許擁有一種完備的邏輯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