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顧侯爺的桃色八卦
被男人的情話哄得七暈八繞的辛越稀裡糊塗地更了衣,又稀裡糊塗地被牽著到了前院。
直到在書房裡望著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才回過了神,不可置信地翻了翻:“你是怎麼說得出來紅袖添香的?這麼些折子,給你磨完墨批完,你將我往前頭池子裡一丟,池子水都該黑了半邊。”
顧衍施施然坐下,翻開一本江南曆年水情錄邊看邊記錄了起來。
辛越拿起一本折子戳戳他:“你不批啊?”
在辛越的認知裡,她剛一跟顧衍定親,爹爹便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裡找她長談了一番,字字句句語重心長地都是在告誡她不可過問插手國事,免得引起顧侯爺猜忌,於她二人夫妻感情亦是有害。
還大逆不道地說了一句,與顧侯爺成親,與伴君身側並無區彆,更甚者,顧侯爺還不像聖上,有百官監督,有禦史勸諫,他更加難以捉摸。
伴君已如伴虎,伴一個掌控君權無甚約束又深不可測的人……
她爹越說越是消沉,不像是要送女兒入高門,倒像是要送女兒上刀山。
不過一番敦敦告誡下來,她好歹是記住了最精華的一點,沒事不要過問國事,主要是她對國事也並無什麼興趣,於她而言還不如明兒南門橋頭煎脆餅的老伯出不出攤重要。
顧衍眉眼都未抬,一手翻閱一手執筆在一旁的紙上或寫或畫:“無妨,稍後老倪會抬了去燒火。”
“”辛越對顧侯爺粗暴的解決奏折的方式無語了,“奏折燒火,怪不得最近的飯菜這麼好吃。”
“那是你近日動彈得多,胃口好。”顧衍無情地拆穿她,又瞥了一眼站在桌旁拿著支湖筆百無聊賴地挑弄著奏折的人,再次戳穿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替他磨墨的小心思,“還要拖到什麼時候?”
辛越無奈,認命地卷了袖子開始磨起墨來。
娘親常說她的性子完美融合了父母的優勢,既有母親的颯爽豪脫,又有父親的沉穩思量,確實是嘛,這兩日耍劍跑馬的歡脫了一陣,如今手捏墨錠,緩緩地朝一個方向打圈研磨,看黑色的墨汁沁出,與清水絲絲縷縷融合,再更加深,也是一件趣事兒。
書房門外,老倪咧著嘴,笑得紅光滿麵,又全然一幅母雞護崽死守門口的模樣,長亭捧著一匣子密奏近前來,被他毫不客氣地攔下,壓低了聲音喝道:“去去,邊兒去,天塌下來了也彆想進去。”
長亭看了一眼屋內的方向,了然地點了點頭,將匣子捧好與老倪並排站著,偏了頭悄聲說道:“不過,天兒確實陷了一角,年後四國來齊賀太後大壽,渭國那位……也來。”
老倪聽著,神色一斂,確實是大事,他看他家侯爺長大,就沒把誰放在眼裡正經當個對手過。但那渭國國相的小公子陸於淵,他觀侯爺是實打實將他當個人物了。
這陸於淵自小便周遊列國,見識廣闊,據說極愛搜羅擅各種奇技淫巧之人,因而手底能人巧匠無數,所通之術,五花八門。
身份顯赫不說,不顯山不露水,看著放蕩不羈,實則心思深沉縝密,做任何事都習慣留一後手,實是個滑不溜手的奸滑之輩。
前些年倒沒聽說如何活動在渭國達官貴人的圈子裡,甚至數年都不在人前露麵的,便像於地底蟄伏數十年的老樹根一般,隱藏的根係不知多深多廣。
但自打雲城一彆後,卻是大有挑起陸家大旗作掌家人的態勢,渭國國相幾乎將全副身家都交付給了這小兒子,這老樹根上頭,就相當於是多了一根百年樹乾,粗壯雄厚,不容小覷。
若這般人物隻是彆國的國相之子,管他如何深藏不露都可以結交一二,但……卻是侯爺的情敵啊,那就注定是對立麵了。
老倪和長亭都若有所思地並排站著,如兩個門神似的立在屋前。
灰藍色的天空飄下了一片雪花,落入屋前的地裡便消失不見,接著一片兩片,越來越多的雪花打著旋兒從空中飄落,一層一層,將大地妝點成了銀色的世界。
屋內仍是自有一番天地,融融暖暖,仿若春天。
辛越早已擱下了墨條,側躺在榻上,一手撐著腦袋翻閱一本閩浙海邊漁民出海撈珠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顧衍看完了最後一點水情錄,放下筆,轉了轉手腕與脖頸,餘光正好瞥到榻上女孩柔和細膩的側顏,辛越並不是時下女子流行的鵝蛋臉小尖臉,而是隨了她娘親,略有些圓乎的臉。
此刻看起來,倒不知是不是比早上吃的白麵饅頭更軟乎彈潤些。
想著顧衍便上了手,捏了捏辛越的臉蛋,換來女孩兒不滿的嬌呼,顧衍乾脆攔腰一抱,真正品嘗起了這香軟綿肉的小白饅頭了。
眼看快臘八了,這些天一連下了三四日的大雪,雪大如席,整個京都穿上了冷白的衣裳。
可京都卻沒因此冷寂下來,每日裡天剛蒙蒙亮,當街賣燒餅、盤兔、煎肉、水飯糕點的便開始吆喝起來了,緊接著挑菜的、賣鋪席、屏帷、臘物的、賣珠翠、圖畫、土物、香藥的也都開了門,辛越一直覺得大齊的鮮活氣,不在宮闈不在高屋豪舍,就在這大街小巷之間,濃濃的生活氣兒。
前朝就不能看到這種場麵,彼時宵禁嚴格,百姓間不許私自買賣,到大齊後才逐步取消宵禁,打破民居與商鋪的界限,經過數代人的努力,一點一點地將破碎的山河築城如今的錦繡模樣。
說到京都,近日來連天大雪,有那好雅之人,便辦了大大小小與雪有關的集會樂事,或邀三五好友圍爐溫酒賞雪,或聚十數人同賞那淩寒傲放的花中君子,或大手筆地辦了賞雪宴,下了帖子邀請京都貴女同來赴宴遊聚。
故而雖是雪厚天寒之時,京都還是一片繁華熱鬨,尤其是那小道八卦,在人群往來之地便沒散去過。
傳得最盛的,當屬與當朝定國侯顧衍有關的了,據傳前些日子,有人見他攜了一妙齡女子同往西山,二人同乘一馬,姿態親密地當街而過,不過一刻便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聽了這小道八卦,自是有人不屑,畢竟顧侯爺是什麼人,市井中常流傳幾句童謠“天有常,地有糧,無顧不呈祥”,當今聖上年小昏聵,荒廢於書畫玩樂之上,一應君權俱都掌握在顧衍手中,大齊在他的治理下,亦是民殷國富,一片太平盛世。
如此人物怎可能當街與一女子同乘一馬,實是叫人難以想象。
亦有深信不疑的道,侯夫人已好些年沒在人前露麵,許是纏綿病榻不知多孱弱了,侯爺有了新歡也不是不可能。
此想法撩起了京中不少待嫁女兒的春心,若是侯爺真有了新歡,那自己也是有一競之力的,若要嫁個如意郎君,當朝又哪有比顧侯爺更有權有勢的呢。
一時間京都的媒婆都發愁了,女兒家各個突然矜持了起來,要麼是八字不合適,要麼是品貌看不上,男兒家裡開始相看的一下又少了好些對象。
種種好笑之處樂了辛越好幾天,直言顧衍是“奇貨可居”。
臘八,天兒好容易放晴了,積了幾日的雪慢慢化去,雕欄畫棟、沿街石橋、草木枝乾拂落了臉上的白紗,露出原本容貌。
今日對京都的勳爵豪門、官宦人家來說都是個大日子。
今上喜好些風雅奇巧之事,如今國庫充盈,百姓富足,於是每到年節必得要尋個花頭,或是辦個宴,或是賞個景,或是作個席,這些勳爵官宦們都已然習慣了。
聖上早早就想好了讓禦膳房熬了臘八粥,美其名曰體恤百官一年到頭的辛勤,特請五品以上官員攜家眷到頤和軒赴席,還讓人精心籌備了各類巧活兒表演,好讓他能作一幅百官臘八夜宴圖。
於是一早,神武門外的長街便被擠得水泄不通,各家的車轎馬匹都在此停下,主子仆從形成一個個小圈子,這還是些官宦勳爵人家的女眷,大多互看一眼,點頭微笑致意,有那相熟交好的,使小廝去傳句話通個氣兒,相邀著也便往宮城裡走去了。
辛越今日天剛蒙蒙亮就被芋絲喚醒了,眼皮子緊緊粘連在一起不肯睜開,裹在柔軟溫暖的大衾被裡翻來滾去地鬨著起床氣。
芋絲無奈,手裡還捧著今日宮宴要穿的衣裳,正想將帳簾撩起來,不想身後侯爺洗漱好進了內室,麵帶不悅道:“出去。”
芋絲不敢置喙,捧了衣裳悄聲退了下去。
顧衍走到床邊,撩開帳簾剛坐下來,大腿就被床上的人兒踹了一腳,他低笑,隔著衾被捉住囂張調皮的小腳,迫得埋在被子裡的人雙手抓著被沿露出一張迷迷糊糊的臉,才道:“吵著你了?”
辛越睡不好,不想理他,又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可還困?”
辛越悶悶的“是”從被子裡傳出來,慵懶嬌嗔,準準地擊中顧衍的心頭。
顧衍捏了捏她肉肉軟軟的腳,眸色漸深:“今日要早些入宮,若是午後再回來接你,那要有大半日見不到你了……”
男人低啞的聲音竟帶了三分酥軟,像……像在撒嬌。
辛越不可思議地睜開了眼,露出一雙眼睛想瞧個真切,卻不妨被人用被子緊緊一裹,橫空抱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寬身深灰色轎子裡,正中的小幾上放著一盤這時節並不常見的鮮果,轎子裡縈繞著淡淡的果香。
車廂中去了車椅,僅繞著小方幾鋪了層厚厚的絨毯,小方幾前一身著玄色闊袖蟒袍的男子正盤著腿,單手執書皺眉看著,另一手被一僅著素白中衣,外裹著厚厚衾被的女子握在手中,報複似的拿了一條紅絲線,一圈一圈無規律地纏來纏去,將一隻寬厚有力的大掌纏得像月老廟前的那棵姻緣樹。
馬車又快又穩地直入宮門,往文華殿而去,留下幾個值守宮門的侍衛咋舌,怎的今日長亭大人竟做起了趕車的活計?!怎的今日顧侯爺不騎馬,改乘轎了?!
第25章 、磨刀霍霍向顧侯
在辛越昏昏欲睡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顧衍擱下書,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連頭裹緊衾被,包得嚴嚴實實,將鬨著起床氣的小家夥抱到了文華殿偏殿中。
寵得毫無底線。
偏殿燒了地龍,熱得辛越一落地就掙脫了裹身的衾被,穿著寢衣赤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滿頭柔滑的青絲垂在腰間,沒走幾步就被身後的男人紅著眼一把扛起,按到了圈椅上坐下。
門外有宮女捧著朱漆托盤送入衣物,被顧衍冷冷掃了一眼,都將頭垂得更低了,屏著呼吸將托盤放到了一旁的矮幾上後,便立馬退了出去。
辛越坐在顧衍的大桌前,用著他的主人杯,小口小口抿著溫水,嘖嘖,小氣,連口茶都不讓喝。
仿佛看透了辛越的小心思,顧衍邊跟她說:“為著怕你空腹飲茶傷了脾胃,才吩咐一早隻能給你喝水。”
邊走到七八個托盤旁,拿起一支攢珍珠藍寶石的簪子,猶豫了一會又放下,再拿起一條淺紫色束發絲帶,又放了回去,最後選了一條正紅繡牡丹紋的發帶,走到她身後,將她的發絲攏起在後腦,給她束了一個男子發式。
“……”
辛越遲鈍了一會,才問:“你在做什麼?”
“給你束發。”
“我知道,我是說,怎麼束了個男子發式?”她抬手摸了摸後腦的發帶,有點莫名。
“……我不會梳女子發式。”還有就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你青絲落落的樣子,那是床第間的情趣。不過這可不能說出口,否則本就沒哄回來的小妻子又該暴走了。
她又摸了摸,覺著這頭發束得有點彆扭,不過算了,左不過一會讓紅豆重新梳一梳,想罷,她四下打量起顧衍辦公的地方。
今上年幼,尚未弱冠,又是一幅隻好玩樂不愛江山的性子,國之重務都壓在顧衍一個人的肩頭,早些年他們剛成親那會,他更是忙得三兩天不見人,這些年他大刀闊斧地改了舊製,安插心腹,使內閣並各部權責分明,各司其職,肩上的擔子一下鬆了不少。
這間偏殿便是他往日議事完歇息的地方,並無什麼擺設,僅一張紫檀大桌案放置書籍奏章,後有兩麵書牆,博古架上放滿了各種木匣子書冊,窗下是一張紫檀貴妃榻,為著她來,還多置了一張梳妝台並黃花梨的折疊小鏡台。
和他在家中的書房給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寬闊有序,一眼明朗。
顧衍半蹲下身給她套上鞋襪,柔聲叮囑:“一會有些事要忙,我就在前殿,你的丫頭到了,乖乖待著,等我回來,嗯?”
“知道了。”男人粗礪的掌心磨著她的腳,想抽回來卻被緊緊抓住,弄得辛越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顧衍站起身,揉揉她頭頂的發絲後就去了正殿。
沒一會紅豆捧著兩個匣子快步走了進來:“我的好夫人欸,您可不能再懶床了,今兒是什麼日子,您頭也沒梳衣裳也沒穿就被侯爺抱上了車,芋絲在後頭都急得快掉金豆子了。”
“我困嘛。”辛越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年我也沒來過幾次宮宴,心裡頭沒掛著這事,便都忘了章程了……”
屋外一路小跑進來的紅豆用力喘了幾口氣,後背開始沁出了薄薄的汗,將手上的兩個匣子往窗下的紫檀架上一放,便開始細細地為辛越拾掇起來了。
今日是出席宮宴,紅豆一心想著自家夫人多年未在人前露臉了,近來京都風言風語傳得她摸不著頭腦,說要生氣吧,與侯爺共乘一馬的不就是夫人麼?說不生氣吧,外頭儘當夫人不存在似的,那些個春心萌動的貴女們都要磨刀霍霍向侯爺了,也不怕大冬天的把一顆春心凍裂了。
辛越咬著一塊山楂棗泥糕,莫名覺著今日的紅豆有種躍躍欲試、豪情滿懷之感,倒不像是在為她梳妝,像是寒窗苦讀的學子在當殿應試,惹得她都不禁正襟危坐起來,由紅豆擺弄。
半刻鐘過去了,辛越換了一隻手,又捏起了一隻芝麻花生核桃酥啃。
一個時辰過去了,辛越看了一眼仍在身邊忙忙轉轉的紅豆,心裡歎了口氣。
大意了。
又端起了一碗宮女送來的碎果仁藕粉。
辛越已經不記得過去了多久,從坐著到站著,再從站著到坐著,連午膳都是由人服侍著吃的。
午間就連顧衍也過來看了一眼,見到辛越投來的可憐兮兮,想怒不敢怒的眼神時,心中好笑,想要摸摸她的頭或捏捏臉,在紅豆的注視下又默默收回了手,繼續往正殿去議事了。
就在辛越拿起碟子裡最後一塊香梨時,紅豆終於將她拾掇好了。
辛越大喜,立時就拔腿想跑到榻上去癱著,紅豆連忙放下手中的篦子勸道:“夫人,外衫還沒套呢,您當心彆把發髻弄亂了,要不是看您再吃下去,外衫都套不下了,還得小半時辰呢。”
腳步一頓,辛越屬實被那句“小半時辰”嚇著了,自覺主動地調整了姿勢,盤著腿端坐在了榻上。
兩人對視一眼,都鬆了一口氣。
這邊主仆鬥智鬥勇,那邊皇後的坤寧宮裡也是唇舌為針,言語為蜜地互相“交戰”著。
華貴肅穆的坤寧宮,正殿中央立著鳳鳥銜環銅熏爐,嫋嫋青煙從頂蓋的四獸口中吐出,縈繞正中直立的鳳鳥再緩緩向四周飄散開去。
正殿中香衣鬢影,珠翠環繞,輕言柔語不止,一片和樂融融之景。
正中紫檀雕九□□鳳寶座上的皇後鄭氏身著後服,頭戴鳳冠,雍容端方地坐在上首微笑聽著,時不時開口道一二句,底下的貴胄夫人小姐們分坐兩旁,亦是精心準備了新鮮的話頭討皇後的喜歡,看起來賓主儘歡,然仔細一品,便能覺出其中的唇槍舌戰。
信意伯夫人鄭氏正在同皇後說起江南新上的鏤空繡,極適合點綴在裙擺處、袖口處,可清雅,可精致,如今在京中十分時興。
信意伯夫人已年近四十,與皇後同出鄭氏一族,皇後的父親鄭太傅被顧衍架空了之後,鄭氏一族失去了主心骨,漸漸敗落下去,連帶著他們這些出嫁的女兒隻要是同鄭氏牽連深的,都沾不上核心朝務半分。
便連族中女兒也都麵臨著說親時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
如信意伯夫人這般,在鄭太傅威望最高的時候說了一門好親,嫁入了公府伯爵府裡頭的,都要感歎一聲生逢其時了。
皇後微笑聽著她說,亦是讚了一聲好巧思。
信意伯夫人麵上隱隱有得意之色,鄭氏一族雖然敗落,但野心仍在,他們最大的盼頭便是皇後能為聖上誕下皇子,他們隻需打著輔佐小皇子的旗號扶持著小皇子上位,屆時什麼定國侯顧衍,難不成在正統嫡出跟前還能像如今這般張狂?
故而她們這些鄭氏族女,第一要務便是與皇後維係好關係。
信意伯夫人得了讚賞,卻又瞧見斜對麵的武安侯夫人神色淡漠,心裡暗暗罵了聲裝模作樣,彎了嘴角道:“唉,難為皇後娘娘慈愛,聽我們說這些個衣裳釵環,管家理事的,我們深宅婦人,每日裡都要與這些打交道,怕旁人聽了都已厭煩了。”
武安侯夫人汪清寧如今不過二十五歲,乃是首輔大人嫡女,身世顯赫高貴,自幼聰慧清雅,才貌雙全,尚在閨中時於催雨林辦過的一場集會,至今都是京中小姐們設宴辦會的典範模板。
雖於姻緣一事有些許坎坷波折,連說了兩門親都未成,男方要麼斷了腳,要麼傳出了不雅豔事,在京裡開始隱隱約約傳出首輔家嫡女命格硬,克夫之後,武安侯高聿其竟大搖大擺地上門提了親。
高聿其此人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扔入軍營磨練,一身痞氣,在京裡拎出十個頭牌,就有八個是他的紅粉知己,如此一人上門提親自然是被首輔大人客客氣氣地請——掃出了門。
不過他也並不氣惱,第二日仍是笑眯眯地攜了媒婆上門提親。
連著被打出了四五趟後,於一日雪夜,一直不吭聲的汪家姑娘竟然點頭應了,二人成親之後高聿其仿佛變了個性子,為夫人鞍前馬後,妥帖照料,夫人指東便打東,一句二話都無,一時碎了京中不少歌姬頭牌的芳心。
汪清寧淡淡瞥了一眼信意伯夫人,她夫君是顧侯爺手底下的人,手握實權,姓鄭的卻接二連三被架空,自然常常受鄭氏女眷的言語刺探,她隻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說:“既知惹人厭煩,便說些個有趣兒的,博得娘娘一笑,也是夫人的福氣不是?”
信意伯夫人臉色霎時氣得通紅,真沒想到在皇後娘娘跟前她還敢這樣回話。
皇後瞥了一眼座下眾人,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緩道:“哪裡的話,眾位夫人溫賢淑惠,持家有方,本宮年少,還應多向各位學習才是。”
眾人忙起身道不敢。
皇後又笑著讓大家快坐下,道:“真真是本宮的不是了,好容易聚在坤寧宮裡說會子話,怎的偏生如此多禮起來!”
恪親王妃乃是今日殿內宗親中輩分最大的,一向隻飲茶旁聽,並不多話,此時撫了撫鬢邊的白發,在信意伯夫人又欲開口時先說道:“娘娘今日茶點用得少了些,可是身子不大舒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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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芝麻小酥球與長相思
豈是少用?一口都未用過。
皇後垂下眼簾掩住眼中冷意,再掀起眸子時已噙了滿眼溫和:“今晨雪化了,一時不舍滿園冬景,多看了會雪,許是有些著涼。”
“可傳了太醫來瞧?”恪親王妃關切問道。
皇後微微一笑:“太醫已是瞧過了,說是無妨,煎了兩帖藥吃下便是。”
一時間眾人關切之語紛紛,皇後麵上笑意未褪,眼中笑意卻淡了不少。
忽而不知有誰提了一句“今日來時便見得宮中侍衛搬搬扛扛了許多大缸,可不知是作何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猜測要種蓮用的,有猜測要盛水用的,還有笑言莫不是要泡澡的。
皇後靜靜聽著,忍俊不禁,好一會才開了口:“日前便聽聖上說了,今日晚宴中有新鮮花樣瞧,許是為晚宴備的。”
眾人這才恍然,倏爾又更加疑惑了。
好好一場晚宴,用些大小水缸作什麼,見皇後不欲多言,吏部尚書夫人林氏便道:“聽說今日晚宴的章程,是顧侯爺親擬的,想來還是顧侯爺體察聖心,才教我們都能跟著開開眼界。”
說到顧衍,眾夫人太太們身旁跟著的閨秀名媛們,都悄悄地豎起了耳朵。
枯坐了一日,總算說到想聽的了。
隻是鄭氏眾人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舒郡王妃小鄭氏輕輕哼了聲,陰陽怪氣道:“顧侯爺何止體察聖心,聖心不都是顧侯爺拿捏的嗎?”
這話說得荒唐僭越,往小了說是舒郡王妃快言快語口無遮攔,往大了說是舒郡王妃對顧侯爺、對聖上不敬,妄圖挑撥顧侯爺與聖上的關係,甚至可以說舒郡王妃此舉是否有舒郡王在背後授意,畢竟舒郡王三月前才被顧侯爺罷了職。
皇後淡淡瞥了她一眼,舒郡王妃登時坐直了身體,自己也知道話說得不合適,隻是心中憤懣,不吐不快罷了。
此時被皇後淡淡一瞥,倒也不敢再作聲了。
就在這滿室尷尬的當口,皇後的娘親鄭老夫人悠悠說道:“顧侯爺日理萬機,是國之重臣,不過顧夫人倒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有人立刻接道:“已有三四年了。”
“顧侯夫人深居簡出,也沒多少人見過她罷。”
“聽說顧侯夫人身子骨不大好。”
“會不會……”
最後的話音消弭在皇後的輕咳聲中。
細語喧喧的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抬頭看向主座,見皇後的眼神帶了少見的冷肅:“顧侯夫人在雲城一戰中受了傷,這幾年才少露麵,眾位若是有心,送些滋補藥物也好,登門看望也好,背後妄自猜測,沒得……惹了辛夫人傷心。”
說罷大夥又偷偷瞄了眼端坐著的辛夫人,尷尬之色剛浮起,就見她起身行了個宮禮道:“多謝皇後娘娘掛懷,小女的身子已好了許多,知道皇後娘娘如此掛心,說不得明日便鬨著要入宮來叨擾娘娘了。”
皇後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本宮正盼著她來。”
不過亦有人心中不屑,隻想著若是身子真的好了,怎的從未在人前出現過。
便是真的好了,也該被最近的流言氣倒了吧。
大夥心思各異。
宣平侯夫人心中憤憤不平,她自來與辛夫人交好,辛夫人礙於辛越的名聲與顧衍的告誡,並未將辛越失蹤之事告知任何人,卻也向她透露了一二句,自家女兒已然大好了。
宣平侯夫人年輕時便脾性急躁,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沒少因妾侍通房之流和宣平侯吵鬨,人儘皆知,連先皇那會都在朝堂上點了宣平侯一二句。
然許是天作姻緣,臭味相投了罷,夫妻二人的感情卻在吵鬨中越發瓷實,江氏後半生著實過得滋潤無憂,誕下了三子二女,皆得了好前程好歸宿,一時竟還是許多深陷內宅暗鬥女子心中羨妒的對象了。
她心中不快,卻不好直接告訴她們睜大狗眼,人閨女好著呢!
眼睛瞥了一眼宮女端上來的三五碟小點,眼中嘲諷的光一閃,爽利的聲音響起:“要說還是皇後這的點心養人,這香酥小麻球可是好些日子不曾吃到了,這回倒是沾了皇後娘娘的光,也能嘗嘗這宮裡禦廚做出來的小麻球。”
說完便捏起一丸,放入嘴裡細細咀嚼起來,隻嘗得入口酥脆內力綿軟彈潤有嚼勁,中間還裹了些蜜豆沙,宮裡的小點都做得如鵪鶉蛋般大小,方便女子食用,一口下去也不覺得膩。
“還是宣平侯夫人心細,聖上聽說近來宮外各酒樓茶鋪都愛做這些小食,本宮便也命人製了些,倒也甚得聖上喜歡。”
“是呢,吃著是好,吃多了也容易跟我似的,臉盤子都圓潤了不少。”宣平侯夫人笑眯眯地接道。
這話一出,皇後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低頭抿了一口茶。
底下坐著的貴女名媛們皆都漲紅了臉,低頭扭捏了起來。
近來京都各酒樓時興的菜式茶點確實有些風向變化,尤其是些糖糕點,炸小麻酥球,炙肉片,賣得尤其好。
聽說玳瑁樓還出了個名字極雅的菜式,名叫長相思,以糯米作鋪墊,內裡夾混了紅豆芝麻花生核桃砂糖的餡料,做成了一顆顆小小方正的模樣,四周按上一兩顆黑芝麻。
真真應了那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為何眾人都愛吃起了這類教人發胖體圓的食物呢?說起來還都是顧侯爺引起的。
自顧侯爺與一女子當街打馬而過這事傳了開來後,更有人繪聲繪色地描繪了那女子的樣貌,傳來傳去皆不儘相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女子生得臉龐微圓,嬌憨可人。
至於為什麼沒人說這女子就是顧侯夫人本人呢?皆因見過她的人實在寥寥無幾,小時候她倒還常跟娘親出門赴宴,大了便再不肯去受那等約束了。故而也隻給人留了個身形嬌小、臉龐微圓的籠統印象,近年又有傳言說顧夫人纏綿病榻,床都起不來,大家一時也並未往她本人去想。
所以大家便都猜測了起來,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原來顧侯爺是喜歡臉圓的啊。
這讓躍躍欲試的貴女們都找到了奮鬥的方向,怎麼能往顧侯爺喜歡的方向再靠近些呢?吃食上變一變是最快的。
於是酒樓老板們都高興了,紛紛給做點心的廚子月錢都翻了數倍,致力於做出更精致養人的小食來。
無怪乎今日殿中跟隨自家夫人太太入宮的閨秀們個個都有些圓潤,臉龐發寬,感情知道今日能見著顧侯爺,卯著勁在這等著呢。
宣平侯夫人此言一發,看那些個閨秀們扭捏臉紅的模樣,心中暢快不已,若自個沒有那些個趁火打劫的齷齪心思,如何會有此時的難堪?
她也是從小看著辛越長大的,知道那風傳的女子就是自己的世侄女,如今見了這些東施,自是心中不屑,不出言刺一番心中都不舒坦,待到了席上她們見了正主,就等著找個地縫鑽吧。
辛母好笑的同時,竭力繃住了臉,誰讓偏偏沒有一個人來問是不是自家女兒呢?
不過她此時還真有些發愁,這都快開席了,阿越被顧侯爺寵得沒章沒法的,也不知進宮來了沒有。
經過一番心中的小風波,眾人接下來的對話都收斂了不少,撿了些禮佛心得冬日雪景,大夥說說笑笑也便到了開席的時間,皇後自是要更衣乘攆,於是眾人又浩浩蕩蕩地行禮告退往頤和軒走去。
頤和軒中已處處都布置安排妥當了,帝後自是朝南居首位,在帝後下首兩側排了四席,分彆是顧侯爺、鄭太傅、兩位親王,接下來就是按著品級高低安排了雙席層,向殿門延展開去,留下中間大片空地以供表演。
眾人魚貫而入,到各自的席上落座。
劉太尉家的坐席安排在大殿居中的位置,劉夫人左右笑著向相熟的婦人們致意,後頭還跟著個垂著頭有些不情願的少女,這是她家小女兒,名喚雲雙。
雲雙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粉嫩嫩的繡荷錦緞,打扮得活力青春,但自打從坤寧宮出來後便被許禦史家的女兒刺了一番。
許禦史家的女兒許蓁蓁在宮道上將她攔下,毫不留情地嘲弄她:“劉家近日的夥食可真好啊,瞧這珠圓玉潤的,幾日不見,怕是連這腰身都寬了兩指吧?”
劉雲雙心思細,麵皮薄,受了一番直晃晃的諷刺,臉上紅得滴血,梗了脖子道:“我,我近日長身體,哪個像你,想圓潤都圓潤不起來!還整日裡穿了個白色衣裙,也不怕被這宮道的穿堂風就給吹走了!”
許蓁蓁自幼是個藥罐子,身形纖細如弱柳扶風,便若是從前,她自認為自己有一番風流姿態,清高窈窕,旁人都比她俗氣。
但前些日子,她的閨中好友登門,悄悄同她咬耳朵,說京中盛傳顧侯爺其實喜歡臉圓的女子。
她對顧衍的心思隻有自己同閨中好友知曉,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她當天晚膳便發了狠地吃。然而總是先天不足,脾胃虛弱,一下子吃了許多菜食,胃腸不消化,反而劇烈嘔了起來,驚動了她娘,嘔得她娘看她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結果便是,不但沒讓臉更圓些,反而折騰得瘦了一大圈,鵝蛋臉都成了瓜子臉了。
此刻聽了劉雲雙的話,她心中的不甘、嫉妒全爬了出來,冷冷道:“長身體,哼,長點腦子罷!這點心思還妄圖染指顧侯爺!”
劉雲雙的心思被當場戳穿,一時氣不過,紅了眼刺她:“顧侯爺喜歡誰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的瓜子臉!”
許蓁蓁冷笑:“你便是從葵花子變成西瓜子,也入不了顧侯爺的眼。”
說完便抬腳趕上前頭的娘親去了。
留劉雲雙一人站在冷風簌簌的宮道上又臊又惱,一路都在盤算下回如何掰回一城。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寫著寫著,我就餓了……想去複刻一碟子“長相思”,可惜我隻會動動筆杆子敲敲鍵盤,有複刻成功的寶們記得來說說好不好吃哇!
第27章 、小皇帝與大老婆
殿中,眾人互相寒暄著,交耳清談,席上除了帝後與顧侯爺那一席,俱都已入了座。
琴師坐在殿中一角撫琴,絲絲縷縷的琴聲和著眾人的交談說笑聲,整個頤和軒一派熱鬨華貴之象。
劉夫人姿態優雅地落了座,偏了頭看眼垂頭喪氣的女兒,臉上端著得體的微笑,口裡卻儘是數落:“還不坐下,便是逞了口舌之快又如何,她許蓁蓁便不想入顧侯府了?你自將你高門貴女的氣派展現出來了,侯爺不說動心自也高看你一眼,屆時若你能得了他一兩分青睞,還用氣她許蓁蓁一兩句瘋話嗎?”
劉雲雙聽了母親一說,心中的火氣去了不少,暗暗想定要讓顧侯爺看到自己,為自己傾倒,屆時看她許蓁蓁還笑得出來。
想著提了裙盈盈落座,再抬頭便已換上了一張嬌美的笑容。
一曲將儘,嫋嫋餘音未散,門外傳來了內侍的唱禮聲,帝後緩步入了大殿,眾人皆俯身行了大禮。
小皇帝今年將將十八歲,尚未弱冠。
乃是太後與先皇唯一的孩子,出生時就帶了弱症,雖不影響壽命,卻也較常人孱弱些。
故而先皇臨終前始終放心不下,在遺旨上交代了顧衍監國輔佐,又為了製衡顧衍,指了鄭太傅家獨女作皇後,雖然鄭氏比皇帝還大上三歲,但也是個好意頭。
加上鄭太傅門生眾多,相交極廣,先皇打的就是希望鄭顧二人勢力相當不至於一方獨大的念頭。
可惜多年交手下來,鄭太傅羽翼還是被顧衍剪得七七八八,彆說在朝堂上與顧衍一派分庭抗禮,就是想要左右朝堂局勢也已做不到了。
小皇帝的性子也頗與曆朝曆代的皇帝大不相同,甚至可謂是離經叛道。
因自小便體弱的原因,太後與宮人便格外悉心照料,所求皆有回應。
雖沒養成個跋扈無禮的性子,卻讓他從小便隨心所欲慣了,對朝政一絲興趣也無,三五天一上朝也是常事。
大臣們或勸諫或跪求,都拿他絲毫沒辦法。
因為誰也沒想到,你敢跪,小皇帝竟就敢以手撫胸作虛弱狀,大臣一跪,小皇帝就要胸口疼三天,頭暈三天,罷朝一旬,久而久之眾人也都不勸了。
聖上興致好,便到乾清宮略坐坐聽臣子議事,聖上若有個“頭疼腦熱、手腳酸痛、胃腸不適”,大夥便自行議事,多年下來,都已經習慣了。
小皇帝今日著了一件明黃底繡金龍九條的常服,石青色的收邊袖擺倒顯得人更清俊高挑了幾分,走在前頭,還不忘偏頭看看身側的皇後。
皇後亦是一身正紅色亮金線繡百鳥朝鳳的常服,落在皇帝身後半步,含著笑端莊從容地緩步朝上座走去。
其實皇後的容貌倒屬清麗可人,隻是或許身居高位,為後宮乃至天下女子典範,加上心中總掛著自己長聖上三歲,裝扮上便不以青春活力為主,而是時刻著正裝,將自己拘得如她頭上的青絲,一絲淩亂交錯也無。
帝後二人落座後,小皇帝便急急喊了內侍將人請進來。
眾人方一坐下,聽了小皇帝的話心中又疑惑起來,這是要請誰,不過很快,門口慢慢步入的高挑挺拔的玄色身影就解開了他們的疑惑。
隻是,玄色身影側旁,竟然跟著個女子,眾人心中頓時又驚又奇,聯想到最近的風言風語,一時也摸不準這女子到底是誰。
“沒吹著風吧?朕就說這規矩刻板沒趣,明明在門口就遇上你們了,還要你們等朕進了才能進,白白吹了這會子冷風!”
小皇帝心裡,顧衍是如兄如父的存在。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對大齊最大的貢獻估摸著也就是這身血脈,治國不行,領兵更是不通,而顧衍不但推他上位,讓他當一個清閒皇帝,還將父皇留下來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比父皇在時還更好。
其實說個大不敬的,便是將皇位拱手相讓他覺得也是應當的,隻是列祖列宗估計會從皇陵齊齊跳出來。
不過他自覺處理國事不行,看人還是很準的,顧衍並無奪朝篡位之心,否則自己剛登基那會他就能讓自己“病逝”自個當皇帝了,於是他對顧衍更多了幾分敬幾分愛。
隨著話音,顧衍攜著辛越踏入殿門,辛越穿了一襲淡紫色束腰長裙,上衣外罩了短款的銀貂毛披肩,一襲長裙並無甚花紋俗飾,隻每隔一指便垂了一條細細的亮線,離得近的仔細一看,竟是以千百顆小米大小的寶石珠子串成的,以精巧的繡功繡到裙擺上。
每走一步,這道道亮線便應著燈火搖曳生光,滿室靈動。
二人走到主座前,恭敬地向座上的帝後行了大禮,顧衍麵容沉靜道:“禮不可廢,是臣來遲。”
小皇帝不耐地擺擺手,站起身繞開身前的案幾,親去將顧衍攙了起來,又虛扶了辛越一把,才道:“什麼禮不禮的,咳咳,朕體弱乏神,顧侯為朕分憂不少,來遲也是情有可原,快坐下吧。”
顧衍攜著辛越一道落座,又細致地為她理了理披帛,眾人才看清了這女子的廬山真麵目。
有幾人已想起來了,特彆是上頭四座中的誠親王妃與恪親王妃,顧衍辛越成親時,她倆作為五福之人又身份高貴,可是去鋪過床的,自然曉得辛越長什麼樣。
二人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看來這京裡貴女們的芳心要凍碎在這寒冬臘月中了。
一時間人聲全無,僅餘琴師低緩的琴聲在殿內飄遊。
眾人心思各異,有那驟然認出辛越身份的,有那不明所以暗暗咬牙心生嫉妒的,有那作壁上觀看笑話的,一股無言的暗流隨著琴聲流淌。
皇後一眼便認出來了辛越,初見的驚詫已經完全收斂,此刻臉上仍是噙著雍容的笑,並沒有開口解釋的打算。
小皇帝夾起一塊炙鹿肉放入口中,也莫名覺得大家有些詭異的安靜,心中打了個轉,清了清嗓子起了個話頭緩和緩和:“今日臘八,諸位可要多吃些多喝些,朕還讓玳瑁樓的大廚進了宮,聽說你們近來都愛吃些玳瑁樓的小菜,就連長相思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滯,齊聲謝恩便執筷吃了起來。
幸好此時兩隊舞姬嫋娜而入,樂師換了一首輕靈歡快的曲子,殿中的氣氛又熱鬨了起來。
辛越坐在玫瑰木扶手大椅上,和對麵的兩位親王妃與同邊的鄭老夫人溫溫客氣一笑,又抬眼瞥了一圈大殿,一下就看到了爹爹娘親的位置。
辛母正好看過來,見女兒調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一瞪,來遲了還跟猴兒似的!
再四下看了一眼,還是如從前一般,金碧輝煌,珠翠環繞,皇室一貫的作風,嗯……隻是有些詭異之處。
她偏頭低聲問顧衍:“吏部是不是年底給你們發金子了,怎的女兒家的夥食都這麼好的麼?還是三年沒回京,京中的審美也不同了?”
顧衍深深看了一眼辛越,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她身前:“還沒開始倒酒,怎的就說起了醉話?”
辛越接過茶捧在手心裡暖著,並不喝,仍是想不明白。
顧衍歎了口氣,他原是知道些前因後果的,隻並不把它放在心上,要他用常年浸淫朝政戰事的口氣將這種小道八卦說出來,辛越怕是高看他了。
給她理了理鬢邊的千珠垂穗,想了想說:“國泰民安,山河穩固,總有些吃撐了的人。”
辛越似懂非懂,很快就不再糾結了,因為桌上有一碟她愛吃的糯米圓子。
小皇帝晃心晃神地看著殿裡婀娜舞動的迤邐身影,心中頗覺無趣乏味。
扭頭一看,一貫冷情鐵麵的顧衍竟在為辛越挽住寬大袖擺,好讓她夾菜時不讓袖擺沾了菜漬,小皇帝不禁動容。
也有些感慨,他年少登基,既無經國之才,也無安邦之意,自小就活得任性妄為,卻不得不為了祖宗,為了正統,坐在這個位置上。
他見過顧衍手持滴血長劍,悍勇肅殺踹開宮門,一劍將作亂的內侍軍首領釘死在宮門上。
見過顧衍提著他的脖子,將他放到龍椅上,指著殿中的斷臂殘肢告訴他,若不坐穩了,跌下來,就是這個下場。
也見過文華殿三天三夜未熄的燭火,顧衍滿眼血絲,一手批著折子,一邊聽他背書。
此刻隻得歎一聲:“難得看顧侯有這麼溫情脈脈的時候,百煉鋼終成繞指柔啊!”
底下有官員立即附和道:“看來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惹得眾人接二連三地恭維起來。
也有那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的,劉太尉家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可是一心想讓女兒在今日能得顧侯青眼,一步登上青雲梯去,便理了理鬢發,狀若無意地開口:“也不知是哪家貴女,能得顧侯如此青睞。”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有麵露好奇的,有不屑嗤笑的,有淡然自若的,眾生百象,呼吸之間便可見心中所想。
顧衍眼都沒抬,辛越亦是當沒聽到。
此刻可沒人敢接話,認得辛越的不敢得罪顧衍,人正主還沒說話呢,哪輪得到他們來多嘴。
隻除了小皇帝,這才恍然大悟般地哈哈一笑:“顧侯啊顧侯,瞧你將夫人藏太緊了吧,怪不得他們還不認得人呢!”
夫人?!!!這女子竟然就是顧侯夫人?!!!不是說顧侯夫人重病難愈,府門也出不了嗎?還有說她早就死了……
“哐當”一聲脆響,有人的酒杯摔裂到了地上,才讓辛越偏頭看了一眼,是一身著白衣,清秀可人的女子。
十六七歲,可惜,手倒不大穩當。
第28章 、茶藝大師
“可……可不是聽說……顧侯夫人已,已……”伴隨舞姬退場,聲樂皆息,有女子細若蚊蠅的喃喃聲響起,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可聞。
顧衍的臉色驟然一沉,目光如劍射向出言那人,直看得劉太尉一家心肝俱裂毛骨悚然。
辛越見狀,扯了扯他的衣袖,正要起身回小皇帝,卻被顧衍拉住了手。
戾色斂收,顧衍淡淡向小皇帝說道:“聖上所言極是,內子身子柔弱,這些年在府中靜養,近來好些了臣便帶她出來散散。”
小皇帝了然,微微一頷首,極為爽快地直言道:“說來朕也好些年未見到顧夫人了,原是這個因由,若有要什麼些個藥材的,儘管往太醫院去要,往朕的私庫裡取也成。”
皇後亦溫和說道:“嗯,本宮稍後就使人送些溫補的藥物到顧侯爺府上,”說罷微微一頓,“還望顧侯夫人保重身體,能時常進宮來與本宮說說話也是好的。”
話都說到這了,辛越起身,盈盈一福含笑謝恩。
一頓飯莫名將自己吃成了眾人矚目的對象,辛越有些無奈。
殿中原本壯誌滿懷的眾貴女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原本以為是顧侯爺新歡,沒想到竟然是正主。
有些個高門太太心中也暗暗懊悔,不該以為辛越纏綿病榻三年,就與辛大人家淡了往來,不然定國侯府攀不上,辛府還是能相交一二的。
世人皆曉得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也有人雪中非但不送炭,還落井下石的,如劉太尉夫人那一流,心中更是惴惴,想到自個之前的行徑,不就是盼著人女兒死了,自家女兒好上位嗎?
如今臉都被打腫了,又紅又僵,一下得罪了顧侯爺和辛大人家,恨不得找個地縫就此鑽進去。
不過不管是對於哪方人,也算是解開了近來的心中疑慮。
在場的官員們多是人精中的人精,心中明了的同時都紛紛開口熱起了場子,你一言我一語地頌揚聖恩,在聖上的英明領導下大齊風調雨順,國富民強,不一會兒又恢複了先前笙歌鼎沸、人聲喧喧的模樣。
宴席已過半,忽聽得一聲急促驚喜的“來了!”
大夥都抬起頭往門口看去,兩隊孔武有力的黑衣銀甲侍衛抬了十幾口大小不一的水缸水碗入內,辛越眼睛一亮,水劍!
樂師已就位,低沉富有韻律感的鼓聲響起,殿外急步踏入一黑一白兩男女,腳步輕盈有章法,步步落在鼓點上。
手持細劍,銀光閃閃,看起來倒比辛越從顧衍器庫裡找出來的劍要更細更長些,不由向顧衍嘀咕道:“你瞧,你那細劍與他們的相比,就像土裡的長蟲似的。”
顧衍眼一橫,將一顆雪白的魚糜小丸子塞入了她的口中:“你那柄土蟲,是西越貢品,全天下就那一把。”
“……唔。”辛越的臉頰鼓得像包子,點點頭,表示再不敢胡說八道了。
據說這一男一女兩個舞師是從江南一帶尋來的,他們當地在年節時便有水劍表演,他二人從會走路起就被送到老藝人處學這水劍,舞起來那叫一個銀蛇狂舞,柔軟的身肢與冷然的劍意集於一身,水線環飛,一點兒都不帶滴到地麵的,真真是柔與力的完美融合。
辛越不禁感歎,果然不是自己這種土蟲亂舞能比得了的,顧衍聽在耳裡不禁啞然失笑,一時間冰雪初霽,冷然的麵龐上都染了細密的暖意。
直到激揚的鼓樂漸漸停息,大家才從水劍表演中回過神來,有那滿腹經綸的大學士搖著腦袋已成竹在胸,當庭向聖上求了紙筆,揮灑下心中震撼。
小皇帝尤為激動,高聲叫賞,一連賞了七八回才罷。
等舞師退下了尚在念念不忘地回味著,一邊以拳撫掌大讚一邊自言自語道:“身若遊龍,戲水其中,若是能點金粉於水線上想必光華四射,不不……金粉未免大俗,沒得汙了這般清靈的劍舞……”說著突然站起身往殿外走去,“還是前兒得的那匣子貝粉為妙,七色生輝,簡直如日下驚鴻……”
任性的皇帝又靈思噴湧提前離場了,好在眾人都已經司空見慣了,都默契地站起身,無聲地行禮拜送。
皇後坐在殿中高位,被小皇帝按住了不讓起身,眼眸無波,目送那一抹明黃袍子像條魚兒,快速穿過殿中,滿心歡喜地往外遊去,毫不留戀。
片刻過後殿中歌舞又起,一時又成了沸騰騰的熱鬨場。
也有不少婦人掛著笑往辛母處走動攀談了,隻是那身姿多少有些扭捏。
辛越放下小勺,看著對麵兩席坐著的誠親王與恪親王,小皇帝走後他們的坐席邊便沒空過人,一茬又一茬地來敬酒。
同側的鄭太傅與鄭老夫人身旁,也圍著四五個昔日的學生。
皇後的坐席下首亦是擺了幾張宮凳,自有眼力好的來陪皇後娘娘閒談說笑。
殿中就剩他們這一桌,冷清得不像話,倒顯得她再悶頭進食有些過分奇怪了。
推回顧衍給她盛的第二碗臘八粥,她悄聲問:“你是不是人緣不太好?”
人緣不好的顧侯爺也很無奈,這幾年他的處事確實有些冷硬不留情麵,一是為了肅清先皇留下來掣肘他的勢力,二是辛越不在,他本就沒多少的柔情也跟著消失不見了。
他端起粥,自己舀了一勺嘗味,被甜膩得皺起了眉,真不知她怎會喜歡,又舀了一勺送到辛越嘴邊:“這樣清淨豈不是更好?”
辛越囫圇將粥吞下:“你一晚上就在用東西堵我的嘴呢。”
二人的小動作自是沒能躲過有心關注之人的眼,見皇後往顧侯爺處看了幾眼,底下作陪的信意伯夫人便抿嘴笑道:“都說顧侯與夫人乃是相敬相愛的典範,如今真是見了真章了。要說咱們沒福氣,之前竟沒見過顧侯夫人,不然呐,定要早些跟顧侯夫人取取經不可!”
一旁的李翰林夫人鄭氏,與信意伯夫人一般,都出自皇後一族,聞言也道:“是呢,要說連年節也不見進宮來向皇後娘娘請安吧,怪不得咱們都沒見過,可真真金貴著。”
鄭氏本就是先皇扶起來跟顧衍相抗的,雖說這些年與鄭氏有關的姻親官宦都被顧衍剪得七七八八,都隻領了些虛職,早已大不如前,但他們骨子裡俱都認為自己是正統後族,不過被一權臣所害,待皇後誕下太子,總有他顧衍失勢的時候。
因此說起話來雖不敢當麵相刺,但也都不太客氣,反正奉承顧侯一派也是沒用。
辛越離得近,她們交談的聲音也未刻意壓低,所以字字句句都入了辛越的耳,她也隻充耳未聞,藐視對方就是對對方最大的羞辱反彈。
顧衍更是不可能摻和這長嘴夫人的口舌之爭,若惹了她有半分不高興,將這些人的舌頭剪了便是。
皇後臉上笑意未變,溫聲輕斥道:“不可胡言,顧侯夫人身子弱,顧侯爺又是咱們大齊的肱骨之臣,作為皇後,本應是本宮當時時關心顧夫人才是。”
皇後自個帽子都扣下來了,底下人自然不敢反駁,見好就收,說著說著不知誰提到了皇後近來總愛喝的茶上。
皇後鄭氏是出了名的端莊賢良,平日並不鋪張,倒愛禮禮佛喝喝茶。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說道:“我倒聽說,近來京城頗盛行分茶,有那茶藝大師,能在碗中作畫,使茶紋水脈成各種物象,玄乎著呢,我也隻聽過,就可惜沒見過這奇景。”說罷還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
“這有何難。”皇後看了一眼信意伯夫人,臉上笑意更深,“宮裡便有一茶藝大師,若你說的奇景她塑不出來,那普天下也沒人能做到了。”
“娘娘所言當真?”眾女眷都捧起了場子,紛紛表示定要見識一番。
皇後笑著喚過大宮女,低言吩咐了一番,大宮女便彎腰行禮退了出去,她這才嗔笑道:“這位姑娘性子溫婉靦腆,你們可收著點,莫要將人嚇著了。”
知是笑談,眾人也相互打趣起來。
說笑聲中,殿外大宮女就引了一女子入內,此時其餘人才知皇後娘娘請了一位茶藝大師入內。
大齊物阜民安、百姓安居樂業,民間也多流行些茶道、香道,於吃食亦是講究眾多,越往上層,也講究越精巧華貴,彆出心裁,一時間大夥兒心裡也有些好奇,不知這位茶藝大師會沏一盞什麼樣的茶出來。
這女子從殿外緩緩走入,初時隔得遠,隻看得是一身形纖瘦的青衣身影,待近前了,隨著女子緩緩下拜,大家的臉上又是古怪又是克製。
辛越更是目瞪口呆,今天是怎麼回事,集體複製自己了?
若說之前的貴女們不過是加了吃食,將自己吃得有些圓潤,將瓜子臉隱隱吃成包子臉,那麼這正向皇後行禮叩拜的女子,就是實打實的,連五官身形都有些像辛越了,隻是更纖弱些,較辛越的靈動嬌憨,她更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更詭異的是,她看起來還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長得像自己而眼熟,還是真在哪兒見過她。
辛越看了一眼她娘,她這臉盤子是隨了娘親的,娘親不會在外頭有個滄海遺珠吧?
辛母亦是吃驚地看著這青衣女子,感受到辛越的目光,心中一轉就知道女兒在想什麼,不由白了這不成器的皮猴兒一眼,不瞅瞅這氣質,能和他們是一家的嗎?
第29章 、茶藝大師總不是來偶遇的吧
被娘親瞪了一眼,辛越訕訕,轉頭一看皇後已經給這青衣女子賜了座,雙手撫拍著她的手親熱極了:“來,這就是我說的茶藝大師,閨名喚師青。”
這叫師青的女子起身向眾位勳貴官家太太們行禮。
眾人見她行止間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派從容淡雅的氣質。
這時座下鐘老將軍的獨女,如今是閣老之妻的鐘氏驚呼道:“可是師將軍的嫡女,青兒?”
師青循著聲音,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含笑盈盈一福:“見過鐘姨母,姨母安好。”
師這個姓本就少見,鐘氏這一說,大家都想起來鎮守雲城數十年的鐘老將軍麾下就有一位大將姓師,祖孫三代都跟隨鐘家駐守雲城,但大都戰死在了古羌來犯之時,隻餘稚兒女眷,一門忠烈,令人動容。
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大夥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層憐與敬。
皇後淡笑不語,身後宮人便端來了點茶的器物並宮裡上等的好茶。
這些高門大族的子弟們自覺是風雅之輩,平日裡也沒少鬥茶,看誰的茶葉茶藝更出眾。貴女們自不必說,點茶那是從小必學的技能,若出了門子,點不得一手好茶,是要被婆家人笑話的。
因此大夥都抻直了腦袋想看看這位特地被皇後請上來的茶藝大師究竟能點出個什麼花來。
眾人的目光灼灼,師青泰然自若,十指纖纖,碾茶為末,細膩的粉末在她的手下如同綿密的粉末大軍,一起一落,一旋一停,井然有序,翻騰輕揚。
注湯時亦是手法嫻熟,拉高傾倒,渾然忘我,使得觀者都不覺沉浸其中。
很快地,一碗茶便分好了,師青雙手捧茶盞,徐步向前,彎身行禮將手中茶盞舉高,恭敬地奉給眼前的皇後,此時身邊的眾女眷才得以看到這茶盞,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再看師青時眼神已然變了。
隻見茶盞中已自生一界,茶盞正中出現了一朵綻蕊怒放的牡丹花,花瓣舒展,重重疊疊,左右有七八片綠葉相襯,姿態雍容華貴,真真是國色天香。
師青清冷的聲音響起:“民女微末小技,僅以此茶恭祝皇後娘娘萬福安康。”
皇後也愣了一瞬,才微微一笑讚道:“果真是鬼斧神工一般,若不是親眼看到,誰能想到有人竟能將茶粉與水化成如此精巧的圖樣。”
淺呷了一口茶水,也是齒頰留香,回味綿長清遠,不由深深看了師青一眼,多了幾分真心地稱讚:“可觀可賞可飲可品,果真是不俗。”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堆笑道:“果真是茶不俗,人更是不俗呢!”
“也不知哪家郎君能有這福氣!”李翰林夫人鄭氏上下打量了師青一眼,逗趣著接口。
你一言我一語,師青也隻是微微垂首,神色分毫未變,禮儀規矩好到了極致,周旁女眷心中又是一讚,果真是個寵辱不驚的。
皇後又舉起茶盞品了一口,放到一旁,淺淡說道:“說起來這位師青姑娘還是顧侯爺舉薦入宮的,顧侯爺才是慧眼識人。”?辛越一時無言,看熱鬨的人成了熱鬨本人,火怎麼又燒到了自家身上。
顧衍沒有回答,專心給辛越布菜。
師青眼角餘光瞥向顧衍的方向,往日裡孑然一身的玄色身影旁竟坐了個女子,心中猛然一驚,再抬起頭一看,那人……竟是顧侯夫人!
心裡百轉千回,嘴角勾出一抹自嘲,她知曉自己與顧侯夫人長得像,若非如此,三年前顧侯爺也不會指了自己代替夫人去涉險。
彼時她初初上山便受襲重傷,再醒來就已被送上了回京的馬車,一切早已塵埃落定,聽說顧侯爺將狸重斬殺在雲城,大敗古羌,而顧侯夫人重傷,甚至傳出了不治而亡的消息。
如今,竟能在此見到真人。
她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不甘。
座下眾人聽著,雖心生好奇,也不敢去過問顧侯爺,但那顆八卦之心是熊熊燃起了,邊與身邊人交談,邊豎起耳朵關注著上首的動態。
“顧侯爺在雲城待了那麼久,認識師姑娘也不奇怪,師姑娘是將門之後,侯爺自是會照顧一二,不隻師姑娘,凡上了戰場士兵的家眷,哪個沒有得到妥貼安置的?”有座下非鄭氏一派的,開口圓緩道。
“喲,那也沒有一個進了宮的呀,更彆說長得還這麼像……”信意伯夫人白了那人一眼,尖聲怪氣地故意說一半漏一半,無端惹人遐想。
顧衍麵色一沉,手中的杯盞擱到桌麵,發出了不輕不重的響聲,卻像催命鼓似的擊在了上首鄭氏後族人的心中。
尤其是底下還在和各位宗親攀談的信意伯本人,麵色瞬間就發青了,看到所有宗親都朝他擺手表示不欲多談時才看到自家夫人的行徑,直在心裡怒罵真是不知好歹的長舌婦人!
說到雲城,辛越想起來了……
她緩緩鬆開顧衍的手,心下頓時沉了下來。
這個女子,是三年前,在她被顧衍關在屋子裡時,那個替她去和古羌人接頭的替身,怪不得一看就眼熟。
隻是,皇後與師青相交,是為什麼?
聽說了日前的八卦消息,準備一替到底,讓師青拿下顧衍?
可是今晚她亦出席了,還讓這麼個人在她跟前走一遭,是為了讓自己不舒坦?
好罷,她得承認,不管上頭那些人是故意做局還是無意為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對她造成影響了。
看著師青,辛越心中就想到三年前,紛亂破碎、極致痛苦的回憶,她不舒坦,旁人也彆想舒坦了。
素手輕抬推開顧衍送到唇邊的瓷勺,輕輕道:“吃不下了。”
無視旁人的偷眼打量,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膝頭,掀了眸子,準備一擊致命,懶得同這些人多費唇舌:“皇後娘娘記性真好,雲城一戰中失去親眷的女子送入宮裡的也不少,您就記住了個師青姑娘,宮宴都不忘讓人上來走一遭。”
嘲諷之意不加掩飾。
人都把手伸到臉上來了,不回敬一番真當自己吃素的呢。
皇後臉一僵,沒想到辛越看著柔心弱骨,一幅病弱之相,說起話來竟這樣不客氣,大喇喇地就將台麵下的東西翻上來說了。
“顧侯夫人哪裡的話,本宮不過是覺得師姑娘投緣,況且茶道高深精妙,本宮亦心向往之。”
顧衍冷冷一笑,這些個不知死活的,不過沒騰手收拾他們,便把主意打到他的人身上了。
瞥了一眼上首幸災樂禍的人們,顧衍旋了旋桌上的酒壺蓋子,漫不經心說道:“皇後娘娘既閒著,臣想後宮大選也可以提前了,為聖上遴選品貌皆優的秀女入宮,也好早些讓聖上有第一個小皇子。”
字裡行間都是嘲諷,還有隱隱的威脅。
皇後萬年不變的微笑陡然崩裂,抿直了嘴角低頭看著自己攥得死緊的雙手。究竟,誰才是皇後!
旁邊的鄭氏族人麵麵相覷,若皇後無法產下嫡子,那她這個皇後,乃至整個鄭氏,這輩子都彆想有出頭之日。
底下的大臣們互相交遞眼神,照祖製,聖上應再過三年才開始大選,如今鄭氏不過說了一句話讓侯夫人不高興,顧侯爺就能讓宮裡明年便開始大選。
還有朝政嗅覺異常敏銳的人精們還嗅到了另一層意思,那便是,隻要顧衍想,皇子從皇後肚子裡出來還是其餘妃嬪肚子裡出來,都是他抬手之間的事。
這話也就顧衍敢說,不費吹灰之力地讓上頭的人氣都捋不直了。
於是大夥都暗暗盤算起來,不與顧侯夫人及辛府交好便算了,但萬萬不可得罪他們,不若護短的顧侯爺定讓他們悔到腸子青。
底下交談的官員和貴婦閨秀們大多練就了一身好本事,耳聽八方的同時都沒有停下細語交談,個頂個都是一心多用的好手。
故而首座上的尷尬並沒有持續太久,就以鄭氏族人的紛紛敗退而結束了。
師青知道自己被當槍使了,又聽了一番顧衍的冷語,心中更是酸澀難當,隻麵上還要鎮定自若,她不能和鄭氏族人退到他們的坐席,隻好繼續找些茶藝相關的話題與皇後說著,不至於讓場麵太過冷清,讓自己太過難堪。
宴席的後半場,辛越多少有些懨懨,提不起勁來,渾渾噩噩的待宴席結束了便被顧衍拉著避開人群往文華殿偏殿去。
她麵上淡淡,並無往日的神采,顧衍也隻能攥著她緊握著不肯鬆弛的拳頭,知曉這是她封閉自己的一種方式,心中萬般無奈,好容易養回來的一些神氣,又被打回去了。
罷了,慢慢來吧,經曆那般生死之境,身上的傷尚未好全,心裡的傷又怎麼能說好就好呢?
顧衍一心想帶著辛越到速速到文華殿揉揉她緊繃的小圓臉,讓她稍鬆泛些,不料半途中就遇到了攔路之客。
辛越暈暈乎乎地由顧衍牽著,直到他們在走過一段長長的宮道時,迎麵走來了一個纖柔的青衣身影。
她腳步一頓,抬頭看看這熟悉的匾額,文華殿。再看看眼前的人,這總不是偶遇吧?
確實不是,青衣身影款款上前,在離二人四五步處福了個禮,垂首露出一段纖長白皙的玉頸,幽幽說道:“見過顧侯爺,今日師青給侯爺添亂了,有負侯爺當年的大義搭救,請侯爺降罪。”
語氣間哀哀戚然,柔弱得讓人不忍責怪。
第30章 、一覺起來什麼都忘了是吧
可惜,她對麵的是冷厲無情,又心情不悅的顧侯爺。
顧衍眼角都不曾給前方行禮的人,隻看辛越停下來了,捏捏她的小拳頭,柔聲問:“怎麼不走?”
辛越瞪他一眼,瞎了嗎這是!
被杏眼靈靈一瞪,顧衍隻覺渾身舒坦了不少,比之前那什麼也不說,隻把自己圈在自己的世界裡的樣子好多了。
這才轉用手托著辛越的腰側,帶她繞過師青,擦身而過時,隻淡淡留下一句:“莫要做些個蠢事糟蹋了師家忠勇無畏的遺風。”
二人相攜著已入了宮門,青衣身影卻頹然癱倒在地,他都知道……
自己裝作無知,任由鄭氏族人拿自己作槍作筏去刺他心尖尖上的人,他都看出來了……不處置自己,怕是已經耗儘了他對師家滿門男子戰死沙場的愧疚。
……
文華殿偏殿。
紅豆在殿外偷眼一看,見兩位主子麵色不虞,給旁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令她們退下,自己低著頭放下茶盞也躬身退了出去。
合上殿門後,壓低了聲音問守衛的長亭,“侯爺夫人怎麼了這是?”
長亭將手指虛虛放在口邊,一副三緘其口的樣子。
紅豆扁扁嘴,這人的嘴真是越來越嚴了,正要離開,就聽身後傳來一句“無事就去外麵走動走動。”
咦?紅豆的耳朵動了動,一下就明白了,歡歡喜喜地朝外頭走去。
辛越被按坐在軟榻上,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餓不餓?我瞧你席上都沒怎麼吃,下次我們不來這些宴了,好不好?”
也許是顧衍的語氣異常的溫軟,迥異於他平日裡的冰冷辭色,頎長的身子半蹲在自己跟前,辛越揪著自己的手指頭,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她要說什麼?我沒事?不,她確實心裡不舒服。
為什麼心裡不舒服?二人都心知肚明,實在不需要再度提起,平白惹得心累。
猶豫了一會,順著他的話輕聲說:“我不餓。”
顧衍掰開她揪來揪去的手指,“本來就不長,再給揪壞了。”
辛越抬頭看他一眼,稍顯迷茫。
“辛越,你要看著我,看著我們越來越好,莫要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顧衍把兩隻白嫩嫩的手放到手心攏住,說得十分鄭重。
“知道了,不關他們的事,是我,我還沒好。”
“會好的。”顧衍十分篤定。
見辛越一雙水漉漉的杏眼迷惘地看著自己,茫茫然地點頭,顧衍揉揉她的耳珠,二人晚間便在宮裡住下了。
一晚上,辛越一直睡得不大安穩,混混沌沌地睡一陣便醒,醒了複又再睡,睡也睡不沉,夢倒是做了四五個,夢裡皆是冰冷的劍芒,脫不得身的屋子,嵌了厚厚沙土的甲胄。
每次醒來,她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膛裡砰砰跳動的聲音,在冰冷寂靜的夜裡,有如擂鼓,她想,深宮內院,真是寂寥,連鳥叫蟲鳴都聽不到。
翻來覆去,攥著顧衍的一隻手掌放在心口,鼻尖嗅著淡淡的伽南香又沉入了夢裡。
顧衍一夜未眠,月光清冷瀉入房中,他側躺著身子,看辛越淺眠多夢,看辛越夜半驚醒,小心翼翼地輾轉翻身。
他不知道當她獨身在外的時候,夜裡是不是也是這樣,或許更疼,更恨他。
沉沉想了一夜,直到天將亮了才輕輕放好她的手,起身上朝。
辛越一晚上都淺眠多夢,顧衍起身時她亦有所感,隻是迷迷糊糊地睜不開眼,直到完全醒來時已日上三竿了。
辛越閉著眼睛在床上翻滾,紅豆伺候她這些日子,早已知道了自家夫人的習慣,早間必得先在床上滾個半刻鐘一刻鐘的,賴夠了時間才會起身。
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她就掀了簾子入內,邊吩咐著宮女給打起床簾,邊服侍著辛越穿衣洗漱。
好勝心滿滿的紅豆昨夜在文華殿附近溜達了一圈,便從內侍宮女口裡聽說了昨夜的一出風波,心中想著,必要將夫人打扮得光彩奪目,閃瞎那起子勢利小人的眼。
一番梳洗完後,顧衍下朝了,急匆匆回偏殿來,掀開內室的簾子,一眼就看到坐在窗前梳妝台上的辛越。
梳了個稍高的雙環望仙髻,兩邊各插一支金點翠嵌紅寶石的簪子,倏爾轉頭朝自己燦然一笑,窗外的陽光傾瀉在她的半張臉上,溫婉姝麗,明豔動人。
隻是一開口就破功了:“你忙完啦,我在這兒都聽到了你訓人呢,這聲兒大的,你都可以去唱禮了。”
“……”
旁邊的紅豆心下驚悚,不敢開口提醒,唱禮,那可是內侍乾的活,把顧侯爺比成內侍……
顧衍一時無語,自己上著朝議著事還擔心她精神不好,現在看來一覺起來這人什麼都忘了是吧,那自己這一夜未睡天亮就起來給她出氣是為了什麼……
拿手指揉了揉額心,罷了,自己娶的夫人。
“好了嗎?”無視沒良心的小家夥,直接向旁邊的紅豆問道。
“稟侯爺,都好了,夫人用了半碗牛乳燕窩,還未傳膳。”
“嗯,不必。”說著走到辛越身旁,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鬢邊垂下的米粒珍珠垂墜,“宮裡沒什麼能吃的,我帶你出去吃。”
半個時辰後。
辛越和顧衍坐在南門一家不起眼的茶鋪子裡。
嗯,茶鋪子,頂上就是拿乾草樹枝搭的大棚子,連個店麵也無。
這會過了早膳點,又未到午間,這小茶鋪裡倒沒什麼人,店家是一對父子,大冬日裡也隻穿了一身灰褐色短打,一口南地的鄉音濃重,樸實大方,笑起來右邊嘴角都有一個深深的梨渦。
兩人邊在支了四個爐子的灶台前忙活,左手打個湯,右手撈個菜,邊扭頭問“可有甚忌口?”“香辣可食得?”
未等她開口,顧衍已經先她說了,“一碗不辣,不加香菜香蔥,澆點兒醋,一碗照常做便可。”
辛越一愣,眉眼彎彎笑得開懷。
很快他們的食物便端了上來,兩隻大碗四個小碟,都是很簡單的家常菜式,卻讓人饞涎欲滴。
幸好今日二人都穿著窄袖衣裳,倒也不怕袖子被沾濕了,想到昨晚上顧衍幾乎是幫自己挽了一晚的袖擺,不由抿嘴一笑。
“笑什麼?”顧衍幫她拌好了她的一大碗牛肉末細麵,上麵澆了薄薄的花生醬、醬油、醋並些芝麻粒,需得拌開了才好吃,移到她跟前,才來忙活自己的。
辛越搖搖頭,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嗦了一口麵,滿足地喟歎:“大道至簡,美食亦如是!”
顧衍夾了一筷子筍絲放入她碗裡,點了點她鼓囊囊的麵頰,越發像隻小鬆鼠了:“慢點兒。”
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拌麵後,辛越撫了撫肚子,果然自己的腸胃還是更適合這些街頭巷尾的家常菜式。
昨晚的宮宴再好吃的東西,為了顧及到貴婦名媛們的吃相,都隻有小小的一口,一碟子裡能有幾口都是頂天了,往往一個菜式沒如何嘗到味道,就被撤下去了,最後還是喝了一大碗臘八粥才稍微感覺肚裡有吃食。
吃完二人在河邊並排走著消食,辛越撫著鼓鼓的肚皮,結了一層厚厚冰的河麵倒映了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牽起顧衍的一隻手指,晃蕩著主動說道:“你不必擔心我,我不是那種傷春悲秋的性子,隻是需要多一些時間。”
“也不必與她們計較,本就是些可憐可恨之人,若連些閒嘴都不讓她們說了,也太過分。”
顧衍輕輕應了一聲,從萬事□□的顧侯爺到如今,他已是栽了一次大跟頭,他需要……一點點武裝辛越,讓她有自己的安全感。
“有些事,”顧衍有些糾結地皺了一下眉,但還是說了,“我需得和你交待一下嗎?”
“什麼?”
“那些人敢把主意打到你的頭上,早間我便稍敲打了他們一番。”顧衍說得雲淡風輕。
“嗯?你把皇後給換了?”辛越作了一個大膽的猜測,反正顧侯爺行事,往膽大了猜就行。
“想什麼呢!”顧衍好笑,“先皇定的人,哪能說換就換,不過……也不是不能試試。”
說著還真皺著眉考慮了起來。
辛越趕緊打斷,要因為自己一句話皇後換了人可還得了:“欸,彆彆,我瞎說呢,你繼續說你的。”
“也不費什麼事,將領著虛銜的鄭氏族人與姻親換了八成,既愛閒話,那便再閒一點罷,”顧衍仿佛閒話家常,想到什麼便補充一點,“哦,還有,本是定三年後,待聖上及冠後再充實三宮六院,皇後既也那麼閒,那便年後大選吧。”
“……這是把人家族底都掀了,顧衍,”辛越難得正色,認真道,“你可要活得好好的,否則倒黴的就是我了。”
顧衍朗聲大笑,“為了你的小腦袋,為夫定然長命百歲!”引得河岸邊的行人們頻頻看過來。
辛越麵上一糗,拉了他的手轉頭往回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辛揚不在宮裡當差了麼?”
“我派他去了江南,算著日子這兩日就該回來了。”
說到辛揚,顧衍的眼皮子就是一跳,這兄妹倆,一個賽一個不省心。
……
作者有話說:
辛小爺要回來啦
第31章 、我想試試拔虎須
回到家中,顧衍本還想拉著辛越往留山園裡走一走,卻不留神被她一溜,隻留下一句要給娘親傳信便一路小跑回了棲子堂。
被拋棄的顧侯爺隻好搖搖頭,背著手快步往書房去,暗想小狐狸的溫情果然是另有目的的,下回定不能被她給忽悠了。
辛越近來迷上與娘親鴻雁傳書,這鴻雁自然就是來回奔波的長亭。
二人每日要傳上三四個來回,或是相互訴些生活小事,如爹爹早起把墨色中衣穿在棕色中衣外頭;或是寫一二句謎語;或是辛越包了一塊留山園撿的特彆方的石子送給了娘親,沒想到娘親今天給她回了一塊玳瑁樓的“長相思”。
自昨晚之後,她已經知道“長相思”的意思了,捧著一塊糕點,邊啃邊笑得前仰後合。
正在想給娘親回些什麼,芋絲就端著藥碗走了進來,辛越的小臉一下就垮了下去,在芋絲水汪汪的期盼眼神下一鼓作氣喝完了之後,紅豆就氣喘籲籲地撩開簾子,手中捧著一個描金蓮花紋樣的漆盒,瞧著還不輕的樣子。
她麻利地打開漆盒,擱在桌上,說道:“夫人,匣子來了。”
說著從裡頭拿出了厚厚一摞信件帖子,一張一張地翻:“有兵部尚書家的,廣平侯家的二小姐,還有楊閣老家的,咦,怎麼劉太尉家的還敢給您下帖子?還有老宅來的帖子。”
一瞬間辛越仿佛回到了她剛與顧衍成親時的樣子,不過彼時顧衍說不想去便推了。
如今,她應該更能恃寵而驕了吧,她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義正言辭地以養身體為名讓紅豆全推了。
沒想到紅豆翻著翻著自顧自道:“夫人,這些個帖子您一個也不必去。”
啊?!辛越梗住了,我的話都讓你說了我說什麼……
紅豆見主子也沒反對,反而怔怔愣愣的,心想夫人定也是不想去的,又想了想,還是安慰安慰夫人吧:“夫人不必擔心,今兒一大早皇後就使人來傳話請您去坤寧宮用早膳呢,您還沒起,侯爺就給回了,皇後那兒都拒了,要接了這些人的帖子,他們多裡外不是人啊!”
“你說得還挺有道理。”
辛越默默轉回身,她怎麼不知道,無形中又把皇後給得罪了一遍。
……
此時的坤寧宮,皇後鄭氏持著一把鎏金仿竹節柄的水壺微微彎著腰給殿前的花兒草兒澆水,邊上的大宮女細枝低聲給她報著信,道顧侯與夫人早前已出宮去了。
皇後將水壺交給一旁的宮女,簡單應了一聲,緩緩在廊下走著。
細枝抬眼偷看了一眼主子,忍不住說道:“娘娘,您也太好性了些,要說顧夫人,入宮來不曾向您請安,出宮了也沒踏進過坤寧宮一步,您還要使人去定國侯府裡送補藥。”
皇後停下了腳步,並未開口,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細枝,好半天才道:“我知道你是個忠心的,但此話說過一遍,便不要有第二回 了。你下去吧,這三日便不用來服侍了。”
說罷不理細枝的求饒,徑直入了屋內。
邊走邊吩咐人將師青姑娘請來,末了勾起紅唇,補了一句:“就說本宮有感茶道的玄妙高超,心中有不解之處,請師姑娘過來指點一二。”
……
接近年關了,顧衍這幾日總是很忙,每日不是宮裡便是京郊地奔波,但每日到晚膳前必趕回府同她一起用飯。
這日傍晚,斜陽西墜,寒氣隨著天幕一點點侵襲籠罩整片大地。
辛越剛從辛府回來,遠遠地就看見老倪等在府門口望眼欲穿,見了她的轎子就骨碌碌地上前來,殷勤無比地來打簾子侍候她下車。
“怎麼了這是?”辛越看著老倪,大冬日的,急得額上都泛起了一層密密的汗珠。
“夫人!”老倪在前方引路,不住示意辛越快些走,“您可算是回來救火了!”
“怎麼了?”辛越邊走邊問,有些疑惑,早上出去時還好好的。
老倪咂咂兩聲:“侯爺這回是要開殺戒了,軍餉上出了點岔子,拔出蘿卜帶出泥,牽涉了不少人。要我說,那些個蛀蟲殺了倒也殺了,但裡頭還有太後的親侄兒呢,還有幾個伯府侯府的小子呢,我勸侯爺緩著點緩著點,侯爺就差沒把我也送上黃泉路了。”
“嗯?那不能夠,放心吧有我呢。”辛越寬慰了一番老倪,心想做這定國侯府的管家真是不容易啊。
老倪抹了一把汗,還有件事,是侯爺大發雷霆的導火索,可是他不敢說啊,讓夫人自個去發現吧,說了真就腦袋難保了,轉過秋水長廊,紅豆已提著六角食盒等在棲子堂門口了。
老倪接過食盒,示意辛越帶進去,辛越目瞪口呆:“這,你們連大門都不敢進了?”
“侯爺說了,擅入者死,求情者死,有二話者死。”紅豆惴惴,摸著胸口還心有餘悸。
“……”辛越拎著食盒,躍躍欲試地準備擅入,求情,再說一說二話。
簡直是在自家的大老虎頭上拔虎須,想想腳步就越發輕快了。
書房門口果然隻有兩個駐守的侍衛,此刻也麵容沉肅,見是辛越,都鬆了一口氣讓到兩旁。
……連房門都不敢給她開了。
她伸出一隻手推開房門,入眼的便是一地明黃的奏章,連她慣躺的矮榻上都落了幾本,辛越粗粗一看,嗯,上麵基本都有朱紅色的“殺”字,筆鋒森冷寒冽,力透紙背,倒比這個字本身更有殺氣些。
辛越進門時顧衍便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站在桌前繼續寫起了大字。
男人自小混跡行伍,至今也保持著每日練武的習慣,身軀高大挺拔,肌肉結實遒勁,平日裡穿著衣裳也總有股迫人的氣場。
辛越小心地跳過一地的奏章,走到他身旁:“這個寫得好。”
她指著宣紙上的一個大大的“靜”字說道。
“今日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顧衍稍停頓了一下,“他們去找你回來了?”
辛越將食盒放下,取出裡麵的一碗雞絲魚糜湯麵,替他將辣子加進去拌了拌:“沒有啊。”
又將麵碗直直放到他的筆鋒前,生生逼停了他的筆勢,這時顧衍才抬頭看她,一張睜著清淩淩大眼睛的腦袋歪歪地看著自己,將臉湊得很近,充滿了他的視線,似乎要讓他再看不到彆的事物。
半晌低低歎了口氣,認命地將麵端到軟榻上的矮幾上,在辛越的注視下三兩下就吃完了。
辛越脫了鞋上榻跪坐在他身後,將雙手插入他濃密的發間,時輕時重地按起來。
沒等她大展身手,人就被顧衍拉到了身前懷裡,顧衍從後將頭埋在辛越的肩窩裡,深深嗅著她身上的味道,讓他平靜安心。
估摸著顧衍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辛越掙紮著從他懷裡出來,主要是她覺得再不脫身一會就要變味了。
“你看地下會不會亂了些?要不要讓人來收去廚房燒了?”辛越盤腿坐在他身旁,挑著眉問道。
想起了之前自己的調笑,顧衍心下明白辛越的意思,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她:“近來廚房夥食不錯,不用燒奏折來增味了。”
被看得心裡有些虛,但麵上還是不能輸,辛越清了清嗓子給自己鼓勁,又左右看了看,就是不敢對著他的眼神,弱弱說道:“我都有些瘦了……還是要燒的……”
空氣一滯,辛越就被大力一帶,又被男人壓到了身下,顧衍俯在她身上嗅著她的發絲,雖然看不到顧衍的正臉,但她似乎聽到了男人忍著的悶笑聲。
第二日,顧衍上朝議事去了,辛越正在內室和幾個江南來的繡娘討論著繡樣,就見老倪端了一盤葡萄打簾子進來了。
辛越放下手中的繡樣,同他走到了外間正屋,笑眯眯道:“今日心情不錯麼?”
老倪將盤子放到飯桌上,那叫一個精神抖擻,完全不複昨天的喪氣懨懨:“還是夫人有辦法,侯爺今兒一早就上朝去了,去之前,可算是鬆了口,讓撿了幾本奏折起來壓著不發呢。”
“才幾本啊?到底是什麼事,我昨日看地上一本一本的奏折全是要殺的?”辛越坐下,不由有些失望,她還以為能多撈幾條小命呢。
想起昨夜裡極致繾綣又克製的吻,辛越的胸膛便一陣急跳。
老倪忙不迭地淨手,裝著沒看見夫人臉上那可疑的紅暈,給她剝了顆葡萄放入一旁的青瓷冰紋小碗裡,用白玉細柄的果叉叉了,遞給辛越,才說道:“那些人本是罪有應得,那一本奏章上要殺的也非一個人,有滿門抄斬的,有誅九族的。”
說著停了停,將這事的起因,貪墨軍餉一事簡單告知了辛越。
那些複雜的關係直把辛越聽得雲裡霧裡。
不過她卻是知道,顧衍就是靠軍功起家的,在軍營裡摸爬滾打,最恨的便是那些貪墨軍餉,貽誤軍機的人。
不過還是為這個案子牽連得如此廣嚇了一跳,幾乎整個大齊的圈層都涉及到了,如老倪所說,若是全殺了,說不定大齊的根本也要動上一動。
“其實沒有我,顧衍也不會立時將那些人殺完的吧?”辛越若有所思,一口吞了葡萄。
老倪深深看了辛越一眼,真心道:“夫人說得是,侯爺這幾年殺伐果決慣了,若是一家兩家,處置了便處置了,然此次牽連實在太廣,一下子全拔起的話勢必給我們如今的布置也造成麻煩,年關將近,過了年各國來齊,實是不能有亂。”
“嗯”果然很複雜,她還是適合混吃混喝,略蹙著眉放下了果叉,“這個理他肯定想得比你我都透徹,那為何昨兒還那般動肝火?”
第32章 、就是拿你當富貴閒人養
老倪偷抬起眼看了一眼辛越,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回話,便被小廝急急喚走了,出了門站在垂花拱門下,被穿堂的冷風一吹,心下想,還是讓夫人自個發現吧,這消息夫人遲早會知道,但不能是從他這漏出去的。
否則,他就該被漏成篩子了。
看著老倪匆忙離去的背影,辛越不禁唏噓,年底了,大夥都挺忙的。
她也挺忙的,忙著給顧衍做一身貼身的裡衣。
但她從前手能拉韁繩能提劍,這細細長長的繡花針多被她用作暗器了,要捏針做一身裡衣,還是很有難度的。
故而辛小機靈整合了身邊的人,讓娘親給她找了兩個繡娘,讓老倪到庫裡給她找了兩匹柔軟貼膚的布匹,就開始風風火火地試著做起來了。
是夜,辛越搓著手指頭泡藥澡,心裡深深後悔,丘雲子的藥浴方子,就是調理她的經脈關節,及身上傷口的,今日手指頭被繡花針刺成了蜂窩饅頭,浸了藥水就是鑽心地痛。
紅豆正站在一旁待命,門外忽傳來了腳步聲,她腦筋一轉,無聲地領著侍候的丫鬟垂首退了出去。
果然,她們剛退到門口,就見侯爺沉著張臉走了進來,紅豆暗暗慶幸,走得真對,自己仿佛更能摸準在夫人身邊伺候的規則了。
侯爺來了,一定要清場。
顧衍褪了外衫,怕一路走來夜間清冷的濕氣讓眼前的人著涼,僅著墨色中衫走到了辛越沐浴的木桶邊。
水騰騰地冒著熱氣,底下是白巾包裹的幾個藥包浸在水中,染得一桶的水都呈釅釅的棕色,這就是浴桶中姑娘的痛苦之源。
目光往上移,曾經瑩白如玉,油皮都不曾破一點的身體上多了兩處異常猙獰的傷口,一處在腰間,一處在胸前,每每看到都讓他忍不住緊握雙拳,胸口不住地湧上無力懊悔的情緒。
不知不覺地就將手覆在了身前的傷口上。
辛越這時候真感覺有數千支狗尾巴草在撓著自己的身體,又好像從身體裡有數千把尖刀要破體而出,又癢又疼還麻!
丘雲子這個老家夥,定是自己小時候淘氣揪了他的胡子,現下趁機報複呢!
忽然感受到一隻手放在了自己身前,粗礪寬厚,勁實有力。
辛越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紅豆可沒這個膽子,顧衍身邊的,就算是侍女,也不敢輕易如此觸碰她。
辛越哆嗦著轉頭看,咬牙蹦出了兩個字:“出去!”
然顧衍在她跟前,解了腰帶,甩到一旁的地上,一件一件寬了身上的衣裳,抬腳邁入了木桶。
木桶很大,有成人腰間高,桶邊箍了一圈漢白玉鑲金的手抓沿,可供三四個成人沐浴,此時他卻半跪在裡頭,從背後雙手環著辛越,將她的小手從桶沿掰開,輕輕地將她扭個身,兩人就成了麵對麵坐著的姿勢。
雖然兩人都身無寸縷,泡坐在浴桶中,但空氣中卻沒有絲毫旖旎的氣息,辛越是難受得無力去想這事兒,顧衍是全心都在辛越身上的傷處上。
辛越難受得齜牙咧嘴,她看到了顧衍身上亦是深深淺淺的疤痕,那都是他前些年常年帶兵,沙場征戰留下來的,不知道他泡下來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的感受。
辛越還在想這非人的痛苦還要持續多久,顧衍就起身披了袍子,迅速地用柔軟的浴巾將她團團裹起來,打橫一抱大步回到了房中。
顧衍半跪在床上,欲要將她放下。
然辛越的手卻緊緊攥著他的衣領,指節白得如玉石一般。雙眼緊閉,眉頭重重鎖著,大口大口喘著氣,無法自製地微微痙攣,顯是還未從疼痛中緩過來。
顧衍抬腳跨上床,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鬆垮的長袍被無意識地拽開,露出了男人在沙場上磨練得精壯硬挺的胸膛,他輕輕撫著辛越的胸口,為她疏氣。
感受到一股熱流從胸口傳來,稍稍疏通了哽在胸口的那口氣,辛越才漸漸緩了下來。
不知道是難過,丟人還是尷尬的情緒作祟,辛越一直嚴令禁止顧衍在她泡藥浴的時候乾擾她。
故而此時她一點也不想看到顧衍的臉,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背對他。
顧衍從身後輕輕地拉下辛越肩頭的浴巾,圓潤的肩頭下有一處手指長的傷痕,那是他……留下來的。
一劍,穿胸而過。
顧衍單手撐起,薄唇細細密密落在她的傷處,啞著聲音問道:“疼嗎?”
辛越又疼又熱,咬著唇翻過來伸手抵在他胸前,輕輕應了一聲:“疼……”
顧衍翻下身將辛越摟在懷裡,良久才問:“三年前,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辛越晃了會兒神,才又背過身去,將頭埋在枕頭裡,悶聲說道:“我也不知道,這得問陸於淵,我對受傷後的兩三個月,都想不起來,陸於淵說,那會我就像個七八歲的小孩兒,身上塗著藥膏子,包著一圈圈的白布,成日裡追著他耍,跑不了兩步就暈了,吃飯吃著吃著就暈了。”
顧衍把喃喃低語的辛越從枕頭裡□□:“莫要悶壞了。”
翻過身,看了看顧衍通紅的眼睛,抽了抽鼻子道:“後來就是無休止地治傷、喝藥、泡湯,試藥……陸於淵總說就是想拿我試藥,看是他底子硬還是閻王爺手黑。”
“折折騰騰了一年多,我才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我確實是欠他好幾條命的,這輩子都報不完了。”
都說人最痛苦的記憶是會選擇性地遺忘的,辛越絮絮叨叨地,在心裡翻著那些已然有些模糊的記憶:“其實傷口有時候還是會疼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疼,還是腦子在告訴我我疼。”
歎了口氣,幽幽瞪了一眼身側的人,“那時候可恨你了,又恨又怕又後悔……再後來,我就與青靄,跟著陸於淵去了好多地方,大部分還是在渭國,唯一一次回齊國來,就被你逮著了……”
說著說著,想到二人的重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下把帳子裡縈縈繞繞的悲傷氣氛打破了:“你中毒那會是不是故意騙我來著,根本就沒有那麼嚴重!”
“我怎麼敢騙你,夫人是關心則亂了。”顧衍扯扯嘴角,掩住眸子裡的暗紅血絲。
辛越抬起腳就踹向了顧衍的小腿,“嘶……”
男人的腿太硬,傷敵三百自損一萬了。
顧衍悶悶笑了一聲,一隻手穿在辛越頭下,另一隻手捉住她的腳尖輕輕揉著:“就你這小身板,把自己踢殘了也傷不到我。”
把事情都說出來的時候,辛越發現自己不再害怕回憶那段試藥治傷的日子了,心中一陣輕鬆。
果然,時間能治愈一切,如果身邊有個能治愈你的人,那麼速度還要加倍,再如果你是個心寬的人,就像辛越這樣,不斷不斷地敢挑戰自己的底線,再不斷不斷地超越。
突然,辛越側過身,正臉看著顧衍,想問問顧衍三年前是怎麼想的,但是話在喉嚨裡滾了一圈又吞了下去,似乎沒有必要了。
看著辛越欲言又止的樣子,顧衍心下明了,但他並沒有開口解釋的打算,辛越已經能試著正視過去了,但他……還不能。
這是他可笑的自尊,與三年的懊悔苦痛交雜而成的執拗,未到水落石出,找到始作俑者,徹底消除隱患的那一天,他無意多作解釋。
自打發現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這麼強,辛越接下來的幾天都過得甚是輕鬆,隻有一件煩惱,給顧衍做裡衣的時候還是不停地紮手。
還有十天就新年了,連娘親都開始忙得一日隻給她傳一回信了,瞅瞅自己,要麼就是逛園子,要麼就是燙鍋子,不禁有些許慚愧。
這日她還認真問了顧衍,二人成親後第一次一起過年,有沒有什麼需要她這個顧夫人出麵的。
顧衍正正經經地告訴她,年底,各個鋪子田莊、軍馬鹽鐵各類產業結算有老倪打理,家裡的人情往來短亭替她做了三年了,那些相交的門戶人家辛越估計連十個都說不出來。
府裡人口簡單,正經主子就他和辛越,雜事有各個管事,他的日常起居有長亭,她的日常起居有兩個大丫鬟,實實在在,沒有辛越的用武之地。
辛越一聽,也罷,這是真拿自己當富貴閒人養了。
接下來的兩日顧衍都在京郊大營,常常到子時了才回到家中,摟著半夢半醒的她睡了一兩個時辰又打馬趕回去了。
惹得辛越又是憂心,又是從心底裡滲出一絲絲甜蜜。
到第三日晚,她特意交代了芋絲燃著屋裡的那盞掐絲琺琅繪著寒梅的宮燈,不要熄了,撐著腦袋趴在床沿邊翻著書邊等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