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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媚色撩人 亦宴 84033 字 3個月前

佛子羞怒不已,側頭回望著她,滿臉好大的火氣。他哼了一聲躲開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終,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這幾次,不過是禮節性的反擊!休要當臣是軟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來,最愛看佛子這樣又難為情又氣惱的神色,有說不出來的可愛。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誰能想到背地裡對她,卻是另一番模樣呢。

為了這隻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麵,浮玉心裡很是歡喜。

她咬著唇仔細將他英朗的眉眼看遍,隻覺得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想欺負他,沉默片刻,忽然傾身纏上,張牙舞爪地要撲倒他,激動道,“大師簡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現在,你快點再反擊我啊!”

佛子神色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於是半摟著她,直接向榻裡倒去。

她簡直是猴急的性子,一個女孩子,怎麼對這種事情如此興致高漲!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亂摸,他隻好一個勁兒地那手撥開,像是阻擋蜜蜂圍攻似的艱難澀聲道,“如今並非天時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沒有天時地利,可是咱們有人和啊!隻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說著她嬉笑著伸手摸上他的交領過,手指不經意地滑過那交領下的皮膚,她感到微涼。

佛子很畏熱,雖然如此,可他身上卻是這麼清爽,摸著還涼涼的。大概正是因為畏熱,所以才更少活動,更愛挨著冰坐,所以才會這樣。

她也貪涼,俯身乾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腦袋蹭著蹭著,一會兒就埋進了他的頸窩處,好好地將臉貼了過去,感歎道,“好一個大冰塊!”

大冰塊?這是一語雙關了。

佛子聽得出來,哭笑不得地摟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著腦頂的帳幔,回道,“難道,你覺得臣對你很冷淡?”

她默默點點了頭,咬著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開始是不是很討厭我?見到我,總是躲著走。我和你說話,你還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過頭以下巴壓著她的額頭,反問道,“臣哪有這樣過?” 他說完,又仔細反省了一下,上輩子他的確這麼做過,可是這輩子……他真不記得哪裡怠慢過她。

其實,上輩子也是有很多誤會的。他那時候不搭理她,還不是因為她在他背後罵他\''老頑固\''!

自己本來是一片好心地對她,這才在陛下那彈劾了她幾句,誰想沒得了好臉,還挨了這個稱呼。他能高興嗎?

\''頑固\'' 也就罷了,她還加個\''老\''字,簡直太傷人!

隻聽她在懷裡幽幽歎口氣,道,“從我和你在一起之後,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主動說,\''我心悅你\''這句話……”

說著,她的腦袋慢悠悠地抬起來,和他臉對著臉,鼻子對著鼻子地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是不是我強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實沒有多喜歡我啊?”

他半支起頭來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總是在這種事情上孜孜不倦,問個不停。

他無奈地又躺了回去,過了好久,才啟唇道,“這些情話有那麼重要嗎?”

她回頭見蘊空怔怔的,笑道,“你也不用內疚,我和你說這些,也不是要你為我越權辦事的。”

浮玉知道,之所以這些李家人不入皇陵長眠在此,其實都是犯了錯的。比如她的叔叔——那位隱太子和他的家人,也都葬於此處。

洛陽之變到底怎樣,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其實她和蘊空心照不宣,父親不喜歡隱太子,因為他不想麵對奪門的真相。即使登上原本不屬於他的皇位,究竟還是父親錯了,或許他也是內疚的,內疚到勒令史臣以另一種方式來記載當時的情況。

所以為母親遷陵哪有那麼容易,就算遷走了,可千絲萬縷地牽連出隱太子這些人的身份問題,又是一場**。

這雨是雲彩雨,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眼下雨停了,陽光像被浣洗過似的,柔和地灑在大慈恩寺的青磚上,明媚溫麗。

其實,比起來他說那些話,她更想聽點類似“臣會陪著你” 之類的溫言溫語。

浮玉抬起眼瞧他,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欣賞一遍,然後端雅地滿意地抿了抿嘴,托著腮悠悠提醒他起來,“上次在光順閣,我是不是弄壞了佛子的玉帶啦?你知道的,人一醉酒,難免力氣大些……要不然,我再差人送你一條吧!”

蘊空見她的視線往他的腰間一直轉悠,不由得拽了袖子遮擋一下略作防備,道,“臣的玉帶沒壞,公主費心了。”

想起那羞恥的一夜真是斯文掃地啊。蘊空不敢細品她那天晚上曖昧的舉動,方才她說她醉酒,誰知道是真的假的!難道她不記得,當時她上下其手,都快要把他衣服扒了!

浮玉很和氣恭順,扶著額頭道,“其實那天偶遇阿史那思力,多虧佛子及時趕來相救。隻是事後又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我真是心裡愧疚得很,總想補償點你什麼……”

蘊空一聽,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裝作很大度的樣子道,“其實那天也沒發生什麼……公主不必太過擔憂臣。”

浮玉抬頭想了半天,才淡淡道,“如果佛子心裡不痛快,一定要給自己的清譽討個說法,其實,我很願意對你負責的。” 她沉思片刻,籌謀很久了似的,認真道,“你不想放棄大師之位,沒關係,到時候我在公主府為你修一座彆苑,你想我了,就來坐坐,若是住下過夜,也是可以的。出降後,駙馬無召不得覲見,不必擔憂撞見的尷尬……你放心,我保證我房裡就你一個。”

她坐在那絮絮叨叨的說完,一抬眼見他攬袖立於旁,仰頭看著樹枝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就是沒有瞧她。

浮玉被他的冷置態度惹得不快,一把勾上他的玉帶往裡一拉,大師踉蹌地往前搓了幾步,猛地和她靠得極近,她揚了揚下巴,“你聽沒聽見我說話,為何我跟你說句話,你都不看我!”

這束腰的玉帶上次就被她胡亂拽開,已經差點壞掉,蘊空急急地握住她纖細的胳膊,低聲道,“鬆手!快鬆手!”

浮玉微微鬆開些力道,立即被他一把抓著手一下下地遠離那玉帶,她嗤笑一聲,“怎麼,又不是第一次寬衣解帶了,何必如此緊張。”

蘊空心生悲涼,眉目慘淡道,“宮裡也就算了。佛門清淨地,公主也要這樣亂來嗎。臣對不住陛下,沒教導好公主。”

文臣就是這麼討厭。天天對不住這個,對不住那個,那他就對得起自己的一腔愛慕嗎!

浮玉不耐煩地直歎氣,忽然一言不發地起身扭頭就離去。

蘊空一驚,不知道她要乾什麼,衝她喊道,“公主要去哪?彆亂跑!”

她不回答,他沒辦法,隻好提衫一步步緊跟了上去。

每次都是這樣,一言不合就翻臉,一翻臉扭頭就跑。他最恨她不說話就走,遇到危險的時候,又要喊他去相助。

大師在後頭叫公主,公主不應,躲賊似的躲他。

浮玉的步子越來越快,快到他幾乎跟不上。大慈恩寺他不常來,她倒是對路熟悉的很,轉過幾個回廊,七拐八拐幾條小路,轉眼間她人就不見了。

一路跟來,這才發現走進了一處偏僻的塔苑,矮木叢叢,梧桐樹林立,哪兒還看得見她。

蘊空一瞬間天旋地轉,喊了好幾聲都沒有人搭理他,細細的汗珠從發間滲出來,他轉身回頭,以為她在身後藏著,誰知沒有半個影子。

曾聽聞大理寺有個案子就是假僧藏於寺廟,趁機擄走婦人拐賣……

蘊空思緒胡亂的飄散著,冷汗涔涔,一路快步穿過林木,狠狠撩開繁密的枝葉,愈發著急的找她。他一麵喊她,一麵左右回顧,怎麼都找不見人了。

大師心頭被碾過似的,一下一下跳得生疼,他環顧四周,幾乎要昏厥,終於厲聲道,“越浮玉——!!!”

也不知道哪個草叢裡忽然冒出來一聲細笑,他聞聲大驚,立即掉頭尋過去,急道,“是你嗎?!”

“大膽大師,居然敢直呼本宮名諱。”

他扒開那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終於發現了她坐在那,貓藏著偷笑。浮玉見他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著,神色還有慌亂的痕跡,問道,“佛子何事驚慌……”

蘊空愣愣地站在那盯著她,喃喃道,“臣…臣方才叫了你好幾聲,你為什麼不回答。我還以為……公主被歹人擄走了。”

她不快,說呸呸呸,嫌他烏鴉嘴一張,可臉上卻是笑嘻嘻的,道,“方才在回廊我同你說話的時候,你瞧都不瞧我;怎麼你叫我了,我就一定要回答你嗎?”

公主依舊不以為然,小性子小聰明全都用在這上頭了,簡直是沒有心,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剛才有多著急。

蘊空愈聽她的話,愈發的惱,終於等她說完了,忍不住暴跳如雷,拂然衝她斥道,“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無知!……你猖狂!乳臭未乾……三番五次的捉弄我……你……你簡直要把我弄瘋了………”

人一著急,什麼話都敢說出口了。從來淡定如常的大師,和公主講話的時候連尊稱都顧不上了,直接你來我往的,還順帶了幾個字眼,好生戳了戳她的脊梁骨。

這麼一叫,兩人顯得倒是拉近一些似的。

蘊空終於說完一通話,仰天長呼一口氣,待了一會兒,才將視線拉回來,沉沉道,“公主為何席地而坐?”他說完,嘲弄似的笑了一下道,“可彆又和臣說,是腳崴了。”

她想起來上次夜裡佯裝腳痛的時候,藉著酒力死皮賴臉的將他拐回了光順閣,的確是表演的有些誇張了。眼下被他戳穿,她也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囁嚅道,“佛子真乃肱骨之臣,這點小事都能知道……”

“你、休想——” 蘊空這次長記性了,高聲壓過她的嗓音,道,“公主的謊言賴皮的很,什麼都敢說……” 他說著,卻還是慢慢走向她,半俯下身子,問了一句,“這次是真的假的?”

她趁機一把拽住他的衫角,一麵仰臉嘿嘿笑著,一麵嘴上開始賣可憐,道,“上次是假的,這次是真的。可真的假的,有那麼重要嗎?平日我找你,可你每次都不怎麼搭理我,除非我受了傷,你才軟言軟語安慰幾句……搞得我現在還巴不得多出點事呢……”

胡說八道,哪有人希望自己出事的?!大師看著她不爭氣的樣子,搖了搖頭,起身拉回衣衫,假裝要走。

他才轉身,她發覺手裡的那點布料嗖——地溜走了,手心空空的伸著,像被遺棄了似的。

她心中大急,當即哭嚎叫道,“我走的太急才跌倒的!你當真狠心要讓我一個人嗎!”

蘊空背對著她,聽她在那賣慘似的乾嚎,終於忍不住嘴角揚起淺淺的笑意。

其實他也沒打算走,隻不過也要教訓教訓她,讓她長點心,再說了,總不能次次都被她壓一頭吧?

她忽然啊呀的一聲大叫,“有蛇!有蛇!”

蘊空聞聲大驚,立即轉身過去瞧她,蹲在她身邊,四下查看起來,“在哪?”

浮玉在他瞧不見的地方忍著笑,趁機直往他懷裡鑽,順便朝隨處一指,道,“剛才還在那呢……嚇死我了。”

浮玉抬起頭,稍微往後挪了挪,仰頭看他的完美的下頜,她笑著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輕聲道,“其實你不願意做駙馬,我很理解。大師之位的誘惑足夠大,讓你隻做一個員外的駙馬都尉,實在是委屈你了。其實喜歡不一定要在一起,我覺得這樣偷偷摸摸的,反而更有趣。”

蘊空比她保守的多,垂眼看她,渾身僵道,“臣以為,公主還是當年跟在臣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如今看來,真是愈發的陌生了。曾經的公主,多麼溫順有禮,很是可人……”

“我現在也很可人啊。”她立即反駁道,“我不強求你娶我。隻要在一起,怎樣的方式都好。想古人,當年有山玥公主曾納男寵三十人,為何我就不能納一個你……”

蘊空連忙抬手蓋住她的嘴,叫她彆再說下去了……

她的話愈發聽不得耳,可她的腳是真的崴了,耽擱一會兒就腫了起來。蘊空檢查之後,看著她紅了的腳腕,自責不已,手邊又沒有藥,眼下隻有趕緊帶她回宮休養。

幼蓉老早就被她支開了,四下裡就他們二人。大慈恩寺沒有姑子,全是和尚,就算是出家人,也不好相扶。更何況,她現在就要纏著他背。

“又不是宮裡,怕什麼。”她拽著他的衣衫就往背上攀爬,也不知哪兒來那麼大力氣,沒一會兒還真就那麼趴在了他的背上,“你叫我單腳跳著出大慈恩寺,明日我就成全長安城的笑話了!”

她說著,一手勒著大師的脖子,一手將鬥笠的麵紗放下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快走快走——”

“你!……”蘊空悶了口氣,將她往上背了背,“臣真是……不知道怎麼欠了你的!”

她嘻嘻笑著趴在他肩頭,也不管一路彆人的目光,輕聲問道,“要是有人這時候認出來你怎麼辦?”

大師有些生無可戀似的笑了笑,道,“那臣隻能希望那人彆認出來公主。”

浮玉歪頭想了想,道,“那要是都認出來了,怎麼辦?”

蘊空悲涼的長歎一聲,一路穿過佛塔,道,“公主不是口口聲聲說喜歡臣麼,到時候,公主替臣說幾句話,求求情,行不行。”

她聽得笑了起來,大師說起玩笑話每次都叫人有點冷冷的感覺,可她倒是覺得有趣。

浮玉認真地偷看了一會兒他的側臉,怦然心動起來,趁他一個不注意,忽然趴在他的耳垂邊,輕輕地吻了吻……

熱烈的異樣瞬間從那個地方炸裂開來,蘊空背著她,差點沒支撐住而摔下去。

他哪會想到人的耳垂是那樣敏感,隻是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就如此叫他體力不支了。自耳後到全身,蘇蘇麻麻的感覺蔓延開來,幾乎叫他腿軟,背上的那個人卻還輕輕笑著,將他滿臉的困窘和難堪一五一十地細品起來。

“佛子……?” 前方有人愣愣地喚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晚了。

抓緊聊一點唐朝的語言吧。

其實咱們現在說的話的發音——普通話,和古人相差的很多。比如,古人讀,月光(娃光)山(仙),白(巴),低頭(得兜)。

我覺得有點像粵語+閩南語(金光布袋戲哈哈)那邊的發音。這種唐音,是當時唐朝人的正統官話,而我們現在的普通話,其實是後來一代代外族入中原,胡音+中原音結合而來的。尤其是很多北京話,其實是滿語音譯,比如 哈喇子(口水),盤兒亮條兒順(漂亮),沙琪瑪,磨蹭(遲鈍,繁瑣太慢),咋呼(潑婦),胳肢(腋下撓癢癢)。

唐音,宋音,都是一代代糾正,更改而來。最後有曆史說,客家人是最後的宋朝人(跑題了),客家話,和唐音,宋音很像。而大部分人,尤其是北方人,發音基本上都是胡音(當年外族來了之後,學漢語的那種發音)。不過,現在這種話,成了官方普通話了。

還記得當年的粵語vs北京話的官話之爭嗎? 最後北京話險勝,成為了我們的普通話。如果結果相反,我們都要開始學粵語了。曆史啊,車輪總是滾滾向前的……哎。

第37章

寧九齡立在那呆呆地看著大師, 怎麼都沒想到佛子會在這樣的地方出現, 更何況身上還背著個帶著鬥笠麵紗的女子。

都說大師獨身了三十年,今日撞見的如此親昵情景,怕不是佛子的情人……

寧九齡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一瞬間腦子裡出現千般構想,可怎麼都解釋不通。

眼看著那人一路走來,寧九齡離開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隻好硬著頭皮挪步上前幾步, 施了一禮, “佛子……您為何來大慈恩寺了?想不到在此碰上您了啊……”

他心裡頭顫顫的, 尷尬地覺得自己似乎窺破了大師的秘密, 然而也不敢多問什麼,隻是萬萬想不到大師還有這樣金屋藏嬌的喜好。

蘊空背著浮玉, 麵色上強行淡定地對寧九齡頷首道,“君為何在此?是來祭拜的麼?”

“啊…其實也不是……”寧九齡支支吾吾起來。

公主趴在大師的背上低著頭,暗暗忍著笑意聽他從容地和寧九齡周旋,“哦?不是祭拜求佛, 那是為何而來?聽寧侍郎說起君要考進士科了, 所以是來這裡修養身心的嗎?”

雖然應付她不行,可蘊空應對這些僚臣倒是從善如流。聲東擊西,轉移話題,三兩句就引開了寧九齡的問題。

寧九齡澀澀地抿了下嘴,仿佛有難言之隱似的, 蘊空看在眼裡,覺得很奇怪,問道,“君是怎麼了?”

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師。寧九齡長長歎了口氣,垂下眼皮,失意道,“說出來,大概要叫佛子嘲笑了。還望佛子不要告訴家父。”

蘊空一聽,輕輕側頭撇了一眼肩頭的越浮玉。他當是什麼事情呢,一聽寧九齡叫他彆告訴寧侍郎,他就猜出來這一次準得又和公主有關。

怎麼,才見一麵,寧九齡就這樣念念不忘了嗎?那日他們在花宴上,到底都說什麼了?

大師揚了揚下巴,道,“但說無妨。” 反正越浮玉也在這裡,他正好聽聽這倆人究竟如何拉拉扯扯的。

寧九齡眼神飄向蘊空的身後,大概是有些顧忌那位帶著鬥笠的女子在,不方便說話,可又見大師不為所動,也不好直接提出來,隻好心虛道,“其實,愚今日來大慈恩寺……是聽說公主也在……”

蘊空當即心裡輕嘲一聲,看吧!都是她乾的好事!大師雖然有點不快,可依舊淡淡問道,“哦?君找永陽公主做什麼?”

“上次事出之後,未能得見公主一麵,愚夜夜輾轉反側,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必須要見一見公主,才算安心。”

佛子笑了笑,伸手點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話一張嘴,勝過天下鬼呐!難道,公主喜歡聽虛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這般引經據典的說教弄的哭笑不得起來,她道,“本來是我在質問你的,結果,反倒被你上了課業似的。”

兩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臨窗相視而笑,低聲細語,繾綣得很。

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開始的話題。

浮玉往他懷裡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熱不熱,把外衣脫了吧。” 說著,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帶,再熟悉不過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經是習以為常。於是直接格擋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熱。”

可誰想這次,她卻更不安分,被他攔去後,居然直接往下溜去,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中書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後一聲驚歎,“為何起來了?”

佛子很是尷尬,又無法和她細細解釋。大概他同她隻要共榻而臥,這個\''中書君\''總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很是迷戀中書君,總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覺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兩把,沒有推開她,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得她將中書君挾持為人質,叫他動彈不得了。

公主很聰明,發現了這東西的好處,不由得笑的春光滿麵。平時怎麼都拿不住這個佛子,如今,總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軟肋了!

她手上一緊,朝枕頭努了努嘴,然後滿意地看著佛子老老實實地躺了回來。

“公主輕些!輕些……切勿傷了……額,切勿傷了它。” 佛子說得窘迫又勉強,對自己的欲/望有些無法直視,更是難為情,一時間,隻覺得細汗像密密的牙齒似的,沿著他的脊梁齧咬起來。

浮玉溫柔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弄壞的。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閉目,再三勸言,“中書君貌陋不堪,公主饒了他,行不行?”

浮玉卻說,“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嫌醜不醜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裡難耐了,今日不看個究竟,我怕是要睡不著覺。”

佛子很無奈,越和她處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勁頭。他忍著喘息,抬手撫上她的臉,看了一會兒,隻覺得眼裡的她多了幾分嫵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縱容她,日後哪裡還有他做主的時候?

他心一橫,忽然手掌發力,按著她翻身一壓,將她壓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衝他緊張地直眨眼睛,吸氣道,“你要做什麼?”

佛子垂視著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個交易。”

她聽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麼交易。換什麼?”

佛子認真道,“換你鬆手,放了臣的……中書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動了一下,仰著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麼來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後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隻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君執意要見公主?”

寧九齡的臉忽然一下子紅了,支支吾吾道,“愚隻是想親眼確認公主安好……並非有什麼妄想。更何況……父親已經替愚安排了婚事……”

話音剛落,隻聽一聲驚訝冒了出來,“什麼!子彥你要成親了!?”

寧九齡聞聲心頭一顫,抬頭見大師身後那人一把撩起白色的麵紗,麵紗之下是訝異的臉龐,正不可置信地瞧他。

“公主……” 寧九齡說不出來話了,又驚又喜,一個多月未見到的臉終於出現在眼前,像做夢似的,叫他難言激動,“真的是你……”

浮玉哧溜一下從大師的背上滑下來,大師隻覺得後身一空,一臉澀澀地虛扶著她,眼睜睜地看她撐著走到寧九齡麵前。

寧九齡連忙抬手行禮,卻被她一把按下。

“咱們是朋友,何必多禮呢。” 公主的手虛按著他的手腕,關切道,“你怎麼…突然要成親了?是你父親逼迫你的嗎?”

他見公主腳腕受傷,大吃一驚,公主卻說無妨,有大師伴駕安全的很,一會就坐牛車回去了。

寧九齡仔細地瞧她,見她活蹦亂跳,麵色潤澤,總算鬆了口氣,溫聲道,“公主無恙,臣終於可以安心了……要不然,臣心裡很是過意不去。臣送去的那顆參,公主可用了?”

浮玉心裡一虛,那參差點叫她轉贈大師了,她不想傷了他的心,笑著虛應道,“我沒有用完,身體就大好了。不過,已經叫人收起來,等下次還可以繼續用,多謝你了!”

他使勁搖搖頭,說最好不再用得上了,“臣不想看見公主受傷……上一次臣就在公主身邊,可是卻還是沒能救下公主,臣一直自責得要死……”

街坊傳聞,永陽公主很不好相與,人又嬌橫,誰想那日一見,發現並非如此。而且,當時那樣的利箭擦過她的肩頭,鮮血染透了衣衫,她竟然都沒有吭一聲。

有時候回想起來,他真的很驚訝於公主這樣嬌憨端雅的麵容下,能有如此堅忍的心性。作為一個男子,他當時的驚慌失措,實在叫他心有慚愧……

浮玉笑了笑說都過去了,平和地抬眼道,“當日多虧你在,多一個人,多一照應嘛……再說了,你當時不是為我喚了太醫令?”

寧九齡慢慢握拳,愈發羞愧,他當時第一個念頭其實是想叫佛子來的……想起公主走後,佛子鎮定自如地迅速處理好情況,安撫賓客又詢問他情況,相比之下,自己這樣的舉動也太不像個成熟的男人了……

他突然緊緊按住公主的手,像君臣重逢似的激動道,“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臣必定以身犯險、為公主萬死……而不辭!……”

浮玉很是感動,幾乎沒有人對她這般掏心掏肺的表忠心,再加上寧九齡為了這件事,竟然一直耿耿於懷的自責著擔心著,她也回按了按他的手背,目光炯炯地鄭重道,“子彥,得友如此,夫複何求啊!”

公主和臣郎激動地互訴友情,大師卻立在一旁揣著手,冷眼看著不說話。

他睥了一眼這頭兩人的樣子,心裡不由得翻湧起一陣酸澀,嘖嘖,什麼夫複何求?才認識多久,連手都拉上了!簡直不堪入目!

想不到子彥這孩子這樣癡癡的,追人追到大慈恩寺來了!還說什麼“萬死不辭……”,怕真是心裡暗暗喜歡公主,才會這麼爭著要做裙下之臣吧!

再說了…他父親不是已經給他安排婚事了嗎,怎麼,這是來做最後的訣彆?

蘊空抿著嘴站在一旁,被她撇下了似的,滿臉不是滋味,眼下人家正百感交集著,他也插不進去話。

他想起她方才引經據典的那句話,“古人山玥公主禦男寵三十……我隻納你一個…” ,嗬,若是子彥還沒定下來婚事,她是不是也要把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再同他講一遍?

他瞥了一眼那兩人交疊的手,不屑地哼了一聲,倨傲地彆過臉,心裡卻是百爪撓心似的難受和不自在。

浮玉似乎感到身後有異樣的光,慢慢回頭看,卻見大師正不以為然地硬著脖子看天,那表情簡直沒眼看了。

她為利用完他又將他扔在一旁的行為感到有些抱歉,鬆了手,笑道,“子彥,你要考進士科,準備的如何了?是要先考,還是先娶妻呢?”

寧九齡垂下眼澀澀道,“臣當然是希望先考上之後再說婚事,可父親說,自古都是成家立業,男子要先成家、再立業才是,不然如何……” 話說一半,寧九齡腦子一懵,忽然想起當朝大師可是還沒娶媳婦呢!方才這話,可真是不敬了!

他連忙衝蘊空賠笑行禮,道,“愚失言了!其實成家立業,或立業成家,有什麼區彆呢?佛子雖然獨身一人,可做的是國之棟梁,愚等無不心生孺慕之情……”

這話雖然好生仰慕了一番大師,可還是不小心叫人聽出來大師仍然是個光棍的意思。

不等蘊空開口,浮玉倒先打圓場了,安慰道,“你不必困擾,佛子大度的很,豈會在意這些小情小愛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有沒有打理好人脈?”

她想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蘊空道,“說不定,這次佛子還是主考官呢!子彥,你和我講話的功夫,不如快快和佛子套套近乎,叫他到時候手下留情,放你入仕。”

寧九齡方才還想不通為何大師臉色不大好呢,這時候有些不好意思,走了過來,恭敬地施禮道,“佛子,學生唐突……其實入國子監的時候,還承蒙佛子舉薦……感激之情……”

蘊空盯著他那手,有點沒好氣,可還是淡著聲應對道,“君過於客氣了。君的才學是君自己獲得,某不過是做了一次伯樂罷了。官途前路未卜,君即便是千裡馬,日後也要多多靠自己爭取了。將來某日君若能出入朝堂,必攜酒相賀。”

寧九齡低頭稱受教,起身後,又對浮玉拜了一拜,“多謝公主提攜。”

浮玉開懷一笑,“噯!我哪有什麼提攜不提攜的,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兩個年輕人互相對視著,笑意蔓延在嘴角,雖然口口聲聲說是朋友,可還是叫蘊空看得難受。

寧九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這不是愛慕是什麼呢?若不是寧侍郎拿著祖宗家法強硬要求他考進士科,恐怕他還真的願意為了公主放棄官途。可換成自己,他甘心嗎?王朝基業拱手他人,大師易位也會引起黨派之爭……說他戀權其實並不是,可是叫他放手……蘊空有些蕭然地歎口氣,其實他隻是不放心吧。

忽然有鐘聲不遠不近地傳來,悠遠古沉,一聲一聲的,叫人聽得心生超脫蒼涼之意。

不知道是這悠悠寺鐘撞開了生無涯海無邊的那種孤悲感,還是眼前的兩個小年輕笑語言逐的那份令人莫名火大的親密,蘊空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老了好幾歲似的。

天地間一葉扁舟,孑然獨行居然已經整整三十年了。為了大華朝他出入魏闕政海,一路閱儘人間萬千,可是也錯過了那麼一點獨特的色彩。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個念頭,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該像竇楦和崔侍中那些人一樣,趕緊娶妻生子了呢……

那倆人總算說得差不多了,隻聽寧九齡溫聲道,“臣送公主回去吧。”

這下大師可忍不住了,高高地挑起眉毛,問道,“怎麼,君還要一路背著公主嗎?”

其實他不是也那樣做了?可是算起年歲來,他勉強可以算她的長輩,又做過少師,怎麼說都比這毛頭小子更順理成章一些。寧九齡眼看婚事在即,還要同公主糾纏不清的,可真是令他大開眼界!

寧九齡也覺得自己太明顯了,隻好羞澀地笑了笑,道,“是臣唐突了。”

浮玉的回答卻叫蘊空更意料之外,“子彥,你扶我去門口吧。我的牛車和宮人應該都在外邊等著了。” 她抬手搭在寧九齡的肩上,轉頭對蘊空道,“方才情急之下,勞煩佛子做苦勞了。我先出去了,佛子也牽馬回吧。”

寧九齡抿了下嘴,對大師禮貌地拜彆後,被浮玉當作拐杖,一路一顛地往外頭去了。

蘊空沉著臉見他們結伴離去,連背影都不想再看,轉身一步步去院子那頭準備回府了。

追她追的太急,鬥笠和蓑衣都忘記丟在哪裡了。他心情不大好,總覺得有些沉鬱,因此也不想再走回原路去尋找。不經意地抬眼見方才和她觀雨的回廊,那漆紅的柱子下早就沒有了雨的痕跡,也不知怎麼,心裡空落落的。

雨過天晴,他最喜歡雨過天晴的時候。陽光從雲後流露出來,並不是十分刺目,清清淡淡,疏疏朗朗的。雨後的風也很是涼爽,好似秋天,清清涼涼地穿過心間。

蘊空一個人走到無人的馬廄,一路牽馬出寺。現在才好好看看大慈恩寺的模樣,法相莊嚴,鐘鼎寶華。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應該去祭拜一下隱太子,畢竟他是陛下的親哥哥,洛陽之變他其實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做了太子。

他不斷的問自己,又一次次的確認,陛下是個好皇帝。做天子,非他莫屬,天下子民可享萬世太平鼎盛。可是,帝王之路的殘忍,他也參與過……伸開掌心看看這雙手,他曾經不是也沾染過鮮血嗎?

走到長街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沒有什麼牛車了,大概越浮玉和宋九齡已經先走掉了。蘊空翻身上馬,雖然天晴了,可心裡還像烏雲密布似的發堵,他想,大概是背她走得太累了。

輕踢馬肚,馬蹄飛揚,他一路輕策,不緊不慢地悠悠往城北去,下午正是長安城熱鬨的時候,為了趕東西市,七八裡開外的人這個時候才達到城內,開始擺攤叫賣。

他無心地看著,這裡越是繁華,他卻越是落寞喪氣,忽然身後有咕嚕咕嚕之聲傳來,有人在身後輕輕喚道,“佛子——”

那聲音輕輕柔柔的,還帶著點輕佻,蘊空回過神來,覺得那是錯覺,怎麼會是她呢?於是穩了穩心神,繼續策馬前行。

“佛子——等等我。”

那聲音愈發的近了,他終於聞聲回頭,見那牛車朝他行來,明媚的陽光下,公主正撩開車簾子,淺笑地看著他。

她眉目張揚的美在這長安城顯得那樣奪目,他看著她,心又重新跳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淡淡道,“公主?你不是已經……和子彥一同走了嗎?”

浮玉叫人將牛車趕至前頭,自己坐在車裡與馬背上的蘊空並肩同行,“我隻是想單獨先將他支走罷了,不然,他見咱們一同在這裡,起了疑心,說漏嘴什麼,不就不利了?”

她看向他,悄悄從車裡伸出手要偷拉他的手,輕輕努嘴道,“其實我想讓你送我的。”

蘊空看見她的手就想起方才讓他刺痛的一幕,不經意地躲開她的偷襲,叫她一手撲了個空,“看來公主還是不信任子彥,可又能和他稱兄道弟的拉手扶肩,臣自認做不到如此,真是佩服。”

說著,他微微昂頭,倨傲地扭過臉,用最後的尊嚴,拒絕著公主三十\''門客\''之一的邀請……

第38章

浮玉從車裡探頭望出去, 目光在蘊空臉上掃了一圈, “佛子今日是怎麼了?大好天光之下,一臉哀怨戚戚之色,叫人看了不賞心悅目!”

蘊空微微側瞥她一眼, 在馬背上直起腰身,冷哼道,“臣一朝為宰, 行的端坐的正, 憑的是本事, 而非其他。大可不必如豔臣一般, 以相侍人。公主這時候嫌棄臣年老色衰, 不如打發臣遠遠的, 也不必總是糾纏。賞不賞心,悅不悅目, 臣都這張臉了。” 他說完,孔雀似的一昂首,踢了下馬肚往前去了。

浮玉被他說得愣愣的,目送著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裡沒好氣, 探出身子衝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麼跟個婦人似的……”

大師也不回頭,始終和她保持著半馬身的距離,叫她怎麼巴望也看不見他的全身。公主趕緊叫人加快牛車的速度,終於勉強又趕上他,這次她趴在車窗上歪著頭, 揚起臉輕輕一笑,問道,“你不會是吃味了吧?見我同子彥關係好,你受不了了。”

蘊空高聲壓下她,說笑話,“誰吃他的味了?彆說一個寧九齡了,就是崔家二郎,陳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結交,臣都不說二話。公主喜漁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著。”

婉盧柳葉似的眼睛一瞬間湧起一陣恨意,她猛地扭過頭,回盯著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嗎,我厭極了你,從小就是!你以為我願意和你做朋友麼……嗬,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麼,彆人隻有依從的份,哪裡能拒絕!就連我喜歡的人,你都要和我搶嗎?”

婉盧冷笑一聲,“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麼在杏崗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麼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麼人得不到,為什麼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歡的人!”

上輩子悲涼的回憶和淒慘的結局一瞬間湧進浮玉的腦海,她被誣陷做了那樣的事情,叫全長安城的人都笑話本朝公主居然與道士苟且。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盧所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靜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麵似的,有化不開的冷意,“我喜歡不喜歡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歡我,我能有什麼辦法?你真是瘋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經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隨你的願……”

婉盧刹那間新仇舊恨湧上心頭,長期以來的積累終於在一瞬間爆發,她指著浮玉笑道,“是,你的確命大!大概你還不知道吧,皇後娘娘當年鴆酒一杯賜死你母親的時候,本應該也賜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憐憫,你豈會活到今日!你母親本就該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燒起來,三步並兩步走到她麵前,揚手狠狠就是一個巴掌。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無人的殿內,婉盧的臉立即就紅透了。

“本宮勸你慎言。”浮玉死死盯著她,冷聲道,“除非你另一邊臉也想挨打。”

婉盧看出浮玉眼中泄露的一絲慌亂,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你瞧,連你自己都知道你母親曾經是有罪之人。什麼突發急症……她罪有應得,不然也不會連皇陵都入不了!”

浮玉一把抓過她的領子拽來過來,心一下一下地如打鼓似的沉沉跳著,她手指噶啦嘎啦握的生響,幾乎抬手就要掐上婉盧的脖子,浮玉雙目垂視著她,壓著顫聲問道,“你胡說八道。她什麼錯也沒有!她是風寒入肺死的。”

“你很想打我吧?可是我偏就告訴你,你母親是前朝餘孽,當年以色蠱惑陛下和隱太子,在其中挑撥離間,引起兄弟不和!最後連一向寬容的皇後都容不得她,這才賜死。”

“你給本宮住嘴!” 公主震怒潑天,氣得手抖不已,一把將她推在地上,大口呼氣,“你膽敢汙衊本宮母親,汙衊陛下後妃……其心可誅!”

“我是不是亂說,自有宗正寺的譜碟可查!位列國公的誰不知道此等醜事!怕隻怕,你母親的那份,要被永久的封存於世了……誰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女兒,哈哈哈——”

話音剛落,婉盧忽然被一股力道提了起來,後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她心裡一驚,抬頭對上一雙沉沉的眸子。浮玉額頭慢慢低下,狠狠道,“多虧你提醒本宮了。侯將軍也是位列國公之一吧?若是你在內禁行凶之事暴露了,國公上下九族怕是要全都覆滅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你的父親得的隻是個特封的封號。可是你小小庶女似乎並不得國公庇護,到時候,他是要保九族,還是保你,就要看你的命大不大了。”

婉盧倒抽一口氣,忽然勉強笑了一下,“你沒有證據,不是嗎?”

“證據?如果本宮需要,證據要多少有多少。”

浮玉額頭滲出薄薄的細汗,方才的怒極叫她此時心脈陣痛,她閉了下眼,忍下疼痛,漠然道,“這件事情,我會叫它到此為止……”

“你……”

不等婉盧錯愕的表情露出來,她絕望地聽見越浮玉毫無感情地繼續道,“因為一切才剛剛開始……本宮不會放過你的……你要小心了,更要叫國公小心了。本宮從現在起隨時隨地盯著你們,最好你多多燒香拜佛,不要叫本宮抓住什麼把柄……記住了,國公如若犯大事,是要株連九族的。本宮勸你不要輕舉妄動,到時候禍及滿門,就不要怪本宮心狠絕情……”

浮玉一把扔下她,揚聲喚人,“幼蓉白櫻——” 她站起來,胸口一起一伏地艱難呼吸著,然後居高臨下地垂視她,一字字道,“國公女見到本宮著實歡喜,喜形於色,言辭激動,不小心摔倒在地,摔傷了臉,好生照料,送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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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她長時間來忍耐的疼痛終於從腳踝處蔓延開來,她提衫低頭看,隻見右腳的骨頭處高高地腫了起來。原來,方才她為了保持最後的尊嚴,一直強行直腰站立著,讓那本就受傷的腳腕此時更是嚴重不少。

可是比那裡更疼痛的是心,她沉沉閉目,耳邊蔓延著婉盧說過的那些刺痛的語言,思緒混亂不堪。

她擰著眉頭長呼一口氣,淡淡道,“來人——扶我進……” 話音未落,她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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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夜幕上赤色的那顆星子,謂之熒惑,其色如血,凶也。

蘊空自中書省出來,為南方修築堤壩的事情草擬著文書,忙完後,他踏門而出,抬頭見熒惑灼灼,心裡不由得有些不安。

按理說,這些星像風水之說,他從來不信的。

見幾個內侍提著宮燈在牆根下根下來來回回的快步走,神色慌張,他很是疑惑,看了幾眼,終於還是沒忍住,叫住一個人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麼?”

隻聽內侍苦言解釋道,“佛子,咱家哪裡敢騙您,隻是……公主急症突發,太醫令也摸不清是不是肺勞症……宣徽殿周圍都是各位娘娘和年幼公主皇子的居所,皇後娘娘怕這病

氣蔓延內禁,暫時將公主安置在東邊的龍首殿了。”那內侍眼見一向淡然的大師臉色鐵青,趕緊道,“陛下也應準的!相傳龍脈就在龍首原西頭向北,飲渭河之水,尾向朝南,

吸天地之靈氣,龍首殿就在其上,是公主養病的風水寶地啊佛子……”

“荒唐!一一”大師聽不下去了,一把丟下內侍,快步往東邊走去,沒一會兒就消失在大明宮的夜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關愛……

朕食用了金戈一片,總算摸了把七妃的手,路過六娘娘那兒看了一眼,想著去還是去七妃那吧。

本來計劃有空瞧瞧朕的萬皇後的,奈何想起來皇後的那張臉就萎了。藥不能停啊……如果明天沒更上,原諒我,補血去了……平時的節奏依舊是不出意外的話日更。

第39章

浮玉很久以前聽過一個傳說, 遠古的時候, 一條黑龍自秦嶺呼嘯而出,龍首向北,飲渭河之水;龍尾朝南, 吸天地之靈氣。黑龍途徑長安城,於是平地起山巒,長安城高高隆起的山原, 皆為神龍扶地所生。

“大明宮位於龍腹之上, 地勢最高;而龍首殿就在其次的龍頭之處……謂之龍首原。” 說話的人手握書簡, 慢慢回過身來, 那時候的蘊空還是個中書侍郎, 兼做國子監少師。

當時, 浮玉仰著小臉看他,聽完他這個故事後, 視線剛好對上他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努力地聽著他的講解,那時候浮玉覺得, 少師應該喜歡認真的學生吧……雖然, 他那一堂課對《水經注》的解讀她幾乎沒聽懂多少……

黑夜裡,龍首殿孤零零地坐落在高高的龍首原上,這裡是幾乎無人居住過的地方。望下去,有一片龍首池,據說這裡是龍脈之首, 也難怪皇後建議將她挪到這裡修養了。

其實龍首也好,龍尾也罷,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幾斤幾兩。

公主的熱症來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嘔出了好幾口血,叫宮人嚇得臉都白了。氣急攻心,再加上腳踝的扭傷加重,有了炎症,她又開始發起了高燒。

太醫令見她勞咳不止,氣喘籲籲,又潮汗淋漓的,實在不敢怠慢,商議半天,卻遲遲不好下處方。沒人知道公主到底為何突然染疾,轉而詢問了宮人,又都說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麼說,這事情詭吊得很。太醫令中有人說公主是熱風症,有人說是疑似癆症,更有研習巫醫者,在公主病情穩定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虛,需要龍氣補一補這個說法。

皇後聽後,立即啟奏陛下,“不論是哪種,都不可小覷。臣妾覺得不如就挪去龍首殿,一來保證宣徽殿周圍的小皇子小公主不會被過了病氣,二來龍首殿清靜安寧,浮玉也可以去那裡休養。陛下覺得可好?”

中宮考慮事情,總要平衡和宮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點人情,陛下聽後雖然心疼浮玉,可還是準了。龍首殿位於內禁之外,中庭之東,北望秦嶺,南俯長安城,確實也不錯。

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白櫻她們夜半伺候著公主喝了藥,又施了一次針後,見公主臉色轉為微紅,這才鬆了口氣。

浮玉迷糊著,可又保留著幾分清醒,聞著聲見白櫻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煩道,“你哭什麼呢,我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看看人家幼蓉……”

說完,她見幼蓉也背過身去悄悄擦眼角,心裡一軟,揮揮手道,“我頭暈的厲害,都彆再哭喪了。過幾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們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與寂靜又吞噬了過來,她在這裡仿佛與世隔絕。

黑夜裡,浮玉極其艱難地翻了個身,頭混沌的像一鍋粥似的,時而清醒時而淩亂。身上每一處骨骼交接處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綁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動都無比緩慢。

龍首殿不是居所,紅漆抱柱立在殿內,闃其無人,顯得冷清寂寥。這裡內室不多,唯一的幾間在西處。可入了夏,內室裡頭變得不通風又悶熱,太醫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議將公主留於正殿堂歇息。

內侍臨時將殿內辟出一大塊地方來,直接從家具庫房裡搬來了新的床榻屏風等,臨時在通風處布置出了一個小臥房,再將高大的展屏立於左右,也就成了,以此來保證公主休息的舒適安穩。

可再舒適,也不是熟悉的環境。殿內寬大而幽深,再往深處是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處如深淵,更像是黑龍的棲身之所。

她朦朦朧朧地睜眼朝那頭望了一眼,殿堂後頭的牆壁上用彩繪畫著黑龍飛天和祥雲盤升的圖案,在昏黃的燭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個寒顫,立即縮回了被窩,隻露出半個腦袋用來呼吸。

公主的床榻臨著直欞窗,抬眼可從細細的窗縫中望見點點星辰。今夜天上一片雲都沒有,有細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滅滅,觸手不可及。

風過山川,也不知是不是這裡地勢偏高的原因,閉上眼仿佛總能聽見風在山原間呼嘯而過的聲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著,身上仿佛綁了千斤重的石塊似的,沒過多久,頭一歪就昏睡過去。她夜半做了個連環夢,夢見當年洛陽之變的時候滿地殘兵,她躲在馬車裡驚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麵前;又夢見婉盧和宋洵在柳樹下幽會,兩人細雨綿綿,低聲說著什麼;然後,又夢回舊府邸中,看見母親笑著飲下鴆酒後,倒下的樣子……

掙紮著醒來之後,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明明都在夢裡,可這一切皆真實的發生過……可就算這些都已經過去,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夢來,叫她孤枕難眠。

公主在夢裡很難過,難過地忍不住哭了起來。

佛子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後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隻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深遠的殿內,有抽抽嗒嗒的嗚咽之聲傳了出去,驚到了在外頭看著火燭的總給使。

龍首殿的總給使提著宮燈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往前一看探,嚇了一大跳,隻見公主淚痕滿眼地躺在那,額角生汗,燒得滿臉貫紅,適才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大抵犯夢魘了。

“公主……老奴為您喚太醫令吧!”總給使心驚不已。

浮玉行屍走肉似的搖了搖頭,用口型說了一句“不必”。自從這病事排山倒海地來了之後,該吃的藥她也都吃了,該施的針她也都施過了,可是這夢裡的心病,太醫令治的了嗎?

她盯著頭頂上繁雜的雕花藻井有些失神。回想起那一刻,她真恨不得當場了結掉婉盧,為的不是宋洵,因為他不值得她親自動手……婉盧把她心底的疑惑和傷痛挖掘出來,擺在她麵前奚落,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在聽到婉盧說起她母親的過去的時候,她幾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總給使見公主沒什麼生機,不由得心焦起來,等了半天不見吩咐,於是暗暗試探道,“公主不想叫太醫令……不如老奴去叫幼蓉姑娘來吧,有個人陪陪公主也好。”

“我想見佛子……給使,替我叫蘊空過來好麼。”

公主乾涸的嗓子終於慢慢說了一句,嗓音喑啞,聽著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

總給使一瞬間沒太聽清,終於明過來的時候,不禁有些慌亂,他以為公主病糊塗了,輕聲回答道,“公主,眼下已經是深夜了,宮門落鎖,夜禁已上……除非聖人急詔,佛子不得出坊入宮了啊。”

浮玉愣愣地看了眼頭頂的紗帳,想了片刻,然後慢慢紅著眼轉過頭,執意道,“今日是十五吧,中書省今夜應該是他當班。給使,他一定沒有走的。”

總給使聽得心軟,可是還有點顧忌,皺眉問道,“公主,公主想見佛子不要緊,可佛子怎麼說都是外臣……公主怎可夜半詔他入殿呢?”

公主輕輕歎息,喃喃道,“給使不知道,佛子是本宮的少師,如今本宮病重了,不知道有沒有明日。不管怎樣,此刻我最想見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少師……更何況,這裡是龍首殿,不是內禁,即便他來了,也不算犯禁的……” 說著,她不輕不重地咳了幾聲,掙紮地要起身,“公公,沒事的,傳佛子來龍首殿吧……”

她想,如果她今夜就這麼死掉了,臨死前還不能有他陪在身邊,那真是白活這一次了。這麼想著,她心底發出一聲長歎,她還是太把他當做唯一的依靠了。

公主雖然平日嬌憨可人,可生病的時候看起來虛弱不堪,明明還隻是個孩子。總給使不忍為難,又很信賴佛子的端正,於是應了一聲,立即轉身悄悄地去了。

浮玉重新平靜地躺好,睜眼凝視了一會兒窗外,然後慢慢閡上了眼。大概沒過多久,就聽見身邊有人叫她……

“公主……公主,佛子過來了。已經在外頭等候傳召了。”

浮玉虛弱地笑了起來,低聲道,“快請他入殿。”

大概是大師在外頭聽見了她的話,還沒等總給使走出去同傳,他也顧不得太多,急急地跨門而入,直接尋著殿內那點燭光快步走過來。

不遠不近地,他見靠窗的位置圍起一道屏風,她應該就在那了。

蘊空見那道燭光映在屏風上,隨風猛然一跳動,心裡也跟著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腳步輕了下來,慢慢繞過屏風,停在榻前,藉著燭光一看……

隻見公主躺在寬大的床榻上,烏黑的長發極其少見地全都披了下來,躺在那沉沉地一呼一吸,形神憔悴消瘦很多,可正因如此,更顯得她的五官秀美凸出了。

浮玉聞聲睜開眼,瞥過臉,見蘊空立在她的榻邊怔怔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強地彎了一下嘴角,臉上終於浮現起一層微弱的華光,瞬間比方才多了不少精氣神,她放心緩了口氣,道,“佛子,你真的來了……”

蘊空見她如此這般,實在不忍心再看了,慢慢垂下眸子施施然一禮,低聲道,“公主,臣來遲了……”

她忙說來了就好,然後自被下伸出半截裸露的胳膊,拍了拍身旁好大一片空床,招他坐下來,頂著額頭微熱的混沌,她嗬嗬笑道,“今夜要勞煩佛子侍寢了……”

浮玉的話說完,叫蘊空聽得直皺眉,不等他親自開口,隻聽她猛地乾咳起來,斷斷續續中,她吸了好大一口氣,然後得逞似的笑了笑,“瞧我,病得都開始說胡話了。佛子莫誤會,我的意思是,要勞煩你今夜侍疾了……”

蘊空瞥了她一眼,已經病成如此戚戚然了,居然還想著口頭上占他點便宜。

他沒好氣地看著她,也不知是該憂心她腦子燒得不清了,還是該放心她其實還好,畢竟還有點力氣和他說這些昏話。

蘊空遲遲立在那,垂眸怔看了會而公主邀請上榻的手,猶豫一下,淡淡道,“臣還是去拿個青墊坐在榻下吧。”

留下來已經足夠叫人置喙,若是再和她坐在一張榻上,恐怕就要被禦史台的人大做文章了。

他剛一轉身,忽然感到手指被輕輕拉扯住,他回頭,見公主強硬著半撐起身子,一臉哀怨地看他,“你這是嫌棄我把病氣過給你麼?”

蘊空抬了抬眉,微微回身替自己解釋道,“公主這是什麼話。嫌棄二字實在是誤會臣了。”

他轉過來,見她發絲纏在柔弱的肩頸上,叫人看了心生憐憫。沒了平日的架勢,公主隻是個害怕孤獨的孩子罷了,大師緩下聲,任她拉著那根手指,道,“坐在下頭也一樣。臣會在這守著公主,等公主睡熟了,臣再走。”

“彆。” 公主卻不同意,說話的時候急了聲,她仰頭看著蘊空,道,“如果睡著了你就走了,那我一晚上都不想睡了。”

大師被公主的孩子氣引得失笑,勸道,“公主這時候應該多多愛惜自己身體才是。”

她固執地搖搖頭,喃道,“你不知道,我方才又做噩夢了……”

“噩夢?”

公主依舊拽著他的手,一頭倒回枕頭上,歎息一聲,沉沉道,“我夢見洛陽之變那天的事了……”她說著,轉過臉看向他,“在洛陽那天,你記得吧。”

蘊空凝重起來,點點頭,“臣當然記得。”

“那日的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她不再說下去了,政治鬥爭從未停止過,誰是誰非很難再說清了,她欲言又止,然後道,“那時候我還小,嚇得呆了。受著箭傷被你救了出來,到了夜裡,又發了高燒,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夢,夢裡依舊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血。”

蘊空唇角沉了沉,愧疚道,“是臣的失誤。不該叫公主卷入其中的……”

她抬起手臂蓋在額頭上,白皙的皮膚在燭光下凝脂似的,叫人看得挪不開眼。她想,其實這件事她一直逃避著,彆人不問,她也不會說。

有時候秘密就是要這般帶進墳墓裡的,她很清楚地一直保持緘默。不過,這時候拉扯出來此事,還是想衝他賣個可憐的,叫他心軟的。

公主聽出大師語氣裡含著淡淡的自責,微微一笑,道,“所以,今夜一整晚你會留下來的,對吧?”

說著,一雙滿含期盼目光的眸子抬起來,注視著他,那視線和姿勢令人不忍拒絕。

蘊空麵色微微一變,輕輕倒吸了一口氣,然後垂眼抿了下唇,低頭思忖片刻,終於淡淡地‘嗯’了一聲。

浮玉聽到他沉沉地答應了,總算渾身鬆懈下去,慢慢將他拉到床邊,叫他坐下來。

蘊空遲疑片刻,還沒來及的說什麼,隻覺得手上被她輕輕一帶,腿卡絆在塌前,然後也就那麼順從地跌坐下來。

浮玉笑嘻嘻地蹭出被子,仰在枕頭上抬眼看他,“佛子果然是不同凡響之人,你一來,我竟覺著我好了大半!倘若你再離我近些,怕是我明日就能起來走路了。”

小小女子,想不到她如此能言善道,隨便一句話,都叫他心弦一錚。

蘊空就坐在她的枕頭邊上,垂眼看她一眼,也不接她那胡言亂語,低聲道,“今夜可有太醫令在旁值宿?臣在這裡,如何記錄這事情?” 說著,他抬手替她把被子往上蓋了蓋,又掖好被角,環顧四周,又問,“你的宮人呢?”

浮玉雖然頭昏沉著,可還是聽出他聲音裡帶著一絲緊張和不自在,她享受著他的照顧,道,“我喜歡一個人睡,宮人都叫我打發出去了。太醫令夜半前來過一次,吃了藥,紮了針,後半夜都不會來了。”

蘊空不由得苦笑一下,他這樣偷偷摸摸的來見她,又偷偷摸摸地留下來,真難想像他還是本朝國宰的身份,此時居然還要像做賊似的……

他順著直欞窗細細的縫隙看過去,山原之上,天仿佛壓得極低,熒惑一明一滅地俯瞰人間,他望了一會兒,低下頭來看她,卻發現公主正睜著兩隻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蘊空時不時瞅了她幾眼,見她還不挪開目光,終於被她毫不避諱的注視看得有些羞愧,開口不冷不熱地埋怨起來,“公主不睡覺麼,再這麼看臣,臣可就走了。”

接觸的女人不多,又沒什麼相處經驗,大師自然嘴裡說不出什麼柔情蜜意的話。明明是有些難為情的心情,又是關心她,可話到了嘴邊,總是變了味似的。

浮玉一聽,悄然從被子下拉緊他的衣袖,道,“我都這個樣子了,你居然還敢威脅我!”

蘊空嗬笑了一下,卻也沒避開她的手,答道,“臣被公主威脅倒是有可能,何時敢威脅公主了?”

她想了想,側臉問道,“那你覺得,我威脅的了佛子你嗎?”

她問的這個問題多可笑啊。每次將他逼到絕境,又將他心思搞亂的人,不都是她嗎?

大師不知道怎麼回答,神色有些無措起來,他沉了片刻,轉移開話題,淡淡道,“公主話很多。看來精氣十足。臣是不是擔憂過度了?”

浮玉說怎麼會?哼哼唧唧地虛下聲去,道,“我現在覺得渾身燙的很,恨不得抱冰而眠。可是,雖然難受,可我也覺得同你說說話就會好些。”

“發燙?” 蘊空重複了一遍,聲音裡有些不安,他問,“覺得熱得很厲害麼?”

她用被子蓋著半張臉,嘴角悶在被子下偷偷笑,苦著聲道,“也不知怎麼,腦袋像開水了似的。”

蘊空半信半疑,見她臉色確實紅得過分了,歎口氣,道,“臣失禮了。”,說著,他試探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額頭,隻覺得的確是滾燙的。

大師的手寬大而微涼,覆蓋腦門上,叫她舒服不少。浮玉舒了口氣,繼續道,“佛子見多識廣,不如也替我把把脈吧。”

說著,她無賴似的將半裸的小臂伸在了他的腿上,大師低頭一看,淺青色的脈絡在她白皙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湖藕似的胳膊就那樣呈現在眼前,此時被燭光染上一片曖曖之色。

他穩了穩心神,垂眸抬手將她的胳膊塞回被子裡,淡聲道,“公主不是知道麼,臣不太懂醫術,更把不了脈。你這樣伸著胳膊,是會著涼的。風寒熱症,最不可貪涼。”

她敗興而歸,悻悻地老實縮回了被裡,隻露出個腦袋安靜地望著他。

大師被公主瞧得臉上騰紅,喉結一滾動,抬手虛掩著清了清喉嚨,“你就這麼喜歡看臣嗎?”

浮玉伸出手指,在他麵前的虛空裡慢慢用指尖描繪著他的臉型和眉眼,輕聲道,“不僅是喜歡看,更喜歡…….”

她說著,手指慢慢貼近他的嘴唇,輕輕一點,然後一路順著他的下頜慢慢往脖頸的喉結和衣領下遊走去,她道,“……大師英姿,一直令本宮寤寐思服啊……”

蘊空片刻間感到一陣電流自那一點湧了過來,皮膚瞬間漫起了一層疙瘩,他忍不住輕輕顫栗一下,亂了氣息,變得呼吸困難起來,他沉了口氣,費了很大功夫才繼續保持端方的坐姿。

公主獻媚。多可怕的事情啊。

蘊空驚慌地發現越浮玉的決心與戰鬥力是如此的強悍,就算此時病期,都不忘要對他做點什麼。

大師巋然不動,仿佛太上忘情似的,任憑她毛手毛腳起來。其實他已經有些身不由己,若是在從前,他大概早就出言阻止了,可是今天他想,她到底是個病人,自己和一個病人計較什麼呢?

“聽說……臣方才來的路上,聽總給使說,公主夜半夢魘裡,哭了?” 他企圖轉移些注意力,剛說完,卻感到那移動的指尖生生停止住了,然後變得有些疏離。

公主最討厭彆人見到她流眼淚。哭,多麼脆弱啊。後宮的女人的哭,她見得太多,也聽得太多了。

蘊空這麼問她,雖然是好心,但還是叫她心裡不快,她一把收回手,道,“那個總給使,話如此之多,看來他是不想在龍首殿養老了。”

惹了公主,又要貶一個宮人。蘊空知道總給使年老,實在不忍心,於是對浮玉道,“你不必怪他,那個總給使也是替你擔心罷了。”

他說完,見她沉默下來,彆過臉去,望著窗外的一片星海久久不語,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蘊空探聲問,“所以,公主是夢見睿夫人了麼。”

他一路趕往龍首殿的時候,恰逢總給使迎麵趕來,問清楚才知道,是她夢魘後要叫他去。他也沒耽擱,直接跟著總給使穿過中庭的甬道,往東邊的龍首殿去了。

登上宮階,站在這片高川之上,總給使歎了口氣,回頭對他道,“公主大概是思念睿夫人了。老奴聽見她夜裡喚阿母,實在於心不忍,這才應了她的話,叫您破例來這裡。她說佛子是她的少師,老奴看著,也就您能勸幾句了。”

所以,還是思念母親了嗎?

蘊空坐在床榻邊,順著她的目光一同望進廣袤的夜空之中,道,“上次與公主在延英門話彆後,陛下詔臣入思政殿覲見。他同臣說了一些話。”

公主靜靜聽著,終於開口問道,“父親說什麼了。”

“陛下念及年歲將及天命,打算今年千秋節前,遣大理寺調取諸案,酌情定量,以大赦天下,除此之外……”他停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柔弱的背影,道,“陛下打算將大慈恩寺中一些未歸皇陵的人,遷徙入九陵山……叫他們得以安息。”

“九陵山?”她慢慢回過臉,喃喃道,“不是昭陵麼。”

九陵山為太史令所選,是皇家的墓陵區,以後的李家人都要葬在那裡,包括她自己。而昭陵是父親的陵墓,日後陪葬的嬪妃都要一同入昭陵的。

“所以,父親隻是要將母親挪於九陵山,而非他的昭陵麼?”她又問道。

“公主……”蘊空安慰她道,“公主放心,關於這件事,臣一定會替公主向陛下進言的。”

她長長歎了口氣,波瀾不驚地冷笑一聲,道,“小又怎麼了。小也會有記憶。所有人都在瞞著我,可是我卻知道。那你呢?你知道多少?”

大師不多言,隻是道,“臣所知,也都是從陛下和旁人那裡聽說的。真真假假,其實也不清楚。”

浮玉遲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那眼底的疑惑和微微的不信任,著實刺痛了蘊空的心底,他眉頭不由自主地一緊,壓下眸子,道,“其實,陛下和皇後娘娘對公主很好,不是麼。”

她沉了下眼皮,再睜開時卻變得雙目如潭,她想起婉盧的那張臉,還有宋洵曾經對她說過的謊言,她瞬間心中寒冷,輕輕問道,“那佛子會對我好麼?”她抬手,將手覆蓋住

他的,“你會和我一心的,對嗎?”

第40章

七日後, 在思政殿的內書閣裡, 陛下召集近臣就千秋節前大赦天下一事一起商議。

大理寺那邊重審刑獄的事情已經安排起來了,大理寺卿同寺正、寺丞共翻諸多案卷,逐一審批。最終敲定後, 交由刑部侍郎另審閱,不妥之處再由竇尚書批示。

赦免天下的事情雖然繁雜,但並不複雜, 無非就是耗費些時間和人力罷了。

可另外那件——遷大慈恩寺中未歸祖陵者入九陵山, 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從高祖皇帝開始, 埋在大慈恩寺那裡的李家人, 多多少少都是不大“光明”的,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 暫不葬入九陵山。對於本朝來說,最敏感的事情就是那位“隱太子”了。

隱太子李光基為陛下同母兄長, 本高祖蒙詔,封做東宮太子。可惜他空有太子之名,卻不是個治大國承基業的料,太子之位沒坐穩幾年, 就被陛下一朝取而代之——那就是那場奇襲的洛陽之變了。

攤主大驚,縮著脖子問道,“郎君是平準署的?那我不賣了!”說著,就要一把拿回來玉香囊。

“誒——” 蘊空揚手一抬,沒打算還給他,道,“君急什麼,我也未說我是平準署的啊。這個玉香囊我買了,勞煩替我包起來吧。”

東挑西揀半天,總算尋到了入了眼的東西。蘊空將買好的玉香囊放入懷中,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府。

不想,剛回頭,就見身後不遠處有眼熟的幾位正目瞪口呆地看他。

蘊空愣了一下,然後開口慢慢道,“君是……常平倉的那位……”

平署官尷尬地走上前來,道,“正是正是,屬下是常平監,今日來看看是否有糧油價位亂調的商戶。” 他說著,猶豫地看著大師,慢慢道,“佛子不是平日特彆忙嗎?為何此時在這裡逛街呀?”

其實他都看見了,大師站在賣女人物件的攤子前,東看西看,選來選去,負手挑了半天,然後買了個玉香囊。

蘊空淡淡哦了一聲,放眼看向虛空,道,“某隨意出來看看。”

一向知道大師是個光棍,而且也沒有什麼相好的,方才所見之景,簡直叫他瞠目結舌。從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師,居然也會給女人買東西嗎?

平署監撞見了頂頭上司的私事,有點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佛子這是…⑤2四9令8一⑨②…好事將近了嗎?”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蘊空聞聲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你什麼意思?”

平署監被大師看得心裡發毛,知道自己多嘴了,於是趕緊道歉賠笑,道,“屬下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嘴上虛應了幾句,慢慢退步,立即一溜煙地跑掉了。

逛了半天,也沒見什麼其他特彆之物。日頭高照起來,暑氣加重,大師怕熱,趁著還不到午後最熱的時候,就回府了。

步行穿過大街,還不到大師府,就見管家站在門口踹手踱步。

管家抬頭見大師回來了,連忙上前驚歎道,“主人,今日有貴客!有貴客呀!”

蘊空疑惑,一麵提衫往裡走,一麵問道,“哦?是誰來了?”

不等管家回答,蘊空眼睛亮了起來——隻見院中空地上,柳樹下,停著一輛極其眼熟牛車……

果然,管家揣袖匆匆答道,“永陽公主突然來訪,奴說您不在,永陽公主說無妨,於是就先去廳室等了……”

“她來多久了?”

“大概有半個時辰吧……”管家還未說完,見大師微微一笑,拂袖快步走了進去,仿佛有什麼要緊事似的。

管家欲言又止,抬手想叫住,卻還是沒來得及,隻好喃喃道,“公主叫了宋公子陪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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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空急急踏門而入,也不知怎麼,在門檻處慢慢停了腳,伸手從懷裡摸出那個玉香囊,停在鼻尖輕嗅一下,心裡的雷鼓震天響。

他吞了下喉頭,眼睫因為緊張而眨了幾下,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總算平複下呼吸。

他垂眸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向那頭走去。

廳堂不大不小,有些幽深,堂中無人,想來她應該是在裡頭的茶室休息。

他輕輕走過去,慢慢靠近那展屏風,剛要環手行禮,忽然聽見裡頭一聲輕笑。

蘊空心頭一顫,聞聲抬頭,卻見屏風上她的影子旁邊還有一人……

“哦?下午你還約了人出去嗎?天這麼熱……不如你推了那人,留下來陪我玩皮影吧……”

對那人說著,公主輕輕嬌笑起來,帶著幾分故意的輕佻,叫大師在屏風外聽得心中刺痛不已。

宋洵有些遲疑,可公主盛情難卻,他也不想推脫,於是終於下了決心似的,道,“好。那,那在下留下來陪公主,下午不去了。”

浮玉麵上虛浮一笑,不帶一絲一毫地情感,悠悠道,“好啊,那你再用皮影給我演一個故事吧……”

宋洵說好。

然後蘊空看見屏風上的那個影子起身後,慢慢繞了出來。

宋洵拿著皮影出來的時候見蘊空一言不發地立在那,著實一驚,倒吸一口氣,連忙垂手窘迫,輕聲道,“義……義父,您,您怎麼回來了。”

蘊空默然不語,下意識地慢慢握緊藏在袖中的那個玉香囊,隻覺得上頭的鏤空花紋隔著薄薄的布料嵌入手心,硌得他生疼。

屏風後那道柔柔的背影停了一下,仿佛在發愣,然後隻見公主不緊不慢地提衫而起,從後頭繞了出來,立在宋洵身前,詫異地看向蘊空。

他垂眸的視線中出現她的衫裙裙擺,妃色的綺羅紗叫他看得眉頭緊皺,心裡翻騰起前般不曾有過的複雜滋味,大師像被釘在了地上似的,居然遲遲沒有對公主行禮。

半晌,他終於抬起眼,提起勇氣看向她。

隻見比起宋洵的窘色,公主很是坦然,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和客氣,叫他看不懂。

“佛子。” 公主淺笑著叫了他一下,聲音如天邊的淡雲,在空蕩的茶室裡輕輕回蕩,“這個時候你不好好地呆在中書省,回府做什麼?”

蘊空環袖行禮,雙手隱藏在在袖中幾乎發抖,也不知是出離的憤怒還是覺得羞辱,隻覺得那個貼在手心的玉香囊仿佛一下巴掌似的,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心中頓挫一下,回味著她的話,語氣裡似乎帶著責備埋怨。怎麼,她是什麼意思……難道,自己這是不小心撞破了她和宋洵的見麵嗎?

蘊空心中寒涼淒慘,可到底是大師,強行忍著發昏的頭腦,平靜答道,“今日不是朝參日。臣在思政殿覲見完陛下後,無事就回來了。”

“哦……” 她立在那,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這一對俯身向自己行禮的父子,輕輕扯了下唇角,然後移步到他們麵前,微笑道,“既然佛子回來了,天這麼熱,不如一同進用酥山吧。”

暑熱的天氣裡,酥山甜而冰涼,最是解暑的好吃食。

蘊空想,她不該隻是為了到他這裡來吃酥山的吧。

浮玉臉色有些發紅,不經意地收回視線,慢慢側過身,昂首淡道,“你也不必多想。我是病好了,在宮裡悶得慌,想去彆的地方走走,但是又怕出事。想起佛子的府邸最是安全,所以就過來看看。”

其實她很高興,因為今日宋洵是不會出現在那裡了,而侯婉盧,大概要空歡喜一場,好好開始品嘗一下背叛的滋味。

公主背對著大師,叫他看不清她的臉色。而她也不知道蘊空此時的沉鬱和不解。

不如說,她更不想知道。

浮玉不再說話,目光遠遠望進大師府邸的花苑,那裡夏花繁茂,枝葉含翠,一片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