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這樣,秋月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地嗔了句:“懶牛”,說完就難得自覺地攬過了洗碗的活兒。將炒了一桌菜的丁淩泉請了出去,和華南一起進了廚房,收拾起鍋碗瓢盆來。
她們在廚房裡邊收拾,邊聊著天,秋望舒就在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隨便聽著。
混著那碗碟相碰的清脆聲,她先是聽到華南埋怨她娘道:“……秋老板,你是真在放養阿望啊,十歲了,就真不打算……”
說到這個“打算”字時,華南的聲音卻突然止住,隨後又壓得再低,聽不清後頭說了些什麼。
懷疑她們在說自己的壞話,秋望舒又將耳朵再支起來些,然後便聽她娘回道:“不打算,就放她玩兒吧,我隻要她開心平安就好。”
“你自己女兒自己不清楚麼,要是沒有根骨就算了。她本就是那塊料,偏偏你要在這兒說什麼平安就好……”
豎著耳朵聽清了這句後,秋望舒眼睛亮了起來。嘿,剛剛不還說自己想得美麼,現在又良心發現,來替自己當說客了麼。
想到華南嘴裡竟然能說出自己根骨不錯這句話,秋望舒心中一時心花怒放,恨不得叫華南再誇上半天。
可是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對,華南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又怎麼知道自己是什麼根骨?
況且,中都到這兒遠隔千裡,華南和小泉卻敢隻兩人結伴而來,著實是過分大膽了些。
除非……她們其實並不隻是母親口中的普通女子。
那自己的娘呢?她這麼反對自己學武,是不是也有彆的身份瞞著自己呢?
意識到自己好像發現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秋望舒瞪大了眼,將耳朵豎得更直,想趕緊聽清她娘會怎麼回這一句。
可是,她娘卻沒接著話,一片沉默中,還是華南又追問道:“你是真的擔心她,還是在逃避什麼?”
“逃避你當日……”
越聽越迷糊,當日,什麼當日,難不成她娘身上,還有什麼驚天秘密不成。被好奇心驅使著,秋望舒又將身子往廚房探了探,想聽個仔細。
可是她的動作,卻被突然出現的小泉打斷了。
她小泉姐本來在外頭擦著桌台,這會兒卻突然到了秋望舒跟前。也不知是刻意還是碰巧,她臉上堆滿了和善的微笑,裝作沒看見秋望舒費勁阻止她出聲的手勢,溫聲提醒道:“乾什麼呢,阿望,當心摔了。”
說著,也不顧秋望舒一臉大事被擾的不悅,拎著她的臂彎把人攙起來,在一片“彆彆彆彆彆彆!”的抗議聲中,不容商量地拎著人往外頭走去。
小泉邊小心拉著,還邊揚起頭來咯咯笑道:“飯後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院子裡這下熱鬨起來了,秋望舒氣得拄著拐都要追著小泉打鬨,偏偏小泉還不敢用力跑,生怕耽誤了她這條腿。
兩人你追我躲,鬨得隔壁來福都嫌煩,直仰起脖子來犬吠不止。
聽了這出動靜,廚房裡兩人相看一眼,也不再出聲了。過了好一會兒,華南回頭看了一眼院中玩鬨的兩人,才收斂了神色,也不叫秋老板了,隻管嚴肅地追問道:“師姐,你倒是回一句話啊。”
聞言,秋月沒有開口隻是默默偏過頭去,那平日裡臉上的嬉笑模樣也退了個乾淨。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接下這話。
沉吟了片刻,麵色稍微恢複了些,秋月屈起手指來撣了撣圍裙上那並不存在的灰,隨後故作輕鬆地回了句:“日落了,我去給你們收拾兩間屋子。”
說著,便解下圍裙向外走去。
見她又岔開話題,華南無奈地埋怨道:“師姐,你又岔開話題。”
聞言,秋臻又再轉過頭來,神色已和平常無異。見華南還是滿臉執著,她卻挑眉調笑道:“再問今晚你睡阿望旁邊啊!”
秋望舒睡覺那是出了名的不老實,翻身、踢人不說,還會搶被子。誰跟她一起擠著睡,誰必染風寒。
見師姐搬出阿望來繞彎了,華南還能如何呢。她隻能歎口氣,從門框邊挪開,迭聲回道:“好,好,好。”
話音剛落,華南就瞥見了門縫邊悄悄靠近,隨後又被小泉製住的小人影。她張了張口,斟酌道:“師姐,你也不會再回中都了,是麼?”
對於這個早已回答過數百遍的問題,秋月的回答當然隻會是“不”,所以華南的本意也不是要她的回答。
直視著秋月的眼睛,華南收斂了開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師姐,可是如今李慕舸手上已經有兩卷《息緣劍法》了。”
聽到這一句話時,秋月那裝作若無其事的神色中才出現了些許波動。漸漸皺起眉頭,秋月看向華南,聽她繼續說道:“斯若愚為了讓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登上掌門之位,竟連劍冊都給了李慕舸。”
“這下好了,一門倒向李慕舸,其他三門病的病,昏的昏,根本無力與李慕舸相抗衡。”
望了望外頭泛起青黑的天色,華南沉吟道:“師姐,你若再不回來,這江湖恐怕真的要變天了。”
聽到這裡,秋月的神色逐漸凝重了起來。
《息緣劍法》為當世之神劍法,天下無雙,至精至靈,可將劍者之長發揮至極,也可將劍者之弊補於無形。
甚至還有傳言道,《息緣劍法》可活死人,肉白骨。
正因為劍法有驚世奇效,所以那五卷劍冊,決不可落入陰毒暴戾之人手中。
聞言,秋月停下了腳步,她抱起手臂來,長籲了一口氣,才緩緩回道:“六大門尚且無能為力,我又如何能憑一己之力與他相抗?”
“還不如裝瞎在這兒過好我自己的日子。”
秋月的口吻越是平淡,華南眼中不平就越是壓抑不住。曾經的七俠之首,驚才絕豔,一把霜刃試儘穢念奸心。如今卻因李慕舸而封劍多年,窩在邊陲小鎮,過著庸碌無能的生活。
一代英才淪落至此,她不信秋月心中沒有不甘,不然又為何每年都要去赴素妙源這個劍癡的約。所以,當她從秋月口中聽到這句“不如裝瞎,在這兒過好自己的日子”時,她那些替秋月不值的念頭一時都化作了滿腔的憤怒。
攥緊了手指,華南怒目瞪向秋月,質問道:“師姐,若中都各派都隻顧自保,你和阿望在這兒又能安定多久?”
可誰料秋月聽了卻平靜地反問她一句:“那若我拔劍回中都,登台下戰帖”
“六大派就當真會站在我身後鼎力相助了麼?”
這是什麼話?華南眉頭直直往上挑,神情也越來越激動了起來。就算六大派不願出頭,可秋月還有她和小泉啊!當日秋月因為悔婚於青臨門被逐出師門時,自己和小泉隻能咬牙旁觀,可如今他們已不是當年的無能之輩,隻要秋月願意回來,她們必定能幫秋月在中都博得一席之地!
於是她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和門外的小泉,急聲反駁道:“師姐,可是你有我,有小泉!”
說著,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況且師姐,師父,對當日將你趕出師門之事也早有悔意!”
“甚至,在試劍大會上也提到了你!”
紫雲劍派的試劍大會,並不是尋常的門派考校之會。這會上選的,從來都隻有首徒,和掌門繼任之人。
師父在試劍大會上提起秋月,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覺得自己當年做的太過決絕,也許是觸景傷情,想起了曾經站在台上的首徒秋月。但這最終都隻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也許在這十年中,師父心裡也曾有過繼任之人的人選,可是她們其中都無人能出秋月左右。
看著眼中有些波瀾的秋月,華南軟下聲來,像是當年那個亦步亦趨,低頭踩著秋月影子的小師妹一樣,輕聲祈求道:“……師姐,你不能就這樣在這兒待一輩子。”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華南的語調中已經帶上了哽咽。
她這幅樣子,秋月倒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寧願華南像往日那般,不管人死活隻管追問到底,也不想看她像現在這樣,還對自己保有不切實際的希望。
華南說的這些話,她聽了並不是毫無動容。若是放在從前,那她就是在門前跪上個十日,也一定要重回紫雲劍派。
但如今聽了,竟也隻是有那麼一瞬間,替從前的自己感到遺憾和可惜,不過也隻是一瞬而已。興許是十年前的變故將她的誌氣徹底澆滅了,叫她寧願一頭鑽進兩眼一抹黑的安生日子中,也不願意回看曾經自己走了很久的來路。
清了清嗓子,沉沉地歎出一口氣來,秋月輕輕地喊了一聲:“華南。”
“你以為其餘五門當真無力與青臨門相抗麼?”
“他們是無心,不是無力。”
頓了一頓,秋月看向自己掌心中逐漸消退的薄繭:“我也是如此。”
夕陽幾乎落到了山後,隻留一點餘暉投在秋月的眼下。
兩人所站的灶房中是一片將無奈挑明後的沉默,可一門之隔的小鎮上卻正是最有人氣兒的時候。小到嫩嫩的青菜下到鍋中濺起的熱油聲,大到拖拽長椅的刺耳嘎吱聲,這些既實在又陌生的聲音,都是十年前的秋月絕對想象不到的生活。
可現在秋月卻覺得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卻叫自己安心的不得了。
於是她扭頭避過夕陽,釋然地對著華南笑道:“阿望在我身邊長大,你和小泉也還願意來見我,這就夠了。”
“其餘的,都不必替我覺得不值當了。”
說罷,她便解下了挽起的袖邊,帶著一種不知是滿足還是彆無他選的淡然,看向了院中石榴樹下的人。
門邊的秋望舒還在張牙舞爪地叫著,門後的華南卻是被秋月這一句堵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