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春城的雨一直下到了初秋。
入了秋,涼風鑽過枝葉間,城中銀杏被秋雨紛紛打落。
而在被黃葉簇擁的告示牌下,有一人身著披風默默站在寒涼細雨中。那披風於她來說是大了許多,如蔽日烏雲一般罩住了她,隻漏出那垂在肩上的一角白色發帶。
她不撐傘也不挪步,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榜上的布告,一聲也不出。
“更星劍秋臻,盜劍冊而叛武林,青臨門必決之而取劍冊。”
張貼上已有個把月,再加上雨水侵擾,這白紙上早已暈開了墨漬,岌岌可危地掛在板上。可即便如此,在布告的左下方,那獨屬於青臨門的觀葉花燭的章印卻十分清晰。
看了半晌,那一動不動的人突然抬手伸向了布告。隻聽“唰啦——”一聲,她二話不說地就將白紙整張撕了下來。
按說要是跟這秋臻有過節,那撕下來後不得心裡舒服點麼,可她卻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倒是奇怪得很。
這人的動靜,全部落入了身後茶棚中歇腳的閒漢眼中。百無聊賴地看著轉身準備離去的人,閒漢臉上冒出了譏諷之色來。
這人身量不高,衣服鬆鬆垮垮的,分明就是住在顧雲緗那潑婦店裡的小孩。可你說這下雨天,一個孩子平白無故地跑到這兒撕紙乾嘛?總不能是閒的吧?
於是,帶著濃重的好奇,他提高了音調,朝那孩子喊道:“誒,小孩兒,無緣無故地,你撕它乾嘛?”
上下打量了一遍這穿著寒磣的小孩,閒漢又繼續取笑道:“難不成,你跟這反賊有什麼關係?”
聞言,那本來已悶頭走出兩步的孩子頓住了腳步,恍恍惚惚地回過頭來。這會兒才看清,那小孩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原本漆亮的眼睛也失了光彩,隻知道轉動眼球木楞地看過來。
此人正是那日獨自走下伏春山的秋望舒,那夜她暈倒在醫館門口,再醒來時,才得知秋臻已從七俠之首淪為正道反賊,而自己也成了讓人憐憫的失恃之孤。
那一日,不知為什麼,那人在拿走劍冊,帶走廟外的李慕舸後,並沒有將母親的寶劍一並帶走。
於是,秋望舒在墳前跪了一宿,最終隻拿走了秋臻的劍和那條繡著石榴花的發帶。
她聽了母親的話,沒有去找青臨門,甚至,都沒有聯係同在中都的華南姐和小泉姐。
因為即使是人之常情,她也不希望她們對自己露出同情的表情。
所以在將秋臻掩埋下葬後,她便如幽魂一般在伏春城遊蕩著,直到半月前,書肆的老板娘顧雲緗可憐她,留她在店裡做些雜活兒。於是她將伏春山的事全部咽下,將更星劍悄悄藏在庫房房梁上,裝作一個尋常少女的樣子,在書肆中幫忙看店和跑腿。
這一個月來,冷雨連連,秋蟬哀鳴。即使用被褥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可秋望舒還是一夜又一夜地受困於這殘敗風雨聲中。
今日也沒有什麼不一樣,既然又早早被簷外雨漏聲吵醒,她便乾脆披上了披風,係緊了兜帽,去秋臻墳前又消磨了個半日。
不用開店時,她會跑去城外看秋臻。因為不信什麼上供祭祀之說,所以每次都是空著手去,呆坐個半天又空著手回來。
時間一久,就有嘴閒之人說她是犯了癔症,甚至有人說她是得了瘋病。這些她都清楚,但她不在乎。包括今天遇到的閒漢,也跟那些人一樣想拿自己的的沉默來當消遣。雖然明知這一點,明知道跟這人沒有什麼好說的,可是在聽到他問起這張紙片時,秋望舒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動了動乾裂出血的嘴唇,執著地反駁道:“……她不是反賊。”
嘿,這倒有意思了。聞言,那無賴咧開一口黃牙,嬉皮笑臉道:“你怎麼知道她不是?”
說著還嫌不夠似的擺起手來,繼續取笑道:“就聽了點書,就成什麼追隨者了?”
攥緊了手中的紙張,秋望舒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問道:“那你們又清楚什麼,不過就憑一張紙。”
聞言,無賴哈哈大笑道:“要清楚什麼……誰管他誰生誰死,誰正誰反,我們不過看個樂嗬罷了。”
說到這會兒,他已經確定了秋望舒就是在書肆中幫忙的夥計了。於是,他便更放肆了。拿準了秋望舒在這城中孤身一人,他毫不顧忌地揚起手來,做出撕紙的動作,頗為下流地嚷道:“撕吧,撕吧,撕回家給那書肆裡的潑婦擦腳去!”
說完,他似乎從自己的汙言穢語中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似的,將茶碗狠狠砸在桌子上,便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這話過分了,叫周遭路過的人都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有的好奇地看著沒有反應的秋望舒,有的頗為嫌惡地看著那無賴。可誰知,還沒看清秋望舒的表情呢,變故就突然發生了!
在無賴放肆的笑聲中,秋望舒“噌”地一下突然暴起,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衝到了茶棚中,使勁了全力一把將這無賴狠狠推到了地上!
不是都說她撒癔症麼,那她就乾脆將這名頭坐實了!
用儘了全身的力勁,秋望舒狠狠地將那紙塞進了無賴的嘴裡,並用兩隻手死死掐住了他的下巴,讓他什麼都吐不出來。
掐著他,就好像在掐著那殺死母親的人。耳邊仿佛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蠱惑著她:“殺了他,殺了他,他和青臨門的人沒有什麼兩樣,都該死!”於是,在那一聲聲的催促下,秋望舒失去了理智,虎口越收越緊,幾乎將她那日所有的無力與怨恨全部發泄了出來。
她恨李慕舸,恨野心勃勃的青臨門,恨最後殺死秋臻的那個人,但最恨的還是那日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
秋望舒此時已然看不清眼前人是誰了,甚至一隻手朝下挪到了這無賴的脖子中間。感受到掐住自己脖子的一股狠勁,這無賴驚慌地朝錮著自己的秋望舒看去,卻隻能看到她此時猙獰的麵目,和一雙紅得好似惡鬼羅刹的眼睛!
大概是被秋望舒的樣子嚇蒙了,這無賴這會兒居然忘了自己明明可以掰過一個沒自己高的小孩,於是他隻能乾瞪著眼睛,搖晃著頭對著四周驚恐地大叫求助著:“唔嗯,唔唔唔唔————!”
秋望舒使出的力氣越來越大,不知是下巴快要脫臼還是真要沒氣了,這無賴幾乎翻起了白眼來。到了這時候,周圍茶棚裡的人才意識到這不是尋常打鬨,秋望舒是真的要掐死這個無賴。
生怕出事,周圍茶客和小二也趕緊圍聚過來,你一下我一下地想要拉開秋望舒。四周一時吵鬨得很,有人在勸她放手,有人大喊著趕緊把那無賴往後拽。
在一片混亂中,隻有秋望舒茫然地任人拉扯著,木楞地看著在自己手下掙紮的人,然後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做一點意思也沒有。
恢複了一點理智,她木然地放開了手,眼神飄向了人群之後,那隻露出一角的伏春山。
那夜,那人腰間掛著一隻孔明鎖,一劍穿心,殺死了母親,可自己現在掐住的並不是那人啊。
自己現在這樣是在做什麼呢,是因為不敢麵對那個根本無能為力的自己,所以對著無關緊要的人出氣麼?
那這樣做,能出氣麼,秋臻能回來麼?
霎時間,無力感便湧上了心頭,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道:“給你擦嘴吧,我不要了。”
說完,秋望舒便不管不顧地朝後退去,退了不過兩步,便結實地撞到了方才攔住她的一個人。茫然地抬頭望去,她好像想說抱歉的,可是在看清周遭麵色緊都很張的眾人時,她的話卻又停在了嘴邊。
是啊,秋望舒在心中黯然自嘲道,我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瘋子吧。
那便當我是瘋了吧。
閉上了嘴,再沒有說任何一個字的力氣,秋望舒低下頭來,順著給她讓出的縫隙,沉默地走了出去。
眼看她走出了茶棚,身邊又擋著這麼多人,方才還嚇得臉色發白的無賴倒來了精神,在後頭邊咳邊罵道:“咳咳咳,有,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哪兒染來的瘋病!我,碰著你真是晦氣!”
雖然秋望舒下手是重了些,可這潑皮這罵得忒難聽了,連周圍茶客都聽不下去,有的認出來她是在顧雲緗書肆裡打雜的孤女,便忍不住替秋望舒抱不平,在後頭你一句我一句道:“閉嘴吧你”,“活該吧你就”,但這些秋望舒已經毫不在意了,她就好像失了魂一般,也不係上兜帽擋雨,就這麼一步一步地離開了茶棚,走進了雨中。
離開了茶棚後,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也沒把傘,也不往簷下走,引得撐傘趕路的人頻頻回頭。可秋望舒就跟看不見似的,隻管無意識地邁著步子,累了就坐在門檻邊,歇會兒了又繼續走。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身邊路過的人越來越多,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嘈雜。這樣嘈雜的聲音,最是能調動人心中最浮躁的思緒。
於是,在一片雜亂聲中,秋望舒“嘭”的一下,猝不及防地被人撞得跌坐在地。
呆愣了半晌,直到又差點被路過的人踢到,秋望舒才惶然地抬起頭來。
即使在下雨,來往的人卻也絡繹不絕,抹去了臉上紛亂的水漬,秋望舒默默地打量起四周來,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走到了通往南北各處的渡口邊。
來往於渡口與城中的人形形色色,有搬貨的腳夫,有滿口粗話的船夫,有帶著侍從的商客,還有……帶著孩子,不知道是要回鄉還是出遊的母親。
恍惚間,她聽見了孩童的嬉鬨聲和緊隨其後,沒什麼威懾力的嗬斥聲。
似乎為這熟悉的場景所動,秋望舒的睫毛抖了抖,抖下了幾滴從發尖流下的雨珠。
如果,她是在想如果,那日,她和娘下了伏春山,現在又會在哪兒呢?總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地窩在這伏春城中吧。
想著想著,秋望舒的神色逐漸黯淡了下來。
想這些做什麼,自己如今連家都不敢回,又還能離開這伏春城,去哪兒呢?
撐著早已凍僵的手,秋望舒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將貼在眼前的濕發捋到了兩邊,便打算提腳離開這過分熱鬨的渡口邊。
雨一直沒有停,淋得她幾乎看不清麵前的三寸之地,於是她隻能用濕透了的袖子擦過眼前,模模糊糊地朝著書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