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非相(1 / 2)

劍過青山又相逢 風亦停 15559 字 10個月前

半柱香後,在離偏殿一牆之隔的山門外。像是將秋臻的行蹤猜到了個八九分,馬蹄聲不再壓抑動靜,齊齊聚集到了山門前。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籲——”的一聲,為首的李慕舸勒停了馬,眼神冷然,看向了寫有“法定寺”的匾額。

冷笑一聲,李慕舸自嘲地收回了目光。

又是寺廟啊,看來他和秋臻注定繞不過這廟。

十年前,秋臻悔婚被逐出師門後,不僅暗中帶走了本該到他手中的《息緣劍法》,還與那庸碌之輩暗度陳倉,叫他成了中都的笑話。於是他便乾脆布了一局,於平雨鎮破廟中離間了剛出中都不久的秋臻與施遇遲,意欲讓那施遇遲奪去秋臻手上那一冊劍法。

可惜了,秋臻不止劍法快,連這夫妻之情都能斷得比劍法更快,竟叫他折損至此,不得不再等待十年,才等到了勢必要了結此事的今日。

收回目光,李慕舸放下韁繩,翻身下馬。隨即身後有一人帶著四五人利落下馬,三步跑到他身前,低頭恭敬道:“門主,我們去搜山。”

客棧那一日,探出來的便是,秋臻並未將劍法授予女兒。所以如果不想讓女兒涉險,那她便有可能將女兒藏匿於前方山中。

所以按理,應全力搜查這伏春山。

但是,事實真是如此麼?

眯起眼來,李慕舸透過山門,定定地看向寺中。

火把劈啪和陣陣寒鴉聲中,他抬起了手,並指指向了山門內的方向,沉聲道:“山要搜”

“但這廟裡也要搜。”

聽清了他的意思,暗衛雖然略感詫異,但立馬點了點頭,沒有一絲停頓地答道:“是!”

馬頭調轉,分三路奔向山深之處,李慕舸也回過頭,帶著剩下一半人,踏上了法定寺的石階。

踏上最後一級石階,踏進了山門,李慕舸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已經感應到秋臻的蹤跡一般,徑直走向了主殿中。

四野闃然,沿路儘是枯草與香灰。一片寂寥中,唯一不變的就隻有眼前佛像上那慈悲而祥和的微笑。

迎著彌勒佛的注視,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跨過了門檻,看見了立於佛台之下,背對他的人。

天邊閃過一道電光,照得殿中一片慘白。廟裡恢複往常的昏暗後,李慕舸率先開了口。麵上沒有半點異色,就像是招呼一個故交一般自然道:“久違了,秋大俠。”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一道響雷也轟然炸開在耳邊。

雷聲沒有影響殿中任何一人,但卻驚動了僧舍簷上的鳥雀,一片驚飛振翅聲中,秋臻轉過身來,收起了往常的玩笑之色,麵無表情地對上了李慕舸的眼睛,寒聲道:“青臨門若是不伸這麼長的手,這一麵,還能更久。”

秋臻的反應自然在李慕舸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也並無什麼反應。仰頭微笑一聲,李慕舸話音一轉,朝著秋臻身後看去,邊看,邊故作好奇地問道:“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呢?”

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般,秋臻嘲諷地暗笑了一聲。抬手拍了拍袖口不知何時沾上的灰塵,秋臻理所當然地回道:“因為我一人,就足夠了。”

她女兒是被她藏在了廟中,還是藏在了山中,試一試就知道了。

不再掩藏自己的言下之意,李慕舸背起了手,仰頭在原地踱起步來,“秋大俠,你又何必強撐胃口呢,這一卷劍法,哪一門都吞不下,你也一樣。”

說完,他停下了腳步,寒光直逼向“這件事,十年前你不就清楚了麼?”

可是聽了他的話,秋臻卻仍然隻是持劍站在原地,就好似聽到什麼不足掛齒的話,並沒有多餘的反應。

就好像話中人與她無關一般。

怎麼可能呢,李慕舸嘲諷地笑道,若她當真能不在乎,便不會落到隱居邊塞十年之久的地步。

想到了十年前,也是廟中,看到秋臻咬牙手刃枕邊人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同現在一般,有著無法抑製的興奮:“親手殺死枕邊人,是什麼滋味呢?”

如果一句不夠激怒秋臻的話,那兩句夠麼?

電光劃過他的眼底,李慕舸壓著心中的激奮,一字一頓地繼續道:“帶著遺腹子過活,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呢?”

感受到他話中隱隱的癲狂,秋臻終於有了反應。又一道雷聲響過,她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後在轟然聲中回答了李慕舸的問題:“那自然是恨啊。”

當然是恨啊。

持刀朝向自己的伴侶死在她的劍下,她心中沒有一絲後悔。但這不代表,她不恨屢次攪亂她的命運,屢次撕破她心中之道的始作俑者。

聞到了風中送來的水汽,她猛然想起來,十年前也是這麼一場冷雨,她滿臉血汙,甚至都分不清是誰的血了,隻能捂著隱隱作痛的肚子奔出了。不敢策馬,足足用了兩天兩日,才敢閉眼昏倒在了醫館前。

萬幸的是,她活下來了,阿望也在她肚子裡活下來了。

想到這裡,她再也壓不住心中的厭惡和作嘔之感,直直看著李慕舸,似乎覺得很好笑地反問道:“不然還會是什麼呢?”

不然還會是什麼?聽了這話,李慕舸捂住額頭哈哈大笑了起來,光影昏暗,隻能看見他不停顫動的肩背,仿佛秋臻的話,比他所見過的所有事還要荒謬,荒謬得令人發笑。

停下了近乎癲狂的笑聲,李慕舸掩麵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緩緩地看向了秋臻。

若是當真恨,當年對著自己就該一擊斃命的啊,這十年裡,也該有多少機會能把自己當年所作所為還在自己身上啊。可她卻甘心回避這一切,隻窩在小鎮中,守著那把她真正逼到這一步的的劍法,把她自己的女兒養大。

說到底,心軟又無力地守著所謂的正道,就是愚蠢。而愚者沒有資格恨,隻能悔。

放下了手,李慕舸滿臉理所所當然地回道:“我以為,是悔。”

聽著這句話,秋臻笑著挑起了眉峰,“當然也有悔。”

將貼袖而立的劍柄舉起,秋臻的目光從李慕舸那令人作嘔的臉移到了他被自己一劍穿過的右腕,感受著久違的盈滿袖間的劍氣,秋臻不由冷笑道:“後悔當年,不該隻廢了你的右臂。”

又一次電光閃過,短暫地照亮了她手中那一抹攝人心魄的子夜墨藍。可惜了,這“追魂斷雨三更星”過了今夜,大概再不能亮起了。

做了十足十無奈的樣子,李慕舸歎了一口氣,遺憾道:“如此,看來我們也沒得談了。”

話音落下,他隨即抽出了置於袖間的物事——那是一柄由桂竹所製的,八孔南蕭。

如果華南給她帶的消息沒錯的話,這柄南蕭,原是傾闕閣老閣主留下的寶物,被李慕舸強奪走後又賜了一個十分諷刺的名——青闕,可惜傾闕閣敢怒不敢言,隻能暗暗吞下奪寶之仇。

這柄南蕭,據說可以奏出擾人心智的幻音。李慕舸如今棄劍用蕭,看來已是將這幻音和青臨門心法融了個透徹。

青臨門的非相神功,與此蕭相通,具有蠱惑人心之力。正如心法名字所雲,凡所有相,皆為虛妄。若執著於眼前之相,則會著了功法中的“空相”,而永不能窺得其劍法本心。

蕭音乍起,深遠而空蒙,簫聲時高時低,時斷續時悠揚,音高時如隱俠於隴上幽幽吟唱,音低而泛時又如野火躍動,不甘覆於草木灰下!

原以為是什麼自創的邪銀,卻不想他吹的卻是前朝遺音——《神人暢》!

在試劍台上,酒酣暢快時,她也常在同門的琴聲下伴此曲舞刀弄劍。可今日這原本悠揚神秘的曲調,在李慕舸嘴下,如何就能吹得這般離奇詭異。那時頓時長的簫聲,似乎有意催動著心中的煩亂。

怎麼,是覺得光憑這首曲子就能惡心自己麼?本想仔細探探這簫聲中賣的什麼藥,但此時秋臻可沒耐心再細聽下去了。

躲避著秋臻的攻擊,李慕舸手上的南蕭卻並未停止吹奏。直到目前,秋臻都很冷靜,難不成,她真的把劍法和女兒都藏到了山中,再特意引自己跑回廟中麼。

耳間已隱隱傳來尖鳴聲,秋臻皺起眉頭來,再難以忍受這詭異急促的簫聲,於是轉身劍拋劍換手,抓住李慕舸側頭躲避的空檔斜劈而下!

眼見劍鋒離南蕭隻有一掌距離之時,李慕舸雙目緊盯住劍尖幽藍。隨著一聲刺耳的吹音,李慕舸的手指驀然用。刹那間,真氣於南蕭間奔湧而出,翻起兩人的衣袖,也如蔽日千嶂般牢牢擋在秋臻劍前!

運氣相抵,眼前劍影突然在眼前鋪開來,順著秋臻的目光繞了一圈,最後驀然化為,一副她永生難忘的場景。

利劍插胸的施遇遲嘴裡不停地嘔出鮮血,脫力般地半跪在她麵前。

嘴裡喃喃喊著:“對不起……阿臻”

曾經在自己最落魄時,他口口聲聲說著:“秋臻就是秋臻,即便不是萬人敬仰的秋大俠,也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秋臻”。

可是當年,在真正過了一年清貧日子後,他卻拔劍刺向自己,惺惺作態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諒我。”

十年前死在她劍下的施遇遲,這便是李慕舸妄想困住她的空相麼。

那便看看吧,十年前,她便破了空相,廢了李慕舸的右臂。這一次,也不會有例外。

於是秋臻轉過頭,將目光投向了麵前狼狽不堪的人。滿臉血汙,根本看不清楚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

可他是什麼表情根本不重要。冷笑了一聲,秋臻沒有絲毫停頓,上前一步,想要拔出更星劍來。

看到麵前投下的身影,施遇遲緩緩抬起頭來,嘴巴一張一合,似乎想要說什麼。可秋臻卻不想再聽了。沒有唏噓,也沒有絲毫留戀,她緩緩伸手朝前。

可是,就在她即將碰到更星劍的一瞬間,手上突然覆上了一雙更為冰冷的手,顫抖地握住了護手,將更星劍狠狠地拔了出來。

愣了一瞬,秋臻驚訝地轉過了頭去,然後她便看到了十年前,那個滿臉血淚,拚命用狠絕掩飾無措的自己。

……一定很害怕吧。

低下了頭去,秋臻釋然地輕笑了一聲,隨後歎了一口氣,抬手擦去了“自己”臉上的血汙,平靜地告訴十年前錯愕地幾乎握不住劍的“自己”,她說:“沒有什麼好難過的,擦乾淨劍就走吧。”

前頭,還有阿望在等著她。

話音落下時,一陣勁風吹起,吹得秋臻身上的衣袍全部鼓起來,兜滿了令人清醒的寒風,而在這一瞬間,她也突然和十年前的自己融為一體!

甩開了更星劍上的血漬,秋臻的心跳從沒這麼輕鬆過,輕鬆得好似可以乘著這股烈風一路離開眼前的幻象。

深吸了一口氣,她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風中隱隱傳來的潮氣,心想道,結束了,這虛相該破了。

舉起了更星劍橫檔在自己麵前,風聲在劍前裂開來,耳邊愈發喧囂。可是突然間,秋臻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恐無助的喊叫,在朝著自己喊著:“娘——!”

“娘,你看看我!”

阿望?

怎麼這幻象還沒結束麼?

麵帶懷疑地轉過頭去,秋臻驚訝地發現,原本在身後的阿望,為什麼突然出現在了自己懷中。

功德箱橫倒在地上,而阿望被自己牢牢挾持著,動彈不得,隻能睜著一雙驚惶的眼睛,迭聲喊著她。

皺眉定定看著,秋臻麵上還算平靜,可是眼中卻有思緒不斷地翻湧。

明明就在自己麵前,卻覺得阿望的臉出奇得陌生。

她心中明白,這不是真的,一切還未結束。

可是就算如此,在看到自己手中的更星劍卻正朝著阿望脆弱的脖頸而去時,秋臻還是緊緊掐住了自己的手。

這一下,隻要她虎口再隨便一動,阿望的脖子上麵立馬就能出現一道血痕。

手背蹭過溫熱的皮膚,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仔細問自己,眼前的這一幕還是幻象麼?

可是她的手還不受控製地在動著,劍鋒也離阿望的脖頸更近了一寸。在這一瞬間,秋臻耳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了,隻能靠著本能緊緊地按住了自己的手腕,阻止著那劍鋒再近一步。

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了李慕舸令人作嘔的聲音,他一如既往地挑釁著:“沒關係,秋大俠不是很熟悉這個場景了麼。”

頓了一頓,李慕舸接著沉聲誘哄道:“要破相,不過就是親手再殺一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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