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了一會兒,書上的黑字就一個一個地跳了出來,紮著堆兒繞著圓兒在她眼前晃悠。
晃得她頭暈眼花,昏昏欲睡。
就在她不知多少次把腦袋磕在硬邦邦的書脊上後,才聽到了隱隱約約的衣物窸窣聲。
她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到一個詫異的低沉男聲:“怎麼還沒睡?”
頓時一個激靈,立馬清醒了不少,坐起身揉揉眼,拍了拍床沿:“來,坐下,我要和你談一談。”
顧衍挑眉,看著床上姑娘眉眼耷拉,強撐著精神作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倒像是個活色生香的小先生,便乖順地坐在了她身旁。
一隻大手五指張開,幫她順了順披在身後的如瀑青絲。
第33章 、纏人的小相公?
“顧衍……”姑娘軟糯的聲音響起。
“嗯,我聽著。”他忍著想把小先生揉入懷裡的衝動。
她低頭想了一會,準備了一下午的說辭此刻都給丟到九霄雲外了,便磕磕巴巴道:“自來,自來癡情纏人的小媳婦,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顧衍悶笑,“你是說,我是個癡情纏人的小相公?夫人預備給我什麼不好的下場?”
“不是,不是,”辛越連連擺手,“我是體察你辛苦,你每日這般來來回回奔波,回來躺不到一兩個時辰,再好的身子也得累垮了。”
“再說,如此,你不覺得……太黏人了嗎?”辛越撅著嘴,義正言辭,她覺得自己甚是在理,看眼前的男人還有什麼可辯駁的。
“唔……”顧衍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聽罷將她的書冊往小幾上一放,摟著她躺了下來。
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異常乖巧聽話,“都聽你的。”
這麼聽話?還以為要費些唇舌的辛越的心裡瞬時拉滿了成就感,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時起來看到空蕩蕩的床邊,想到自己的壯舉,辛越神清氣爽,難得不賴床,笑眯眯地伸了個懶腰,發出舒暢的低呼。
芋絲紅豆掀了簾子進來,捧了衣衫銅盆,見了主子這般開心的模樣,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問道:“夫人今日怎的這麼開心?”
“那是!”辛越得意地眨眨眼,不欲多說,這等一句話說服顧侯爺的成就感無法為外人道也。
說罷搖頭晃腦地往屏風外走去,驀地腳步一頓,看到紫檀八角膳桌前,一個穿了石青色對襟窄袖長衫的男人正一手端著茶,一手拿著封信看著,難得不穿深色衣裳,倒顯得俊美無儔,脈脈溫情。
見了她出來便將信件往袖擺裡一收,微微勾起了唇角,一雙茶棕色眸子裡噙滿笑意。
“你怎麼還在家裡?!”辛越大奇,湊到他身邊去,熟悉的伽南香淡淡飄入鼻腔。
顧衍給她遞了一杯蜜水:“嗯,夫人說不要奔波,謹遵夫人法旨。”
“啊?”辛越反應了一會,順手接過抿了一口說,“那你乾脆就不去了?”
“嗯。”顧侯爺應得理所當然。
辛越默默坐正,捧了杯子抿著,您老任性,行事作風確實不是她能想到的,不過,目的達成了,不用來回奔波便好了,殊途同歸嘛。
……
京都,南城一不起眼的宅子中。
冬雪皚皚,壓低了一樹白梅,一道湖藍色高挑身影走到梅樹底下,抬手指尖輕彈,梅枝上的雪條紛紛散落,帶下陣陣暗香。
藍色身影一手背在身後,指尖捏著一份薄薄的書信,手指捏住紙張的那一處,紙麵下陷,仿若一個紙漩渦,顯是被捏得緊了,捏得久了。
青靄在旁垂首侍立,見主子久久不語,嘗試著開了口:“公子……辛姑娘近日來的動向,都在這裡了,隻是顧衍看得緊,出府的行程我們的人才探得到。”
陸於淵仍是定定看著雪覆白梅,不知在想什麼。
青靄心頭不安,自打辛姑娘走了,公子的心思越發不可捉摸了:“公子,在雲城時,您明知瞞不過顧衍也要冒險入顧府救辛姑娘,可辛姑娘還是不願跟您走,屬下僭越,辛姑娘,畢竟早已嫁了人,饒是您這三年掏心掏肺地待她,她也恐怕……”
“青靄,”陸於淵終於開口歎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她對我是一點心思也沒有。這三年我守著她,等著她,總想著靜待花開,可如今——”
陸於淵抬手觸上枝頭,輕輕點了點傲放的白梅,又說,“雪覆白梅,不除了雪,花開得再盛也透不出香。”
“我等夠了。”
青靄皺著眉,渭國向來以國相府為尊,相爺一輩子都在爭權奪勢,籠絡世家,掌控著渭國的大權,甚至將二皇子都壓得翻不起身,一心想做如大齊顧侯爺那般的掌權人。
自家公子早些年以遊曆為名,實則一直在暗中架空相爺。
這段時日公子低調入京,將他十幾年的暗棋一朝翻起,強勢收攏了青、瓏、淵、華四軍八十萬兵馬。
相爺在祠堂裡拿軍棍砸在公子身上,質問他可是要弑父弑君,公子都一言不發。
隻他們幾個跟了公子十數年的才知道,從前公子看似淡泊懶怠,實則暗中蓄力,無非是不願受相爺擺布,如今公子一朝撕破表象,也不過為了一人罷了。
陸於淵袖中一翻,手中出現一個淡紫色小瓷瓶,握在掌心來回摩挲著。
藍衣白梅,鳳眼長望。
他從不糾結“如果當初”的事,但這些時候,他無一日不在反問自己,若沒有將她帶去雲城,一切是不是都不同了。
從前,沒有辛越的日子,他是如何過的呢……
……
三……二……一……收!
辛越深深呼出一口氣,終於做好了!
天知道這麼一件薄薄的簡簡單單的裡衣,她的手指頭差點沒被戳成馬蜂窩,摸摸自己肉墩墩的指尖,受麵這般大,手指頭們真是辛苦了。
更辛苦的,還有教她做裡衣的四位繡娘。
她站起身繃著手左右扭了扭身子,喚來紅豆,鄭重吩咐了好好給四位繡娘備一份厚厚的謝禮,以酬謝她們的的耐心,以及沒有暴跳起來像娘親一樣敲打自己的腦袋。
這四位繡娘的心情也十分複雜,初初接了消息,得知是顧侯夫人要為侯爺做衣裳,無不倍感榮幸,打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想著定要辦好了這差事,在顧侯夫人跟前好好露個臉,留下個好印象。
她四人做了完全準備來,誰知顧侯夫人不做外衫,不做披風,隻是想做件貼身的裡衣。
更沒想到連件裡衣,都做了小半個月……
教不嚴,師之惰,她四人是嚴都不敢嚴。
顧侯夫人隻是繡工馬虎了些,又時常有些新鮮想頭,然而還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做的,故而折折騰騰了小半月,四位聞名京都的繡娘終於見著了她手中的成品。
如今繡娘接了賞,一掃之前的凝重麵容,都歡天喜地再三拜謝地下去了。
辛越拿起衣裳站起身走到一人高的銅鏡前,抖了抖手上的玄色裡衣,往身上仔細比了比,嗯……感覺挺準,從前在一些不可描述的時刻後,他總會隨手給她套上他的裡衣,憑著記憶做的大小差不多。
花紋麼,有一兩棵歪七扭八的鬆竹就行了,圖個意蘊,反正也無人敢撩開他的外裳去看他裡頭都穿了什麼,最重要的是舒適!
人總是對自己的勞動成果越看越喜歡,辛越單手甩著衣裳,心中竟然也大膽地開始設想第二件衣裳做什麼了。
還有兩日就除夕了,她這兩日埋頭苦乾,除了娘親傳來的寥寥幾條口信,也不知道外邊又多了什麼新鮮物事。
看天色還早,老倪方才使人來傳話,顧衍也不回來用晚膳了。
辛越頗感無趣,便想著去南門橋邊逛逛,到郭記燒鵝買個燒鵝,再配個煎餅回來和顧衍一塊兒吃。
最近她和顧衍的關係緩和了不少,已是日日都一道用膳,半夜再將他踹下床了。
沒想到人才到府門口,老倪風一樣地從身後滾滾而來攔在了她身前,一個勁說道:“夫人,可是廚房的膳食不合胃口了?換個廚子也就是了,何苦出了府去。”
她笑笑搖頭:“彆冤枉了他們,是我想吃外邊的東西。”
“吩咐底下人去買就是了,還能勞煩您親自去?”老倪站在她跟前,一步不讓。
辛越皺了眉,目光審視著他:“顧衍說了我不能出門?”
“沒有,”老倪連忙否認,生怕讓夫人誤會了侯爺,“隻是這天色也晚了,屬下擔心夫人安危。”
辛越見他不肯說實話,心下不悅,連帶聲音都冷了幾分:“你說這話,是哄著我玩呢?”
她難得正色,可老倪並沒有放手的意思,一條梁柱般粗壯的手臂橫擋在她身前,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她想到老倪近來確實有些反常,往常總會隔三差五給她捎點外頭的新鮮玩意,或是帶些消息給她,可她悶在府裡做衣裳這幾日,他一次也沒露過麵。
她還當老倪是年底事多,如今看來還有些隱情。
便斂了神色,漫不經心摸了摸耳邊的青金石耳墜子,再次提醒他:“老倪,要麼說實話,要麼,給我讓開。”
老倪方起了個話音,又瞬間熄火,低垂了個腦袋像個鬥敗了的公雞,後退了一步,低聲道:“夫人您可早些回來。”
又抬起頭看著她身旁的紅豆芋絲,咬牙吩咐著,“好好照料夫人,莫要讓夫人去那犄角疙瘩的地方讓人衝撞了!”
紅豆芋絲對視一眼,心中亦有些莫名,不過也同時恭敬地點頭應是了。
辛越定定看了好一會老倪,見他還是躲躲閃閃不敢正視自己,歎了一聲便帶著紅豆和芋絲出了門。
老倪在府門口看著夫人帶著兩個丫鬟越走越遠,沉下臉喚了一聲十七,一個黑影幽然出現在他身後。
“跟著夫人,遇到不長眼的,替夫人處理了,記著,彆讓夫人發覺了。”
黑影低聲應諾,幾個縱身飛快跟了出去。
第34章 、從來沒有偶遇,隻有精心策劃想見你
“夫人,您覺不覺著今日倪總管有些奇怪,跟我前兒偷吃了芋絲的棗泥糕一樣,總虧心。”紅豆跟在辛越半步身後,側頭問道。
辛越沉思:“嗯……”
一旁的芋絲:“嗯?”
紅豆連忙換了話題:“夫人咱們這就上南門橋邊去,聽說年關了,京都多了好多平日裡吃不到,就年節裡才有的吃食呢!”
芋絲幽幽地看了一眼紅豆,早發現了紅豆是個貪吃的,尤其喜甜,她不過是故意將自己的那份放到桌上,本就是要給她的。
主仆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有說有笑地便走到了南門橋邊。
傍晚時分,天邊漸漸下沉的日頭一絲一絲地抽走了地麵的熱氣,遠處有不少攤販已經吆喝著收攤了,還有些鋪麵攤子才將將擺出來,一茬接一茬的煙火氣濃濃地籠罩在這一方天地。
三人熟門熟路地走到郭記燒鵝門口,十分流利地要了一隻燒鵝。
等店家用油紙包好帶走後,又覺得街頭的薑絲浸梅子不錯,便又去果子鋪一樣帶了點兒。
等到日頭全沉,街道兩旁的商鋪陸續點起燈籠,芋絲和紅豆已經大包小包地帶了不少了,兩人臉上都是喜笑盈腮地跟在辛越身旁。
正準備去橋邊的石凳下坐會兒,忽然地身前的辛越腳步一頓,紅豆差點沒將一匣子果脯倒在她身上。
正要開口問,卻不想一旁的芋絲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往前頭看。
三人就在南門橋邊,南門橋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樓船,叫喚音樓。
這喚音樓奇就奇在,它是建在地麵上的一棟形似樓船的建築,平日裡可供堂食,還時常有歌妓在大堂清演。
最有特色的就是這喚音樓上的十八個包間,自下而上呈塔狀層層疊疊,每個包間從外看去都隻看得到一個個三角形窗子。
而這樓船上最高的一個窗子裡,儼然可見他們家侯爺的玄色身影,還有一個纖弱的青衣身影在他側前方婉婉垂首,溫順地奉茶。
辛越一時有些懵了,她微微抬頭看著,在她的視角裡,顧衍低垂的臉上有難得對外人展露的溫溫笑意,十分自然地接過茶盞,口中帶著笑不知在道謝或是說些什麼。
她心神恍惚地往前走,頭一回碰到這種事,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是該衝上樓船,揪著顧衍的耳朵來個河東獅吼呢?還是該默默回身,打點著給顧衍將人抬進府呢?
想著想著,不自覺走過了石橋,繞到了一處僻靜的石道上。
一陣冷風吹過耳畔,辛越突然自失地一笑,說道:“是我著相了,怎麼回事還不知道呢,就想這些個有的沒的,我們回去……”
話還未說完,左右一看,紅豆和芋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她站在窄窄的石道上,前後空無一人,暮靄沉沉,寒意凜凜。
事有不對,她心裡馬上湧起警覺,身手不再,意識還是有的。
風過,塵起,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微微屏氣,橫手轉身用儘全力往後一劈,沒有預想中的得手擊中,手腕在離身後人半拳的位置被輕鬆抓住。
“陸於淵?!!”
原本應該在渭國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了大齊國都,站在她的跟前,她一下咧開了嘴笑得又驚又喜。
陸於淵將手鬆開,目光灼灼地看著辛越明麗澄淨的臉龐,嘴角掛起笑:“怎麼?許久沒見本公子,人都傻了?”
辛越回過神來,見到了老朋友,開心地繞著他轉了一圈。
一張臉上滿滿都是激動之色:“你怎麼在這兒?”
“來看看我的姑娘。好歹養了三年,彆讓人欺負了。”他挑起眼尾,一幅落拓不羈的模樣。
辛越白了他一眼,習慣了他的做派。
突然又抬起頭,橫眉一瞪,“我的丫鬟們呢?”
陸於淵抖落開折扇,麵露不耐:“本公子不喜閒雜人等跟著礙眼,放心,有人會送她們回去的。”
辛越若有所思地盯著陸於淵,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這一整日都透著股詭異,先是老倪不讓她出門,再是在喚音樓看到了顧衍與師青,最後在這石道上見到陸於淵,巧合多了,撞在一處,就有問題了。
陸於淵神色自若,拉起辛越的手,卻被她急急跳開,像看登徒子一般看著陸於淵:“幾日沒見,你怎麼這般孟浪起來,女子的手是能亂扯的嗎?”
“我的錯,是我孟浪了。”陸於淵兩手舉起表示認錯,笑得委屈巴巴,心中卻想,我想這般孟浪……很久了。
被他擾了心神,辛越放下心頭那點紛亂的思緒。
“你不是回了渭國嗎?”
“你就準備在這站著同我敘舊?走吧,東道主,請我喝杯酒。”陸於淵收了扇子,挑起細長的丹鳳眼看她。
辛越仍然站在原地,朦朧月光下,他日思夜想的姑娘站在雪白天地間,細密的毛絨氅帽底下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圓潤潤的小臉。
不過眉眼微蹙,顯而易見地有些猶豫不決。
“怎麼,顧衍連酒錢都沒給你?”看出她的猶豫,他語帶嘲諷。
這三年來,他們什麼時候不是一起用飯,一起喝酒,一起賞花,一起遊湖,現在不過幾日不見,就猶猶豫豫婆婆媽媽起來了。
“他找不見我,會擔心。”她輕輕說道,心裡雖然對顧衍存著疑慮芥蒂,但還是知道不能任性,讓人擔憂。
陸於淵輕嗤一聲,“你倒是想著他,他在樓船上同女人相會,可有想過你?”
辛越柳眉倒豎,一時想不出話來辯駁。
陸於淵看她執拗的樣子,彆過眼光,深吸了幾口氣,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將這養了三年的小白眼狼囫圇吞了。
辛越見他不悅,心裡也同他置起氣來。
兩人一時無言,誰也不肯服軟。
半晌,辛越抬頭望天,伸出手心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冷得將兜帽壓了壓低,雙手縮在袖子裡用力揉了揉。
陸於淵皺了眉,往前偏了一點身子,給她擋住冷風,“還是這樣怕冷,齊地不適合你生活。”
“青靄呢?”見陸於淵先服軟,遞過了台階,她就順勢下了。
“青靄去處理跟著你的那條尾巴了。”陸於淵知道她怕冷,恨不得將她扛起就走,猶豫再三還是忍下了。
辛越推開他,心下想既然有尾巴跟著,那自己與陸於淵在一起的事定會傳到顧衍耳朵裡,屆時那個男人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還是乖乖回去算了。
她暗罵了自己一句小慫包,轉身就要走,擦肩而過時卻被陸於淵拽住了小臂。
“放手!”辛越急了,這人怎的還不講道理了。
她扭頭怒目而視,卻見陸於淵臉上笑意儘失,不由愣了愣。
印象當中,他的麵上無時無刻都掛著笑,開懷的,肆意的,勾人的,魅惑的。
喝茶時笑,遊船時笑,殺人時眼角也帶著嗜血的笑意。
她從未見過他現在這般模樣。
森冷,冰涼,像一柄塵封在冰床下的白玉。
美則美矣,卻難以靠近。
冷意一閃而過,很快又掛上了欠扁的笑容,說出的話叫人咬牙切齒:“橫豎你今日彆想走,老子花了這麼多精力才見了你一麵……”
他的臉色變得極快,可她卻瞧得分明。
辛越心中微動,人家巴巴地從渭國來了齊國,卻得了她的冷臉,她真是,真是被情愛衝昏了頭了,二人坦坦蕩蕩,清風明月一般,顧衍的醋壇子如何也不該翻吧。
“鬆手。”
聽到了姑娘刻意放軟的聲音,陸於淵緊繃的身體一寸寸緩下來,他差點沒有忍住,差點就要不管不顧了。
“去哪兒喝?”
她無奈地緊了緊兜帽:“讓你的人給顧衍傳個話,我們去西城催雨林旁的酒館,那個地方他知道的,我,我晚些自個會回去。”
“都依你。”
得了陸於淵的應準,她鬆下心,麵上染了笑意:“那好吧,我同你說,這南門橋,最好喝的酒不在酒樓裡……”
說起吃喝,辛越像個老饕一般如數家珍,二人並排走著,說說笑笑往石道深處走去。
一刻鐘後,石道上,二人方才站的位置鬼魅般出現了七八個黑衣暗衛,四下巡了一番,見此空無一人,互視一眼,又飛身離去。
侯府門口。
顧衍翻身下馬,隨手將大氅與馬鞭丟給門口的小廝,正要抬步邁入,遠遠就看老倪從照壁後頭急匆匆地上前來。
心裡沒由來一悸,“怎麼了?”
“侯爺,您這是從哪兒回來?”老倪在他跟前三步停下,大冬天的,他臉上硬生生跑出了一臉汗,此刻也顧不得規矩了,抹著汗朝顧衍稟報,“夫人出府了。”
顧衍凝眸看他:“去了哪兒?”
“說是去南門橋了。”
他也剛從南門橋回來,卻沒見著她……
“侯爺!”思索間,十七清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顧衍轉身,見十七麵上青白,半跪在地,一手抱著胳膊,五指間不停滲出殷紅的血,心底越來越沉。
三年前辛越失蹤時的心慌悸亂又隱隱向他襲來。
“侯爺恕罪,屬下將夫人跟丟了。”
顧衍抬起手,沉著臉緩緩轉了轉護腕,“陸於淵?”
“是。他的貼身近衛將屬下攔住,,一刻鐘前屬下甩了人,給南門橋的弟兄傳了信,夫人已不在南門橋了。”
十七年少機敏,身手在他的暗衛中也算拔尖,此刻跟丟了夫人,心中懊惱不已。
“自個去領罰。”顧衍丟下一句話,轉身朝府外走去。
接過小廝手裡的馬鞭,翻身上馬,正欲開口,街道口快速駛來一輛馬車,在路上橫衝直撞,呼吸間便停在他跟前。
第35章 、你混得還不如跟著我的時候
駕車的人體態魁梧粗狂,一臉絡腮胡瞧不清本來麵貌,大喇喇下了馬車,粗著嗓子對顧衍說道:“這便是顧侯爺罷,辛姑娘使我給你傳個話,她今日與我們公子在一塊呢。”
話未說完,迎麵就見得一抹銀光飛速襲來,他慌忙往側邊一倒,才堪堪躲了過去,再站起身,周旁已經悄無聲息地現出了十幾道黑衣身影。
“人在哪兒?”顧衍赤著眼問,青筋凸起的手握著長劍直指他麵門。
“那憑什麼跟你說啊。”
剛貧了一句嘴,長亭就飛身舉刀,自上狠狠劈下,絡腮胡彎腰躲過一刀,被打得步步後退,狼狽不已地躲閃防守,大喊:“顧侯爺這可沒意思了,老子好心給辛姑娘傳話,你就是這麼待老子的!”
邊喊邊貓著身子朝四周“唰”地灑了一圈藥粉。
暗衛吃過虧,此次自然做了完全準備,蒙起黑巾,再次發起攻勢。
絡腮胡見勢不妙,丟下一句“兩個丫鬟我可給你們送回來了啊,老子走也!”便飛身向遠處掠去。
黑衣暗衛瞬間跟上。
長亭收回劍,到那馬車前撩開簾子一瞧,對顧衍道:“侯爺,是夫人的兩個丫鬟,都暈了。”
“把人帶回去,給高聿其傳話,關城門,封街。”
風疾雪驟,吹得侯爺腳下的一角衣袍獵獵作響,長亭雖然看不到侯爺的神色,卻能感受到濃如實質的肅殺凜冽,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侯爺之怒……他甩甩頭,想起三年前夫人剛出事的時候,那是一種近乎死寂的折磨。
……
山雨欲來,風暴的中心卻是笑語盈盈,恍然不覺。
“來吧!”辛越坐得正正的,雙眼亮晶晶地看著陸於淵,異常豪爽。
陸於淵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一清一濁,一茶一酒,挑眉道:“遠來是客,你就以茶待客?”
桌上的兩個杯子被迅速分好,辛越端起手裡的茶杯,眨了眨眼:“你算什麼客,我說過若有哪天我再嫁人你便是我娘家人。”
陸於淵心裡發苦,他可不想當什麼娘家人,與辛越迅速碰了杯,二人皆豪飲而儘。
沒等辛越去端那茶壺,陸於淵手一橫,就將兩個杯子裡都斟滿了酒,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定定看著辛越:“我教你喝酒時,可曾教你婆婆媽媽?酒意暢快,當可豪飲。”
“你見過我喝完酒是什麼樣,我與你單獨在這坐著已經很不合適了,若再撒起酒瘋,明天我爹爹非折了枝條抽上門來不可。”辛越癟了嘴,不去接酒杯。
陸於淵將酒杯放在她麵前:“吾行千裡路,與君斟杯酒。”
小酒館昏黃的光線映得他的臉少了三分張揚的豔色,多了三分鄭重其事。
粗陶杯中酒液輕晃,她伸手端起酒杯,小聲嘀咕了一句:“從前我孑然一身,可以不婆婆媽媽,但如今是真的有婆婆有媽媽,還有個愛拈酸吃醋的夫君,但是……”
她將手中酒杯與他重重一碰,酒水在碰撞中搖晃灑落,有數滴落在了二人的手背上,二人相視一笑,一飲而儘。
才又繼續說道:“辛越就是辛越,有朋自遠方來,我心甚喜!”
陸於淵將兩隻酒杯斟滿,沒好氣道:“我還當你真把這三年出生入死的情分都拋到腦後了呢。”
“拋不了……”她甩甩頭,嫌棄鬢邊垂珠礙事,抬手胡亂抓了一把,垂珠反而纏住發絲,扯得她的頭皮生疼。
正要雙手去解,身邊黑影壓來,一隻大掌伸到自己鬢邊,輕輕一撥,青玉垂珠簪便被他輕輕鬆鬆取了下來,捏在了手中把玩。
辛越反手掌心朝上,睨著他。
後者無動於衷,隨口道:“俗氣,不襯你,我給你做的那些都還收著,過兩日讓人送到你府上去。”
“不必了,”要真讓陸於淵給自己送一匣子首飾,顧衍還不跳起來,“本姑娘長得好,戴什麼都好看。”
陸於淵這回隻給她倒了半杯,說:“此次見你,想問你兩件事,第一,身體可好?”
“十多日前,服過一回紅薰丸,身上倒是老樣子,顧衍給我找了好些藥浴方子,都沒什麼起色。”辛越說完,自己也愣住了,抿嘴一笑,與他雲城分彆前,他每十日便要問一遍,自己早就習慣了從頭到腳,老老實實回答。
“為什麼複發?”陸於淵卻斂了神色,沉了聲音問。
辛越麵上笑意淡去,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他的神色越發沉鬱,碰了碰她的酒杯,仰頭悶下一杯,“看來,你是昏了頭了。”
辛越不語,一連喝了三四杯,再次將手伸向酒壺時,他將手覆在她的手背,辛越抬眼瞧他,雙眼浸了酒意,迷蒙濕潤,微帶疑惑。
他執起酒壺,給她斟了半杯,又給她盛了一碗牛肉湯:“看來第二件事也不必問了。”
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二人東一言西一語,不多時酒的快樂便上了頭,意識開始輕飄飄的,胃口開了,話匣子也開了。
眼前的藍衣身影左搖右晃,她甩了甩頭:“你,你還未說怎的突然就來了。”
“我說過了。”陸於淵。
來尋我的姑娘啊。
辛越撐著腦袋,“你哄誰呢!莫要拿我作筏子,說,你是不是另有目的?!是不是,同雲城守備府有關係?”
他陸於淵做事,不揣著七八個心眼子,設下重重陷阱,謀得天大的好處,是不可能輕易出手的。
陸於淵搖搖頭,說的儘是實話,你不信,平日裡我的胡言亂語,你倒全當真。
“陸於淵……”辛越下巴墊在桌上,醉眼朦朧地喚了他一聲。
“怎麼?”他雙手抱頭,慵慵懶懶地靠在椅背,一雙鳳眼波光流轉,勾魂攝魄。
“你真好看,”她憨憨笑了笑,陸於淵還未翹起得意的尾巴,又聽得她說,“像女孩兒,不!比女孩兒還漂亮。”
“砰!”陸於淵一個沒坐穩,差點往後摔去。
“你給我看清楚,我是男是女,哪天真該讓你見識見識老子的雄風!”
“什麼風?哪有風?”
“……”
她搖搖晃晃地拿起酒杯,陸於淵連忙按住,“你還喝啊?”
“喝!”姑娘豪氣衝天。
陸於淵給她倒了半杯,卻被她嫌棄地推回來,無奈隻得將酒杯滿上了。
她端起酒杯,與陸於淵一碰,仰頭一飲而儘。
“陸於淵……”
“我在這。”
這些年他教了她喝酒,她每每醉了就喜歡喚人的名字,喚爹爹,喚娘親,喚他,就是從未聽她喚過顧衍。
他以為辛越已然將顧衍放下了,可是他的姑娘,好似是把人藏在心底了,連翻出來喚一聲都不敢。
辛越又搖搖晃晃地自己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紅著一張臉,開始一樁樁一件件數落起他的不靠譜,從拿她試藥,讓她吃儘人間苦痛酸辣,到在雲城讓她獨身犯險,最後笑道還好遇到的是顧衍。
“真巧,你說的都是我最後悔的事,特彆是最後一件。”陸於淵在手中把玩著酒杯,酒水在粗糲的寬口杯裡打旋,卻聽話得一滴也不往外灑。
“你知道守備府底下有什麼嗎?我不能告訴你……但我要告訴你,真的很危險!”辛越嘟著嘴,睜大了眼睛作出嚴肅的模樣,卻不知在酒水的影響下,眼角微紅,嘴唇鮮潤,比那櫻桃還可口誘人。
陸於淵輕輕地放下酒杯,低下眼眸,右手拇指的指腹摩挲著食指的指節:“我後悔的就是,讓你遇到了顧衍。可你慶幸的是,你遇到了顧衍。你真想好了?傷疤都未好,就忘了疼?”
她呆呆看著一旁桌上的燭光發愣,努力分辨著真實和虛幻,口裡喃喃道,“於家國大義上,他沒有做錯,時乖運舛地讓我們分開了三年,他也沒有比我好過多少,我,我想試一試,重新開始。”
陸於淵輕哧一聲,說出的話一點都不客氣:“你還相信他?你今天是沒看到他在哪兒?辛越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辛越瞪著眼,一時想不起來如何反駁。
糟了,她許是喝醉了,連回嘴都不會了,氣血上湧,心裡卻也不肯服輸:“那不能說明什麼!”
“在皇宮裡,在那樓船裡,凡是讓你不高興,都是他沒用,辛越,你混得還不如跟著我的時候!”
陸於淵十分不屑,又湊近她,認真看著她醉意朦朧的眼,“阿越,你是不是,還愛他?”
“你說呢?”辛越也湊近他,撲扇扇的睫毛下濕漉漉的眼神裡有真切的懵懂。
陸於淵直起身,一手握拳攥著胸口的衣裳,勉力壓製著想將她攬入懷裡的衝動,半晌才喃喃道:“你是我撿回來的,我將你破碎重塑,你讓我知曉情愛,你若還愛他,我要如何自處?”
“什麼?”
辛越沒聽清,費力地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卻被一雙冰涼的手覆住了眼。
“彆這樣看我,我會忍不住。”
辛越的眼睛眨了又眨,陸於淵的手心被她纖長細密的睫毛搔得癢癢的,連帶著腦子裡都被撩撥得浸潤了酒意。
鬼使神差地,他將手輕輕下移,劃過姑娘水蜜桃似的臉頰,停在她櫻紅水潤的唇瓣上。
輕輕地,按了按。
果然如夢裡那般彈潤。
就是不知甜不甜……
他慢慢俯下身子,卻見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砰”地撞到了他的下巴,撞得他踉蹌退後了半步。
第36章 、壞脾氣的小野貓
“嗚嗚……”辛越抱著頭,一下癱在了椅子上,嚶嚀著喊疼。
陸於淵顧不得自己的下巴,蹲在她跟前,連問了好幾聲哪裡疼。
“疼……”
辛越眼眶發紅,隻一個勁喊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癟著嘴十分委屈。
陸於淵捧起她的臉,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漸漸鼓起了一個核桃似的大包,他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瞅了瞅姑娘水光瀲灩的眼眸,歎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天青色小盒子打開。
從裡頭挖了黃豆粒大小的藥膏子,笑著數落:“說了多少次莫要這樣莽撞,你腦子本就不好用,再撞傻了我找誰賠去。”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頭,這一摸,觸到了一個鼓起的小包,當下便“哇”的一聲當真哭了出來,“陸於淵!有包了……這回我死定了……”
她腦子有病的,這回還撞壞了腦子,可怎麼辦……
她不怕醜,但是真怕死啊……
“欸欸,快彆哭了,”見姑娘真掉下了金豆子,他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安慰起來,“死什麼死,你忘了麼?閻王爺都從我手裡搶不走你。現在頭暈麼?想吐麼?”
“不暈,不想吐,疼……”
見她並沒有往日病發時的蒼白暈厥,他也鬆了一口氣,“那便是外傷,起了個包罷了,過兩日便會消下去。”
她還想摸一摸,隻感覺頭上發緊,又熱又疼的,難受得不得了。
“不能碰,碰了更疼。”他抓住辛越的手,歎了一聲,自己真是被這大齊的傻狐狸拿捏得死死的了。
她喊一聲疼,自己就能掏心掏肺。
輕輕將藥膏敷在她的額上,陸於淵邊抹開藥膏子,邊說:“彆碰,我保證,抹了藥兩日就好。”
“真的麼?”
辛越可憐巴巴地噙著淚,紅著眼眶,看得陸於淵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她。
“真的,真的小祖宗。”
辛越這才慢慢止住了淚,哭了一會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要被抽走了,呼吸間都是酒氣,可卻隻想再喝一杯,喝完再喝一杯。
陸於淵奪過她手裡的酒杯,磕了個包還喝哪門子的酒:“你醉了,我送你回辛府。”
“你說,顧衍怎麼不來接我……同他說了在這裡,我等他那麼久,他莫不是同旁人在一塊……”辛越站了起身,搖搖晃晃,聲音輕輕的,帶著如絲如縷的閨怨。
陸於淵一手扶著辛越的手臂往外走,臉色瞬間沉下來,一雙鳳眼鋒利如劍,心中五味交雜:“辛越,你好好看清楚,他值不值得你這般念念不忘!”
夜已深了,又有雪花漫天漫地地飄落下來,陸於淵將身上的孔雀毛大氅解下,兜頭將辛越罩得嚴嚴實實,帶她上了馬車往辛府而去。
辛越眼前被罩住,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地上了車,無意地隨口說了句:“今兒夜裡還挺靜的。”便一頭靠在馬車壁上睡了過去。
陸於淵揚唇一笑:“靜?你那顧侯爺已經封城鎖街了。”
醉夢一場,恍若隔世。
辛越是被一陣劇烈的碰撞弄醒的,她揉了揉眼,見陸於淵的手牢牢護著自己的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謝謝啊,是不是馬車壞了?我可以自己走的,我還是自己走吧。”
說著便晃著身子去掀開車簾,不料車簾子方一掀開,一陣夾著冰涼涼雪粒的冷風撲簌簌地打在她臉上,直讓她醉得熱燙燙的臉像被無數根針尖兒刺過一般疼痛,腦子也抽著疼了起來。
暴風雪中,她依稀看見一隊黑色米粒大小的東西從遠處疾馳而來,米粒越來越大,打頭的,好像有點熟悉。
可是眼前著實好晃,她拍拍腦袋,想看得清楚一些,心裡忽然一個激靈,那不是米粒,是一個個穿著黑色甲胄的人,打頭的,不是顧衍嗎?
她咧開嘴,晃晃悠悠地跳下馬車,朝遠處的顧衍遙遙揮手,又回過頭朝陸於淵說:“陸於淵,你看,顧衍來接我了。”
醉意濃重,話音中帶著小兒的稚氣。
她眼底光彩愈盛,愈襯得他心底蒼白無力。
躬身下了馬車,順帶著扶了扶她搖晃的腰身,“站穩了,不過是個男人,栽倒在雪地裡你便樂不出來了。”
辛越僵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轉頭看他:“你,你瘋了?他可不止那三支箭。”
陸於淵一笑,給她緊了緊大氅的兜帽,把她包得緊實一些:“沒事,他動不了我。你……若不想跟他走,我可以帶你……送你回辛府。”
辛越將信將疑,環顧了一圈四周,一看才發現他們已經離辛府很近了,卻被顧衍的人馬擋住了去路,馬車的前轅被一柄□□貫穿,斜斜倚在了道旁的石柱上,應是如此才有剛剛的那下撞擊感。
她看了看自己身後一群烏泱泱的人馬,再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顧衍一行人馬,腦中混混沌沌,糊裡糊塗:“怎的這麼多人……”
“我走啦,你也快回去罷。”她朝陸於淵擺擺手,笑容明豔,刺得他的眼尾發紅。
風雪實在太大,雖有大氅披著,冷風還是一陣陣地鑽進她的衣領、腳踝、袖口,凍得她微微發抖。
被風雪迷著眼睛,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搖搖晃晃,也不管是不是走偏了,她很肯定,顧衍的方向是自己。
陸於淵的手伸了又收,看著她的身影,理智如漫天冰雪將他凍在原地,心底掙紮叫囂的渴望從裡到外,將他折磨得痛心刻骨。
不等辛越歪歪扭扭地走出幾十步,顧衍的馬已經到了她身前,風雪迷了她的眼,讓她無法抬頭,隻感覺到自己被一隻大手猛力一拉,起縱之間就落到了馬上,身後貼著一個寬厚的胸膛。
“喝酒了?”真是出息了,顧衍冷哼一聲。
動作太大,辛越有些想吐,聽到男人凜冽的聲音,隨口應了個嗯。
“顧衍我想吐,你彆晃,彆晃。”她太冷了,牙齒上下打著架,聲音都有些哆嗦。
顧衍從懷裡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手爐子,裡頭的炭火雖有套子包著,也熄了不少,塞入辛越手中,一手扣著她的身子,冷眼環視身前,鎖定那一道藍衣身影:“長亭,請陸公子到永夜喝個茶。”
陳兵邊境,還敢大喇喇入齊都帶走他的人,他要讓那姓陸的知道大齊不是他該踏足的地方!
話音平淡,暗藏尖銳殺意,辛越混沌的意識被冷冷一刺,腦袋都清醒了三分,癟了嘴回頭,視線隻能看到顧衍緊繃的下巴,十分堅決地說:“不行!”
顧衍打馬回轉,卻不應她,長亭苦著臉,不知該進該退。
辛越又抽出一隻手扯了扯顧衍的衣袖,“顧衍……顧衍……他不喜喝茶。”
顧衍還是冷著臉不作聲。
她又暈又冷還想吐,難受得撒起嬌來,“你彆鬨了顧衍,我頭疼……你若不走,我便自己回去。”
顧衍聽著,呼吸沉了又沉,韁繩攥得死緊,辛越何時這般明目張膽地維護過一個男人……顧衍心緒複雜抬眸,轉過頭,透過紛飛的雪花看著前方馬車旁立著的藍衣身影,二人的眼神刹那相對,星火迸射,不過須臾又錯開。
“走。”辛越畏寒,不過一個簡簡單單的理由便壓過了顧衍心頭無數的念想,雙腿夾緊馬腹,朝著定國侯的方向疾馳而去。
良久,藍衣身影仍在看著遠處的街道,人馬已經遠去,揚起的雪花塵屑早已歸入大地,他卻一動也不曾動,肩頭額發上都落了厚厚一層雪。
青靄實在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道:“主子,辛姑娘已經走了很久了。”
“你說,我方才若是帶她往南,她會跟我走嗎?”陸於淵的聲音有些沙啞,又自語道,“定是不會的……”
見到她我才知道,我完全,無法控製住自己的心緒,我是真想……帶她走。
馬兒在風雪中飛奔,很快就到了定國侯府,顧衍翻身下馬,一把將辛越打橫抱下往裡走。
辛越的鼻尖通紅,是凍的,臉頰也通紅,酒意還未散。
雙眼似蒙上了一層冰雪白霧,輕輕晃了晃頭,卻什麼也看不真切,顧衍餘光見狀,沉著臉步子邁得更大了。
棲子堂裡,紅豆和芋絲攥著手心,擔憂不已地守在正屋,忽聽得“砰”的一聲,就見侯爺黑著臉邁了進來,手上還抱著自家夫人,二人立刻迎上前去。
顧衍將辛越放在榻上坐下,粗暴地解開她身上明顯不合身的大氅,一把甩在地上,冷冷吩咐:“拿去燒了。”
紅豆立刻抱起了地上的大氅,應了聲諾,心想可惜了這麼好的孔雀毛大氅,滿天下都找不出幾件來吧。
辛越暈乎乎地乖乖坐著,燒了地龍的屋子裡一點點暖著她僵硬的身子。
聽他說要燒自己的衣裳,心頭的火一下就蹭起來了,怒意委屈混著酒意一上頭,將人的膽子生生壯大了三分,猛地一推桌案上的茶盞:“將茶盞也拿去燒了,府裡的茶盞都不好,外邊的茶盞才好呢!”
顧衍氣得冷笑一聲,扭頭居高而下看著她,突然看到了她頭上一處紅紅的鼓起,皺了眉頭問,“頭上怎麼回事?”
第37章 、穿著冰刀踩在他的心口還要跺兩腳
彎下腰捏住了她的下頜,見頭上的包鼓起得有核桃大,鼻尖若有似無地飄入清涼的藥香。
抬起她的頭輕輕碰了碰,指尖才觸到那處,就聽得一聲痛呼。
辛越吃痛,拍開他的手:“不要你管我。”
他收回手,喊了一聲長亭,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門外守著的長亭掀開氈簾進了屋,一打眼,兩個鵪鶉似的低垂的腦袋,侯爺繃得死緊的下頜,還有夫人頭上過於顯眼的紅腫一下子落入眼裡。
“把丘雲子叫來。”
“是。”長亭不敢再看,正要退出去,就聽得夫人又叫住了他。
“不用,都上了藥了……”
他又停下腳步,轉身垂頭,看這兩個主子究竟誰說了算。
半晌,頭頂侯爺微怒的聲音響起:“出去!”
侯爺輸了。侯爺就沒贏過。
這回他忙不迭地飛快退了出去,再留在這看侯爺夫人吵嘴,他就該被殃及作那池魚了。
“喝了酒,受了傷,辛越,你還能再出息點。”顧衍又俯身捏住她的下頜,仔細察看還有沒有其他傷。
辛越掙開他捏著自己下巴的手,怒氣騰騰的像隻氣紅了眼的貓兒:“我同你說過了,我在催雨林,你自己忙著不知乾什麼,倒來說我!”
好,好,很好,找了她一夜,搜了千家百戶,就落得這樣的數落,她真是能耐極了,穿著冰刀踩著他的心口還要跺兩腳。
顧衍怒極反笑,對隨侍的二人低喝道:“滾!”
紅豆芋絲還在忙活著,麵麵相覷,不約而同想起下午瞧見的那一幕,此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拖拖拉拉將一杯溫蜜水放在矮幾上,揪著心不安地退了出去。
辛越更是不服氣,梗著脖子瞪他。
借著酒意,仿佛多了三五個膽子似的。隻是頭上還頂了個紅紅的腫包,瞧著讓人可憐又可氣。
顧衍不搭理她,隻陰沉沉地看她。
她氣了一陣頭更難受了,重重哼了一聲,憤憤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再走一步試試!”男人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抑製不住的慍怒。
她頭也不回地去撩簾子,卻醉得厲害,手勁使得太猛,連簾子的角都沒碰著,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倒。
“啊……”短促的呼聲還在喉嚨裡,身子就被一隻大手穩穩接住,懸起的一顆心也落回了原處。
男人含怒的聲音從頭頂響起:“醉成這副模樣,還想走哪去?”
辛越在他的懷裡不住掙紮,顧衍心生不耐,一把將她扛起放回榻上,“再鬨我就剝了你的衣裳!”
趁她怔愣的當口,顧衍蹲下身給辛越脫下了浸滿雪水變得沉甸甸的錦靴,觸手冰冷,皺了眉運氣給她烘腳。
辛越抬腳就是一踹,卻被緊緊捏在半空不得動彈。
“登徒子!”辛越恨恨咬牙。
卻不知道自己的麵龐被怒意一熏,眼波瀲灩,媚意天成,連著眼角眉梢都被染得潮紅一片,莫名地蠱惑人心。
顧衍看在眼裡,忽然頭疼地搖了搖頭,心道自己也氣昏了頭魔怔了:“你醉了,我不該同你計較口舌,”再次放柔了聲音,“今日怎的脾氣這麼大?”
先前熊熊的怒意像要將她從頭到腳燒了起來,如今被一問,又一下子被澆了個透,她頓時啞了聲,垂下頭悶著,不肯開口。
顧衍欺身含上她的唇,用舌尖讓她鬆開咬著下唇的貝齒,淺淺吻過後用鼻尖抵著她的鼻尖,聲音醇厚低啞:“是我不好,你說的是醉話,我不該凶你,彆氣了好不好?”
酸楚澎湃的情緒再也忍不住,抽噎著將小幾上的茶盞推到了地下,發出“咚”的悶響:“我不喜歡這個茶盞。”
顧衍何等人,她提了兩次茶盞,稍一作想便知道她是為何這般說了,揉了揉額角:“老倪說你去了南門橋,你看到了?”又捏了捏辛越氣呼呼的紅臉蛋,“你……醋了?”
辛越矢口否認:“沒有!我……”
沒有說得倒是氣勢洶洶,隻是醉意上湧,聲音越來越低,尾巴幾個字聽不分明,像貓兒叫似的撓著顧衍的心。
他打橫將她抱起快步到了西廂房,不願旁人見了她的醉態,揮退了丫鬟,不假人手地將她的身子擦拭得溫暖清爽。
隻是這貓兒著實不聽話,一會撓他一把,一會兒咬了他的腕子,脫衣時乖乖巧巧,穿衣時嚶嚶地鬨,一趟洗漱下來,倒比他打半日拳還要累。
辛越穿好了乾淨的裡衣,盤著腿坐在漢白玉浴榻上昏昏欲睡。
顧衍給她解下釵環,烏發滑落的一瞬他也重重舒了口氣,一股莫名的悸動順著他的後脊背逆流而上,直衝天靈,流達四肢百骸,最後彙於一處早已昂首傲立的地方。
女子的馨香縈繞在鼻尖,他一把扯下衣衫,小聲地偷偷罵了句“醉了也不叫人安生”,就“撲通”一聲跳進了一旁的浴池中。
顧衍心旌動搖,將自己沉在水底閉了數十息,才探出腦袋,正好瞧見辛越的身子歪歪一倒,臥在了白玉床上。
“嘩啦”一聲踏上池邊台階,結實有力的腿踏在地上,留下一溜濕印並數點水滴,綿延了數步遽然而止。
辛越歪在白玉榻上,雙手枕在腦袋底下,半夢半醒間被一雙大手圈住了腿彎後肩,整個人一騰空,混雜著濕潤水汽的伽南香將她團團裹住,再醒來時伽南香散儘,濃烈辛辣的味道撲麵而來。
顧衍捧著一隻青花瓷碗,將她抱在懷裡,哺了一口薑湯入她口中,辛越被嗆得咳了兩聲,整個人霎時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坐在顧衍腿上,雙手纏著他的脖頸,軟綿綿地掛著他。
她醉得糊塗,卻記得還在同顧衍置氣,置的什麼氣卻想不起來。
手腳比腦子先一步動起來,她翻滾下身,摸到了床邊,手腳並用地爬上床,滾到了最裡邊,用暖黃色繡魚戲蓮葉的被子把自己悶住,同他隔開來。
顧衍甚少看見喝醉了生氣撒酒瘋的辛越,從前偶有幾次也隻是喝了些不醉人的果酒,喝完便像隻小奶兔子似的睡去了,不像今晚,就是隻壞脾氣的野貓兒。
但一想到,這般嬌媚醉態竟然也在陸於淵眼前展現出來,胸口的一股殺意便叫囂著奔騰而上。
她不明白,自己知道她同陸於淵在一塊時心底的殺意,然而……也好,說明她同樣不明白姓陸的對她的心思。
顧衍揉揉眉心,端著碗跟到了床邊,試探地從身後環過她的腰,卻不料被一隻小爪子抓了丟回來,無奈地輕輕一笑,鼻子裡發出了輕微的哼聲,又換來了一記後踢腿,還未踢中,他牢牢捏住小家夥的小腿,輕拍了拍放回去耐著性子哄她:“若是不喝,著了風寒明日該頭疼了。”
床上的小繭一動不動。
他繼續說:“頭疼了我會心疼。”
小繭仍舊包得死緊。
他沉默一會,涼涼道:“敢咳嗽一聲,我就把芝麻酥全倒了,十日你都彆想出門。”
小繭頂端動了動,隨即飛快地鑽出一顆腦袋,兩隻爪子直直去拿他手裡的青瓷碗,賭氣般一口悶了下去,沒想到嗆了個臉色通紅,埋進被窩裡不住地咳嗽起來。
顧衍忙俯下身,拉下被子,將她扶起靠在自己肩頭,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待辛越緩過了一口氣,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確保沒有發熱:“便是醋了,不舒坦了,也不該讓我找不著你,我差點要把南門橋翻過來。”
“我已使人給你傳了話不是……”
“啊!咳——咳咳——陸於淵個騙子!”
她邊咳邊罵,怒氣生得快,咳嗽停下時,也散了個七七八八。
辛越緩了一陣,顧衍的手卻還貼在她的後心處輕輕撫著,難得語氣柔緩:“可要聽我說一說?”
空氣中有短暫的凝滯,之後懷裡的人動了動,探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來,他自然地將辛越臉頰上的細發撥到耳後,輕聲說道:“今日我從宮裡出來,路上遇到王將軍與武安侯,他二人請我往喚音樓談事,師青是與王將軍一同來的,我不知你看到了什麼,但她來問了聲安就同王夫人離開了。”
沒想到顧衍會同她解釋這些,她喃喃開口:“那你笑什麼?”
顧衍眼眸微亮,她會吃醋,她十分介懷,想到這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揚起:“笑可不是因為她,她算個什麼,隻是她的茶裡,勾勒了一個笑臉模樣,甚是像小時候的你,我瞧著你歡喜,阿越。”
辛越有些錯愕,不是孤男寡女,也不是言笑晏晏,更不是另眼相待,白生氣了?辛越低下頭,他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圓領盤扣裡衣,正是她做的,衣裳上的鬆竹歪歪斜斜,也在嘲笑她醉得糊塗。
辛越雙眼迷蒙呆愣的樣子讓他有些心猿意馬,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輕輕啄了啄,“辛越,我不會再關著你讓你害怕了,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去哪便去哪,隻有一條,我的底線是,彆讓我找不著你。”
“我找不著你,就像回到三年前,我翻遍上方山,踏遍雲城,千裡單騎入荒野,就是找不到你的一絲影子。”
“辛越,我害怕。”
幾個時辰不見人,他就將南門橋翻了個底掉。
孤身一人站在她失去蹤影的小巷裡,舊日裡的絕望夾雜著失而複得的喜悅,在尋找等待中發酵,終變成一股溫熱的毒液,在他的怒火中沸騰,直將他的意誌摧殘得一片蒼痍。
第38章 、像隻呆鵝
辛越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梗著聲說不出話來,又急又猛的點頭,下巴一下下地點在顧衍的肩頭,惹得他又氣又好笑,直道:“彆點了,瞧著挺聰明的小姑娘,犯起傻來怎麼一點不含糊。”
辛越喝醉了,腦子就是直來直去地不加思考,之前生氣便是氣到底,如今知道自己氣得沒理由,便滿心思都覺得顧衍受委屈了,受大委屈了,母性洶湧地來,一連往他的脖子上、臉上能瞧見的地方叭叭地親了十幾口。
顧衍渾身都僵了,素了三年的身子一下被她點燃,他忍著脹疼,額上青筋突突地冒,滾滾燎原的大火沒把他的理智燒了,到底還記得自己承諾過的等她再次願意。
一把扣住她的後腦,不讓她再傻乎乎地撩撥,喘著粗氣說:“彆鬨。”
辛越淚眼汪汪地抬起頭,當他真委屈得不願理自己了,抽抽噎噎說不出一句整話,“我,我也原是同你置氣,我不該同你置氣,這樣,這樣原本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誤會,我,我就是見了陸於淵高興,他就跟辛揚一樣,你把他當辛揚,就……就會覺得他順眼多了。”
顧衍一時無語,這話一說,不知道是他更可憐些,還是姓陸的更可憐些。
他勉勉強強壓下心頭的邪火,將人輕輕柔柔放在床上,掖好被子,一下一下地撫著她哄她睡覺,聲音嘶啞又低沉:“傻姑娘,今夜是我急了,阿越彆怪我,乖乖睡覺,明日我在家陪著你。”
床上的人卻不肯好好睡覺,半睜著眼,像汪了一泉春水,軟軟地往他身上纏。
顧衍猛地翻了個身,俯下身吻上懷裡不安分的小家夥,待他喘著氣鬆開她,卻發現人已經閉上了眼,呼吸越發均勻綿長了。
他隻好黑著臉躺回去,對著帳頂自言自語,“陸於淵對你居心不軌,我怎能放心他使這種手段引你出去?”
“什……麼……”男人的懷裡太暖和,辛越將睡未睡之間,手裡揪著他身前的小盤扣,呢喃了一句。
“辛越,嫁給我,你後悔過嗎?”顧衍低下頭,看著她的側顏,輕輕地問。
怕她回答,又怕她不回答。
“後悔啊……”
顧衍的一顆心沉到了穀底,又聽她翻了個身嘟噥,“我好像沒想過……能後悔的嗎?”
“自然不能!”顧衍拍了一下她的嬌軟腰臀,換來一聲嚶嚀,又撫著她的背,如往常一般哄著她入睡了。
兩人皆是一夜好眠。
……
“嗯……”
天剛蒙蒙亮,整個屋子尚沉在濃釅釅的灰暗當中,辛越便抱著腦袋在床上打滾。
外間輕手輕腳在烘衣裳的紅豆聽見動靜,連忙捧了一盞溫溫的蜜水進來,眨眨眼打趣道:“夫人,侯爺一早就吩咐了給您溫杯蜜水,說您一早起來準會頭疼,侯爺說得真準呢!”
辛越坐起身接過,猛地灌了一口,入口清甜潤胃,口中的苦意都褪下去了不少,才啞著聲音嗔了一句:“顧衍給你多發工錢了?他人呢?”
紅豆掛起帳簾,芋絲也走了進來,聞言道:“侯爺在院裡打了拳,這會子在沐浴,剛打發人來瞧您醒了沒呢。”
又仔細看了看她額上的紅腫,“呀,腫得這麼大,奴婢去取藥膏子來。”
“唔。”又抿了一口蜜水,小口小口地讓它滑下喉嚨。
小丫鬟點起屋內的青玉高台蓮花燈盞,將內室照得暖黃一片。
辛越一下就瞧見了兩個大丫鬟臉上紅紅腫腫的眼睛,招招手讓她們二人過來,“昨日的事,你們受委屈了。”
芋絲又紅了眼眶:“夫人,奴婢哪裡委屈,隻恨自己沒用,護不住您。”
“若是個賊人,可如何是好,夫人之後,出門還是帶個侍衛吧。”紅豆擰乾帕子給她敷了敷臉,十分後怕。
辛越揉揉耳朵,由她二人擺弄。
她還有些蔫蔫的,宿醉後卻再睡不了回籠覺了,顧衍掀開厚氈門簾,屏風後繞過來正好見著她發呆。
身上隻套了件鵝黃色挑絲煙羅衫,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前,兩隻眼睛微微腫著,倒不像平日裡跳脫明豔的樣子了。
像隻小呆鵝。
他撩起袍子坐在她身邊,拿手指戳了戳她的眼泡,換來她迷蒙不解的眼光,複又收回手一本正經道:“我戳一戳看這腫泡會不會破。”
“……”傻子都聽得出來他在嘲笑自己,頓時直起身來了鬥誌,夾起一塊醬牛舌往他碗裡一放,“你不如吃一吃看會不會咬著自己。”
說完,二人都同時“噗嗤”笑出了聲。
他將桌上一碗蜜水移到她跟前。
“喝點蜜水潤潤。”
“嗯?怎麼用碗裝?”她看著跟前的青花瓷大海碗,這是要她喝一大碗?還吃不吃飯啦。
顧衍好整以暇看著她:“夫人不喜茶盞,日後便用碗裝茶水罷。”
“……”
一頓早膳用得他舒心又飽足。
辛越暗自腹誹,堂堂定國侯竟如此記仇。
剛漱完口,老倪來報西南王已經到了花廳,顧衍吩咐了一聲帶到書房,卻反身向內室走去,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小瓷瓶。
扒開瓶蓋,從裡倒了些許清乳似的藥液到掌心,覆在一處搓得熱了,細細地按在她的額頭,邊按邊問:“疼不疼?”
辛越擰著眉頭,“不疼,脹脹的。”
“虧得沒破皮,不然還得疼好幾天,往後要喝酒,我陪你,在家喝,上外頭喝都行,否則夫君在家擺著是做什麼用的?”
“啊,知道了……”
男人太貼心,她有些不習慣。
“我去前院,午間便回來。”
夫人太乖,他十分開懷,笑著捏捏辛越的臉頰便見客去了,臨走前還指了屋外的十七進去給主子請安。
經過昨夜,顧衍是心有餘悸,若是那姓陸的起了心要將她偷出城去,或是對她有什麼不軌,甚至下了藥害她該如何,這事也不能指望那個給人兩句就哄走的傻姑娘。
便趁早膳跟她說了,從今日起十七就是她的暗衛,他也不必再吩咐人暗中跟著她,把人提到明麵上來,一則行事方便,二則免去日後不必要的波折。
十七半大不大,還是在長個子的時候,生得白白淨淨,一打聽竟然是永夜下手最狠的一個。
辛越不由咋舌,打量了一眼桌前單膝跪著的少年,就讓人起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想著人好歹日後就跟了自己,又簡單問了幾句,“多大了?”
“回夫人,十七。”
“……你們的名字都是按歲數來叫的?”那也太離譜了,永夜不知多少人,同歲的想來也不少吧。
少年有些疑惑,夫人怎會如此想,老老實實道,“入營時按戰力高低取的,屬下排在十七。”
辛越來了興趣,笑眯眯問:“那排在第一的是誰?是顧衍嗎?”
這下少年真不理解了,“夫人,侯爺是主子。”怎麼能和他們這些暗衛比照。
辛越也覺著自己問得傻了,又指了指屋外頭,問:“這府裡可有比你排得更前的?”
“無。”少年揚起了眉,頗有些驕傲。
辛越笑得前仰後合,擺擺手讓人下去了。
明日便是除夕,大小官員開始休假,說是休假,不過是大夥忙過了年終盤點與官員考績等事,能緩下陣來便是。
便是過年休假期間,各路官員也是打著拜年問安等理由開始走動打點。
考績好的想著能得一個前程光明的職位,考績出了岔子的盼著求著能饒得輕緩,懸著一顆心不知會貶到哪兒,如此種種,過年反而是人情更盛的時候。
如顧衍這樣的,過年與平時隻差了個不用入宮的區彆,該處理的事一件也沒少。
顧衍去了書房,她便讓紅豆去喚了府裡的牛管事來。
顧衍自小便是從軍營裡摸爬大的,故而管理府裡也有些沿用了軍營裡的模式。
老倪便是總管府裡大事,以及顧衍的所有產業並些朝事安排,他手底下亦有些分管各類的大管事,牛大管事便是管理府裡的物事,大的如桌椅櫃架,小的如花盆燭台,都是他總管,他手底下還有更小的細分,如專管碗碟盤盞的,專管花園子物事的。
如此整個定國侯府層層遞進,每個大小總管都按事務類彆大小配小廝丫頭,有了問題也隻問大管事,十分高效。
定國侯府的這個管理方式辛越一度很欣賞,二人剛成親時她便同娘親提過。
當時娘親若有所思,後汲取了其中精華,便是層層管理,專人負責,如此實踐了一兩月之後,娘親專程笑意盈盈地上門來同她分享了成果。
原先府裡大事小情都得問過她或她身邊的丫鬟婆子,有時事太多,多少會有些遺忘甚至推諉扯皮的情況,如今這麼一改,倒是讓府裡煥然一新,更有條理了起來,連他爹爹都感覺使喚小廝傳個話取個東西都比原先快多了。
牛大管事說話間便到了棲子堂內院的正屋外等著,雙手不住地搓揉,神色間有些緊張,這是夫人第一回 傳喚自己,腦中不停過著這幾日的安排,設想夫人會問哪些話,自己又當如何答。
想著想著便見一身著天青色一等丫鬟服飾的姑娘打了簾子,探出一顆頭,脆生生地問道:“可是牛大管事?”
牛大管事本名喚牛全,連忙拱手作揖恭敬道:“您是夫人身邊的紅豆姑娘罷?小人便是牛全。”
“那便請進來稍坐會吧,夫人還在裡屋呢。”紅豆掀了簾子,站在一旁,笑盈盈地讓牛全入內。
牛全不是第一回 進侯爺夫人的內院屋內了,這屋裡的一桌一凳,一榻一燭都是由侯爺親自繪了堪輿圖,經他的手擺放的,但夫人侯爺入住後他便沒再進來過了。
不著痕跡地環顧了一眼正堂,與自己擺放的略有些不同,書畫換了應季的仕女賞梅圖,看起來竟像是侯爺親自畫的,果然,底下還署了侯爺的名。
牛全不禁心下感歎,都知道侯爺寵夫人,不成想不但這一室擺設都是侯爺親自掌眼,連書畫都是親自畫的。
第39章 、暴風雨前的寧靜
忽聽得有窸窸窣窣的珠翠布帛聲從內室傳來,他連忙放下茶盞躬身行禮,頭也不敢抬,低垂著腦袋看著鵝黃色的裙擺繡著細致青色水波紋從自己眼前走過,行走之間如水波輕漾,在暖和的室內惹來一抹清爽。
上頭很快傳來了一聲淡淡的“請起”,他這才起身落座,一一回著夫人,如“留山園可做了什麼打扮”、“府門口莫要太過張揚,如往年即可,咱們熱鬨是給內裡人的”、“高琉璃燈盞不要閒置著,過年了都擺出來,都是紅燈籠未免單調些”、“明日除夕便要把府裡頭的杯盞都換過一套應景的”等等。
問答之間,牛全也略看了幾眼傳聞中的夫人。
說來自家夫人同其他府裡的夫人是大大不同,他的同鄉在錦安侯府作大管家,據他說錦安侯夫人每日卯時便要傳大小管事婆子們開始問話發對牌,事無巨細都要過問。
但自家夫人從入了門他就沒見過麵,沒辦法,侯爺都交給他們了,他們這群小的攏成一塊報給倪管家,再由倪管家挑揀了些重要的擬成冊子單子報給夫人,夫人有興致便看一眼,懶怠了就全丟給旁人。
若不是此番接近年關,倪管家往府外跑得多了些,夫人心血來潮地過問了府裡的安排,他恐是還見不到這尊真佛呢。
一番對談下來,牛全發現夫人完全不像他們想象裡的嬌縱或清高,瞧著麵孔生嫩,問話卻極有條理,溫溫和和。
吩咐了一些事辛越便讓牛全下去忙了,捏著茶碗蓋想了想又問起了芋絲一些瑣事,如府裡眾人的新衣有沒有多做一套,過年要發的金銀餜子和銅錢串備好了沒有。
林林總總理了理,她便乏得捧了杯茶躺在了院子裡的躺椅上,眯著眼曬冬日的暖陽,心裡想著管家真是件累人費神的活兒。
她把這想法同身旁搬了小矮墩坐著幫她剝鬆子的紅豆說了。
紅豆聽了倒是不客氣地一笑,打趣道:“夫人,奴婢跟您的時間短,但在雲城啊,奴婢常聽那些官太太說,天不亮就要起來理事呢,一年到頭便沒閒下來的時候,內裡都累得心乏神疲了,在外還要撐得風光無限的樣子。”
辛越接過一把剝好的鬆子仁,一顆一顆慢慢嚼著:“你這是嫌你夫人憊懶了?”
紅豆抿嘴一笑:“奴婢不敢,如侯爺這般寵著您不讓您操一點心的,奴婢真真是沒聽說過。”
吃完了手中的一捧鬆子,辛越將雙手背在腦後,半眯著眼睛打起盹來,今日天氣極好,耳邊是柔柔的風聲,鼻尖是若有似無的鬆子香,有暖暖的陽光照著,這等溫暖與待在燒了地龍的屋子裡的溫暖不同,沒有沉悶,隻餘清泠的暖意。
此處歲月靜好,外間卻不然,濃厚的年節氣氛下波濤暗湧,官家女眷往來間都在相互試探,傳遞消息,無非都是為了同一件事——後宮大選。
這是宮裡第一次大選,新帝即位後,後宮便隻有先皇親指的皇後鄭氏,並幾個無甚存在感的昭儀才人,皇貴妃貴妃四妃皆空著,可以說是皇後一人獨大。
按著原本的規矩,三年後方可大選,但顧衍臘八時在宮裡發了話,生生是將大選往前挪了三年,讓那些有意送女入宮的人家都傻了眼,許多人家甚至開始緊急培訓起來,一時京裡的教導嬤嬤身價倍增,水漲船高。
也有那高門大族從小就將女孩兒循規蹈矩地養大的,倒是不慌不忙,隻攢著股勁兒互相探聽些消息,知曉都有誰家女兒打算送進宮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這次大選有幾位貴女特彆出眾,有那嬌縱颯爽的西南王的幺女,有嫻淑清麗的許翰林家嫡孫女,有才情橫溢的直隸總督之女,還有備受爭議的劉太尉的女兒。
就連皇後鄭氏本族都打著群狼環伺,為皇後固寵的旗號打算送兩位女孩進宮。
佳麗三千,都為那尊榮華貴的地位或主動追尋著,或被迫努力著。
即將到來的除夕夜宴,便成了眾人交鋒的聚集地。
照祖宗定下的規矩,晨起皇帝著了吉服到慈寧宮向太後請安,接著率親信大臣到奉先殿祭拜祖先,由禮部唱禮歌頌一番今年皇帝的豐功偉績,再一表來年必定嚴於律己、勤政愛民的決心,末了也就沒小皇帝什麼事了。
辛越腹誹,這不是她老爹寫的頌辭吧,完全就是和小皇帝反著來麼。
顧衍告訴她,這已是省略了九成的禮儀規矩,不然小皇帝得從子時便起,到晚間方能歇下呢。
往年並無設什麼夜宴,眾臣隨皇帝祭拜了祖先後便能各回各家去了,今年的除夕宴倒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除夕日一早,辛越留了前來報各家年禮的老倪,手裡捏著一份厚厚的禮單,粗粗看了兩眼,蠅頭小字看得她眼花,便隨口問了句今年怎的突然就辦起除夕夜宴了?
老倪道因著今年是渭國使臣提前來齊,為了表示對他國使臣的關愛,彰顯大國風範,小皇帝就起了個主意,齊渭一同守歲,祈盼來年兩國加強友好邦交雲雲。
但辛越聽了十分不屑,咕噥著:“定是陸於淵給小皇帝下了什麼迷魂湯。”
說來,陸於淵這類人才是最合小皇帝脾性的,手底下能人異士眾多,不論什麼花樣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隨便提出一個來就能將小皇帝哄得五迷三道。
說罷辛越猛不丁反應了過來,一臉了然地瞥了眼老倪:“我說你這幾日老躲著我呢,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險啊倪管家。”
“……”老倪滿臉苦笑,無奈道:“屬下這也沒法子,您若問起,屬下是說還是不說呢,說了侯爺饒不了我,不說您饒不了我,屬下難做啊!”
辛越輕輕哼了一聲,“顧衍早就知道了?”
看老倪又扭扭捏捏,關於顧衍的事他一件也沒膽開口,皺著眉又換了個問題:“顧衍前些日子,那般動怒就和這件事有關係?”
“是。”見辛越麵色發沉,老倪忙不迭給她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才道,“打陸公子從渭都出發不久侯爺就知道了,原本啊,渭國來的是他們二皇子,且得是年後才來,陸公子這麼一攪和,再加上軍餉這事,侯爺那幾日的心情都不太好……”
老倪邊說邊拿眼覷著辛越。
辛越蹙著眉頭,想的卻和老倪差了十萬八千裡。
老倪話裡藏的是顧衍不喜陸於淵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辛越的主意,辛越卻一點兒沒聽出來。
在她心裡陸於淵可不是那麼閒的人,他的韜光養晦,一舉一動都有明確的目的,看似無序雜亂的安排,背後定有一條直指的線,他定不是隻為自己就大張旗鼓來了齊國,這後麵許有些她不了解的兩國朝政邦交之事。
想到朝政,她便輕舒了口氣,到這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左右把陸於淵當朋友待就沒錯。
老倪看著辛越緊了又鬆的眉頭,心裡緩了一口氣,隻當夫人定是知道自己的意思了,左右不要離那姓陸的太近,侯爺便沒事,天大地大,侯爺心裡也就夫人是頂頂要緊的。
兩人各想各的,差之千裡卻殊途同歸,相視一笑這話題在各自心裡便不糾結了。
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接著紅豆便掀了簾子進來,眨了眨眼福身道:“夫人,長亭來傳話,侯爺到巷子口了,請您收拾收拾一會就來接您。”
辛越站起身,低頭瞅了瞅身上的海棠色素錦衫,訝然道:“這麼急……不是說今日不必去請安嗎?”
老倪笑道:“侯爺這是知道晚宴上您定然用不儘興,掐著午膳的點回來帶您出去哩!”
辛越聽罷麵上迅速一紅,口中囁嚅著:“哪有……”
老倪見狀,怕引火燒身般拱了手便一溜煙兒退了出去。
紅豆捂著嘴喚了梳洗丫頭們進來,服侍著辛越攏了發髻,略理了理便見著顧衍撩開簾子大步跨了進來,見辛越一身常服清淡婉致,麵頰上卻有些酡紅。
抽出護掌的手套,拿手背略碰了碰她的臉頰,有些奇怪:“彆是昨日受涼了,”又問旁邊的紅豆芋絲,“夫人今日可有發熱不適?”
辛越反手重重一拍他的手背,麵上更紅了:“走罷!”
說著便扯著顧衍的袖子往外走去,芋絲在原地捂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紅豆也笑著跺了跺腳趕上前去給辛越披上喜慶吉祥的大紅絲緞鑲毛鬥篷。
紅豆等人一路服侍著二人出府後,便使了小廝將辛越今夜的衣裳釵環,並些常用物事從側門抬上馬車,先行帶進宮侯著主子們了。
顧衍則隻帶了辛越,二人同乘一馬出了城。
辛越的腦袋被籠在厚厚的鬥篷兜帽裡,遮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一雙清淩淩的杏眼,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含糊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低下頭,莫要讓風沙迷了眼,一會就到。”顧衍的聲音極近,隔了烈烈風聲與兜帽,又像被拉得極遠,像是前兩年她在西越見著的沙漠中滿身墜著珠串的老者拉的異域琴音一般,悠長低沉,帶著一股莫名的蠱惑之意。
辛越莫名乖順地垂下頭,伸出一隻染了淺淺粉色指甲的手揉搓著馬兒脖頸上的毛,等她脖子酸了再仰起頭時,卻發現馬兒的腳步漸漸放緩,停在了一座莊子門口。
第40章 、這輩子聽過最嚇人的情話
長亭一早就快馬先趕到了莊子,見了主子們,老遠就迎上來拉韁繩,顧衍率先翻身下馬,接著一手扶著辛越的手臂將她半抱了下馬,辛越的眼睛還在骨碌碌轉著,好奇地打量四周,問道:“這是哪兒?”
“西郊,這兒離西郊大營不遠,是你的莊子,我讓人引了北邊皇莊裡的湯泉,往後沒事便可以來這泡泡湯。”顧衍給她拉下兜帽,牽著她往裡走。
“我的?我怎麼不知道娘親給我的嫁妝裡有這處莊子?”辛越偏頭看他,有些訝異,她娘親什麼時候這麼豪闊,連皇莊旁的莊子都買得起了。
顧衍捏捏辛越的手臂,神色如常:“你的,我名下所有產業,錢莊,田地,鹽引茶引,商船,明的暗的,都是你的。”
在辛越越張越大的嘴裡塞了顆芝麻糖,又補了一句:“還有我的兵,暗衛,都是你的,你的話,就是軍令。”
辛越呆了,驚天大霹靂震得她回不過神來,好半天扯了扯顧衍的袖子,囫圇吞下芝麻糖,也沒嘗出來什麼味道,用了眨了幾下眼問他:“我……這麼說我也是跺跺腳,大齊就要抖三抖的人了?”
顧衍低低一笑,她一緊張就愛做些稚兒似的小動作,他愛極了:“是。”
他拉著辛越往裡走,辛越沉浸在震驚中,完全無心欣賞這個莊子,隻有些很質樸,大體粗獷的印象。
不知不覺七拐八彎地便走到了一處屋子前,辛越一抬頭,又是熟悉的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不禁白了他一眼:“怎麼又叫棲子堂。”
顧衍笑笑沒有回答,率先進了屋子,辛越緊隨其後,已經從驚呆中抽出了神,他說得稀鬆平常,但她也大致有些譜。
簡單說來,大齊的國脈如今捏在她手裡。
摸了摸凍得冷冷的鼻頭,和顧衍一人一邊坐在桌旁,試探著說道:“你就不怕我哪天用這些東西、這些人,謀反了?”
顧衍倒茶水的手一頓,還真皺眉思索了一番,才正經說道:“憑夫人的謀略,很難。”
瞧不起誰呢!
在辛越的腳踹過來之前側身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低誘哄,“不過夫人若是缺一軍師,顧某倒是很樂意為夫人出謀劃策……全看夫人給什麼價了……”
耳垂被薄唇嗬出的熱氣一下下拂著,辛越整個身子酥軟發燙,連忙將雙手抵在他胸口,坐得遠一些,有些心驚肉跳,這也太嚇人了。
門外突然傳來兩聲叩門聲,顧衍看她一眼,道:“進。”
辛越轉頭看了一眼,見是一灰衣短打的中年男子,麵容無關寡淡得丟進人潮裡就成了其中一滴水,她掃了一眼心裡也沒當回事,隻覺得是莊子裡的管事一類。
沒想到後頭又跟進來了一溜人,麵容寡淡的、老實憨笑的、方臉嚴肅的、稚嫩清俊的,她緩緩扭過頭:“這是……”
“永夜的人,”顧衍拉過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緊張,又轉頭對跟前的十數人道:“見過你們主子。”
眾人齊齊單膝跪地行禮,一個個地報了名號,到魚貫而出之後她還在怔愣,人倒是一個都沒記住。
這些都是顧衍的班底啊,可能隨便拎一個出去都是足以影響一方局勢的人,她越發覺得頭頂沉重。
肅了容端正坐好,說:“你不必這樣,我有沒有那些東西,都一樣的,我是說,你好像把一件皇袍都罩在我身上了。”
顧衍搖頭,深深看著她的眼睛:“有人曾說過,如我這樣的人,就是一把無鞘的利劍,煞氣深重,無人敢躺在我身邊,一個不慎便會被傷到,我原先不信,但後來……我後悔已來不及了。”
顧衍停了停,在她唇上落下輕如蟬翼的吻,繼續說道,“現在,我把這柄劍的劍柄交給你,會不會令你更安心些?”
我是一柄無鞘的利劍,現在我把劍柄交給你……
辛越鼻頭酸澀,這是她聽過最浪漫最嚇人的情話了,眼淚不爭氣地滾滾落下,隻覺小時候寫的大字都長了翅膀在腦海裡飛來飛去,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情竅開得慢又開得怪,你及笄那日,我問你可願嫁給我,你想都沒想就說不願。”
顧衍想起那時的場景還是好氣又好笑,小姑娘及笄了,好不容易等到她長大了,他巴巴地送上禮問她可願意嫁給自己,不成想小姑娘露出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一連拒了他兩三遍,撒開腿就跑得沒影了。
辛越也想起了及笄那日,一直以來神壇上不可觸碰的人突然說要娶你,多嚇人啊,想著笑了出來,眼淚掛在臉上,鼻尖紅撲撲的,彆提多狼狽了,哽咽著說:“那時候……我覺著太嚇人了……”
“那日我回去想了一夜,才不得不承認你對我是真沒心思……”他苦笑著看辛越,“可我還是向辛大人提了親,我們之間,從開始就是我不願意放過你。”
辛越垂頭,及笄第二日,爹爹一臉愁容地來自己的院子,揮退了所有人,告訴她看定國侯的樣子隻怕是不好打發的。
她一下一下扯著顧衍的手指頭:“你以為是爹爹要我答應的嗎?”
顧衍的眼神微亮。
她笑笑,靠過去湊在他耳邊說:“我那時想,若要嫁人,嫁給顧侯爺應也是不錯的。”
顧衍心中大震,小姑娘嚇白了臉拒了他,他還在眾目睽睽之下上門提親,徹底斷了她的後路,讓她除了嫁給他再無旁的選擇。
現在她竟然告訴自己,原來,也並不是隻有自己的一廂情願,想至此,顧衍突然一把反扣住了辛越的手,緊緊攥在掌中,又驚又喜:“那時,你說定了親不想那麼早過門,我……便以為你心裡還是不願意的。”
辛越無語,那時候還小,雖說整日裡沒臉沒皮,但是遇到這種事還是會害羞的嘛,加上嘉年也要嫁人,抱著她大哭罵耿思南混帳,竟然因為要調任江南就將婚期提前,哭得她心裡也難受,想到嫁了人就不能這樣日日賴在爹爹娘親身邊了,便大著膽子跟顧侯爺談了條件,定親可以,三年後再過門。
這些事她早就拋在腦後了,沒想到顧衍記了這麼久,她的手被攥得太緊,忍了疼道:“你把我的路都堵了,除非我做姑子去,否則還有誰敢娶我?”
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顧衍的臉色霎時就變得慘白了,她費力抽出了手,連忙解釋:“那時候小,娘親說及笄了就是真成大姑娘了,我不想那麼早離開爹爹娘親,我心裡,還是有些怕你的。”
顧衍的臉色緩了下來,拉著她的手問:“疼不疼?是我不好。”
她搖搖頭,就疼了那一下,“一開始我沒明白,以為你待我好隻是順便,或是心血來潮,後來你提親了我才發現,你不是無緣無故的對我好。”
“辛揚比我還激動,定親那日就差一個火星子他就能竄上天了,他說你……嗯反正說了一堆你的壞話,然後說滿大齊都在你的手中捏著,若不是圖謀,圖謀我,你何必做那麼多。”
辛越不敢說,辛揚的原話是,顧衍那小子不要命地往上爬,整個大齊都攥他手裡,你當他是閒得沒事乾,今天給你帶吃食,明日給你撐腰教訓人?傻妹子哦,大齊最粗的一個大腿,還不快抱緊了!
顧衍悶悶地笑了出來,辛揚那小子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心裡鬆泛下來,柔柔看著辛越:“對,我看上你了,圖謀你很久了。”
辛越的臉有些紅,又聽到他的聲音淡下來:“辛越,我把這些東西給你,不是讓你頂一座大山,是讓你明白,你手裡有劍,這柄劍,你拿得起,你若使不好,有我幫你,三年前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含住姑娘哭得嫣紅的唇瓣,低著聲問:“明白了嗎?”
她原以為,她才是耿耿於心,走不出來的那個人,沒想到,他隻是沉默著不說,帶她打破心防,再為她披盔戴甲,將她置於他都傷不到的高位。
辛越的淚珠止也止不住,一向冷靜到近乎漠然的顧衍手忙腳亂了起來,拿手背給她拭去麵頰上的淚水,又往懷裡去翻帕子,逗她開心:“為夫可把全副家產都交給夫人了,夫人可不要見異思遷一腳踹了我才好。”
辛越哭得稀裡嘩啦,一把摟著顧衍的脖子,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嗯!我一定……好好養你!”
顧衍手裡一頓,唇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門口的長亭聽著裡頭傳出的些許動靜,與門口的兩個守衛麵麵相覷,怕侯爺又讓夫人給踹出來了。
直到裡頭聲響漸息,侯爺吩咐擺飯,他才鬆了一口氣,急急親往廚房去了。
顧衍自來寵辛越都是不設限的,在這有錢都買不到的莊子裡造了個暖房,竟然既不用來培育什麼名花,也不養個什麼異草,隻種了些冬日裡難能吃到的瓜果蔬菜。
他將一碗香菇火腿鮮蔬羹放到辛越身前:“今日除夕,宮裡的規矩便是化簡為繁,就是最普通的菜蔬,也要加了名貴佐料,做出千百種滋味來,獨獨沒了原本的味道。你瞧著好養,實則是最挑嘴的,先嘗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