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靜湖流霜
辛越猛地站起旋身一看,身後竟半個人影都無,本能驅使她拔腿往石階跑去。
素星點點,清風鑒水,台階側旁轉身時,穿堂風忽地將辛越一頭青絲攪得紛亂,糾糾纏纏地糊了一臉,剛喊了一聲“黃燈”。
一雙手突如其來勾入她腰下,把她淩空抱起,在寬闊的石階上,裙裾飛旋,下擺一道淡金色流水紋在空中轉出一道亮麗弧光,倏爾回落,垂垂靜立。
變化在轉瞬之間。
她被抱著躍下地麵。
急切的喘息聲、淺淡伽南香、天蠶絲滾衣襟口的玄袍,來人是誰不作他想。
踩上實地的那一刻,辛越把他按在背後的石壁上,快速圈住他的脖頸,把他腦袋往下壓,嘴唇直直覆上去。
她是下意識做出的這個舉動,帶點莽撞,帶點張皇。
這段空白蒼茫的時間,她的心思一直在黃燈說的生命、情感兩者中來回打轉,沒有琢磨出名堂來。
但她好在有一點,不愛為難自己。
不再絞儘腦汁想青靄究竟對顧衍說了什麼的時候,反倒輕鬆下來,俗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不論這鈴纏得多麼緊縛難解,關鍵是她若想解,此事便可解。
此刻,顧衍的唇瓣冰冰涼涼,氣息不大平穩,喘得厲害。
看來是星夜奔波,回了一趟七子苑,突然得知她人在流金閣,一路上不知是如何緊張急切地趕過來的,辛越心道,如此甚好,她這幾日也是這般緊張急切地過來的,她緊張急切的時間加在一起,一定不比他策馬趕過來的時間短。
高台下沒有懸燈,頭頂濃蔭是比天空還要深沉一分的黑色,他們被罩在漆黑暮色裡。
東南角愈來愈盛的火光透過婆娑樹影,淡金色的斑駁光影搖來曳去,讓辛越能稍微看清些顧衍的神色。
兩三息後,辛越鬆開手,對上他沉沉的目光,有一刹那他眼神裡的絕望和……隱約的荒潰,讓辛越感覺低估了這件事對他的殺傷力。
此事隻是讓她掀開一層紗,還未讓她看到全貌,他就如此失態,她連生死之事都看開了,四年前究竟還會有什麼比這更可怕?
身上一沉,顧衍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
鴉青色的長披風把她整個身子罩在裡頭,尾部靜靜垂到地上。
辛越圈著他的脖頸半晌,鬆開手按在他係係帶的手上,故作輕鬆地調侃他:“不會親我了是不是?”
顧衍麵色稍霽,不再如剛才一般荒潰,但也算不上平和,一雙眉毛擰得死緊。
等了一會,他仍是未開口,眼底翻騰的情緒激烈又痛乏。
辛越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顧衍,顧衍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她拉起手,硬接過手裡披風。
在她轉身欲走的時候,伸手握著她的手腕,臉龐低垂,隱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可那隻手,鐵鉗一般。
辛越回頭微訝,解釋道:“我看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要說話,少不得搬把椅子來,你且醞釀著,我等著呢。”
她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好歹告訴我你要醞釀多久,我搬一碟瓜子下來嗑,不算過分罷?”
明明滅滅的微弱光線裡,顧衍的額角好似跳了一跳,她未看清楚,顧衍已經往前一步到她跟前,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不好,你還會不會要我?”
辛越一怔,這話好似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怔愣的這片刻,顧衍的眼底一層一層的血絲覆上來,幽暗裡流淌著危險的紅色,看上去尤為可怖,辛越心想這個角度真不錯,湊過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要,不好也要,我自己管教。”
第一個話音剛出,辛越被他反製,整個人旋了個身,背貼石壁,被他緊緊擁進懷裡。
正在此時,東南角天邊的炸響一聲響似一聲,火光如龍,直衝天際。
而西北角亦有三束煙花竄起,極遠闊,聽不到聲音,卻能看到三朵絢麗的小花靜靜在西北處的天空鋪開,一瞬,又熄滅。
辛越費力掙出半顆頭:“好像出事了。”
他卻好似一點沒受影響,倒是鬆了手,同她隔了兩拳的距離,低沉沉看她:“無妨,我們的事,先處理一下。”
辛越:“長話短說。”
顧衍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表示同意:“長話短說。”
他一身氣度已然恢複如常,半點都看不到片刻之前那行將崩潰的樣子,仿佛她說的簡簡單單一個“要”字,就能撫定心神。
世人所求多麼簡單,不過一個“要”和“不要”。
世人所求又多麼難,大多數人搞不清楚自己要還是不要。
世人所言亦是混亂,心裡想要,嘴上偏就不說要,甚至還得說不要。
所以,辛越想,她不能這樣,她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人要心口合一。
辛越一手抵在他胸口,打斷他:“你下午見那些人,我都知道了,半月之諾,是你說的,我並未答應。”
顧衍將手放在她的小腹,是要坦白的模樣,但這個動作讓辛越驚了一下:“你……”
“她曾為你有過一個孩子。”顧衍垂眸看她,
“他是這樣說的,你腹中的孩子,死在上方山。辛越,徐嬤嬤說你,月事遲了,你曾有一個孩子,我,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還差點害死你。”
“我是個混賬。”
不論前一刻多麼鎮定、富有勇氣,這一刻都仿佛煙花炸到了頭頂,火光燎遍了全身,震得她說不出話來。
辛越大為震驚。
她真的大為震驚。
沒錯,震驚,一點害怕、抵抗、悲傷都沒有。
她自己還沒從顧衍語無倫次的話中反應過來,顧衍先察覺到了她的情緒異常,默了一會才道:“辛越?你若是反悔……”
“啊??……”辛越恍然回神,剛要開口說點什麼。
東南角接二連三響起震天響動,顧衍捂著她的雙耳。
不,不……太混亂了。
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
“顧衍。”她聲音都有點哆嗦,攥著顧衍的領口,仿佛不攥著就站不住腳。
巨響將息,顧衍又給她披上披風,慢慢係上係帶,好似臨危之下,重重壓力罩頂,慌張過後,曉得慌張一點用也沒有。
他此刻,安靜沉寂,等待她的判決。
辛越拿掌心覆住了雙眼:“等一等,等一等……”
她有些失措,在想到底要怎麼說,我沒有孩子?不對。我有孩子?也不行。
怎麼說,才能把這件事解釋得沒那麼尷尬呢?
顧衍輕輕握著她的手腕,卻聽得他的判官將這場審判從底往外,遽然推翻。
辛越忽地放下手來,睜眼瞧著他:“做人不好像青靄那樣,做男人更不好像青靄那樣。”
顧衍神色平靜,但眼底的情緒仍在翻湧:“什麼?”
辛越腦子真是亂成一片:“我,那一日,是來了葵水……他不懂,我……但他怎麼能把葵水說成我,我孩子沒了呢!?”
“……”
夜風比他倆還要狂亂,呼呼地卷著辛越的發絲往顧衍身上繞,讓辛越不由想,這百煉鋼真是讓她練成繞指柔了。
沒有再說什麼。
顧衍花了好一會平複心情。
辛越自己坐在石階上,覺得真是陰毒又荒謬,荒謬又心疼,心疼又泛出更隱秘更深的愛意。
她能夠理解顧衍出於什麼樣的心情作出那個半月之諾,生命、感情,沒有錯,還有融合了感情的生命,哪怕是一句話,寥寥十個字,對他的殺傷力也是巨大的。
有人什麼都參得透,邏輯自洽,定力無敵,但偏生逃不過情關,因著情一旦為另一人生出,就等於將自身邏輯定力和盤托出,從此,你的生命裡就有了例外。
龍有逆鱗,人有軟肋,觸之則傷,幸好幸好,如今她這根軟肋修煉得比較堅強,雖然沒有大聰明,小智慧也常常隻用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但有個好處,便是不必擔心被聰明所誤。
想到這裡,她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頂著這樣的狀態回到官場、戰場,怕是會被吃得骨頭渣渣都不剩。”
顧衍坐到她邊上,背靠後麵的石階,看他的手微曲的模樣,想象有一隻琉璃酒杯握在他手裡,該是多麼頹唐得令人憐愛。
“東南角的火是崔家人放的,作繭自縛,燒的是他們自家的東西,不必搭理。煙花更不必擔心,陸於淵此刻人都不在江寧,甚至不在齊國,除開他本人,沒有什麼需要我忌諱。”
辛越定定看了他一會,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你還是這副模樣比較好,冷靜、自持、把控局勢,方才,我以為你要崩潰了。”
“若說崩潰,唯有一次。”
“是……四年前?”
顧衍垂頭:“不是,沒有找到你,”他頓了一下,“你的屍首,我不會相信你已死,我須得清醒著,找到你。”
顧衍看向她:“是帶你跳入曲橫江的時候。”
辛越抬頭看天:“那真是沒想到啊……”
“顧衍。”
樹影斑駁陸離,黑灰的葉角落在他堅毅側臉。
辛越側過去攀著他的脖子:“退萬萬步講,即便青靄所說是真的,你也不必這樣,一個不幸若是潛埋多年牽扯出另一個不幸,對多年後的所有人都是傷害,就停在那時候,我的人生在那觸底,可是後來步步向陽。”
顧衍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眼底凝著一汪冰潭,光凍著他自己,光傷著他自己,光自己承擔那些或虛或實的傷害。
辛越清咳兩聲:“……當然你的觸底時間比我要長一些,但我想說的是。”
她停了好久,撫平他鬢角些許繚亂的發絲,輕聲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樣地愛你,再沒有什麼比你還重要的了。”
迷離的夜色下,他將她輕輕抱住。
辛越覺得這場對話來得太晚,應該在他們雲城相逢時就說清,但似乎又剛剛好,每一刻都是新的開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問顧衍:“你覺得我方才剖白得怎麼樣?”
“……”顧衍客觀道,“恨不能日日都聽。”
辛越木著臉:“這卻是不能了,牙到如今還是酸的,對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顧衍:“兩個時辰又一刻鐘,怎麼?”
“挺好,長進了,給他漲個月錢,”她略思忖了一下,覺得不好厚此薄彼,“他們仨的一道漲了吧。”
“白七應該不想漲月錢。”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難道不是想漲月錢?”
顧衍淡聲道:“他想同你討個饒,討到我跟前來了。前些日子,他將你的貼身侍女誆了來,想請你給他二人做主。”
“……”辛越驚呆了,“貼身侍女,哪個?”
“芋絲。”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車壁,朝前頭吼道:“芋絲成親啦!”
“夫人,沒有,沒有,”白七扣了扣車門,邊馭馬車邊解釋,“那狗崽子不是個東西,早早的就在外頭置了宅子,養著個妓子,屬下問她,是要將他那狗崽子一頓再帶她下江寧,還是她仍要執意嫁給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過去打開半扇車門:“芋絲人呢?”
“您南下時,侯爺沒教屬下跟,屬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將那小子削了一頓,再乘快船南下,芋絲被屬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塊南下,如今還沒到呢。”
“……”辛越略感頭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說,退一萬步講,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關上了車門,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車門爬,被顧衍拉下來:“還要問什麼?”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麼把芋絲騙來的?”
顧衍沉默了一下:“他說你有了身孕,你那丫頭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乾笑兩聲,頭頂一滴冷汗凝下來,扭頭道,“難為他費這心思,如此白七那個月錢,還是給他漲著吧,曉得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來的。”
“還有一個事,我們來掰扯掰扯,”辛越擺出嚴肅的架勢,“我曉得你要祭出關心則亂的由頭,但你對我的大事小事,太過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將這些未發出來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著下頜那點軟肉,終於想到一條,道:“我們來設想一番,若是日後有人對你胡說八道,說我其實身中劇毒,若是你不給他們一座城,就讓我毒發身亡怎麼辦?”
“我覺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鑽不進去。”
顧衍在思索,要不要給她看一看,幾乎每日都能收到關於她的亂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這離譜的不是沒有,但青靄那句話,真是占了天時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陸於淵這廝雖說狼子野心,但一向對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時堂中對視過一眼,他也並未否認,各處細節都站得住腳,這才攪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這思緒的匣子一旦開了便不好收回來。
絮絮道:“給你的圈套也不會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來再來,若是有個巫醫同你說,若是你不自斷一臂,我就會立刻暴斃,讓你用一臂免我暴斃,你怎麼辦?”
“還有還有……唔……”
顧衍頭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說八道咒自己試試看?”
輕言密語,隨風自散。
……
暑氣越來越重,院中的仆婦說今年天兒熱得比往年早。
轉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聲稀,柳絮飛儘,蜀葵串串,淺紫深紅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門扉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辛越手裡虛虛捏一柄團扇,擱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著,身上輕紗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瑩潤的肩頭,另一隻手橫出白玉榻,上邊水透玉鐲瑩轉流光。
顧衍一步踏入進來,眉頭微蹙,給她除了團扇,在她粉撲撲的臉頰上一探,果真熱騰騰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來,確實更畏熱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來,呢喃著要水。
顧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慮一瞬,又換了一隻杯盞,倒了一杯蜜水喂給她。
辛越朦朧著睜眼:“什麼味道?快去換一杯來。”
臭了?顧衍抿了一口,隻是極淡極淡的甜味,腦子裡又晃過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來——口味確實更刁鑽一些。
換了一杯清水過來,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頭,烏鬢鬆鬆挽就,杏眸半闔,素手抬起輕輕打了個哈欠。
如此一來,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來,確實更嗜睡些。
顧衍把水喂她嘴邊,狀似:“聽說丘雲子近來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裡含得片刻,口齒清涼,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氣之效,不若讓他送一丸來,你且試試看。”
請丘雲子?
丘雲子大半月不曾來給她把脈了,辛越正愁不知使個什麼由頭將他請來,此時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頭的,當即道:“好呀好呀。”
說完又覺得太過殷勤,同她一貫對待丘雲子的態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慮的是,廚房裡有一壇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給他,如此便還是請他來一趟罷。”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都有些緊張和局促,立即撇開,兀自忙著內心的小慌亂和隱秘的喜意,沒有發覺對方的失常。
自從上回說開之後,兩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個微妙的境界,這個境界辛越從未感受過,不知如何形容,隻覺得好像二人間再沒有什麼能攪和得進去,便是再有兵荒馬亂、天降風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懼。
她拿這個問題去請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話,“到得這個時候,說盟說誓,說情說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話,一花一世界,你們倆,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這句話含義頗深,搞得辛越更是一頭霧水。
對了,嘉年前兩日便抵達了江寧,第二日便上七子苑來串門子,順帶著給她送來了芋絲。
這丫頭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氣色尚佳,抱著她哭了一圈之後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還在糾結如何同她提起,沒想到從小就柔婉膽怯的芋絲,此生頭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她很佩服,情勢給人勇氣。
七子苑中嘻嘻鬨鬨,一派溫馨和樂,但反觀外界,這一個月來,局勢卻十分緊張。
前些日子,顧衍提過一嘴,說西越恐會起戰事,但這動亂是起了,戰事卻不是起在西越。
說來真是套中套,局中局。
西越皇室內亂,烏邢撲騰了一陣,不到十日便被平息,西越豪族甚至懶得更換皇室一脈,一個烏邢不聽話,挑挑揀揀的從烏家又選了個孩子出來繼承皇位,便算了結了,這便是沒有拳頭的皇室,任人揉捏。
隔壁的古羌倒是心大,不知顧衍是如何攛掇的,西越亂這一陣,他竟引得古羌孤注一擲、精騎齊出,趁機想要吞並西越,但反被西越豪族打成一鍋粥,連青城的城門都未破開。
雲城留守的鐘鼎流率兵夜襲,搗毀古羌老巢,在大齊邊境作亂數十載的古羌鐵騎最終葬滅在了大漠深處,雲城失了鐘老將軍,如今又多了個小鐘將軍,版圖上多了一片大漠綠洲,舉國皆歡。
顧衍這些日子一直在忙這個事,連軸轉似的,所以今日辛越在涼亭裡頭見著他,還頗為新奇。
“你怎的來了?”
顧衍站在窗前拉下涼亭四圍的竹簾輕紗,聞言輕聲道:“每日你在這歇息時,我都來瞧你,莫要告訴我,你今日才發覺。”
辛越臉上染上淺粉,嘴硬道,“我,近來,苦夏,睡得沉一些……”
“我覺得,不是苦夏……”顧衍沉吟片刻。
辛越囁嚅:“我也覺得……”
二人齊齊開口,“你……”
目光相接時。
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蕩清,唯餘涼亭一座,亭中人兩相望矣。
亭中情絲如潮,澎湃洶湧,亭外黃燈略帶凝重,給辛越送了個驚炸天的消息來。
辛揚,失蹤了。
連同她的貼身丫鬟,紅豆。
一陣忙亂,尋人搜查、問話調人。
待到晚間,空氣沉悶如蒸籠,墨藍色的天蓋一片濃稠。
忽聽一聲霹靂雷響,暴雨逐驚雷,傾盆瀉入大地,打得屋後芭蕉葉劈啪作響。
瓊珠碎玉。
辛越捧著一碗乳糖真雪,往各種靠譜不靠譜的方向猜想,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你說,辛揚不會看上紅豆,怕被我打死,帶著她私奔了罷?”
長亭匆匆入內,聞言絆了一跤。
辛越問道:“如何?”
長亭揭下鬥笠,揩一臉雨水,道:“稟侯爺夫人,二人俱都沒有出城。”
顧衍坐在書桌後頭,頭都未抬,捏一卷手書,聞言道:“西越一線如何?”
長亭:“三日前跟著溫靈均的四人全數折損,探不到蹤跡,洗得很乾淨,陸家慣用的手筆。”
顧衍緩緩抬起頭,看著晃動燭影,目光深晦:“江寧城,全城戒嚴。”
長亭肅然,這是要關門打狗,道:“是。”
辛越悚了一驚,曉得他這樣安排是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問:“前些日子辛揚臥病,溫靈均一直沒來,還真去了西越?”
顧衍擱下筆,摁了下額角:“嗯,這事你彆操心。”
“紅豆同他們……有關係?”辛越忽然覺得喉嚨一陣緊巴,這也太匪夷所思。
黃燈瞅了一眼侯爺,道:“夫人,昨日芋絲成親,按規矩紅豆今晨便該歸來,然暗衛來報,卯時之後,紅豆離開白府,兩刻鐘後在一處暗巷中洗了蹤跡。”
黃燈捧來一隻鑲螺鈿葵花紋多格梳妝盒,辛越看著有些眼熟,她常換梳妝台,這個已經好久不用了。
不料黃燈直接將左下巴掌大的抽屜格取出來,辛越心口猛地一跳,裡頭柔軟的天絲方巾上,靜靜躺著一顆瑩藍的珠子。
電閃雷鳴,天際轟然作響,雨勢愈發大起來,撲打窗扉,立在窗下的燈盞都冷不丁跳了一跳。
辛越一手捂著額頭,道:“顧衍……來撐撐我,腦袋不大夠用,你們什麼時候發覺紅豆有問題的?”
顧衍走過來,捏出藍珠,放在手心把玩:“算不得有問題,隻是一直未到能放心用的地步,你身旁的人,除開黃燈,都尚在短亭考察之內,況且,從雲城顧府開始,紅豆同陸於淵的交集未免太多。”
他將珠子放入她掌心,辛越捏起來,摩挲一陣,很快摸到當中一道細細的凸起,指尖用力一撚,藍珠像河蚌一樣打開,滾出了裡頭一顆小巧的紅豆,咕嚕了幾圈,靜靜躺在她的手心。
她抬眼看向顧衍,兩人對視片刻。
這顆珠子,是她在太後宮中被陸於淵設計時,他用一顆珠子打暈了紅豆,後來她急奔而出,紅豆被救回來後,偷偷告訴她,這是有人塞到她手心的一顆珠子。
彼時,她沒有打開看,原來,陸於淵這麼早就在告訴她。
明示她——此物最相思。
暗示她——紅豆是他的人。
辛越喃喃:“怪不得……”
她半晌未說出怪不得什麼,黃燈若有所思地接上:“怪不得那日在茶坊,也是紅豆離開一會之後,辛少爺和陸相便一前一後入了天水樓。”
辛越搖搖頭:“怪不得紅豆要給我砸這麼多核桃吃,你們這些人的腦子,全是彎彎繞,你怎麼知道這裡頭有東西?”
顧衍默了默,要直成她這般也不大容易,他時常給她綰發,她竟就將這東西大大剌剌放在妝奩內,頭一回看到時,他還以為隻是甚不入流的齷齪心思,如今看來,倒是還有一重深意。
篤篤兩聲,門外響起十七的聲音。
少年神色平淡,捧著一隻通體透明的玻璃盒子,在看到盒中那朵靜靜躺著的如玉小花時,辛越手中的紅豆滾落在地,臉色霎時白如冰雪。
流霜花……
心底的恐懼密密麻麻浮起,雨聲一空,天地間唯餘她沉如擂鼓的心跳聲,神思一陣恍惚似一陣,飄到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夏日,在她養好了胳膊、腿,重新能走動的時候,作為一個四肢剛剛恢複健全的人,最懷念的當然是腳踏實地。但辛越一直不是個腳踏實地的性子,所以她這個實地,踏著踏著,踏到了陸家彆院的靜湖。
偶然見到一片湖泊上開著大片玉色的小花,清高和妖冶集於一身,如玉如瓷的花盞邊沿,盈著一圈冶豔的紫,蹲在湖邊正想撈一朵起來玩時,被追出來的紅佩發現,並嚴肅地告訴她不能靠近這一片湖。
作為一個惜命的姑娘,辛越認真地問了三個務實的問題。
“湖裡有怪魚嗎?”
“靠近這裡會有危險嗎?”
“這裡是禁地嗎?”
紅佩仿佛被她問倒,支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惹得辛越更加好奇。
但她實在很蠢,那日在湖邊竟然沒發覺,這片湖如此寬廣清澈,映月搖金,星子投在水麵上像一顆顆調皮的金珠,看得這樣清晰。
可整片湖卻連一條魚都沒有,說明——沒有活物能這片水域生存。
這個失誤直接導致她在幾日後的夜裡甩開紅佩,獨自爬上湖邊小篷船後,駛入流霜花域,不出半刻鐘便見到了此生最不願憶起的一幕。
也是在那個夜裡,她見到了陸於淵的另一麵,終於曉得國相之子四個字的分量。
那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正視陸於淵的身份,你說他是貴家公子吧,他清風朗月不愁功名,聽戲賞花不思進取,偌大家業也不想繼承,看起來比紈絝還紈絝三分。
但是,當數十個刺客侵入陸相府,被侍衛逼到靜湖,驀然發現靠湖邊有一條小篷船,上頭臥著一個女子時,刺客們都激動不已。
實在是她的服飾看起來著實不像什麼丫鬟仆婦一類,便很自然地把她歸為了陸相府的女眷,紛紛提刀朝她殺來。
這樣勇武又機智的舉動換來的不是功成身退,而是化身白骨。
辛越被趕來的陸於淵拎出小篷船,躍上岸後,親眼見到其中一個刺客肩頭被擊穿一個血洞,丟到靜湖上空,接著整片靜湖上,流霜花開的地方,騰起一片淡紫色煙霧,真是很難形容那是個怎樣的場麵。
月夜、紫霧、黑衣、白骨。
她眼看著餘下的黑衣人雙手雙腳都是血淋淋一片,顯然被挑了手腳筋,丟到紫霧朦朧處,人剛被丟到半空,連慘叫都未發出來,便隻剩一件件的黑衣混著白骨掉入湖中。
天上圓月仍舊皎潔,星子仍是如珠可愛,但靜湖的水麵卻是猩紅,天地乾坤顛倒過來,圓月如血,星子成了血沫子。
有那麼一兩息的時間,辛越以為她的眼神再次出現了問題,沒辦法,她受傷後不拘是眼睛鼻子耳朵舌頭,都很容易出現岔子,但眼睛見的是紅,鼻尖嗅的是血味,巨大的恐慌從心底升起,她反身就吐個不休。
陸於淵一身藍衣不沾分毫血漬,站在一旁猶如一尊邪美的雕塑,看她的眼神莫測。
紅佩在一旁戰戰兢兢告訴她,流霜花,遇血釋毒,隻要有一人的血滴在花叢裡,就會釋出毒霧,若是沒有提前服過解藥,頃刻便會皮血消融。
整片靜湖下,都是屍山骨堆。
靜湖之所以叫靜湖,不是某個地方特定的名字,而是隻要有流霜花開的湖泊,都叫靜湖。
靜,源於吞噬生機。
也是在那之後,他們搬到了天水竹樓,她再好一些,便開始遊曆各個國度、部落、小島,但辛越始終覺得流霜花同陸於淵真是很像,妖冶又神秘,殺人無形中。
第142章 、請君入甕
“辛越,辛越……”
輕喚聲像是從腦海深處乘雲駕霧往外飄,辛越亂飛的神思霎時攏歸腦海,拽著顧衍的袖子將流霜花一事磕磕絆絆地吐了個乾淨。
最後重點叮囑道:“千萬,千萬彆靠近靜湖,更彆滴血上去。”
顧衍神情很複雜,邊撫著她後背,邊問她:“你……有沒有往丘雲子那跑過?”
辛越心道這是什麼歪七扭八的問題,心不在焉地搖頭。
顧衍放下心來,摸摸她的頭:“如此甚好,他那片藥田,你也離得遠一些。”
說完他略一思索,尤其加重了語氣,“裡頭都是有毒的,會死的,碰了吃了聞了都要受罪的。”
“啊?知道了,”辛越胡亂應了之後,既憂且懼道,“辛揚不會被丟花海裡了罷?還是,還是被大卸八塊毀屍滅跡了?唉,他他,他在陸於淵手裡吃了那麼多次虧,怎的一點記性也不長啊?”
顧衍目光幽深地看著她。
起身同十七交代了兩句後,回身意味深長道:“他死不了,彆怕。”
“我不怕……”
顧衍抱起她:“還說不怕,聲音都在抖。”
辛越攥緊他衣襟:“抖,抖嗎?唉……那是我哥哥啊。”
心慌意亂,折騰到大半夜,驟雨仍狂拍亂砸。
門外傳來沙沙腳步聲。
很輕,可是辛越沒能睡得著,一下就坐了起來。
“是十七,我去,你彆大動。”顧衍撩開帳幔,雙腳觸地,神色低沉,眼角透股陰鷙。
辛越跪坐在床上,一片昏暗中時間流逝似乎變慢,又好似隻流逝了一瞬間。
燭光再次透進來,透過縫隙,在床上映成一把熏黃色的尖刀,直直抵到她的指尖。
辛越輕聲:“拉開帳子,我怕,顧衍,我害怕。”
暖光鋪滿床內,也並未讓她有絲毫安寧,辛越整個人發抖,垂頭看指尖,也像一把細細的尖刀。
她聲音輕忽,半連半斷:“沒救出來,對不對?他說要我恨他,他說要我恨他,顧衍,他說要我恨他……”
顧衍把她擁在懷裡,一手順著細細的脊骨,輕撫,聲音帶著莫可名狀的安定:“明日,我去將辛揚帶回來。”
這一夜,辛越蜷在床的一角,徹夜未眠。
*
夏日暴雨清洗過的天空,澄淨清新,一朵蒼白到晃眼的雲懸在高空,曈日方升。
辛越站在書房琉璃窗下,丁丁當當地往手腕間套著幾件物事。
臉低垂,未施粉黛,一身淺藍色窄袖薄裙,隱約露出白皙的臂膊,隻是臉色有些疲累,眼下兩三道血絲,嘴裡嘟嘟囔囔的。
“銅黃色這個扣,往哪兒扣的來著?黃燈,黃燈啊……”
聽到腳步聲一轉頭,神色霎時僵了一下。
顧衍剛打完拳,一身玄色勁服,渾身冒著熱氣,額上的碎發被汗濕成幾綹,烏黑烏黑垂到眼角,不甚端肅,但卻好看得過分。
若是不看這冷冽目光的話,她倒是能考慮一下直接上前坦個白。
“拿著什麼?”
辛越緊張極了:“一點小東西。”
顧衍沉著眉頭走過來,揚手一拂,金石崩裂聲響起,一盒袖箭零零散散落在地麵。
他站在辛越麵前,垂首,靜默掰開她的掌心,取出裡頭尖銳的箭頭,微白的掀起的皮膚下,一道殷紅色細痕,血河般,橫跨在她清晰的掌紋中。
“我說過什麼?彆拿手,去握這些東西。辛越,我說過的話,你想聽的時候聽,想不聽的時候便忘,是不是?”
辛越額上冒冷汗,沒說話,反手翻過他的手背,上頭三處血絲遍布的拳擊痕,還有些許木屑絲埋在皮肉底下。
她抬起他的手,就著晨光,仔細將木屑挑出來,轉移著話題道:“哎呀,你這是戴了羊皮護手套,還把護手套打破了?”
“辛越!”
辛越快速打斷他,無奈坦白道:“你看,其實是這麼一回事。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你若去了,將辛揚帶回來不難,但他將辛揚從豎的變成橫的也不難,況且還有個溫靈均,辛揚不一定能舍了他同你走,此事便少了圓滿。若要少些傷亡,我去,是最快,最省事的了。”
解鈴還須係鈴人,一個活結,一個死結,她解了一個,還有一個,就算再難,也得拿刀子剪子割割開。
“再說了,”辛越捧著他的手背輕輕吹了吹,“有你在,是不是?”
辛越未抬頭,卻能感覺到一道沉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聽到頭頂聲音響起:“等此事了了,且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收拾誰!等等……你是說,沒有不讓我去?”辛越睜大了眼,那她這一夜未眠,絞儘腦汁地是為了什麼。
顧衍踢開腳下箭頭:“何時說過不讓你去?我不讓你去,你便不去?四年前的教訓莫非我還未吃夠?”
兩句斬截的反問,把辛越打懵了,喃喃:“那你,摔我袖箭做什麼?”
顧衍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你如今,不能用這個。”
辛越還是不敢相信:“照常理來說,你不是應該怕我去了遇到各種意外,應該要把我關起來,或者乾脆給我下個藥讓我睡個兩日,或者直接一計手刀將我劈暈過去,千方百計地隻身前往,撈出辛揚,落得一身傷再回來同我愛恨糾纏,難解難分的麼?”
“……”顧衍站在窗下,從銅盆裡擰了一塊方巾,拭乾額頭,眼神莫名,“成日裡又看些什麼話本子,你若不去,是最好,我定然能給你撈出人來,不過,死生確實難說。然你必定不會丟下辛揚不管,與其讓你偷偷摸摸跑著去,不如我隨你去,這個事,我想了一夜,其實,須得你自己有個了結。”
“啊哈哈……”辛越笑得乾巴巴,“沒想到你看得還挺透徹……”
“四年,辛越,我也該在你身上有點長進。”
顧衍這般一說,辛越登時覺得從骨頭到筋,從血肉到皮,渾身上下都蓄滿了力氣。
用了早膳之後,便十分嚴肅地拉著顧衍到書房籌劃此事。
依著她的意思,還是要選在如昨夜那般的大雨夜前往,或是如今日這般的豔陽天前往。
因著流霜花乃是一種極嬌貴、極有脾性的小毒花,白日日頭盛了,不開,夜裡下了雨,不開,須得月華如洗、天朗和暢時才一簇擠一簇地漸次開放。
但天不遂人願,設局的人也沒道理考慮入甕之人的心思。
不到午時,長亭送來了一封絳色鎏金的帖子,乃是陸於淵親筆,邀她今夜前往天水樓一敘。
那帖子上的絳色讓她感覺熟悉,且沒由來生出一抹心慌。
入夜時分,辛越第三次站在天水樓門前。
頭兩回,四下皆是靚妝走馬,笑樂不絕,明檻綺疏,輕歌曼語。
如今,四下皆靜,左右一片黑黢黢。
天水樓大門敞開,裡頭桌椅全無,月光清輝透過樓頂三個被砸開的大洞射入大堂地麵,映三個月色圓圈。
一帶絳色宮燈從門口延伸到大堂後的十六扇屏風。
整個天水樓大堂的光線便隻有投下的三道月光光帶、一條絳紅色燈道,通往深處一片未知黑暗。
辛越想,到旁人的地盤來赴一場生死之約,真是不大明智,且看對方還曉得先造個可怖的氣氛來給個下馬威,要是換個膽子小一些的,隻怕就要當場嚇撅過去。
饒是她,饒是她也得搓搓手臂泛起的雞皮疙瘩。
左右回頭看了一眼,悄聲朝顧衍問出一個疑慮:“為什麼封街啊?”
“免得礙手礙腳。”
“你這是濫用職權。”辛越扯著顧衍邁步而入。
顧衍:“是關懷百姓民生。”
二人走到十六座屏風後頭,右邊五扇木門緊閉,隻餘最左邊一扇。
辛越扒過去,將左數第二扇木門推開,鼻尖先撲來一道濃烈的煙熏火燒味,她猛地往後躥,顧衍輕鬆接住她,淡聲道:“還亂碰?”
“不碰,不碰,外麵是什麼?”
“廢墟,不碰便從我身上下來,你如今,不好這般莽撞。”
辛越手忙腳亂地站好,往半開的第二扇門那略探了探頭,外頭果真一片焦黑,堆著半人高的東西,瞧著燒完不久的模樣,煙氣兒隻剩得幾縷,縹縹緲緲地升上天去。
第二扇門後是燒透的廢墟,辛越目光移向第三扇門。
顧衍歎了口氣:“還想看看?”
辛越連連搖頭,識時務者為俊傑,有好奇心是好事,好奇心太重就是找死:“不看了,這地方自外頭便透著一股子邪氣,還是先將正事辦了吧。”
顧衍站到最左側木門門邊:“來。”
“顧衍,”她突然頓住腳步,摸摸鼻子,“今夜若是回去得早,便讓廚房下一碗餛飩,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正好,”他點頭,“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
走出木門,輾轉幾條彎道,眼前驀然出現一片竹林,辛越驚訝道:“竹林,顧衍,這是我那日闖進來的地方!”
顧衍攬著她的腰往前走,舉目四顧皆是黯黯夜色。
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陣大風吹過,清清透透,幽竹逸香。
她深吸了一口氣,正感覺腿發酸,卻驀地發現,原本攬在她腰間的手,突然消失了。
頭頂素月流天,周身疾風獵獵,辛越抬頭望去,聳立的青竹覆一層黑,平靜無聲,被風鼓動著張開細長竹葉,張牙舞爪朝她壓將下來。
她強自鎮定,結巴道:“顧衍,顧衍……”
“我在這裡。”
冷靜的聲音響在身後。
辛越迅速回頭,看到他的玄衣幾乎也夜色融為一體,正蹲在一旁不知撥弄什麼。
她一溜小跑過去,一看地上,不禁催道:“快走呀,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玩石頭。”
“……不是石頭,”顧衍起身,拍拍手裡塵土,帶著她往前走,“好了,頭上都出汗了,害怕了?”
“剛才真是嚇死了,你一下便不見了。”
“你看這四周竹林,像不像山隗?”
“……”辛越毛骨悚然,聲線抖得像一條遊絲,“你你你,你說什麼?有你這樣當夫君的嗎?”
“怕?怕就抓緊一點,莫要這樣敷衍你夫君。”
辛越乾脆兩隻手都抓著他一隻手掌,抓到身前緊緊攥著:“夠不夠緊?”
顧衍笑笑。
晚雲遙映,兩個人的低語在幽暗竹林中回響。
約一盞茶的時間,他們走出了竹林,果不其然踏上了一條細沙石路。
周旁沒有密葉遮天的竹林,月華溫柔地傾瀉下來,給灰白沙石路渡一層清冷光暈,兩人的視線也開闊明亮許多。
“走哪條路?”
辛越訝然指了指自己:“問我?”
“嗯,那日你走的哪條路?”
究竟是什麼讓顧衍生起這樣的勇氣,在明知是複雜陣法的前提下,讓一個一入園子便迷路的人指路。
這種事情要是辛揚問起來,辛越多半要跟他打一架,但這話出自顧衍口裡,儘管聽起來再是不合理,辛越相信,總是有他隱僻的道理在。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沒想出什麼名堂來,道:“我不記得了。那日走了一會便開始下雨,我先是胡亂走,後來遇著岔路,懶得選,一律走左邊。”
“嗯,那便走左邊。”
窸窸窣窣的踏沙聲響在靜謐的夜裡,辛越想起那侍女說的話,急忙拽一下他的袖擺:“有個侍女的,她說改了陣,引我進去。”
顧衍勾起一個無聲冷笑:“無妨,來。”
辛越忙跟上,二人在怪藤醜樹、碧澗巨石中穿行,她喃喃道:“那日天灰沉沉,就已經夠可怕,如今夜裡看著,更是駭人。”
“知道我們走了多久嗎?”
辛越估摸著兩刻鐘罷。
可顧衍卻道:“一個時辰了。”
“什麼!?”辛越停下腳步,直直地往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來,“歇一歇。”
捶著腿嘀咕道:“怪不得那日我走了一會便累,竟不知不覺過了那麼久,我還當身手不再,體力也不如從前,好生自卑了一會。”
顧衍蹲下來握著她的小腿揉按。
“輕點輕點,有點酸。”辛越齜著牙。
顧衍放輕力道,換一隻腳,放到自己膝頭,神情平靜且十分溫柔。
辛越被他的周到感動,道:“回去我也給你按一按……啊!!”
“乾什麼!!”
小腿還被捏著,驚叫聲起,一道勁烈拳風迎麵而來,險險擦過辛越的耳邊,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似乎是人倒地的聲音。
“下回出手前能不能打個招呼啊……”辛越欲哭無淚,轉身去看。
顧衍撚掉手裡捏過石子的灰塵,看一眼那人額心的血洞,起身蒙上她的眼:“彆看,不好看。”
溫暖大掌覆上來前,辛越的餘光瞥到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大片血澤無聲漫開,她立刻識相地改口道:“算了,下回出手前不打招呼也行,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一句話把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刺客和陸於淵分開,這種自然而然的信任讓顧衍頗不是滋味:“想借陸於淵殺我的人很多,想殺你的人……”
他的語氣低寒,籠一層殺意,辛越卻在深思:“我這般低調,想來除了西越那些瘋子皇室,也沒得罪過誰罷,現在西越也倒了,就更沒誰了。京裡那些,也不過是小時候不懂事打過幾回架罷了……”
“……你真是太看低你自己了,”顧衍拉起她,“上來,我背你。”
辛越拒絕了:“你留點體力,一會萬一再來十個八個。”
“莫要太看不起你夫君,”顧衍微屈膝,拍了一下肩頭,不容置疑,“上來。”
“不……”辛越立在原地,抬手指了一下前方,哆哆嗦嗦道,“十個八個來了。”
冷靜如顧衍,此刻都快被她氣死:“上來,自己人,不怕。”
辛越啊了一聲,臉頰緋紅,這才趴上去,在他肩頭一看,果然是長亭等人:“他們怎麼在前頭?”
“方才進竹林時,我……我玩的那幾塊石頭,是讓他們換一條路走。”
“哦……”辛越明白了,“是不是還有什麼機密之處需要搗毀?”
“無,隻是覺得人多礙眼。”
“?”辛越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那你可得說小聲點,彆傷了他們的心。”
顧衍真是被她氣笑了:“這你便信,我正經說話時你便當耳風似的,吹過便是。”
這話是怎麼說的?辛越不知自己又哪裡惹了他,顧衍轉過一個彎,辛越忙拍一下他:“錯了錯了,這是右手邊。”
“嗯,不走左邊了。”
顧衍的腳步驀地加快,也不同她插科打諢,走一條路心神便一分為二,一邊注意周身動靜,一邊計算走哪一步。
約一刻鐘後,他們穿過一片芭蕉林,眼前出現一道長廊,長廊下隔幾步便懸著一盞琉璃宮燈。
六邊形窗欞碧隱蕉桐,蟲草鳴幽,抬首望去,從鏤空窗格中可看到半麵粼粼水光,半麵如玉流紫。
顧衍眉目寂冷。
靜湖。
長廊之下。
陸於淵抱胸,淺淺笑看他們。
顧衍背著辛越,停在他身前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