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陸於淵故意笑著壓低聲音,“睡著了。”
“那正好,今夜就彆走了。”
“我認床……”辛越慢慢悠悠把臉彆過來,下巴靠在顧衍肩頭。
眼光落在陸於淵身上,目光驟然一縮。
第143章 、一波三折
昊天華月,茂樹連蔭,星子密密地點在天穹。
陸於淵一身絳紅色,腰間一條暗銀風火紋腰帶束得緊實,衣襟微敞,露出半片上好風光,烏發半束半垂,一綹落進胸前衣襟裡,眉梢眼角,笑意冷漠。
頹廢、妖冶、俊逸、殺情。
隻一眼,辛越就知道,這是陸於淵,從前的陸於淵,四年前的陸於淵。
同他不熟的那頭兩個月,腳不能移身不能動,玩笑似的說過幾句酸詞形容他——淵藏一尾蛟,藐地厚天高,累上雲臥,執酒萬觴,眼懶身慵,幽藍奪魄。
今夜這事,有些許難辦。
陸於淵涼涼抬起下巴,聞言反譏道:“你什麼時候認床?到哪兒不都睡得挺好的。”
辛越跳下來站穩,仔細想了想:“那,可能是認人。”
“嗯……”陸於淵上前兩步,“這麼個態度,來找我要人?”
“啊?”辛越不曉得自己是個什麼惡劣態度。
但她曉得此刻沒有主動權,忍下了,慫得飛快,單刀直入地補救道:“您老大人有大量,辛揚就一莽夫,一貫不喜歡甚花花草草的,若喂了那半壁流霜,保不齊它們都克化不了,非得齊齊嘔出來不可。”
聽得陸於淵一聲低嗤。
辛越心裡蹭出點火星子,一瞬就按下了。
陸於淵麵色極冷,掃她一眼,轉身從身後抽出一柄彎刀,薄刃猛地往後頭六角窗欞一劈,斷木橫飛,霎時劈開一道門般,清晰地露出其後靜湖流霜,以及……湖邊一條小篷船,船上兩根竹竿,隱約可見兩個人被五花大綁捆在竿上。
那個用黑布從脖子捆到腳跟的,應該就是辛揚。
曉得他利用溫靈均扣了辛揚是一回事,看到辛揚像花豬一般被捆在靜湖上是另一回事,辛越一時生出一點複雜的感覺。
看到今夜目標,顧衍上前一步,環住她的肩背,手上安撫她,口中淡聲對陸於淵道:“飛遠軍已經將此地重重包圍,你沒有彆的路走。”
陸於淵提著刀,回頭看了兩人一眼:“大軍壓陣之前,讓那兩人喂了流霜也不是甚難事。”
“陸相喜歡給人陪葬?嘖……似乎也不該叫陸相了,國將不國,相又何在?”
嗯?辛越還沒從這句話中品出點什麼,就聽陸於淵嗤笑道:“我喜歡與人同葬,”他停了停,看向辛越,“我已經選好一處風水寶地,屆時同你葬在一處。”
這話……辛越擰起眉頭。忽地感覺身旁氣流微微一蕩,快得看不見影子的東西咻地往前飛,隻見廊下金光一閃,“鏗”地一聲金石相擊,蕩出悠悠鳴響。
石子是顧衍發出的,陸於淵動都未動,這把橫出的黃金刀從何而來?
揉眼一看,廊柱後頭竟然緩緩走出個穿灰色衣裳的男子。
這個男子,方才她都沒注意到,斂息功力真是一等一的好。
此刻定睛細瞧,才想起來,梅商!
陸於淵身邊身手最好戰的一把刀!陸於淵一連破掉十三道截殺令之事,就是派梅商去做的,此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武癡、戰力狂,隻要有架打,命都能豁出半條。
陸於淵,這是……當真不死不休了。
今夜這事,豈是有點難辦,簡直難如登天。
辛越麵上冷靜,其實心頭開始飛快轉動。
這等武癡,一動起手來,不見兔子不撒鷹,不是弄死對方就是讓對方弄死自己,且看梅商如今還活得好好的,便知道過往數十年來,都是他弄死旁人,未嘗一敗,真真是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煞神。
且,辛越不安的還有一點,梅商手裡晃出來的金光,不正是辛揚那把寶貝佩劍麼,花裡胡哨,劍柄一排細密的黃金寶石,曾被辛越調侃,還未等過三招,握劍的手掌先被搓掉三層皮,乃是一柄傷敵一百,自損三千的擺設劍。
這劍廢是廢了點,但辛揚的東西,沒打到他口吐白沫,是絕然不可能吐出來的。
如今像廢鐵似的顛在梅商手中,辛越心頭猛跳幾下,辛揚多半也被打成廢鐵了。
但流霜花上紫霧未騰,辛揚許是被金針封了穴道,若是不曉情況的人貿然營救,不動則已,一動氣血噴湧,五花大綁的人連同前去營救的人全得折在湖上。
辛越剛剛勘破此點,還未同顧衍說明,就見梅商丟了擺設劍,手提一把寬刀走出陰影。
顧衍忽地鬆了環住她的手,扭扭頭,戾氣四溢的時候,辛越頭頂轟了一下,寸骨皆軟,竟是一動都不能動。
這是壓製。
是了,若說梅商是暗殺裡頭殺出來的煞神。
顧衍就真真正正是戰場上,踩著累累白骨,活著走出來的煞神。
他在她眼前總是太過無害,無害到她總是下意識忽視,顧衍本身,就是一柄嗜血兵戈。
風亂,寬刀金劍淩空對擊。
待辛越再次能看清人影時,顧衍已經悠哉遊哉顛著辛揚的擺設劍走回她身邊,隨手一擲,金光燦燦的劍柄在半空拉出一道光影,哢哢擊斷一排老柳樹,“鏗”地沒入白牆中,隻露出一截劍柄。
白牆簌簌落下塵灰,從劍柄處往外迅速織出一道暗色蛛網,頃刻轟然倒塌。
顧衍振了振袖,意氣崢嶸,睥睨疏狂。
轉身過來,輕摸她的頭,氣息頓斂。
辛越拽著他的手,不知為什麼覺得他今夜的狀態,同前幾日在天水樓對打的狀態不甚相同,但卻不覺害怕:“那劍還挺值錢,回去的時候記得找出來。”
顧衍無聲笑了一下,點頭。
梅商被一擊打到廊壁,咳出一口血,卻忽地一笑,牙齒森森然,覆蓋血色,方才還一臉要睡的表情瞬間就亮起來,帶著一股棋逢對手的暢快和期待。
梅商的戰意被激起來了,這場廝殺,終究還是拉開了帷幕。
但,同所有的話本子說的那樣,沒有哪一幕是角兒同個下屬戰得昏天黑地的,梅商的對手顯然不是顧衍。
仿佛一股陰風吹過,廊下環成圈的宮燈穗子你拂我,我拂你,齊齊往左邊飄蕩,長廊頂上輕輕躍下一個辛越從未見過的人,白衣白發,執一柄通體漆黑的古劍,左眼下直直一道長疤劃破臉頰,宛若一道肉色的淚痕,眼神……
辛越與他對視一眼,後背立刻豎起根根汗毛,他的眼神同蛇一般,冰冷沉寂,不帶一絲感情,被他看一眼,簡直要做半月噩夢。
這就是,傳說中的,永夜的,頂頂尖的那個,一?
辛越心裡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激動,從未露過麵的一,聽說在永夜,無人直呼他的名諱,隻用一個“他”來代替。
辛越還想觀瞻觀瞻兩位頂尖高手的對招,但很快便頹唐地發現,頂尖高手之所以稱為頂尖高手,都明白一個道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彆說劍招了,月光下,連人影辛越都看不清楚,隻看到廊頂上一團白一團灰繞在一處,如同日暮時天邊翻滾交纏的濃雲。
顧衍後退到她身旁,再給她扔了一個讓她頭皮炸起的消息:“沒注意過?他一直跟在你身旁。”
“……”辛越錯愕,指著前頭,“怎麼可能,這人看我一眼,我已經預想到了今夜會做的十八般噩夢,若曾出現過,三年五載之內我都忘不了罷。”
“那是因為,他隻保你命,沒有生命威脅的時候,他不會出手,唯一一次,是天水樓裡。”
“是……”辛越想了下,“那片銀葉子?你叫他,李千尋?”
“嗯。”
辛越嘀咕道:“那這人的月錢收得也太輕鬆了。”
雞皮疙瘩再次根根蹭起,辛越抖抖手,暗道這些人的耳力未免太好,立時識相地閉上嘴。
長廊後頭,是一片靜湖,陸於淵已經穿過劈開的窗欞往後走,不見人影。
顧衍摟著她跟上去,側耳問:“記不記得來時同你說過什麼?”
“餛飩……”
“辛越。”顧衍正色。
“啊,記得記得。”辛越連連點頭。
“好,”顧衍得了肯定答複才放下心來,“記住,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忘。”
顧衍翻過窗欞,雙手穿過她的腰小心將她抱下來。
一落地,風霎時大起來,一捧濃雲掩明月,雲水黯黯,木葉被拍得蕭蕭作響。
“怎麼有些冷。”辛越往他懷裡靠了靠,抽抽鼻子道。
顧衍指了一下右邊一道緩坡:“懸崖。”
再指了一下前方:“靜湖。”
辛越突然想起一件事,側頭踮腳,悄悄問:“他人往西越去,你反手掏了他老窩?”
“嗯。”
“沒聽聞起戰事啊……”
顧衍道:“不必起戰事,沒了陸家,渭國不過一盤散沙。”
話音方落,便聽牆根底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那兩個高手已經打到長廊儘頭去了,這點聲音在靜謐的夜裡尤為明顯,辛越差點跳起來。
“沒事,你近日,膽子倒是越發小了。”顧衍按下她,若有所思道。
“這等場麵,我終究見識得沒有你多,你怎麼好拿你的標準來看待我!”辛越邊嘴硬,邊扭頭往後看,原來是長亭等人從牆根底下摸了過來,瞧著個個掛了不同程度的彩,雖是狼狽,卻都戰意凜然,目光灼灼盯向前方。
十七從後方飄然上前,唇角一點淤青,抱劍立在她身後:“屬下來遲。”
“……”辛越指指湖麵上悠悠靠近的三條小舟,上頭密密立著十幾個奇裝異服之人,“不遲不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突然,辛越看著三條小舟,摸著下巴思索。
溫靈均和辛揚被捆在湖右側靠近岸邊的小篷船,這三條小舟卻是從湖左邊的流霜花叢來的,辛越和顧衍對視一眼,她目光鋥亮摩拳擦掌,顧衍卻十分平靜。
長亭已掠身往湖邊去,飛快從靴筒中掏出一柄匕首,在臂上一劃,染上些許血珠,揚手往花海中擲出。
妙啊!妙啊!
辛越簡直要撫掌大讚,長亭果然同她想的一樣。
要激起流霜花毒性,一擊要打得船上的人流血,是甚艱難的一件事,但若是已經有血液落入花海中,便可立即激起流霜花毒。
果然,一片流光玉色上空騰起紫霧,宛若一捧煙霞,神秘瑰麗,頃刻間奪人性命。
但!下一刻,被紫霧吞噬的三條小舟重新劃破紫霧出現,輕舟劃過重重流霜花,迅速朝岸邊而來。
為首的梅雍大笑三聲,嬌媚高亢的聲音劃破長空,傳到辛越耳裡:“哈哈哈!小兄弟,沒見過在自家還被毒翻的吧。拿命來!”
粉色煙霧來襲,辛越腰間一緊,被顧衍帶著往前邊奔去。
夜風糊得辛越半眯著眼,月鉤星輝一片繚亂。
不過十幾息時間,眼前再次可視物時,夜風猛烈地朝她麵上一扇,辛越牙關打了個顫,深覺今夜沒穿件披風出來真是不大明智。
所幸身上一暖,顧衍解了外衫披在他身上,僅著一件玄色勁服,赤晶鋼的護腕在月下跳著危險的光。
剛要開口,顧衍一隻手指抵在她唇瓣:“我不冷,給我穿好,膽敢脫下來,現在就丟了辛揚回家。”
辛越扒下他的手指,欲哭無淚:“不是……”
暗衛阻了梅雍的腳步,沒讓她的粉飛蟲侵到這裡,但這也導致,他們此刻所處的地形真是不妙——
四周光光禿禿,無樹無花,是一截平緩的小土坡,呈個略長的方形。
土坡左側,是靜湖,湖邊不遠處,如玉遊紫的流霜花域上有一條捆了人的小篷船。
土坡右側,是懸崖,一片漆黑夜色,如同沉寂的、龐大的、隨時準備撲上來咬一口的饕餮巨獸。
不妙啊,不妙啊!
戲折子裡,凡是懸崖邊這等險地,定是要有頂重要的角兒往下掉的。
她和顧衍如今站在這方形的左下角,顧衍把她按在一方大石頭上坐下:“又在胡想什麼?”
“戲折子裡,總有人往懸崖下麵掉……”
顧衍愣了一下,繼而笑出聲:“放心,有我在,不會是你。”
忽地,他瞥到湖邊一道絳色身影,眼神一厲,喚了聲十七,抬手在腕下一拍,一隻袖箭馳風若電向湖邊人影襲去,同時抽出腰間軟劍疾奔上前。
素月流天,軟劍如銀蛇,彎刀若月鉤,兩道冷光纏在湖邊。
辛越跳上大石頭,朝小篷船上被五花大綁的兩個人招了招手,不曉得顧衍安排了誰去搭救,提氣儘量使聲音飄得廣些:“千萬彆碰辛揚啊!碰他噴一身血,都得栽在湖裡!”
她同小篷船也就隔了十數丈的距離,不知是她近來眼神變得銳了些還是幻覺,辛揚被塞著一團白布的臉上似乎呈現出點安心、放鬆,又有點緊張、悲戚、哀痛。
從那張頂著兩塊烏黑眼圈的臉上解讀出這麼多情緒,辛越覺得他們不愧是兄妹。
岸邊顧衍和陸於淵戰況激烈,不一會已經纏鬥到土坡之上,崖邊的風把他們的身影拉長,辛越有些擔憂。
忽地,十七提醒她道:“是短亭。”
嗯?辛越扭頭一看,果然,從遠處湖麵上鬼祟摸來的一葉小舟已經離辛揚極近,援兵來了,她拔腿石堤跑去,跑了兩步忽地想到什麼,立時緩下來,深吸兩口氣快步而走,十七緊隨其後。
短亭貓著身子,一個縱躍,跳到了小篷船上,辛越提起一口氣,就見短亭手中短匕將將劃上溫靈均身上捆綁的黑布時,小篷船矮矮的艙室內竟然飛出一道青色人影!
辛越大駭,小篷船上竟藏了人!
青衣人手持短劍向短亭襲去,短亭一個飛身躍到烏篷頂上,還曉得在中途拔出辛揚嘴裡塞著的白布。
辛越登時大喊:“小爺身上被紮成個刺蝟啦!彆碰小爺!碰了都得死!腳底下也有個魚泡血包!彆移小爺!移了都得死!小爺想活啊!”
一聽他中氣十足的聲音,辛越額頭就是一陣抽痛,此時餘光瞥見一道尖影。
竟是方才短亭所乘的扁舟,人已離舟,舟卻還在往前行,不一會便撞上了小篷船,小篷船被撞得動起來,一舟頂一船,緩緩往湖邊而來。
啊,是計,真是計中計,短亭根本未曾想要劃破二人身上的綁縛,他曉得這兩人身上定有局,但隻要把小篷船往湖邊頂,離了那片流霜花域便沒事了。
十七提醒她道:“夫人,短亭手裡有條天蠶絲,拽著舟首。”
眼看小篷船已經有一端脫離了流霜花域,那青衣人也看破了這一點,揚手一道飛鏢擲出,小篷船的速度登時緩下來,很快便靜止不動,隨即青衣人立刻飛身上前同短亭在烏篷頂上激鬥起來。
小篷船搖搖晃晃,辛揚大喊:“好漢!千萬莫要動刀子!”
辛越急得在湖邊跳腳:“十七,去拽他們一把。”
十七站立不動:“夫人,屬下的命令是保護您。”
“不對不對,”辛越回頭看他,“鉤爪有沒有!?”
鉤爪是攀高之物,今夜確實未曾想到要帶,十七沉默搖頭,辛越腦子還在劈裡啪啦地轉得飛快:“沒有鉤爪,沒有鉤爪……”
她忽然大喊:“短亭,踢回去!”
她說得簡單且含糊,若是腦筋直一點的隻怕以為辛越在叫他踢人,但短亭眼睛卻是一亮,彎身一滾,滾到船尾,飛身躍起,在船尾猛地踢了一腳,整個身子借力回到了小扁舟上。
小篷船借著這個力道卻是猛地往前進了一小半,眼看就快有一半脫離流霜花域,那青衣人卻是心一狠,揚手短劍朝辛揚刺去。
辛揚大拗:“究竟為何如此對小爺啊!”
電光火石間,十七瞄了許久,才見青衣人揚手露出死穴,手中一顆銀角子急速飛出,青衣人霎時被擊中太陽穴,眼一翻落入湖中。
還未來得及叫好,就見一片玉色底下陡然飛出一道人影,十七眉頭一蹙。
不,不是那個人,船底下,竟然還藏了一個灰衣人!
那人吐出口中一條細長物事,揚起一抹輕蔑的笑,突然,小篷船整個開始緩緩傾斜,辛揚高喊:“賊子!竟敢鑿船!船進水了!”
剛喊出口,那人手中短劍化出殺招,竟是直直朝辛揚麵門而去。
十七手裡三四顆銀角子擊出,那灰衣人的攻勢被阻了一瞬,手一橫,劍勢卻送得更快了一分。
短亭猛劃兩下小舟,再一個貓身躍上,骨碌碌滾兩個圈,一腳橫飛,迫得灰衣人往後退了兩步。
小扁舟再次撞上小篷船。
辛越默念,還有半截,還有半截,可千萬撐住!
不料這灰衣人卻不同短亭纏鬥,忽地咧開笑,短劍瞬間挽了一個花,反身朝自己手臂上劃去。
真是個狠人啊……
血液霎時噴湧。
正在他反手握劍時,十七就已在岸邊重重一踏,借力縱身往上,抬腳一踹,將那灰衣人往斜前方踹去,高喊一聲:“侯爺!”
十七和短亭都不敢妄動,若是飛身上岸,船身借力隻會往後退,屆時他二人脫身了,辛揚和溫靈均卻要被紫霧吞噬,葬身靜湖,化為白骨。
辛越心頭砰砰直跳。
隻見那灰衣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臂上鮮血落到船麵,滴入湖中。
一刹那間,湖麵騰起淡紫色的霧,霧色漸深,蔓延極快,眼看就要吞噬小篷船上的四人。
忽地卻感受到一陣疾風掠過,顧衍長劍劍尖往地上一貫,深深沒入湖邊石堤的縫隙中,他整個人翻身飛起,劍身彎曲成月鉤一般,再猛力抽出劍尖,借這一彈身的力道,以最快的速度飛身到船頭。
隻見他的身影在半空中一頓,原來是手下劍身狠狠貫入船頭,船頭吃水嚴重,已經向下傾斜,顧衍手握劍柄,使勁往前一拽,一扯,將整條小篷船迅速拉往岸邊。
不夠,速度不夠,紫霧蔓延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
辛越提著心,見顧衍借這一扯的慣力,一踹船身,縱身再往岸上躍,這一踹,果然將船往回踹了幾分,船頭陷入紫霧中,將將要漫上辛揚的右臂。
千鈞一發間,他半身浸在湖裡,一手扣住船頭,猛力往側邊一拉,整條小篷船即刻被拉到了岸邊石堤。
此時,紫霧完全侵襲那一片流霜花域。
辛越鬆了一口氣,不由扭頭看向右側崖邊,月上飛光,慘淡得沒有一絲暖色,崖邊土坡一個絳色身影,陸於淵撐著手肘臥躺在地,唇下俱是鮮血,嘴角卻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她心底猛一顫,覺得處處都透著不詳,還是速速離開這裡為好。
辛越小跑上前,站到堤岸邊,十七和短亭早已劃開溫靈均和辛揚身上的束縛,溫靈均扯下嘴裡塞的白布,四人翻身上岸。
辛揚撫撫胸口:“真是一波三折啊一波三折,小爺還能活著站在這裡,感謝佛祖菩薩,感謝辛家列祖列宗,感謝各位英雄,感謝各位英雄的列祖列宗……”
算得是有驚無險。
辛越沒理這驕傲的孔雀,朝顧衍道:“快上來。”
一刻未能握上他的手,她一刻也不能安心。
顧衍沉了眉走上岸,手指向她腳底:“往後退,岸邊滑。”
辛越聽話地往後慢慢退了兩步,踩上乾燥的石堤。
辛揚一根根拔掉身上的銀針,往外嘔了幾口血,再往袖口摳出一顆要來往嘴裡塞,雖說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死裡逃生的慶幸卻陡然蓋過了這痛。
辛揚感慨地朝救命恩人做了個揖,卻又覺得不夠爺們兒氣,乾脆掄了個拳頭,跳入水中,淺淺沒過腳踝,往顧衍肩頭輕輕一碰,“今夜小爺覺得你,甚是爺們兒!”
顧衍已在一步步朝她走來,卻被這輕輕的一碰阻了腳步,蹙眉看向辛揚,眉峰一跳,瞬間麵如金紙,唇邊緩緩逸出一絲血。
辛越突然渾身僵直,皮膚毛發似乎炸起電流,一層一層的汗毛陡然豎起!
辛揚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拳頭,下一刻,十七快如閃電地出手將顧衍從水中拉起,一把往岸邊土坡上甩去,顧衍連連後退三步,劍尖抵地,半跪在地。
辛越肩頭一沉,一動不能動。
眼看著那道玄色身影被一掌擊飛,翻起滾滾塵土,墮入無邊黑暗。
第144章 、我怕來不及
人影幢幢,一時之間,辛越的視線竟有些模糊,心頭被猛鑿了個洞一般,渾身上下的熱血朝著那血洞裡湧,四肢冰涼,連胸口處鼓動得比平日裡更為清晰。
一下,一下,跳得鈍又沉。
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喻霜:“滾!!”
跌跌撞撞往崖邊跑,崖底獵風扶搖直上,把她的發絲往身後撲,辛越看著那廣漠澎湃的黑暗,縱身一躍。
若是來得及,若是來得及,我們的骨血會融在一處,下輩子也不會分離。
……
水藍在月下劃出半道弧,便如帶線的紙鳶被扯回一般,辛越腰間突然收緊,裙裾飄飛回旋,後背撞上一個胸膛,藥香、酒氣充斥鼻尖。
二人前後跌坐在崖邊。
她的耳後傳來冰冷低語,“殉情啊?可惜了,這輩子你隻能與我同葬。”
腹間細細地刺痛,辛越漠然扒下他的手,身體感覺疲累,崖邊的風像鞭子似的,一抽一抽鞭打著她絲毫沒有反應的身體。
濃雲滾滾,饕餮張開巨口,濃黑吞噬玄色,顧衍消失了,就像一滴黑水消失在一汪黑水中。
它吞噬了她的心上人,骨中血,吞噬了……她腹中孩子的爹爹。
陸於淵一直從身後箍著她的身體,防止她再次跳崖。
辛越卻仿佛沉了下來。
陸於淵將她旋過身來,手往上移,握上她的脖頸,慢慢收緊。
辛越仍是無知無覺。
陸於淵側頭,壓近她的臉,勾著淺笑,他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臉龐上一寸寸描摹,一個月不見,她的額上新長出存許的軟發,她的額頂,是常常生些小細發的,旁的女子恨不能用發油篦得油光滑亮,她卻偏偏任它飄飛斜落。
未施粉黛,臉頰飽滿玉潤,眼底些許血絲,昨夜該是嚇著她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種隱秘的,伴著悔痛的滿足,這個時刻的得到,和從前她伴在身邊是不一樣的,彼時曉得她心裡總有一個人,總有一處地方他進不去,但如今,那個人已經魂飛魄散,凡是死人,都不足為懼。
她恨他,厭他,怨他,有什麼關係,他們就此糾纏一生,也是一種活法。
陸於淵一手環住她後腦,迫她抬頭,與他對視,氣息在空中繚繚交纏:“我必是要把他從你心口剜掉的,痛不痛?痛會好的,我陪著你。”
辛越從頭到腳都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但是細細的手指頭,卻在輕輕顫抖。
原來,人痛到極致是這樣的,情感全然模糊起來,隻剩下身體的本能無法控製。
她輕輕地、堅決地說:“我不想要你。”
陸於淵擒她下頜,嘴唇覆下去,辛越偏頭彆開,薄唇落在她臉頰:“辛越,我沒有給你選擇,你隻能待在我身邊。”
他用了力,把她的雙手束在身後,一手扣在她後頸,讓她動彈不得,她越是沒有反應,他越是想激她,哪怕是憤怒呢,也比此刻更有生氣些。
“長夜漫漫,總有一兩刻,你的情緒會被我牽動,你會害羞,懊惱,會恨,可你的身體,會很快愛上我。糾纏吧,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眼看他的臉漸漸放大,細長的鳳眸定在她眼裡,辛越平靜地、緩緩地開口:“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他。”
陸於淵的唇停在咫尺之處。
他看著辛越的眼睛,辛越眼神濛濛,瞳孔中倒映出來他的模樣,可她的眼裡,其實沒有他。
他聽到辛越的低喃。
“顧衍不喜歡衣服上有圖案,甚個麒麟瑞獸祥雲紋,統統不要,乾乾淨淨的才最好。但我繡的不拘是歪竹、醜鬆,他都很喜歡。我剛做好一套裡衣,就放在櫃子最顯眼的地方,他今夜回去,一眼就能看到,他不曉得我已經長進了,這回沒再把手指頭刺成蜂窩。”
“前兩日,他給我綰發,不小心扯了我一根頭發絲,立時從自己頭上也扯了一根,綁在一處,他說那是結發成夫妻。”
“我最早以為,他看上我,不過是他少見多怪,我覺得他煩,盼著他什麼時候遇到一個國色天香就把我忘了,可他能這樣一如始終地隻看我一人,卻是我當初少見多怪了。”
“你們都當他是大齊的城牆、朝堂的定心針、軍中的不敗將神,但他,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丈夫啊。”
“你不曉得,其實他很常害怕,他怕他刀劍之下,亡魂太多,終有一日會報到我身上,從未有過信仰的人,卻一直在建廟,跪天跪君的膝蓋,為我跪在佛前祈福。”
“我很想他……我現在就很想他……”說到這裡,淚眼朦朧。
陸於淵闔目,漸漸鬆開手。
辛越的嘴唇有些失色,還有一道淺淺下凹的白色牙印,他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唇齒分開,指腹在上麵劃過,舍不得放下來。
他該用力,撕她入腹,揉她入骨,可是他的指腹怎麼輕得像根羽毛。
他該威脅、禁錮她,在傷害她和愛她之間找到一個變態的平衡。
可是,他怎麼滿腦子都隻想對她說些好聽的話,哄她,愛她,處處都順著她,看她神采奕奕,看她生機勃勃。
他想要說,辛越,你不要怕,這三個季節,當作一場夢,醒過來,我永遠都陪你啊。
可是方才那一躍,好似抽乾了她全部的生氣,她渙散得像一枚深秋枯敗的落葉,在秋雨霖霖下,冰冷荒蕪。
為什麼啊?
為什麼分明得到了你,卻還是這樣痛。
往常他自痛自己的,他適應了很久,已能忍住,但此刻的痛,是她心裡的痛,翻波騰浪,倒灌入他心口。
陸於淵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仿佛不這樣,就沒有真切感。
小腹刺痛,辛越抬起頭:“你要什麼呢?”
她攀上陸於淵的脖頸,感覺到他微微一僵,她攀得更緊,將自己送上去,痛得聲音顫抖:“你要我嗎?”
她的唇瓣貼在他耳廓:“那你,能讓他回來嗎?”
陸於淵卻忽然抽身,一手掐在辛越腕間,看著她密布冷汗的額頭,蒼白的麵頰,目中驚愕不可置信:“你……”
辛越搖頭:“你不能,我也不能。我的孩子,不會管你叫爹的。”
陸於淵往她嘴裡塞了一顆藥,才開口:“吞下去,保住你自己,才能保住……你腹中的孩子。”
“保住孩子能如何……人死了,什麼都沒了不是嗎?你記不記得,天葵山上的那個佛子。”
“北冥。”
辛越喃喃點頭:“好像是叫這麼個名字,他說,這個世間,四季輪回,自然運轉,無休無止,萬物皆為芻狗,感情不過是人硬要附加上去的東西,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句話很有道理啊,但我後來想明白。愛,沒有意義,人,有意義,顧衍,才有意義。”
“顧衍死了。”
辛越猛地一顫,望入陸於淵的眼睛,眼淚滾下來,啪嗒打在百迭裙上。
洇出一朵又一朵銀灰色碎花。
“我不信。”
陸於淵聲音晦澀,指向懸崖:“中毒、墜崖,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
辛越眼裡婆娑一片:“他為什麼會中毒?是你……是你……再沒有人使毒使得比你好了。”
陸於淵闔眼,再睜開,壓下痛意:“我不後悔。他來過靜湖,向我問九紗毒解法,我讓他服下一顆毒為代價,他服了。我借辛揚設局,未曾想過以流霜花困他,隻是在辛揚和溫靈均身上下了毒引,引他毒發的一刹,我才有把握將他一擊下崖。”
她不能垮,可是她撐不住,陸於淵吐出的每個字像在她的心口刮肉,每說一下,就扯得她的胸口生疼,她口中逸出細碎的哽咽聲。
陸於淵扣著她的下頜:“所以,他死了。”
辛越抹乾淚,哽咽地說:“我不信,我不信。同他成親時,我沒想過這輩子會與他分開。我是說,哪怕要分開,也得是生離死彆,可我們的第一次生離死彆來得太快,快得我沒有防備,就像我們的重逢,猝不及防,突然得我同樣毫無準備。
“可是,我以為,如今再也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我們……我們明明……這樣用力地珍惜對方。”
“辛越……”陸於淵麵上染上悲色,“從前,沒有他,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嗎?你可以慢慢忘記他的不是嗎?再試一試,再試一次啊……”
“他紮了根,陸於淵!”辛越聲線激昂,“破土而出的,是我一截一截剪斷,可他往下伸根啊……”
她這一喊,陸於淵麵色潰敗:“那時候你躺在硝煙塵石裡,望了我一眼,再無聲息,我不覺得你死了。可方才你那一躍,雖未墜下,我卻覺得,好似你身體裡某一部分,已經死了。”
辛越的淚水潺潺而下。
陸於淵貼上她額心:“這些日子,我做了很多錯事,我原本想,做錯事也沒有什麼,隻要有你就行了。但是,辛越,你從那一片,”
他指一指身後,“你從那片芭蕉葉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我隻想給你敷一敷,什麼局,什麼計,都不要了。”
“你告訴我,我是輸給你,沒有輸給顧衍,對不對?你隻不過是選了他……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哪怕那麼一刻,是喜歡我的?”
辛越幾乎泣不成聲,一口氣在胸腔口來回磨動,潮濕著悶疼。
陸於淵看著她,靜默半晌,忽然笑了一聲,極輕,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走到湖邊:“我把人放了,你隨我回去,你現在的身子沒人看著可不行。”
下屬麵麵相覷,目光往來間都是困惑和不敢相信。
“都到這地步了,放人?放了人你還想走出齊國?陸於淵你腦子壞了罷,外麵大軍壓陣,先宰一個,震住對麵才是!”
喻霜一腳踩著辛揚的胸口,一手正往他嘴裡塞破布,聞言在辛揚臉上拍了幾下,像聽笑話似的質問陸於淵。
話音方落,狂風驟起,靜湖不靜,蕩起一潮一潮白浪。
梅雍等人駛來的三條小舟在白浪中輕輕晃動。
一道利刃破空聲自遠處傳來。
劃破夜穹,帶著星墜之力,勢不可擋。
快到沒人反應過來是從何處而來。
砰一聲,陸於淵身前站著的一個大漢已轟然倒地,暗色的血泊無聲漫開。
刹那間,湖邊眾人又肅然四顧,目如鷹隼,望向湖麵、長廊,卻隻見得李千尋和梅商仍在廊頂纏鬥,仍是不知殺器從何而來。
沒有什麼比看不到蹤影的敵人更為可怖了。
陸於淵卻緩緩彎出笑,笑得釋然。
又是砰一聲,另一中年男子同樣不及反應,轟然倒地。
此時終於有人指著土坡之上的漆黑,驚恐道:“懸崖!”
辛越掙紮著下地,回首望去,渾蒙的夜色中,兩點赤紅色的暗光從濃稠的黑暗深處,迅速掠來。
赤晶鋼……顧衍……
眾人心剛提起,又見崖邊突地出現一道銀色,眾人凝神一看,竟是身著銀色盔甲的兵士,緊接著,一個又一個銀甲兵士從黑暗之處站起身來,猶如漫天星子傾倒,再結成一波一波銀潮,朝他們撲來。
“他娘的!竟然從崖底爬上來,這些人不要命了吧!”一花衣裳的男子跳腳罵道。
陸於淵看向遠處迅速靠近的人影:“真是難以啟齒,但我竟然頭一回因為見到顧衍,而感到開心。”
話音方落,陸於淵全身一麻,後心被輕點兩下,登時動彈不得。
驚變再起!
辛越大驚失色,抽起陸於淵腰間懸掛的彎刀揮向青靄,他旋身躲開,反手在她後心一點。
青靄的聲音幽幽響起:“公子,你狠不下心,我替你狠,辛姑娘,要恨就恨我吧。”
陸於淵平靜開口:“若還當我是主子,解開穴道。”
青靄卻恍若未聞,以辛越為盾,目光凝在隻餘十來丈的人影上,挾持著辛越往後倒走幾步,一腳踹在船頭,小舟遊出幾步,青靄挾著辛越飛跳而上。
一道利箭似是終於找到破綻,飛轉而來,險險擦過辛越手臂處的紗衣,撲的一聲,沒入青靄肩頭,巨大的力道把他帶得往後踉蹌三步,他趁勢翻身下船,雙手攀著船頭,把小舟往前猛力一推,送入那片迤邐的紫霧中。
轉瞬間,顧衍已經到了岸邊,橫踹飛掃,乾脆利落地撂倒眾人,一個縱躍跳上泊在湖邊的另一小舟,飛跑幾步,蓄力跳起。
找死啊!!!小舟上的辛越目眥欲裂,雙目通紅,巨大的悲愴盈在胸口,腦子轟鳴得厲害。
顧衍穩穩落在了辛越的小舟上,將她輕輕抱起。
這回,總算……來得及。
總算不會像四年前那樣,隻能看著你消失。
眼前是嗜人紫霧,他的心卻無比平靜。
陸於淵緩緩轉過身,竟然全無穴道被點的模樣,微微笑,揚聲道:“她死不了,解藥在她腰間口袋,你若死了,她真是我的了。”
兩道人影隱入紫霧,陸於淵搖頭淺笑,喃喃自語:“辛越,你會帶著我的部分氣息,你身體裡流著我曾流過的血,我們的相遇,不是偶然。太可惜了,我這樣愛你,可終究,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迤邐紫霧中,辛越渾身一鬆下來,就伸出手去環著他的腰。
手環緊的那一刻,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你要當爹爹了。”
“當娘親的人了,還敢學人跳崖。”
“……”
辛越悶聲:“你怎麼知道?”
顧衍一手搖槳,往回劃:“月事遲了五日,我就有此猜測,近日來,口味挑剔,畏熱,胃口時而好時而差,小脾氣甚多,這麼多變化,我若不知曉,還當你夫君?隻是未曾確定,怕你空歡喜,故而趁你睡著時,我已讓丘雲子把過你的脈,但你倒是如何知曉的?”
辛越忿忿道:“看來,丘雲子收了你我兩份封口費。”
“回去把他金匾額卸了。”
“好!”
小舟劃破紫霧,視野重新開闊時,辛越被眼前一排密密點點的火光、銀甲晃了一下眼。
她才發覺岸邊全是從懸崖攀上來的飛遠軍,梅雍等人都被扣了起來,被飛遠軍押解著,有序往長廊離去。
辛揚跟在屁股後頭一個一個地往他們嘴裡塞白布,小人得誌的模樣看得□□頭癢癢。
停泊靠岸,十七上前來扣住船頭。
銀甲火龍漸遠,湖邊恢複一片冷清。
辛揚頂著兩塊烏黑的眼圈撲上來:“幸好啊幸好,小爺還真以為何時練成了蓋世神功,竟能一小拳把你砸吐血,不過你那血包感覺不錯啊,哪兒買的,還有沒有,給我來個十包八包,我回頭在我家老頭子跟前好用。”
顧衍橫他一眼,小心將辛越放在地上,看著她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歎了一口氣:“怎麼嚇成這樣?不是告訴了你,發生什麼意外都不要怕,我一定會好好的。”
辛越搖頭,心裡生起遲來的後怕:“可我真是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你被打下懸崖那一刻,我就全部忘記了……我這樣是不是有些不爭氣?是不是壞你的事了?”
“沒有,除了你隨我躍下那一刻,我差點便按不住,旁的你都做得很好,很爭氣。”
張起思在旁翻了個白眼:“什麼叫差點,您壓根就沒按住,鷹爪套都沒戴,手指都是窟窿吧?來前怎麼說的?要徹底滅了陸相的心思,就要讓夫人自己解決,侯爺好容易借機死遁,攀在崖壁,聽了幾句話就一點氣都沉不住。”
辛越緊張地抓起他的手,十指果然血淋淋一片,掌心全是細小的碎石沙子:“快回去讓丘雲子給你挑一挑。”
顧衍柔聲道:“莫要聽他胡言。”
張起思趁機陰陽怪氣道:“喲喲,下官胡言啊?誰聽到那句做衣裳啊,結發夫妻啊,紮根啊,忍得青筋都往外爆。”
他喋喋不休,勢要把方才受的氣全吐出來:“還有什麼長夜漫漫啊,給你啊,聽了更是不管不顧往上攀,幾次都差點攪出動靜。夫人可得給下官做主,下官就勸了一句,侯爺就踹了下官一腳,就現在還疼著呢。”
辛越的臉騰紅一片:“你們都聽到了……”
顧衍冷哼一聲:“看在這一腳份上,人給你了,還不滾!”
張起思哈哈仰天大笑兩聲,縱身遠去。
顧衍將她細細檢查了一圈,打橫抱起往長廊走。
塵埃落定,偌大的靜湖上半麵流紫,半池鱗光,風中傳來細細的低喃。
“顧衍!你方才上船來時,就不怕嗎,那是死路啊……”
顧衍聲音微凝:“我隻怕來不及,隻怕還要眼睜睜看你死一遍。”
“哎呀,其實我也是的,你看我們性情中人都是如此對不對?所以回去你不許再將跳崖什麼的翻出來說了。”
顧衍輕笑:“為著在這堵我的話呢?”
“欸,你把誰給了張起思?”
顧衍:“喻霜。”
“喻霜是他女兒啊?”
顧衍噎了一噎:“不是……他倒想當喻霜她爹,喻霜不想,將他踹了。”
“哦……”
“顧衍!我想起來了!你何時來過靜湖?何時服過什麼毒藥?!”
顧衍頓了一下:“你方才說,我們性情中人,不必計較這麼多。其實,服下那顆藥之前,我以指頭將毒藥表麵刮下來了一層,回府交給丘雲子,沒發覺他近來很忙?忙著配解藥呢。”
“……誰跟你鬥,真叫不知死活啊。”
顧衍:“他要我痛你所痛,我不懼,可若是因此失了保護你的力量,得不償失,這是……你常說的什麼?”
“盲目的愛。”
顧衍頷首,翻過窗欞:“對,你……太招人了,拳頭不夠硬,護不住你。”
“顧衍……他呢?”
顧衍斂眸,發覺再從辛越口中聽到他,已不再惶惑,這是個好事,顧衍緩緩道:“他啊,渭都臨堯城已被攻破,他在曲橫江邊安排了一條快船,可……我想請他往七子苑裡做做客,有事要同他問個清楚。”
“為什麼他說我入靜湖沒事啊?”
顧衍良久才道:“那是他的秘密,他沒有告訴你,我也不能說。看出來了嗎?今夜他鋪了兩條路,一條,他帶你走,另一條,他放你走,他要試探我,能不能為你赴死。”
“為什麼呢?”
顧衍:“我想,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做兩手準備。”
“那你呢?”
顧衍又笑了一聲:“我?我不會順著他的路走。你是我的,我的妻子。”
第145章 、結尾
曲橫江邊,夜風撲眼,顆顆玉珠從天而降,在江中漾起一派細密參差的漣漪。
人生是由無數個小循環組成的巨大的循環,循環而成永恒。
抵達江寧時春色猶淺,山雨欲來,送走陸於淵時,夏意濃綠,黑雲猛雨。
顧衍撐著一把油紙傘,同辛越一道站在渡口,密集的雨點在水麵激起一層淺淺煙霧。
看著遠處船上一道藍衣身影,駛入雨夜中。
——有一個人,他的故事開始於塵煙繚亂的邊境荒山,結束於雨勢溟溟的江寧夏夜。
顧衍環著辛越往後走。
辛越:“據說你們下午在鐘神樓前打了一架,酣暢淋漓?”
顧衍:“酣暢淋漓。方才他問你什麼?”
辛越眨眨眼:“他問我,他穿藍色衣裳好不好看。”
顧衍:“嗯,回去吧。”
辛越:“好呀,乳糖真雪……”
顧衍頭疼道:“丘雲子說,一月隻能吃一回。”
辛越:“那每天一口行不行?”
顧衍十分懷疑:“多大一口?”
辛越伸出手掌,指指掌心:“這麼大一口。”
顧衍愈發頭疼,拉起她的手掌,點點小拇指指甲蓋:“隻能這麼大一口。”
辛越退而求其次,指指大拇指指甲蓋:“這麼大一口罷?”
顧衍拒絕:“不行。”
辛越揚聲:“哎呀,你跳崖嚇唬我,我受了驚嚇,必是要每日一口乳糖真雪壓驚的。”
顧衍:“是誰說我們性情中人,不提往事?”
辛越:“你不許提,我可以提呀。”
顧衍:“……好罷,還有什麼不許提?”
話題已經不知不覺轉向了性情中人之十提十不提,兩道低語漸漸隱入雨聲中。
——有兩個人,他們的故事開始於青蒼竹林,還未結束。
夏日很長,榴花炫然,柳高新蟬,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段雛形的永恒,眉染煙火相守一生。
——人生美好的是相遇,但難得的是重逢,更要珍惜的是相遇是你,重逢也是你-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啦,謝謝大家支持。
借用羅翔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人類最偉大的品質,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一種堅持,拒絕誘惑,始終如一地愛一個人。
辛越是個勇敢的姑娘,顧衍值得。
接下來更新番外。
下一篇開《小神女》,【清冷傲嬌小神女vs火熱腹黑直球城主】
專欄可見,求個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