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方才這神秘人的披風隻是係帶被劃開,那麼這一次,它的披風便徹底被撕出了一道口子。
一道從胸下三寸,一直橫裂到後背的口子。
而在這人閃避那離他心口隻差三寸的劍鋒時,秋臻耳中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道磕磕絆絆地輕聲脆響,來自於這神秘人的腰間。
靈敏地循聲朝下看去,秋臻先是怔了一下,隨後,她的表情又漸漸複雜了起來。
即使隻是一晃而過,可是方才一那一刹那腰間露出的飾物還是泄露了他的秘密。那是一隻……做工不算精巧的孔明圓鎖。
使著如此邪功,腰間卻掛著小兒的玩具,倒是叫人覺得啼笑皆非了。
注意到秋臻看向自己腰間的眼神,神秘人立刻攥緊了披風蓋住了腰間的孔明鎖。
雖然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可這動作卻不再像方才那般無動於衷,倒像是欲蓋彌彰。
似乎得到了一些答案,可是秋臻仍然緊緊鎖著雙眉,在她中隱隱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不對,比起欲蓋彌彰,他那樣子,更像是在刻意誤導自己。
將眼神從圓鎖上移開,秋臻的臉色越來越冷,深吸了一口氣,她肅聲問:“你究竟是誰。”
即使為中都六大門所不齒,但放眼中原武林仍然不乏善用毒之輩。傾闕閣閣主沈容,萬骨枯業梧塵,甚至於正邪難辨,蹤跡難尋的赤麵鬼醫,可是,用此邪功之人,還聞所未聞。
自方才那一瞬間的慌張後,這神秘人便又恢複了那不為所動的樣子,再沒有給出半點彆的反應。所以秋臻發問後,他給出的,仍然是看不出情緒的沉默。
他既不出聲,這殿中便安靜的隻剩自己才能聽見的鼻息聲和急急風雨聲。破廟不堪風雨,沉默中,屋頂上竟連連漏下了幾滴冷雨,十分刺耳地打在了殿中石板上,佛像上,和神秘人的鞋尖上。這幾滴雨倒是會挑時間,剛剛好打斷了秋臻的思考,也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回過神來,想起方才披風下仍是一身看不出線索的黑衣,秋臻想通了似的撩起了眼皮:“也是,你既披著這一身,自然不會老實回答。”
“那便讓我親自來看看,你究竟是誰。”
用手背擦去了額上的冷汗,秋臻堅定地起手架劍,瞬息間,已飛步越過殿中,與神秘人再次纏鬥在一起。
手中之劍已一日未歇過,心口銳痛也逐漸蔓延至指尖,秋臻的臉色越來越白,幾乎已近脫力了。
可是十年前,不也是一樣麼。李慕舸如今日一般設下的死局,枕邊人的背叛,自己不也硬是用更星劍謀得了一線生機,求到了與阿望這尋常而閒適的十年光陰麼。
兩劍相抵時,秋臻虎口緊緊收起,垂眼盯住手中更星劍。
再助我一次吧,她恨聲默念道。
或許是秋臻的決心已然蓋過所有反應,也或許這二十載的風雨相伴當真已賦靈於手中更星。護手處竟傳來一股足以讓氣血為之沸騰的熱度,如焰芯一般躍動著灼燙著秋臻的手心。
如此,那決計不能辜負更星劍的心意了。
在心中無聲地笑了一聲,秋臻低頭,閉上了眼睛。這一次,眉間焦躁皆去,她眼中不再有飄搖破廟,不再有疾風驟雨,也不再有對麵一襲黑衣的敵手。這一瞬,天地萬物皆去,隻餘身後俯瞰眾生的佛像和手中的一縷劍息。
鼻息間氣息鬆而靜,而腹中氣海卻越發充盈!
若要使出最後一擊,那一定就是此時。
驀然睜眼,秋臻引劍,衣袂隨之翻飛而起。她已解開周身大穴,調動起全身氣血,隻待以內力震開劍柄,朝著神秘人要害處擲出!
此時兩人之間,不過兩步之遙。隻要這一擊能成功,她便可以帶著阿望離開!
內力迸發而出隻在一息間。
而局勢調轉,往往也隻在一息間!
電光石火間,神秘人竟然猜中了秋臻的最後一式,持劍閃身避開!
身如幻影,不知何時竟然繞過了更星劍孤注一擲的劍氣,不過眨眼的一刹那,一個黑影便閃身躍至秋臻眼前。
“……!”
看清了他的身法後,秋臻神色驟變,呼吸也越來越亂。強行破開穴道後,身體已至極限,無力再承受那將她逼得越來越緊的心口銳痛!
冷汗滾進眼中,一時間,連眼中都酸痛模糊了起來。而此時收劍格擋已然來不及了,因為秋臻耳裡分明已經聽到了,逼近自己胸膛的劍風。
劍尖裹挾真氣滕然闖入眼中,那是秋臻此生見過的最為蓬勃洶湧的殺意。
可是,那殺意,卻又突然停在了自己眼前。
在秋臻的呼吸近乎凝滯的一瞬間,他於袖中伸出右手,屈指在劍身上輕敲一聲。隻是輕如落雨的一聲,可秋臻就在這一聲輕鳴中,直直地跪了下去!
全身力氣儘失,連掌中的溫熱都在一瞬間被抽去,可獨獨胸口處,卻像是有烈焰滔天而來,誓要她的理智吞噬殆儘,隻留下避無可避的苦痛掙紮。
又感覺到了那股用絲線勒緊心口的銳痛!秋臻眼前一黑,弓身嘔出一口鮮血。
血氣散入了遮蔽聽覺的雨聲中,神秘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看著秋臻隨著痛覺不斷抽搐著,卻毫無任何反應,就好像獵戶在看一隻落入虎穽中,注定要被扒下獸皮的困獸。
一道雷聲落下,轟然炸響在三人耳邊。雨勢驟然變急,狂風怒號,夾著山間野獸哀鳴撞入殿中。
然後,秋望舒看見神秘人彎下腰去,俯身於秋臻耳邊,似乎從嘴裡吐出了幾個字。
“……”
……什麼?
他和娘說了什麼?
雨聲喧囂,牢牢地遮蔽了秋望舒的聽覺,即使她使勁全力去聽,可除了自己牙關的顫動,她什麼都聽不見!
而神秘人似乎也隻打算留下這短短幾個字,隨後,便又直起身板來,站在了原地。
在不動聲色地凝視了秋臻半晌後,神秘人沒有猶豫,再次敲下了手中之劍。
依然隻是輕不可聞的一聲,可這一聲後,變故突生。一直弓身背對佛像秋臻,突然動了起來。
即使秋臻已經無力再站起,可是她卻還是強撐著握緊了手中的劍柄,一寸一寸地舉起了手中利劍。
明明應該是叫人重燃希望的一幕,可是秋望舒的眼中,卻隻有懷疑和驚恐!
即使看不見秋臻的臉,可她心中就是清楚地感覺到了,現在在動作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喪失神智,聽憑他人操控之人。
這人操控著秋臻重新握緊更星劍,操控著她將劍舉至胸前。
隨後,操控著她調轉了劍尖,緩緩將更星劍對準了她自己的胸膛。
“不,不,不,不要……!”
明確了神秘人的用意,秋望舒麵上霎時血色褪儘,隻能死死盯著揚起的劍鋒,戰栗著,在心中不停地尖叫著,幻象著秋臻能聽到自己的哀求。
求你了,求你了娘,你醒醒!
求求你,你答應過我的,你要教我學劍,帶我回家,不要聽憑他的……
“噗呲——!”一聲,心中的哀求戛然而止。
秋望舒眼睜睜地看著秋臻手中的更星卻刺入了她的身體,不偏不倚,正好穿心而過。
明明外麵的風雨聲蓋過了鏗鏘劍鳴,可是利劍刺破血肉的聲音,卻如驚雷般清清楚楚地炸開在了秋望舒耳邊。
下一瞬,秋望舒的喉嚨中冒出了一陣的驚恐的“嗬嗬”聲,胸膛起伏得也越來越劇烈。刺目的紅和極其乾淨的白劃過了她的瞳孔,而她隻能在佛像中眼睜睜地看著那銀色的劍鋒從娘的胸口拔了出來,乾淨利落,甚至隻有半截沾著一層刺目的鮮血。
呼吸幾乎在這一停止,秋望舒的眼珠不住地顫動著,那瘋狂想要抬起的雙手幾乎痙攣,可她卻感受不到。
這一刻,她隻能感覺到血腥氣如荒野巨獸般將她吞沒,叫她心中隻剩下了滔天的驚恐和仇恨!
刺目的鮮血如融雪般一股一股地從秋臻的胸口汩汩流出,流進了秋望舒的眼底,洶湧地撕扯著她,扯得她肝腸寸斷,隻剩一腔驚聲尖鳴。
恨意如烈火般灼燙著她的心底,秋望舒隻感覺胸口有一股四處亂闖卻尋不到出處的濁氣,攪得她幾乎嘔吐出來。可她死死地壓著,她要看清楚這個人!像這輩子從沒這麼仔細地看過一個人一樣,她死死睜大著眼睛,仿佛能將人生吞一般地狠狠地盯著那頭戴麵具之人!
要將他的身形牢牢刻在識海中!
“咳……”秋臻捂住了心口,大口喘起氣來。
她並沒有完全失去神誌,所以方才,她是眼睜睜地看著更星劍一寸寸地破開皮肉,插進自己的胸膛。
鮮肉染得襟前一片暗色,冷意逐漸蔓延開來,讓秋臻止不住顫栗了起來。恍惚間,她聽到了耳邊鼓噪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跳得一下比一下更大聲。
是心跳聲,還是……疾雨聲?
可一個連眼中景象都晃悠起來的人,又如何能力氣去分辨那聲音呢。
如驀然斷裂的鬆枝一般,秋臻咽下了一口鐵鏽味,膝蓋再支撐不住,開始搖晃了起來。仿佛剛才那抽出的劍,也將她的力氣一並抽出了,竟就這般癱倒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
一遍又一遍,秋望舒壓製不住渾身的顫抖,隻能在心中不停地重複著。
她是七俠之首,江湖話本中,未嘗一敗的更星劍主。她永遠大步走在前麵,然後回頭等著嘲笑落在後頭的自己。怎麼可能,就在自己眼前這般倒下了呢。
眼看著秋臻跪倒在地,神秘人沉默地低下頭來,還是如之前一般盯著靜靜地審視著眼前已至陌路的身影。
他的脖頸挺得就像來時那般筆直,其中好似沒有一絲不忍與愧疚。
他並沒有再多動作,而是蹲下身,幾下翻找後,從隻容得下薄薄劍身的劍鞘中,緩緩抽出了一本已經泛黃的書冊。
眼睜睜看著他將書冊仔細放入懷中,秋望舒心中的絕望和恨意反複衝到了極點,她低下頭去,發出一聲無聲的譏笑,滿心諷刺地想道,那就是他們不惜殺死母親,也要得到的東西麼?
原來,就隻是一本書冊。
做完這一切後,那人將手上的血跡,在披風下擺擦了個乾淨。
秋臻的鮮血染進黑布中,不見一點痕跡。就像許多人不會知道,在這個破廟裡,她的母親為了藏住一本她從沒見過的書冊,究竟付出了什麼代價。
在秋望舒恨不得將他焚骨揚灰的目光中,他重新緊好了頭上的鬥笠,平靜而從容地走向了那扇不堪風雨的殿門。
即使雙目通紅,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可秋望舒還是感覺到了,在那人踏出殿門時,分明偏過了頭,略過了跪在地上的秋臻,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