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蹬蹬蹬爬上台階,目光毫不畏懼地與天下地位最高的兩人對視,聲音脆生生,“古有一農夫,覺得自己禾苗長得很慢,於是每株都拔上來一截,導致禾苗都死了,此為拔苗助長。弟弟剛滿五歲,他的頭腦和身體都沒長大,你們卻不讓他慢慢成長,反而不允許他睡覺,讓他讀什麼四書五經,我看他不用讀,你們應該去讀!”
顧太師在國子監教書,平時聽文華殿的同僚說永照公主實在不凡,他以為都是奉承話,沒想到是真的,除了自己的兒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如此早慧的學生。
顧太師捋了捋胡子,略帶驚奇望著對方,遇見好苗子、傳道受業解惑的為師責任猛地升起,樂嗬嗬詢問,“公主,您願不願意做下官的學生?”
小公主搖頭,“謝謝您,但沒必要,本宮有老師了。”
師者如父,不能輕易變化。顧太師理解,卻免不了沮喪,幽幽歎口氣,不知道誰這麼幸運,能收到如此聰穎的弟子。
他太難過,因此沒注意到皇帝陛下始終滿臉委屈,眼神寫滿了“你弟弟自己要讀書關朕什麼事為什麼要罵朕”,以及蘊空若有所思的眼神。
趁著君臣互相炫耀自家孩子的時候,蘊空走到越浮玉麵前,眉頭輕蹙,“你的老師是誰?”
永照公主眨眨眼,理直氣壯開口,“你沒聽過麼?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天下之人都是本宮的老師。”
蘊空再次陷入沉思,許久後認真點頭,“公主所言極是,蘊空受教。”
“互相學習,應該的。”越浮玉笑眯眯應下,沒人看見的角度,偷偷吐了下舌頭。
這個小孩好像比他爹聰明,似乎看出了她因為不想起床才拒絕太師,但也沒聰明太多,還是讓她糊弄過去了。
笑死,誰要拜師啊,她今年才九歲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上睡覺不香嘛?
第106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她不記得他了◎
太子入學被取消,伴讀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唯一的受益者顧見星高興瘋了,被父親打手板都是笑的,晚膳還多用半碗,急匆匆扒完飯,撂下碗筷,“父親哥哥慢用,我出去玩了。”
“步從容,立端正……小崽子你不許跑!”
顧見星假裝沒聽見,一溜煙跑遠,顧太師都氣笑了,轉頭對大兒子道,“你弟弟早晚把我氣死。”
一頓飯兵荒馬亂,蘊空喜靜,卻不厭煩這樣的場景,仿佛知道這樣的日子來之不易,因此對吵鬨的弟弟也格外縱容,“見星還小,長大就好了。”
“六歲不小了,你六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讀四書,能抱著一本書安靜一整天,他怕是連什麼是四書都不知道,”顧太師頭疼,又忍不住感慨,“我為師多年,才知道勤奮又有天賦多麼難得,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好苗子,卻已經拜師了,真是可惜!”
蘊空頓了頓,表情有些許微妙,“父親莫急,以後總會遇到的。”
有些事沒必要告訴父親。
比如父親心中的好苗子,大抵和弟弟差不多。他們離宮時,蘊空分明看見她靈動的笑,眉眼彎彎,眼底滿是狡黠與得意。
“哎,也是。”顧太師接連遭受好幾波打擊,無心用膳,拍拍長子的肩膀,先回書房了。蘊空獨自慢條斯理吃完飯,慢慢踱回房間,翻開書本。
他很快沉浸在書中,忽略心底細小的遺憾。太子不需要伴讀,他們怕是很難再見麵。
……
公主發話,莫敢不從。
太子進文淵閣被取消,但皇帝為他單獨請來顧太師,每天上午下午各講一個時辰《禮記》。
越辭樓早就不滿學習《三字經》《弟子規》等小孩看的書,對新老師十分滿意,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顧太師同樣興奮,回家迫不及待告訴夫人,“太子大才,大申之盛世指日可待。”
飯桌上,蘊空動了動手指,漆黑的眉眼淡淡,終是沒有開口。
時間匆匆過去,轉眼就是一年後,申帝這次十分謹慎,先請示女兒,得到同意的答覆,才敢讓兒子去學堂讀書。
春日晴朗,小侍讀們抵達文華殿。進宮前,家中長輩耳提麵命,不允許他們搗亂,因此都規規矩矩坐在座位上,膽子大一點的才敢偶爾假意抬頭,瞥一眼四周。
顧見星當然屬於後者,他已經七歲,年齡漸長,但性格毫無變化,坐在椅子上悄悄扭動,對哪裡都好奇,直到被身後的哥哥輕輕點了下腦袋,瞬間像被定住,一動不敢動。
這一次,顧家兩個孩子都來了。
其他方麵不提,文淵閣是皇子皇孫的學堂,老師都是一等一的文人,千金難求。況且顧太師自己也在文淵閣教書,能照應兩個兒子。
距離辰時一刻鐘,宮女太監們推門而入,侍讀連忙行禮,起身後才發現來人不是太子,而是一位紅色宮裝少女,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位該是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永照公主。
公主揮退侍從,輕車熟路坐在書堂最後一排靠窗角落,竟是要和他們一同讀書。
大申以來,女子地位逐漸提高,但勳貴世家還維持過去的規矩,男女不同席,更遑論在學堂讀書,稍大一點的孩子已經眉頭微蹙,表情微微不讚同。
不一會兒,顧太師手執書冊進來,他也看見角落裡的公主,表情微怔隨即嚴肅開口,“公主為何在此?”
永照公主跪坐在桌邊,儀態端正,但怎麼都有種散漫的感覺,她慢悠悠開口,“回先生,本宮自六歲起,一直在文華殿讀書,為何不能在這?”
顧太師皺眉,欲言又止,似乎想辯駁,但又礙於兩者的身份,他最後還是輕咳一聲,“祖宗禮法不可違,文華殿乃曆屆宗室子弟求學之地,即便是公主,也不該不守禮數。”
永照公主偏頭嗤笑,“本宮也姓越,自然是宗室弟子,哪裡不守禮數?”
哪裡不守禮數?當然是其他人都是男子,而公主是女子啊!
顧太師表情逐漸嚴肅,公主卻依舊漫不經心笑著,兩人對視,氣氛顯而易見繃緊。
第一天進宮,侍讀們就遇到這種情況,各個嚇得不敢說話。但也有例外,禮部尚書之子範南忽然起身,拱手道,“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文華殿先生講修身養性、治國論道,恕臣妄言,公主本就不該在此。”
“女以弱為美?不該與你們一起讀書?”永照公主輕笑,眼神卻冷淡,她起身,眼神緩緩環顧四周,“你們也是這樣想的?”
侍讀們互相交換眼神,與範南關係比較好的少年率先起身,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站出來。
蘊空神情淡漠,默不作聲看這場鬨劇。
他了解父親,老爺子一直對公主推崇備至,甚至想親自做對方的老師,不可能反對她留在文華殿,突然發難,估計又是公主的什麼鬼主意。
而顯然,在座的學生也有人看出來了。
能來到文華殿的伴讀,大部分是重臣子弟,還有特地從民間找來的天才,都有自己的想法。
做伴讀最重要的是什麼?天賦、世家、學識……大家都差不多,誰能拔得一籌,就要看太子的想法。
這些年,一直有公主和太子不合的傳聞,甚至聽說公主阻攔立太子。伴讀們神色不一,有些人顯然認為這是一場站隊,迫不及待站出來。
無論是什麼,蘊空都無意參與,他不疾不徐翻開書,並沒注意到,他在想到公主時,眼底的冷淡不知不覺散去,反而泛起一縷笑意。
就在他低頭的瞬間,顧見星左看右看,也跟著默默跟著起身。
餘光瞥見前麵的身影,蘊空終於一改淡漠的神色,眉頭緩緩皺起來,他剛要伸手,卻見顧見星高高舉起手,大喊一聲,“先生!隻能選公主離開麼?能不能也選我離開?”
蘊空:“……”他在擔心什麼。
顧太師臉都黑了,“不能,坐下!”
“哦。”顧見星悻悻坐下,背影充滿失落,仿佛淋濕的可憐小狗,蘊空低頭盯著指尖,好像在抑製訓斥對方的衝動,又好像實在不忍直視。
顧太師家的兩兄弟委實有趣,永照公主清媚的眼睛溢出笑,又迅速憋回去,對著所有站出來的世家弟子嗤諷道,“當年罪臣逼宮,大臣們嚇得跟鵪鶉似的,唯獨長公主站出來清君側,當時怎麼無人說男以強為貴?母後上陣殺敵,你們舒舒服服呆在京城,怎麼無人主動站出來說女以弱為美?”
世家弟子們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大門再一次打開,太子從外進來,看見一群人劍拔弩張,背著手嚴肅道,“發生何事?”
無需彆人開口,文華殿侍從低聲彙報事情經過,太子聽聞後點點頭,“同為宗室,皇姐自然能留下。況且,凡事講究先來後來,皇姐本就在文華殿讀書,是本殿打擾皇姐,即便有人要走,也該是本殿。”
文華殿是皇子讀書的地方,誰敢讓太子離開?這件事隻能不了了之,太師也不敢多言,很快開始講學。
上午共兩堂課,時間很快過去,到了用膳的時間。
蘊空拒絕彆人的邀請,等顧見星手忙腳亂收拾好東西,帶著他慢悠悠離開,走到一半,顧見星突然一拍腦袋,“哎呀,我把好兄弟落下了。”
顧見星四歲的時候,親手做了一個小木勺,給它起名叫好兄弟,每次吃飯都要帶著,進宮也沒忘記。
“我和你一起去取。”兩人都不餓,而且午休時間長,不用著急,但宮裡規矩多,蘊空不放心弟弟一個人,和對方一起回去,走到學堂門口,忽然聽見裡麵傳來聲音。
“早上站出來的人,通知他們明天不必再來?”
“當然不必,”雖然隻見過兩次,但蘊空清晰地認出這是公主的嗓音,好像無論何時,她的語調總是懶洋洋的,像驕矜的貓兒,舉手投足都有種恩賜的感覺。
公主道,“他們今日剛進宮,明天就被攆回家,怕是會被家裡人誤會。過幾日你找個理由,隻說不需要這麼多伴讀,留下幾個,把其餘人都打發了。”
既然有公主,那另外稚嫩的嗓音肯定是太子,太子問,“皇姐,他們那樣對你,你怎麼不生氣?”
永照公主似乎笑了,清脆細軟的嗓音帶著笑意,“不過一群孩子,和他們生什麼氣?他們認為女子不能讀書,是因為世俗如此,千百年來的規矩如此,他們沒做錯,他們不過是一群普通人。本宮不會責怪他們,但也不會喜歡他們。至於其餘一些想討好你的,也不過人之本性,但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你身為太子,身邊不能留這樣的人。”
早上那出鬨劇,果然是公主的想法,蘊空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但終究不是他該聽的東西,牽著弟弟轉身要走,卻再次聽見公主的聲音。
似乎太子問了句什麼,公主輕快地回道,“本宮覺得誰不錯?唔——我覺得今天舉手那個小笨蛋挺好,十分活潑有趣,後麵似乎是他的兄長,沉穩內斂。兩人一動一靜,留在你身邊剛剛好。”
腳步微頓,蘊空很快帶著弟弟離開。
一直走到遠處,徹底聽不見對方的聲音,蘊空先低頭看弟弟,顧見星咬牙切齒,“什麼嘛!早知道站起來就會被趕走,我就不該坐下!”
……所以完全不介意彆人說他笨蛋麼?蘊空拍拍顧見星的腦袋,腦海中不由自由冒出另一個念頭。
——她不記得他了。
【???妜騯??? 步從容,立端正——《弟子規》
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女戒》
第107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我似乎認識你許久◎
文華殿的事不大不小,最後是皇帝親自下令,允許永照公主繼續留下讀書。
眾人再次見識到公主的受寵程度,禮部尚書範啟帶著兒子來道歉,公主恰好出宮祈福,太子殿下接見了二人。
聽說對方的來意,越辭樓穩重地點點頭,“皇姐並無責怪之意,況且令公子勇氣非凡,尚書大人不需掛心。”
“謝公主,謝太子殿下,”範啟千恩萬謝,離開皇宮後,若有所思開口,“看來傳言是真的,太子的確對公主有所不滿,你這件事做的不錯。”
“知道了,父親。”範南點頭。
而鐘粹宮裡,越浮玉從偏殿進來,刮刮弟弟的鼻子,“不錯哦,會說場麵話了。”
越辭樓挺胸,強忍著驕傲、十分矜持的頷首,“當然,否則的話不知道要聊多久,他們話好多。”
太子發話,這件事徹底過去。但侍讀們很快發現,公主並不經常來上課,大部分時間都不見人影。
身為一個話癆,顧見星早就打聽清楚原因,他碎碎叨叨分享自己新打探的消息,“先生說,公主已經讀過《四書》,不需要和我們一起上課,偶爾感興趣才來聽聽,大多數時候都在藏書閣讀書。欸,”顧見星突然起身,盯著桌上的宣紙,指著一個字,“哥哥,你這個字是不是寫錯了。”
“嗯,”筆尖微頓,蘊空點頭,“聽你說話,有些走神。”
“那我不說了,哥哥繼續寫字吧。”
顧見星很快跑出去,蘊空則看著宣紙,神色莫名。
……
如顧見星所說,公主確實不常來,授課先生似乎也默認這件事,唯獨顧太師的課堂上,育才心切的老爺子不允許公主缺課,每次都要派人請公主過來。
雖說學生們的年齡都很小,但到底男女有彆,顧太師不敢派彆人,索性找自己成熟又冷淡的大兒子,肯定不會出問題。
這天一早,顧太師又讓他去請公主,蘊空穿過長長的走廊,推開藏書閣大門,果然在裡麵看見永照公主,正趴在桌邊睡覺。
她穿著一身黃色衣裙,頭頂梳著兩個圓圓的發髻,被簪花錦緞包裹,隨著她的呼吸一顫一顫,整個人圓滾滾黃嫩嫩,更像絨絨一團小奶貓了。
周圍並無侍女,但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公主,她揉揉眼睛,從桌上爬起來,隨意看向門口的人,“顧太師又讓你來找本宮?”
門外陽光大亮,不遺餘力灑進來,晃得公主睜不開眼,蘊空關上門,指尖扣在門扉上,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一時都沒動。
蘊空自認為是個淡漠的人,連對待親緣都比彆人冷淡三分,但此刻似乎有些不一樣,他被派來請公主,如今已經完成任務,可以直接離開,但發現對方沒有起身的意思,他莫名問了一句,“不想去?”
“不想,”永照公主又趴下去,臉貼在桌麵上,臉頰嘟出圓圓一團肉,“昨夜沒睡好,今天很困。”
畢竟是弟弟的老師,公主很尊重顧太師,但她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實在睡不夠。今早是顧太師的課,公主已經努力從床上爬起來,無奈太困,隻好半路改道藏書閣,沒想到還是沒躲過。
細閃陽光籠在公主周圍,她絨絨的碎發清晰可見,指尖微癢,蘊空思慮片刻後開口,“那臣回去稟報,並未見過您。”
幾番接觸,永照公主也認出對方,是去年那位替弟弟上課的小少年,她在桌子上蹭蹭,眯著眼睛笑,“你果然是個好哥哥。”
春日陽光熱烈,照的清冷少年耳廓微紅,他低低應道,“嗯”。
……
經過上次包庇事件,蘊空和永照公主莫名熟悉起來,他也愈發意識到,公主的確像一隻貓。因為貓兒最會試探他人的底線,然後驕傲洋洋地得寸進尺。
這日,蘊空照例來尋人,永照公主見了他,根本沒有上課的意思,反而二話不說抓起他的袖子,拽著他跑出藏書閣。
陽光正好,公主一身紅色長裙,裙擺隨風飄動,像翩然起舞的蝴蝶,長發隨風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春天自由蓬勃的氣息。
她帶他跑過深紅宮牆,跑過綠柳滿蔭的小路,最終抵達文華殿最深處的花園。公主手腳並用爬上假山,一拍裙子坐在山頂的石頭上,看少年還在下麵,輕快喊道,“上來啊。”
山下,蘊空仰頭,望見小姑娘如春日一般明媚的笑,頓了頓,咽下此舉不合規矩的話,一同爬上山頂。
幾乎剛坐下,公主便伸出手指給他看,“師兄快看,那邊的花都開了。”
順著小姑娘纖細的手指,蘊空遙望遠處,京城四月,杏花大片綻放,坐在山頂,能看見整片的粉色杏林,風吹過時,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場紛飛的雪。
公主笑眯眯托著下巴,“好看吧。”
餘光滿片春光,蘊空頷首,冷淡鋒利的薄唇輕輕上揚,聲音低啞莫名,“好看。”
整個春日,兩人經常在假山或藏書閣見麵,熟悉以後,永照公主才知道,蘊空已經過了院試,準備參加今年八月的鄉試。
“難怪先生們允許你不上課,”永照公主驚訝,清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本宮平日是不是不該打擾你?”
“不礙事,”蘊空翻過膝蓋上的書頁,淡淡搖頭。
假山頂,兩人坐在同一塊大石頭的兩端,距離不遠不近。但聽完這句話,永照公主蛄蛹蛄蛹蹭到蘊空附近,單手撐著石頭,偏向少年那側,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直到蘊空無奈抬頭,喊了聲“公主”,她才歪著頭開口,“你好像並不擔心鄉試,因為有信心一定會考過麼?”
“並非如此,”蘊空搖頭,“隻是不在意罷了。參加科舉是給自己多年苦讀一個交代,不是為了考上。既然不在意結果,自然不會擔心。”
永照公主眨眨眼,“不在意科舉,是不想當官?那你想做什麼?經商、書畫、總不會是參軍吧!”
蘊空頓了頓,第一次對外人說出真實的想法,“我想學佛。”
“啊?”嘴巴張成圓形,永照公主大驚,“難道你想出家?”
她太過驚訝,完全忘記自己坐在石頭上,身體猛地前傾,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栽到蘊空懷裡。
軟軟一團撞到胸膛,唇齒間的熱氣暖烘烘灑在脖子上,冷淡穩重的少年罕見慌亂,手忙腳亂把公主扶起來,對方偏偏還要搗亂,不依不饒扯著他的袖口,“不會吧不會吧,顧太師會瘋的。”
終於把公主重新抱坐在石頭上,蘊空額頭都冒出一層薄汗,他伸出雙臂小心護著對方,滿腔嚴肅規勸都變成無奈,他輕輕歎口氣,“不會出家,但會做居士。”
“那就好那就好,”永照公主也跟著鬆一口氣,隨即舉起兩隻藕段似的小白胳膊,用力鼓掌,“你一定會成為很優秀的居士,名垂千古!”
蘊空垂眸,看著笑意盈盈的公主,眸光微動。
她似乎生來不同,從不以世俗的眼光評判他人,而是永遠回以熱烈的歡呼。
胸口似乎隨著她的掌聲顫動,仿佛沉寂多年的古鐘,終有一日,被好奇的貓兒輕輕撥動,於是控製不住地、無法抑製地,發出響徹山野的震鳴。
他彆過頭,嗓音微啞,“您呢?為什麼不願意去學堂?”
“因為本宮想做的事,文華殿的先生教不了。”公主遙望遠方,清亮的目光仿佛穿透道道宮牆,看向不知名的遠方,“他們教尊卑有彆,我偏覺眾生平等;他們教男外女內,我偏想女人做官,他們跪天叩地,我偏要推翻這片天地。”
一番豪言壯語,永照公主說的擲地有聲,可說完這些,她自己都覺得可笑,“本宮是不是有點天真了?”
“所有變革之人,都要有翻天覆地的決心和勇氣,您並非天真,而是足夠勇敢。”第一次,蘊空主動伸手觸碰對方,他捋順她的長發,輕柔到近乎溫柔,“公主,您做的很好。”
公主微怔,隨後唇角一點點勾起,揚起一個大大的笑,仰頭在對方掌心蹭了蹭,“謝謝師兄!”
春光融融,蘊空一時分不清,他的指尖、耳後還是心臟,哪裡更暖。
……
日子在一場場會麵中悄然而逝,轉眼就是兩月後,太子選伴讀的時候。
當然,這是私下的決定,落選的孩子會得到一個“太子年紀尚小,不需太多人伺候,以免打擾他專心讀書”的理由,顧全所有人的顏麵。
今日學堂講《論語》,永照公主少見地出現,中午用膳時,她剛想和弟弟一起走,卻見越辭樓已經和顧見星勾肩搭背,嘰嘰喳喳一同往文華殿深處走去。
雖然弟弟平日過於老成,讓她有些擔心,但現在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又是怎麼回事?果然學好千日不足,學歹一日有餘。
永照公主轉頭,默默看向顧蘊空,清淩淩的眼睛睜大,仿佛寫滿了,你家小孩為什麼帶壞我家小孩?
向來舉止有度的少年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沉默許久後,按住太陽穴,“臣回家一定教育他。”
麵對兩個明顯要做壞事的小兔崽子,公主叫住他們,“不用膳,你們乾什麼去?”
儘管第一次有了好朋友,但越辭樓最喜歡的人永遠是姐姐,立馬停下乖乖回答,“昨日下學的時候,見星偷聽到範慕青說,文華殿西南角有條很大的紅色錦鯉,我們倆想去看看。”
蘊空和公主都知道範慕青。
禮部尚書庶子,母親是範南母親的陪嫁丫鬟,後被禮部尚書收為妾室,若論身份,對方未必有資格進文華殿,但小孩很聰明,不知道用什麼理由說服了禮部尚書,因此也格外被範南討厭。
蘊空忍不住歎口氣。
自家弟弟不僅帶壞彆人家孩子,似乎還被當槍使了,就顧見星風風火火的性子,走起路來雞飛狗跳,能偷聽到什麼?多半是彆人故意讓他聽見的。
而彆人家的弟弟明顯聰明的多,太子正和公主解釋,“皇姐,我知道範慕青是故意的,但我還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顧見星湊在好兄弟旁邊,一臉清澈愚蠢,“啊?誰是故意的?”
“……”
蘊空到底沒忍住,用書敲下顧見星的腦袋,惹得對方捂著腦袋嗷嗷委屈,“哥,你打我乾什麼啊?我今天又沒犯錯!”
太子和公主對視,眼裡寫著同一句話,果然是笨蛋。
……
最後,一行四人來到西南角,這邊有金水河,一直連通城外,確實有看見錦鯉的可能。
雖然多半是假消息,但顧見星不知道,他興衝衝跑在最前麵,還沒到地方,就聽見範南惡劣的嘲諷,“老子讓你替我寫篇文章,你故意亂寫,害老子挨罵是吧?”
岸邊約有五六個人,看身形大約是範南的朋友,他們圍成一圈,衣擺縫隙隱約露出一個躺在地上不停翻滾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範慕青。
他們似乎經常做這樣的事,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還順著範南的意思繼續嘲諷,“以為當上太子伴讀了不起?你在我們麵前,隻是一條狗,知道不知道?”
不知誰用力踹了一腳,把範慕青半個身子踢進河岸,他們哄堂大笑,還有人吹了個口哨,“賤人的兒子果然也是賤人,看這身段,當什麼伴讀,當小倌不是正好。”
後院乾淨、又被家人保護好的小少年何曾見過這樣的事,顧見星眼睛都漲紅了,離弦的箭一般衝過去,一腳踢飛剛才動手那個人。
太子殿下回頭,發現姐姐沒有阻攔的意思,也小跑著過去,快走到近處,才背起手,假裝剛發現的樣子,嚴肅質問,“你們在做什麼?”
既然有人特意邀請太子來看這一幕,公主自然不會打擾,她揮手示意護衛看著幾人,自己則與蘊空走遠。
公主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甚至不知不覺邁向河麵,蘊空拽住她的腰帶,把人半拎起來換了個方向,無奈詢問,“擔心太子殿下?”
“當然,”不知道去哪,越浮玉席地坐下,她兩手捧著下巴,表情略有煩惱,“我實在糾結,一個人年少時,究竟該留什麼樣的人在身邊,聰明狡詐的、還是質樸真誠的?與他性格一樣的、還是截然不同的?讓他早早見識世間險惡、還是被愛與真誠包圍?一個侍讀就這麼難選,以後辭樓當皇帝,豈不是更煩惱?”
公主坐在地上,小小一團,明明自己都是個孩子,卻像個大人似的操心彆人,蘊空忍不住笑,“你為什麼不問問他本人呢?”
“嗯?”越浮玉驚訝轉頭,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越辭樓已經回來了,他蹭到她旁邊坐下,仰頭認真道,“皇姐,我希望範慕青留下。”
公主摸摸弟弟的頭,“剛才那件事,你們被他利用,不覺得討厭麼?”
“不覺得啊,我覺得他很聰明,”太子殿下攥著手,語氣十分篤定,“況且,他長得好看,每次看見他,我都能多吃兩碗飯。”
顧見星也跟著握拳,“對,吃飯很重要。如果不是我吃得多,剛才也不能以一敵六。”
“……”笨蛋會傳染吧?!
越浮玉一拍手,“行,你自己說了算,侍讀名額算範慕青一個。”
顧見星連忙表示,“還有我和哥哥。”在皇宮能學騎馬射箭,比在家有意思!
“師兄也會留下來?”越辭樓驚訝,他很喜歡好朋友的哥哥,但也知道對方要參加鄉試,以為蘊空肯定要回家溫書,沒想到對方竟然願意留下。
蘊空點頭,視線不受控製地看向旁邊的小姑娘,“會的。”
*
事關朝廷重臣,範南等人的問題,並沒大肆宣揚,而是由皇後出麵,叫來幾人的家長,私下處理。
第二天,這幾人都沒出現,唯獨範慕青來到文華殿,無人的時候,他走到太子和顧見星旁邊,眸色複雜,“昨日之事,謝謝殿下和顧小公子。”
“沒事兒,”仿佛沒聽出任何言外之意,越辭樓踮起腳拍拍對方的肩膀,清脆的童音壓低,作出一副成熟理解的表情,“你身上的傷還好吧?”
深深看太子一眼,範慕青的眼神更複雜了,他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詢問,“您不怪我麼?算計您幫我出頭。”
越辭樓蹙眉想了一會,嚴肅道,“也不是完全不怪你,下次有這種事,可以直接和本殿下說,不要再用錦鯉的理由,見星因為沒看到錦鯉,眼睛都紅了。”
“你才哭了呢,”懶洋洋趴在桌上的顧見星瞬間跳起來,伸出小臂試圖鎖住太子殿下的喉嚨,結果被對方輕鬆躲過,他跺腳大喊,“我那是氣的,氣的!”
顧見星追著太子跑了十幾圈,始終沒抓住對方,氣得他牙癢癢,最後竟摟起範慕青的肩膀,“等以後我們二對一,肯定能打過你。”
範慕青怔住,難得沒有拐彎抹角,“您的意思是,還願意留下臣做您的伴讀?”
“當然,難道你真的介懷所謂的算計?”太子笑了,“本殿下是太子,大申百姓的事,都是本殿下的事,談何算計?”
後來,成為一代忠臣的範慕青總會想到這一幕,天昏地暗,有人自光中來,朝他伸出手。
而不遠處,公主托腮久久看著幾人打鬨的場景,小腿晃來晃去,掀起一片裙角。蘊空不動聲色拿起一本書,蓋住她的裙擺。
“師兄,”公主突然轉頭,眼神晶亮,“我們約定,你留下來,不要回太師府自己讀書。”
蘊空碰碰她的腦袋,聲音很輕,“為何這樣說?”
“這樣的日子很快活,不是麼?”說著說著,公主忽然偏頭,眉眼稍彎,似乎有些困惑,“不知為何,我總有種感覺,你好像已經獨自寂寞很久了,我不想你那樣,不如留在文華殿,和我們在一起,高高興興的生活。”
春風帶著潮濕的氣息徐徐吹來,好像連心底最深處的堅冰都隨之融化,蘊空輕輕摩挲觸碰過發絲的指尖,輕聲許諾,“好。”
年少時,該留在什麼樣的人身邊?
或許他已經有了答案。
第108章 if線-如果是青梅竹馬
◎【全文完】情毀佛骨◎
侍讀最終留下六位,通常情況下,他們會一直陪伴太子到弱冠,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說好留下的蘊空,第二年就離開去了國子監。
原因倒也簡單,太子與伴讀們年齡相仿,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唯獨蘊空比幾人都大,平日在一起讀書的時候,與其說共同學習,不如說蘊空和其他先生一起,帶六個小孩。
開始誰都沒在意,因為蘊空八月份要下場參加秋闈,留在文華殿能與更多老師探討,無疑是一件好事。但真到八月份時,顧太師卻對大兒子道,“今年的秋闈,咱們還是彆去了。”
蘊空靜靜看著父親,沒有反駁,平靜地等待一個理由。
見此,顧太師忍不住歎口氣。
都說知子莫若父,大兒子的心思是否在科舉上,顧太師怎麼會不知道,他不過是舍不得這樣一個好苗子,才堅持讓對方讀書,而他的孩子實在太好,這麼小就寧願舍棄自己的願望、反而去滿足父親的心願。
過去,顧太師可以裝作不知道,可如今馬上麵臨抉擇,科舉幾乎決定兒子的後半生,他怎能繼續裝糊塗。
顧太師拍拍兒子的肩膀,生下來那麼小那麼軟一團,不知何時已經成長頂天立地的模樣,“空兒,你其實無意科舉,對麼?”
書房裡,父子並肩而立,蘊空看了眼父親,沒有開口,可他不開口,顧太師也懂了。
“果然如此……”顧太師長長歎息,他沉默許久,久到太陽都落山,才不得不問出一直擔心的問題,“那,你想出家麼?”
蘊空是顧太師第一個孩子,傾注了他和夫人所有愛與期待,但剛開始的結果並不好。
從出生起,蘊空就總是生病,高燒、暈厥、甚至停止呼吸……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宮裡最好的太醫出診,也沒有任何辦法。顧太師不願放棄,帶著夫人與孩子南下北上,求遍天下太醫,最終求無可求,幾乎要放棄,路過的白雲寺方丈救下蘊空。
對方一眼斷定,“此子與佛有緣,想要活下去,怕是隻有出家一條路。”
顧夫人差點哭昏過去,方丈見他們夫婦實在可憐,給蘊空留下一串佛珠,“這是貧僧師父的念珠,師父剛剛仙逝,若能遮掩天機,孩子也許會沒事。”
顧太師夫婦千恩萬謝,臨走時,對方還是忍不住道,“天命不可違,他終有一日要走上成佛道,你們早做準備。”
顧太師半信半疑,可兒子自戴上佛珠後,再也沒生病,他和夫人半是喜悅、半是憂心,也不得不相信對方的話。
而隨著蘊空長大,小小的孩子愈發淡漠出塵,隻有小兒子在身邊時,才有一點孩子活潑的模樣,種種跡象都驗證方丈的說法。
這些年來,顧太師夫婦始終擔心兒子會出家,如今怕是擔憂終於變成現實,顧太師強掩緊張與兒子對視,蘊空卻搖頭,“不會出家,但確實想在弱冠後,皈依成為居士。”
大申有規定,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後才可皈依。
聲音很輕、卻很篤定,顯然已經思慮過很多次,顧太師幾乎瞬間鬆了口氣,居士很好,其實哪怕出家也沒關係,隻要不用斬斷親緣,父母願意讓孩子做任何選擇。
擔憂數年的恐懼沒有發生,顧太師簡直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坐下平複許久,“那你參加科舉,隻是為了父親對麼?”
不用蘊空回答,顧太師已經知道答案,他笑了,“空兒,我時常讓你弟弟聽話、懂事,可對於你,父親反而希望你彆這麼聽話。”
“你才十幾歲,未來還很長,循規蹈矩的日子那麼多,所以趁著現在,不必聽話,不必顧慮他人,鬨騰一點,任性一點,做你想做的事,犯錯也沒關係,隻要你感覺暢快。”
“我和你的母親,比起讓你成為什麼樣的人,更想你快樂。”
蘊空若有所思,沉默著離開書房,但這件事過後,他果然沒有參加八月份的秋闈,而永照公主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顧太師和他的對話,次日蘊空來到文華殿時,公主在門口攔住了他,神情嚴肅,“本宮已經為你辭去太子侍讀一職,如果你想離開,隨時都可以。”
公主抿著嘴,兩頰都微微鼓起,蘊空笑了,真正的笑,淡薄淩厲的眉宇稍彎,深色瞳孔裡笑意閃爍,“我是自願留下的,沒有其他原因。”
“呼——”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拍拍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師兄不願意,是太師非讓你留下的呢。”
她又急匆匆開口,表情帶著些許疑惑,“對了,先生說,除去學佛經,師兄沒有特彆喜歡的事,這是真的?”
蘊空的目光始終停在公主身上,看她鼓起的臉頰瞬間癟下去,雙眸靈動,即便聽見這樣的事,也未曾露出分毫鄙薄或恐懼,唯有純粹的好奇,他頓了頓,“是真的。”
他似乎生來如此,看萬物都一樣,所有情感都淡薄。不,或許如今,真有一樣不同了……
“吃的也不喜歡?玩樂也不喜歡?逛青——唔,”被蘊空以書壓住唇,公主乖巧咽下後麵的話,眨眨眼示意自己閉嘴了。
等蘊空拿走書,她才重新開口,眼神清亮,鄭重又認真,“前朝有個神童,三歲寫詩,七歲中舉,十二歲拜相,世人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也許師兄同他一樣,是神佛轉世。”
大多數人的一生,都在隨波逐流,或者艱難度日,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物,蘊空並不在意,可聽見小姑娘彆扭的安慰,他又覺得,自己似乎該做點什麼,至少讓她安心。
“無論如何,師兄還有幾年才能皈依,確實該如太師所說,做自己想做的事。”永照公主偏頭思索片刻,眼睛忽的一亮,“師兄,你明年就滿十四了,可以入學國子監。那裡都是同齡人,也許更容易找到喜歡的東西。”
他幾乎不會拒絕她任何事,蘊空摩挲著手腕的念珠,點點頭,“好。”
……
分明是公主提出這件事,但第二年春天,蘊空離開後,不高興的也是公主。
今天是正月十六,國子監開學的日子,因為是第一天,主要是拜師和認識同窗,不會正式上課,蘊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漫不經心點頭應付打招呼的人,心裡想的卻是公主。
前日從文華殿離開時,公主似乎不太高興,與他告彆時,表情也很冷淡,蘊空一邊應付著同窗,一邊忍不住猜測,公主因為他離開皇宮而不高興,還是不喜歡他送的元宵賀禮?
正想著,國子監祭酒馮太傅從學堂裡走出來,路過蘊空時,特意停下來,溫和笑道,“是蘊空吧?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你父親可還好?”
蘊空點頭,“謝太傅大人,父親很好。”
太傅、太師、太保並稱三公,都是皇帝的老師。
顧太師過去也在國子監教書,和馮太傅算是同僚,但太子啟蒙後,他就一心留在文華殿,平日也很少出門,馮太傅會特意詢問,實屬正常。
但不知為何,對誰都淡淡的蘊空唯獨不喜馮太傅,好在他平日就表情淡漠,這會兒也不顯失禮。
馮太傅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冷淡,慈愛的笑容依舊,“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轉眼就長這麼大了,聽說你早就中了秀才,果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後生可畏啊。”
能進入國子監讀書的,不是重臣弟子,就是各州挑選出來的天才,能被祭酒親自誇獎的卻少之又少。
認識蘊空的都覺得理所當然,畢竟一起在京城長大,蘊空雖不愛出門,但還是參加過幾次宴會,才識有目共睹;不認識的學生也悄聲打聽,詢問此人是誰。
周圍傳來無數目光,有羨慕有挑釁,有躍躍欲試也有不服不忿,蘊空一律視而不見,和太傅告彆後,獨自走到西南角的宿舍。
國子監學生平日不許回家,每旬放假一天,蘊空計算著日子,也許下次放假,可以進宮給公主送些禮物。
把帶來的書本放好,蘊空打開窗戶透氣,不知是不是一直想著公主的緣故,他竟感覺聽見對方的聲音。
“哎哎哎,慢一點,這牆好滑,話說,你們確定是這裡嗎,好像沒人呢?”
顧不得手裡的東西,蘊空猛地走向大門,一推門,就見角落上方,公主一身紅裙白襖,絨絨的圍脖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清亮亮一雙鳳眼,她坐在高高的牆頭上,紅衣似火,白雪作襯,仿佛冬日枝頭最豔麗最驕傲那朵寒梅,她興奮地向他招手,“師兄,我下不去了,你快接住我!”
蘊空幾步過去,隻覺一陣簌簌雪花墜落,最豔麗的那朵梅便落入懷中。
蘊空該生氣的。
私自出宮、不顧安危、任性妄為,可一想到公主是來找自己,所有怒火都化成無奈。這會兒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有彆,蘊空把公主帶進自己房間,皺眉問道,“您出宮的事,陛下知道麼?”
“當然,偷偷出宮可以,但要告訴父皇母後,”公主拍掉身上的雪,饒有興致打量蘊空的房間。
國子監監生足有千人,自然不可能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房間,唯獨每個班級的齋長有,蘊空入學考試是頭名,理所應當成為齋長,被分在這裡。
小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公主全部細細看了一遍,也全都挑剔一遍,“窗子太小,桌子也不夠大,椅子好難坐,這床怎麼這麼硬?”
蘊空板著臉把公主從床上拽起來、按在椅子上,他以為公主不願意他來國子監,所以格外挑剔,剛要開口,沒想到對方話鋒一轉,壓著紅唇嬌縱道,“條件這麼差,還好父皇沒答應本宮來這裡。”
喉嚨好像咽下一團棉花,蘊空啞著嗓子,“您去找陛下,讓他允許您進國子監?”
“對啊,”公主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又嫌棄地放下,“前天你進宮的時候,父皇剛拒絕我,說目前很難做到。但拒絕又怎樣,我還不是進來了?”
國子監隻招收十四歲以上的男子,桌椅都不矮,公主坐在上麵的時候,兩條腿夠不到地麵,腳尖隨著她說話一翹一翹,掩飾不住地驕傲。
一上午的煩悶,在這幾句話中豁然輕鬆,甚至還生出某種奇特的感覺,仿佛心臟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潮濕又柔軟,蘊空忽然俯身,將桌上的書本墊到公主腳下,嗓音微啞,“沒關係,您想知道的,臣都告訴您。”
……
兩句話的時間,其他監生也陸陸續續來到宿舍,能聽到隔壁房門開合的聲音。公主絕不能在此時露麵,蘊空索性讓她留在房間裡,自己則出去。
“大冬天的你去哪?”公主眼疾手快拽住對方袖口,一臉理所當然,“留在這聊聊天,等晚上我再偷偷出去,反正平時也是這樣。”
衣袖被細細的指尖拽住,公主的動作輕而又輕,蘊空卻好像怎麼都離不開,如往常一樣,他根本拒絕不了對方,拖著椅子坐到桌子對麵。
知道公主好奇,蘊空簡單講了國子監入學流程,也沒忘記提起馮太傅。
公主趴在桌子上,一直興致勃勃,直到聽到馮太傅的名字,忽然起身,眼尾下壓,“無利不起早,他絕對有企圖。”
還是第一次,蘊空發現公主討厭一個人,連之前頂撞她的範南,她都覺得無所謂。重新為公主沏壺熱茶,把杯子塞進對方手裡,蘊空才問,“您很討厭馮太傅?”
“對,但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莫名厭惡。”公主兩手捧著茶杯,臉頰都被熱氣熏得微紅,她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他不會想招你做他的女婿吧。”
茶水濺出兩滴,蘊空仿佛沒聽見對方的話,立馬低頭,皺著眉看公主的手指,發現沒受傷才重新抬頭,公主卻越說越起勁,“父皇登基十年有餘,一直在打壓世家,他們隱隱有抱團的趨勢,而顧太師在朝堂學生眾多,馮太傅肯定想拉攏你父親,聯姻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師兄,你千萬小心,馮太傅那個老狐狸,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他肯定會撮合你和他女兒,”公主開始還義憤填膺,說到一半突然停下,狐疑望向蘊空,“國子監三年,你最後找到的喜歡的事物,不會變成馮婷婷吧?”
明明八字沒一撇的事,公主卻仿佛被氣到,眼睛都有點紅了,在對方開口之前,蘊空忽道,“不會。”
這一年許多時刻模模糊糊產生的念頭,在離宮後終於清晰,蘊空深深望著公主,眼底是難以言明的認真篤定,“臣保證,您擔心的事,永遠不會發生。”
*
和公主猜測的一樣,馮太傅的確有撮合蘊空和自己女兒的想法,國子監這幾年來,明裡暗裡沒少提起這件事,蘊空也正如自己保證的那樣,他從未和馮婷婷多說過一句話。
後來不知怎麼的,連皇後都知道這件事,她忍不住打趣,“玉兒,就是管自己夫君,也沒有管這麼嚴的。”
距離當年蘊空入學國子監,足足過去三年,公主今年已經十四歲,當年可愛的小姑娘,抽條成纖細姝麗的少女,鳳眸紅唇,舉手投足儘是驕傲張揚。
她聽見母親的話,微微一愣,“您說什麼呢?”
多年陪伴,公主早已把蘊空當成兄長般的存在,從未有其他想法,可母親的話莫名讓她耿耿於懷,以至於兩人見麵時,公主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對方。
蘊空今年也十七了,黑眸深邃身姿頎長,又是去年秋闈頭名,按理說這樣的條件,即便沒娶妻,家裡也該開始商議婚事,可實際情況是,他身邊沒有任何女子。
“師兄……”幾乎剛發出聲音,蘊空便轉身,低頭看向她,“怎麼了?”
明明和過去幾年一樣,可今天公主莫名覺得奇怪,仿佛師兄今日的眼神格外漆黑深邃,滿滿倒映著自己。
臉頰驟紅,公主連忙退了兩步,移開視線,“沒事。”
一番行為算得上古怪,蘊空卻仿若未察,繼續燒水沏茶,公主悄悄鬆了口氣,離開時,又恢複平日快快樂樂的模樣。
傍晚,蘊空送公主離開,顧見星恰好從門口路過,隱約聽見哥哥的聲音,“哥,你在和我說話麼?什麼大了?”
蘊空並沒回答,轉身離開,因此那句話,隻有偷偷吹過的晚風聽到——
他等的姑娘,終於長大了。
……
自那日起,公主便覺得師兄有些不對勁,現在已經二月,下個月就要會試,國子監都放假,讓學生們自由學習,蘊空卻時常來找她,偶爾帶來一束花,一本書,或者一袋糕點。
這幾年,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她一邊覺得正常,一邊卻覺得哪裡不同,直到會試前一天,蘊空忽然找到她。
因為接手一些生意,需要經常去鋪子,皇宮出入不方便,公主乾脆搬進公主府。聽說蘊空尋她,急急忙忙披著大氅出來,“師兄,怎麼了?明天會試緊張麼?”
“有些,”蘊空俯身,修長的手指替公主係好大氅,這才開口,“所以,臣想向您討一個荷包。”
擔憂消失,公主逐漸麵無表情。
相識五年,蘊空不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會女紅,一個荷包能繡一年,特地在考試前一天來問她要,是嘲諷吧?
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蘊空笑了,從袖口中拿出什麼東西,“知道您不擅長,臣自己繡好了,隻差最後幾針,您補上就行。”
他指著一條柳枝的末端,“就是這裡。”
公主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揍對方一頓和忍了之間反覆猶豫,最終還是選擇接過荷包。
雖然隻差最後幾針,但真的很難,要繡出柳條的輕盈之感,每一針都不好落,若不是師兄明天會試,她打死也不做這件事。
在蘊空的指導下穿線、落針,忙了半個時辰,公主才勉強補好最後一段柳條,雖然有些歪歪扭扭,她咬牙切齒給對方,“送你。”
“謝公主,”蘊空笑著接過荷包,從容放在胸口。
因為明天還要考試,蘊空沒有久留。公主晚上入睡時,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的時候,話題一直被對方引導,她完全忽視了,荷包上分明是一對鴛鴦。
而鴛鴦的意思是……
蘊空還讓自己親手送給他!
這一晚,和無數考生一樣,公主久久沒有入眠。
……
另一邊,蘊空同樣心緒起伏,會試三天很快過去,他走出考場,第一個念頭就是去見公主。
如今過了三天,不知小姑娘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又是否願意答應他。
站在公主府門口,蘊空抿了抿唇,第一次嘗到緊張的滋味,他輕輕敲門,出現的人卻不是小廝,而是顧見星哭得通紅的眼,他一把拽住哥哥,“哥,你快去見見公主,她出了水痘,一直高燒不退,根本醒不過來。”
蘊空聽見對方說的每一個字,卻仿佛不懂它們是什麼意思,好像與世界都隔著一道屏障,顧見星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宮裡的太醫全來了,都不知道怎麼辦,他們說,如果繼續這樣燒下去,怕是、怕是……”
轟——
腦海裡像是瞬間鑿進一根針,攪得人血肉模糊,耳膜轟鳴,下一秒,眼前驟黑,蘊空扶著門框,指骨青筋暴起,竟生生嘔出一口血,顧見星嚇得大喊,“哥!”
鮮血順著唇邊淌下,但蘊空根本顧不上,他忽的一怔,仿佛想起什麼,驟然往回跑,奪過車夫手裡的韁繩,又生生拽開連接馬匹與車轍的韁繩,縱身上馬,一甩韁繩,瞬間跑遠。
顧見星追了兩步,根本追不上,急得大喊,“哥!你上哪去啊!”
馬匹速度快到極致,大風如刀吹割臉頰,奔騰的駿馬劇烈顛簸,攪動五臟六腑,蘊空卻仿若未覺,一路飛奔至白雲寺,將一天的路程生生壓縮短到一個半時辰。
爬到山頂,他沉默跪在石階上,鮮血淋漓的五指叩響寺門,聲音嘶啞,“方丈,求您救救公主。”
大門打開,方丈就站在門口,垂下的目光慈悲又憐憫,好像已經等他很久,“貧僧救不了公主,她本是世外之人,陰差陽錯來到此間,命裡本就有此一劫,能不能渡,全憑她自己。”
蘊空靜靜聽著方丈的話,理智又平靜,可黑白分明的瞳孔深處,分明翻湧著濃暗的癲狂,他忽而仰起頭,“您救不了,我能救麼?”
向來淡漠持重的青年,渾身血跡斑駁,好像已經快到極限。可他望過來的眼神,卻銳利又清醒,仿佛明知前路是深淵,仍然義無反顧跳進去。
方丈沉默良久,終是不忍開口,“蘊空,你天神佛骨,隻要你想,能渡任何人,但是……”
“夠了,”蘊空打斷對方的話,緩緩起身,偏頭回望京城,嘶啞的聲音斬釘截鐵,“能救她就夠了。”
……
一劑湯藥快馬加鞭送到公主府,聽聞是白雲寺方丈所贈,皇後連忙喂給女兒。神奇的事發生了,不到一刻鐘,公主持續三天的高燒竟開始減退,很快恢複如常。
皇後喜極而泣,皇上太子亦鬆了口氣,公主府所有人,幾乎都熬了三天三夜,驟然聽到好消息,都有些撐不住。
太子扶著搖搖欲晃的皇後,“母後,您去休息一會吧,我守著姐姐。”
“可是……”皇後的確累了,但越辭樓臉色也不好,如果不是自家人守著,她又實在不放心,猶豫之際,蘊空站出來,黑眸沉凝,“臣來守著公主。”
顧見星驚了。
這、這派誰守著公主,也不可能派一個十七歲的男子啊!哥哥怕不是腦子懵了,顧見星剛想替哥哥請罪,卻見皇後深深看了蘊空一眼,眼神複雜,片刻後突然點頭,“好。”
顧見星:啊?怎麼皇後也昏了頭?
如此不合禮數之事,沒有一人反對,顧見星數次想開口,最後被麵無表情的太子拽走,侍女們悄悄候在門外,房間裡很快靜下來,蘊空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望著睡夢中的公主,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終抵在她的手背上。
從聽到噩耗至今,他終於在無人看見的地方,露出一絲脆弱的情態,指尖相碰,蘊空低啞的嗓音一聲又一聲,溫柔到近乎絕望,“公主,浮玉……”
夜裡,越浮玉悠悠轉醒,她尚且一無所知,記憶也模糊,看見蘊空,還以為是她們在宮裡的日子,她喃喃開口,“師兄,我夢到你了。”
“我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漆黑的路上,前後無光,漫長的好像沒有儘頭,那條路好冷,我拚命走也走不出去,但後來,我聽見了你的聲音,我向著聲音的方向跑,果然就醒了。”
話沒說完,她忽然被抱個滿懷,向來守禮的青年緊緊摟住她的腰,手臂用力到顫抖,仿佛要把她揉碎進骨血裡。
“師兄?”身體上的鈍痛後知後覺傳來,意識逐漸回籠,越浮玉終於清醒,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會試前一天晚上,不知道現在怎麼回事,“我怎麼了?你怎麼在這裡?會試還沒開始?”
“放心,會試已經結束,”蘊空按住慌亂困惑的公主,將熱茶塞入她手中,像小時候那樣,又不太像小時候那樣,將她整個人攏在懷裡,另一隻手包裹住她的手背,一口一口喂溫熱的茶水,“你高燒昏迷三天,現在才醒。”
“啊?”越浮玉茫然,不明白為何隻是睡了一覺,三天就過去了,但她又太信任蘊空,被熟悉的清冷氣息包圍,十分自然地縮緊對方懷裡,一口一口抿著茶,甚至再次開始昏昏欲睡。
直到手背上的觸感傳來,她驟然清醒。師兄的佛珠不太對勁!
蘊空念珠從不離手,越浮玉見過無數次,也觸碰過無數次。說來古怪,她甚至覺得自己能分清每一顆佛珠,特彆是其中一顆,尤其圓潤,非常可愛。蘊空平日佩戴念珠時,那顆佛珠恰好貼在他的脈搏上,砰砰砰,隨著心臟一起跳動。
公主來回轉動念珠,數了好幾次,表情逐漸凝重,“念珠怎麼少一顆?”
某個偶然的機會,越浮玉得知念珠的作用。
蘊空天生佛骨,注定要前往西方極樂,之所以幼時多病,為的是脫離肉體凡胎,所以需要念珠為他遮掩天機,若是缺了一顆……
比起得知自己高燒昏迷三天,公主此時明顯更慌亂,她甚至急躁地開始翻找,“怎麼會少一顆呢,是不是掉在哪裡了?”
蘊空攥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眉眼中情緒看不透,“少一顆也沒關係,以後都沒關係了。”
檀香的味道從喉嚨深處湧上來,越浮玉很快意識到什麼,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莫名的夢境,以及白雲寺方丈曾說過的話——唯有一種情況,蘊空不需要念珠,便是他再無佛骨。
“你,你怎麼……你為什麼……”一瞬間,公主什麼都明白了。
檀香入藥,情毀佛骨。
自此道心不堅,一生再難成佛。
啪嗒啪嗒——冰涼的液體滴在手背上,越浮玉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哭,“對不起,”她的聲音哽咽,“對不起,害你丟掉這麼重要的東西。”
大滴大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公主忙亂地抬起袖子擦眼淚,動作間,什麼東西從她的袖口掉出來。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落在自己懷裡,蘊空低頭,隻見衣帶上,落下一隻圓滾滾的紅色荷包,上麵針腳錯亂,可依舊能看出兩隻鴛鴦的輪廓。
蘊空陡然抬頭,公主懊喪著臉,悶悶地解釋,“之前那個荷包是你繡的,我想親手為你繡一個,可現在……”
蘊空深深望著她,專注地仿佛要把此刻的模樣刻進心底。驀地,他低低笑了,深黑的瞳孔中溫柔閃爍。
蘊空他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細細纏在公主的細腕上,將兩者一同攏在掌心,聲音溫柔到縱容,“沒有可是,你已經把最珍貴的寶物賠給師兄了。”
神佛雖好,可唯有你,是我至高無上的珍寶。
*
咚咚咚——白櫻紅著臉敲響房門,“公主駙馬,該起了,今兒是三日回門的日子,二位要進宮麵聖。”
三天前,公主和國師大婚,然後……府裡人就沒見過公主,早晚都是國師端水端飯。偶然一次,她瞥見兩人去溫泉,國師半跪在地上,掌著公主的纖細的腳踝,那畫麵真是……
白櫻愈發臉紅,甚至有點後悔自己出現,早知道讓彆人叫公主了。
“馬上,”越浮玉照常開口,聲音發出來,才察覺喉嚨嘶啞又乾澀,畢竟無論是誰,接連不斷喊了三天……
而且不隻是喉嚨,酸軟的感覺從身體深處傳來,越浮玉愈想愈生氣,什麼天生佛子無欲無求,全都是騙人的鬼話!
她瞥見身側還沒醒來的佛子,緩緩挑了挑眉。這三天,無論她什麼時候醒來,蘊空都是清醒的,這次終於讓她逮到機會了!
越浮玉揚唇,露出雪白的牙齒,剛要狠狠咬一口泄憤,卻見蘊空緩緩眨眼,雙手也下意識環上她的腰,揉捏起來。
佛子擅醫,每一次都按在穴位上,酸痛的感覺很快消失,越浮玉仿佛一隻被擼毛擼舒服的貓,怒氣消失不見,重新懶洋洋躺下去,她轉身看向蘊空,發現對方望著床帳,不知在思考什麼。
公主懶懶打個哈欠,“你在想什麼?”
“我剛才似乎做了個夢。”
春日晴朗,房間內碳火溫熱,懷抱舒適又溫暖,越浮玉伸個懶腰,幾乎要陷入另一場夢,“夢見什麼?”
夢裡的一切似幻非幻,清醒又朦朧,但唯有一點不變。
親吻她的發絲,蘊空緩緩笑了,“我夢見,我會毫不猶豫地走向你,第一次,每一次。”
我的公主,我的愛人,我的妻子
無論夢裡、現實、還是每一個與你相遇的世界,
我永遠愛你。
【全文完結】
【???妜騯??? 求完結評分~比心~
同係列完結文《公主真的可以為所欲為》求收藏
預收《招惹未婚夫他爹》5月末開
[老房子著火/父奪子妻/克製者失控]
雲靈,江南首富獨女,出了名的千嬌百寵、驕縱漂亮。
生辰過後,突然得知自己有個未婚夫。雲靈沒吵沒鬨,因為未婚夫差勁,但未婚夫他爹——大齊攝政王卻很不錯。
定親前夕,未婚夫與表妹私會,雲靈眨眨眼,轉頭叩響攝政王的大門。
書房裡,她跪在桌邊,昏暗燭火映出不盈一握的纖腰,高仰的細頸白皙如雪,眼尾泛紅春色惑人,“小叔叔,靈兒哪裡不好?他為什麼這樣對我。”
“你無錯,本王為你做主。”
高坐之上,攝政王表情淡漠,平靜開口,仿佛他幽暗的目光,沒有寸寸掃過她紅軟的唇瓣-
父親說過,攝政王秦予白,性情冷峻,手腕滔天,千萬不要得罪對方。
雲靈不信,百般撩撥,可惜對方永遠平靜又冷淡。
直到某日,她應未婚夫邀約外出,深夜回來時,剛要推開房門,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掠進屋裡。
向來冷淡的男人將她抵在門口,粗糲指尖扣住下巴,氣息滾燙逼人,“撩完想跑,本王允許了麼。”
【驕縱明媚小姑娘×深沉冷漠攝政王】-
一瞬不夠,一生才夠-
她是他深藏在時光裡,唯一的秘密
☆1v1sc,年齡差8,設定架空,男配非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