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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青城山黛瑪 112527 字 10個月前

81. 八十一 送子觀音

過了正月十五, 民間倒仍舊有許多花樣講究,什麼走百靈、跑百病、舞旗花、逛廟會…宮裡就不一樣了,年味兒霎時淡下來, 一則是皇帝生性不愛湊這些熱鬨, 二則,到底還是人丁不夠興旺。

皇後穿了身灑線繡蹙金龍百子戲襖, 靛藍灰鼠皮裙, 兩手籠在手筒裡。鳳輦停在宣政殿丹陛跟前,她被小嬋小媛攙著落了地,慢慢地拾階而上。

皇帝正批閱永州府來的奏疏——去歲末那邊遭了寒災,田地房舍都毀了不少,賑災重建刻不容緩,除了除夕正旦兩日,皇帝其實一直沒擱下政務。

飛白引著她在暖閣稍候, 又讓人奉了熱湯上來。皇後瞧了瞧,是紅棗蓮子燉的雪蛤。

飛白笑著解釋說:“皇爺說過, 空著肚子飲茶易醉,禦膳房裡每早都備著羹湯,這一道您用正合宜。”

皇後笑笑, 也不說什麼。一時皇帝那邊傳話請她過去, 她忙起身, 撣了撣衣襟,往正殿走去。

進門沒等行禮, 皇帝便抬了抬手叫免:“今兒起身得早。”

不止說她, 更是指太後。皇後心道,昨夜在場的,隻怕沒有哪一個能睡安穩吧。

皇帝也夠煞費苦心了。從天和宮回來就到她那兒去了, 怕太後不給寶珠好臉,要她一大早就去天和宮問安,好歹護著寶珠穩穩當當地出宮才是。

她對他雖談不上愛,但瞧著他一改平日作派,婆婆媽媽地叮囑這些個,到底有點感慨。

拈酸是不夠格的,不如趁著自己在他眼裡還有用處,站好了隊,多攢幾分情麵兒。皇後道:“可不是。靖寧侯夫人走時,長街上羊角燈還燃著呢。我讓抬轎的千萬仔細腳下,彆崴著摔著了。”

皇帝點了點頭,猶不放心:“她進宮來又不能帶著婢女,不知道手爐子還暖不暖…”目光掃過皇後的麵龐:“你心裡怕要笑話朕吧?”

皇後一凜,隨即正色道:“是難得見您這樣對誰牽腸掛肚,不過妾隻覺得您越加可親,不再像往日那般可望不可及罷了。”

這話當然有阿諛奉承之意,但也並不違心。皇後此外隻是慶幸:幸虧寶珠沒當成宮妃。皇帝再怎麼寵,明裡也不能強奪臣子之妻。

至於暗裡的法子有是有,到底太後壓著,施展起來終歸不容易。

她呢,理應對皇帝唯命是從,姿態得擺足了,將來皇權與孝道誰能占上風,她都不吃虧。

餘光瞥見自己襖兒上的百子圖案,方才勾起一絲悵然來,這輩子,是不作兒女繞膝的指望了。

寶珠回了傅家,才下馬車,細雪又涼絲絲地落了起來。齊姑姑和杏兒早就在門口候著,趕緊撐起傘來接她。

“老夫人帶著崔姨娘和雲姨娘到善世禪院上香去了。”杏兒將新的手爐交給她,一麵說道:“還說要替夫人請一尊送子娘娘回來呢。”

老人家盼著多幾個孫子孫女,原是無可厚非的;再者畢竟是菩薩,褻瀆不得,這一番好意倒不容易推脫了。

齊姑姑見寶珠略顯倦容,這時候不該提些有的沒的惹她煩心,便岔開話頭:“昨兒宮裡必定有好一場熱鬨,夫人怕是累著了。屋裡被衾已經熏好了,這會兒躺下補補覺吧。”

寶珠失笑:熱鬨倒確實熱鬨,隻不過不是叫人歡喜的那一種了。

太後仍然一力反對——也是意料之中。

好歹是過了明路罷了。她如今哪還奢求旁的?

回到房裡,卸了珠冠翟衣、拆了發髻梳通頭發,摘了額間花鈿,洗去臉上脂粉,這才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從淑慎溫恭的斑斕釉色裡脫身出來,變得渺小蒼白而真切可親。

寶珠置身於暖馥的百蝶穿花被褥裡,有股爛醉東風的陶然。至於醒來後如何,她來不及想,已經跌進了黑沉的夢裡。

後來依稀聽見說話聲,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寶珠支起身來,因問道:“秋月回來了?”

秋月忙答應著,撩了床帳進來瞧她,笑說:“夫人歇好了?”

她臘月二十九被家裡人接去了,今兒早上才回,帶了一壇玫瑰鹵子、一壇酸齏,還有一甕糟鵝掌、一甕糟鰣魚。

寶珠打趣道:“瞧這架勢,當真是回了一趟娘家呢!”

一語雙關,秋月聽懂了,隻略紅了臉佯作沒懂:“除了鰣魚是從外頭買的,彆的玫瑰菜蔬都是家裡種的,鵝也是自己養的,我娘料理得乾乾淨淨,夫人彆嫌寒酸。”

寶珠抿嘴笑:“自家做的東西最有滋味呢,兩樣糟菜佐酒更妙,隻是咱們仨都沒甚酒量,到底要留著一點兒美中不足了。”

秋月便道:“交給小廚房拿銀針試過了,倒可以鬥膽請皇爺嘗嘗。”

“彆人的饋禮,哪有還拿銀針試的道理?”寶珠搖頭:“越性彆給他吃。”

一麵說著,一麵起身來重新梳妝。因為不打算再出門,便挽了個一窩絲,戴著杭州攢,插了兩支黃玉迎春小簪。

曳曳走到窗台前,紫檀架上放著一架銅鍍金鏤空亭台人物的千裡鏡,乃是梵煙所贈。寶珠見了,說:“年裡頭親戚們來往怠慢不得,想來梵煙姐姐那邊更不得空。等過了這程,再邀她出門踏青吧。”

杏兒應道:“我陪著夫人同去,齊姑姑也勢必要跟著,再留下一個人看屋子吧。”

秋月搡了她一下,三人正嬉鬨著,費婆子從院兒裡過來傳話,老夫人她們回來了。

老夫人身為長輩,一向是不到東跨院裡來的,今日特意知會一聲,寶珠哪能聽不懂?聞聲忙理了理儀容,就要到正院去迎接。

果然見老夫人請了一尊送子觀音回來,紅綢布蓋著,兩個婢女搭手捧著,顫巍巍地進門來。

寶珠上前給老夫人請安,問了些路上勞不勞累、禪院裡的見聞雲雲。老夫人自覺辦妥了一樁要緊事,心情大好,談性就高,把請觀音娘娘回來的種種講究都叮囑給寶珠,要她每日裡誠心供奉。

寶珠實則極不願消受這份恩情,答得勉強。一路奉老夫人回房歇著了,回東跨院路上,她蹙眉停下腳步,目光落在齊姑姑接過來的檀木盒子上。

齊姑姑看出了她的不情願,卻並不能理解。母以子貴,這送子娘娘若是當真靈驗,保佑她生個皇子,或者是公主,憑皇爺待她的恩寵,封個貴妃迎回宮去又有何難?那時候真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誰敢為難她不成?

皇後不是不容人的性子,便是太後娘娘有些微詞,等見了寶貝大孫子的麵兒,還不愛得跟鳳凰似的?

至於太後當年不願促成這兩人的緣故,齊姑姑倒比寶珠清楚,然而千言萬語,也抵不過一個皇嗣的份量——這會兒抓緊著些,還能是第一子呢!

她和那八個宮女被撥來伺候寶珠,頭一樁當然是給寶珠撐腰,不可叫傅家人欺負了她;此外齊姑姑自個兒還給自個兒尋了一樣重擔,務必為寶珠精心調理身子,近則讓她每月那幾日不遭罪,往長遠看,也好早些養下骨血來。

寶珠同她是說不上道理的,也就不白費口舌。想了想,吩咐把佛龕設在二樓的梢間裡,那地方清淨,平日裡尋常用不上,專派個人每常灑掃敬香,若要參拜時再上去就是。

如此過了兩三日,卻忽然聽說玉桃動了胎氣。

寶珠不由得替她擔心——若是初初有孕的時候,偶然有些下紅,或許還有胎沒坐穩的緣故,儘量將養著彆勞動了,說不定就沒有大礙。可她如今已經七個月了,再這麼著可不是好兆頭。

玉桃房裡伺候的人都是老夫人親自指派的,按說不會不竭心儘力。寶珠自個兒不想插手太多,平日裡無非是白吩咐一句,有了滋補的食材藥材,合玉桃體質的,便給玉桃送一份去,從頭到尾連一個手指頭也不沾。

這時候聽到這消息,寶珠忖了忖,讓齊姑姑過去替自己問候一聲。府裡常來的也有兩位禦醫,隻是她沒打過交道,不知道是擅長哪一科的,這個須得請老夫人示下,此外要什麼東西,玉桃隻管開口就是。

玉桃原就對她頗多忌憚,怕她綿裡藏針,往常送來的東西都要疑神疑鬼許久,此時更哪肯承情?近來傅橫舟又多在雲梔處流連,她連個可倚仗的人都沒有,真出了事怎麼好?

當著齊姑姑的麵兒,便隻說:“多謝夫人恩典。不過我應當是前兩日飲食上沒注意,這會兒已經好了,不必興師動眾地請禦醫。”

齊姑姑知道她那股“心較比乾多一竅”的秉性,便不再勉強,又口頭上關切了一通,告退出來,回來後另叫東跨院一個可用的小婢女,暗中留意些玉桃房裡。

在寶珠跟前自然不說什麼。但寶珠因見那邊沒了下文,心裡亦有些觸動:自己身份微妙,不願深管傅家的事,可這麼些人,尋常起居靠著齊姑姑總領還罷了,真遇著事,還是得有能作主的。

玉壺資曆老,雲梔正得寵,且讓她們倆商議著來,互相有個製衡,將來等玉桃的孩子生下來,又再看吧!

82. 八十二 棗餡奶糕

算來玉桃臨盆的日子應在四月中, 偏巧上巳節這天皇帝來,問寶珠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出門一兩個月。

寶珠剛與梵煙等人遊春歸來,懶懶坐在妝台前, 抬手摘著鬢邊簪的杏花, 一麵帶著點兒無奈地對他笑:“去得這樣久,府裡怎麼說?”

皇帝其實也有些遲疑, 不為彆的, 隻因這次出門原算是公事,去的又是涼州衛,風急沙大,遠不像江南那般宜人。

不過寶珠考慮的這一點,皇帝卻覺得不是什麼大事:“隻說回宮陪伴母後就是了。”輕笑一聲:“之前母後要帶著你去懸空寺,又何曾顧及到這些?”

寶珠搖搖頭,起身走到他麵前, 溫聲道:“不是為彆的。是府裡有一位姨娘懷著身孕,再有一個把月就該生了, 這裉節兒下胎相不大穩當,往後要是有什麼波折,我好歹擔著個主母的虛名兒, 屆時不見了人影, 又叫誰來作這個主呢?”

她總是想著彆人。皇帝拉過她的手, 十指交握著,垂眸去看她的指尖:她不愛染蔻丹, 也不留指甲, 清透圓潤的甲蓋兒透著天然的粉,齊齊整整的十個月牙兒,看來身子骨還康健, 齊姑姑她們伺候得不錯。

他半玩笑地道:“你擔心彆個,怎麼不擔心我?這一路上風餐露宿的,也沒個貼心的人照應。”到底是舍不得和她分開太久。

寶珠不禁替大篆小篆他們抱屈一回,說:“您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往年沒禦極時,上外頭辦差的次數也不少呢,蘇秉筆梁總管他們伺候得難道不精心?”

話是這麼說,但一時又想起來,皇帝後腰上至今還有道一摣多長的傷疤,便是當年征討青禾時留下的。

哪能不牽掛?可舍不得歸舍不得,人要懂分寸。涼州一行是為公乾,不是真的遊山玩水,隨駕的都是大老爺們兒,連皇帝自己都不準備設法駕,圖個輕裝簡陣,她一個女眷跟上,給彆人拖後腿不說,自個兒也未必吃得消。若是正經後妃,大臣們還能捏著鼻子忍了,她是什麼牌麵上的人?

她能想到的,皇帝又豈會想不到?這回隨駕的不多,都是近臣,有才乾是頭一要義,有眼見更必不可少。她著實無須顧忌這個。

便接著循循善誘:“天梯山石窟聽過嗎?”

寶珠點頭說聽過:“北涼那時候修的,一千多年了,算是石窟裡的鼻祖嘛。”睇了皇帝一眼:“您這回要順道去瞧瞧?”

這模樣分明還是想去的。皇帝故意漫不經心道:“到時候且看吧。一路上隨行那幾個都是榆木腦袋,跟他們同遊,也沒什麼情致。”

言下之意,若到了涼州再遇著相投的人,便可以相攜前往了?

寶珠微抿著嘴,拉了拉他的袖口:“我原想陪著您去呢,要不,您替我想個轍子吧?”

這就對了麼。平日有個什麼困擾,不能和他說說?從前母後每常誇寶珠懂事明理,可“懂事”兩個字同樣也是種桎梏,頂著這麼一句褒獎,連偶然撒撒嬌都成了罪過。

皇帝眉目朗然,再高興也不露聲色:“旁人生孩子,你便是守在床頭又幫得上什麼?不如把禦醫接到府上住一陣,跟宮裡一樣,隔兩三日號一回脈,等到了時候,他知醫理,穩婆有經驗,裡應外合,縱有波折也不至於沒頭蒼蠅似的。”

傅橫舟畢竟是侯爺,正頭娘子生產,請位禦醫來坐鎮也不算過,但一個姨娘哪來這麼大臉麵?仍舊是皇帝額外的恩典。

寶珠忙謝了恩,皇帝隻擰了擰她的臉,諄諄道:“初十一早就出發,你要是當日才進宮,五更就得起,不如初九就來,在兩儀殿住一晚,咱們一道動身。”

左右隨扈已經應下了,還怕這點逾矩嗎?一道從宮裡走,反而沒那麼令人側目。

寶珠便很爽快地點頭:“我都聽您的。”

皇帝不禁失笑:她幾時都聽他的了?不過肯嘴甜哄他一回,倒也不壞。

這就敲定了,頭一回出遠門,寶珠遲半刻才激動起來,到了該安置的時候,猶念念不忘的,問皇帝:“路上要帶些什麼?詩裡都說''春風不度玉門關'',厚重衣裳得多備兩件;還有銚子,喝涼水可不行;藥材呢…”

皇帝被她念叨得忍俊不禁:“這些東西,隨行伺候的人都想得到,二來涼州如今也不再是詩裡麵描繪的荒涼之地,不必擔心短缺了什麼。”倒也不願掃了她的興,琢磨片刻,又道:“不過氣候確實乾燥了些,你的那些麵脂什麼的可以帶上,彆被風吹傷了臉。”

總算把她哄得肯安心睡覺了,真跟孩子似的。皇帝撫著寶珠光致致的肩膀,一麵暢想,將來生個女孩兒,若能夠像她,倒是很好。

銅胎鎏金的花瓣式燭台上,暖紅的光次第微弱下去,接連爆了兩三個燈花。春夜闌珊,萬物新發的動靜格外清晰,寶珠睡得不沉,依稀聽見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低語聲。

半夢半醒之間,她翻了個身,欲離緊挨著的一片熱烘烘遠些,卻被立即攏了回去:“還折騰呢…”

寶珠這才睜開了眼,留神細聽,外麵果然有人壓著嗓音說話,她坐起身來,問了句:“誰在外頭?”

皇帝來這裡時並不大張旗鼓,值夜的是兩個內侍、兩個宮女,內侍在院中,宮女在屋中外間。聽見她問,一名宮女忙趨步上前來,隔著珠簾答道:“回夫人,是陶姨娘跟前的小鬟兒,說是姨娘突然下紅不止,像要提前發作了,想央咱們請位禦醫來。”

寶珠聽她聲口便知,有聖駕在,除非是走水了燒到這邊來,否則憑他什麼都不算大事兒,伺候的人是決計不願為此驚動裡麵的。

虧得自己聽見了——臨產時下紅不止,確乎凶險得很,隻是眼下宵禁未解,事先請過的禦醫不知肯不肯來…

“讓小篆傳朕的口諭,去把王春平找來。”皇帝欠身拉住寶珠,讓她彆涼著,“他是專攻婦人科的,住得也近。”

宮人連忙應了,隔著幾重帳子肅了肅,方才退出去找梁總管。

寶珠回過神來,笑道:“那我先代陶姨娘向您謝恩了。”又說:“您快歇著吧,下回還是我睡外頭,彆又吵著您。”

“你還想瞞著我做什麼不成?”皇帝玩笑道,摟了她在懷裡:“睡吧。”

寶珠其實有些放心不下,斟酌片刻,勉強躺下來,陪皇帝又眯瞪了一時,也就到了該起身的時辰。

才五更的光景,本沒胃口可言,不過春日裡消耗快,多少該墊墊肚子才有勁頭處理朝政。小廚房敬了一品三鮮丸子、一品肥雞豆腐、一品燕窩火熏鴨絲、一品鹿筋炮肉;棗餡奶糕同竹節小饅頭攢了一盒,另有蘇油茄子和新收的處片佐粥。

寶珠挽起袖口,替皇帝舀粥布菜,皇帝要她跟著一道吃,她搖搖頭:“太早了,吃不下。您把茄子和這奶糕給我留些便是。”

小篆正要踏進來回話,聽見這一句不禁暗自偷笑:彆人得了禦賜的菜是多有臉麵的事,這位倒好,徑直從龍口奪起食了。

皇帝見他進來,因問:“怎麼?”

小篆忙哈腰道:“回皇爺,王禦醫方才報信兒過來,那邊已經化險為夷,剛剛生下個小子。”

皇帝點點頭,沒說什麼。用過了飯,又漱口淨手,一麵對寶珠道:“這下你不必牽腸掛肚了吧?”

寶珠隻是笑,送他出了門,原想再回床上歪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困意都散光了,便找來齊姑姑,問:“陶姨娘這會兒可還好?老夫人知道了不曾?”

齊姑姑說:“早有人趕著給老夫人報喜去了。”府裡添丁是大好事兒,又是頭一個男孩,老夫人那裡自然有重賞。

“姨娘屋中還沒動靜呢,想來應當沒有大礙。奴婢替您去問候一聲?”

寶珠點頭:“找好的傅母乳母可以派過去伺候了。還有禦醫那裡,雖是奉了口諭的,老大人畢竟是漏夜趕來,實在勞動得很,理應多多地感謝——彆的之前沒想到的地方,就請姑姑幫我周全周全吧。”

本打算自己親自去瞧瞧的,想一想畢竟不便,傅橫舟眼下應該正守著,犯不著去打擾彆個真正的一家子。

最要緊的一點,前幾日老夫人還當著玉桃的麵兒說,孩子生下來就抱到寶珠房裡養呢,她可不想惹得剛生產的人再杯弓蛇影。

齊姑姑答應著,依言走了一趟,少時回來道:“門上已經好生送王大人回去了,請夫人放心,不曾短了禮數。此外王大人還交代說,姨娘胞衣娩出得艱難,失了不少血,月子裡務必要精細調理,開了補氣養血的方子,交給侯爺並雲姨娘收著,每日煎上一劑。”

寶珠略略放心了些:既是他兩人都在場,自然不會出什麼紕漏。

皇帝這頭才出了門,便吩咐小篆:“過後讓齊氏掃聽掃聽,是誰出主意派那小鬟來找夫人的。”

83. 八十三 橘釀葛根粉

到了洗三這日, 寶珠方才見著孩子。玉桃孕中茶飯不思,又是早產,孩子算不得健壯, 好在肉皮兒白嫩, 大紅的繈褓襯著,看上去也頗為討喜。

收生姥姥正忙著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 傅橫舟立在地心裡東張西望, 倒是雲梔把孩子抱在懷裡,“噢噢”地逗弄個不住,說:“這孩子像侯爺,眉清目秀的,長大了不知又要招多少姑娘呢!”

老夫人坐在玫瑰圈椅裡,聞言輕咳了聲,嫌她不莊重, 又瞥了寶珠一眼,怪她拿不出主母的架子。

寶珠隻作不覺, 走到洗三用的掐絲琺琅魚躍龍門銅盆前,檢查著挑臍簪子、胰子毛巾等物是否齊全。又聽見雲梔對玉桃道:“好姐姐,你隻管安坐, 孩子交給我抱就是, 月子裡可勞累不得, 不然將來逢上陰天膀子要疼呢!”

因向玉桃麵上望了一眼,見她確實是傷了元氣的模樣, 身段比從前更顯羸弱, 濃妝施在臉上也虛浮得很。寶珠便對跟在身邊的杏兒使了個眼色,讓她拿一塊軟墊給玉桃塞在圈椅裡,儘量讓她坐得舒服些。

收生姥姥拜過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過來, 雲梔這才把孩子交給她,輕輕放進銅盆裡,又抿嘴笑著,提醒傅橫舟去添第一瓢水。

傅橫舟仍有些雲裡霧裡的不真切感,被雲梔推著指一下挪一下,幸虧收生姥姥見多識廣,照樣滿嘴吉祥話說得熱鬨響亮,竟也敷衍過去了。

老夫人不禁嘖了一聲,又反應過來,不可當著媳婦子的麵兒拆兒子的台,便向寶珠挑剔道:“這孩子是柔弱了些,交給了你,你必得悉心照顧才是。”

寶珠沒去看玉桃的神色,含笑說:“我原也和母親想得一樣呢,隻是過幾日要進宮去侍奉太後娘娘,恐怕要待上一陣子,屆時隻有傅母奶娘在,到底不穩妥,還是要有姨娘看著才好。”

老夫人心裡不樂意了,不敢說娘娘的不是,便歸咎於寶珠一個人,仗著宮裡麵的主子充大,連她這個婆母的話都不當回事兒。

怨言咽下去了,臉上卻不是顏色,索性不再拿正眼兒瞧寶珠,隻衝著雲梔道:“洗好了就抱過來,我這兒備好的長命鎖還沒給他戴呢。”

寶珠不過一笑,退到旁邊去,見玉桃緊攥著圈椅扶手的五指鬆開了些,一時難免感慨萬千。再抬眼時不意傅橫舟正望著自己,目光相撞的一霎,他立即偏過了臉。

這又是鬨什麼官司?寶珠懶得理會,給孩子添了盆,便先行離去了。

回來路上,因說起去涼州的話,寶珠道:“這麼一大攤子事兒,不能全丟給齊姑姑一個人,你們倆當中要留下一個,好幫襯一二。”

秋月便說:“那我留下來吧。要出門那麼久,我怕會水土不服。”

杏兒奇了:“上回說讓你看屋子的話,你還當真啦?昨兒我才跟夫人外頭去了一回,總不能再占你便宜吧!”

寶珠心中猜得幾分,故意道:“既如此,你們兩個都留下吧。”

“那不成。”杏兒不再推辭了:“一路上多無聊啊,皇爺總不能時時刻刻跟你在一塊兒,還不得是咱們倆解悶兒?”

這便說好了。臨走前該料理的都要料理妥,午後杏兒打點好包袱,寶珠對她道:“你去瞧瞧侯爺得不得空,請他來這邊品一杯新茶。”

杏兒答應著去了。秋月因問:“就在花園子裡坐坐嗎?六堡茶和明前龍井都有,沏哪一樣來?”

明前是今年新貢的,皇帝給她送了些專來待客,寶珠自己的脾胃卻並不適合飲這個,另與她一瓶貯了七年的六堡茶。

寶珠隻拉住秋月:“不忙,這些交給彆人做去,咱們說說話。”

秋月領會過來,沒等開口,臉先紅了。

還有什麼不明白?隻有杏兒那個傻妮子看不出。寶珠不禁含笑,問:“你之前家去,見著親戚們了沒有?”

正月過後,秋月得了寶珠的準允,每月都能上家裡住兩日,十八''九歲鮮花兒似的姑娘,哪裡少得了說媒的惦記。

秋月輕輕點了下頭,有些赧然:“二月裡我叔祖做壽,借了我家的院子唱大戲,有一出新排的,寫唱本的大家極看重,特意跟了來觀摩…”

寶珠的心提起來:“是伶人?”伶人屬賤籍,且跟著班子四處遊蕩,怎好托付終身?

所幸秋月搖頭:“他是呂氏的幼子,家中也不用他光耀門楣,補了生員後便一心撰寫曲律。”

原來是呂家子。寶珠還待再問,杏兒回來了,說:“侯爺正在花園裡等候夫人呢。”

這一頭隻好先放下。寶珠起身,帶著她倆一道過去。

花園裡種了兩棵西府海棠,這時節開得盛大,日光底下看著煞是明媚嬌豔。

海棠無香,唯有西府這一種是個例外。

寶珠嘴角噙笑,走到園中八角亭前,傅橫舟正坐在亭內石桌前,兩手撐在膝上,不知發什麼怔,倒像不曾瞧見 她似的。

寶珠喚了聲“侯爺”,在他對過的石凳上坐了,婢女斟了兩盞明前龍井,又呈上四樣時令點心。

“今日老夫人的話,侯爺都聽見了,不知侯爺以為如何?”寶珠開門見山地問他。

傅橫舟這才回過神,手指握著茶杯,低著頭沒看她:“母親說得不無道理,孩子養在夫人跟前,母親與我都可放心,於他自己亦好。”

寶珠訝然:“那玉桃呢?”

玉桃當然不情願,甚至因為寶珠的婉轉回絕,難得地對她生出感激來。

他也不是不能體諒玉桃的心。隻是,玉桃臨盆那時,眼看著情勢凶險,雲梔忙不迭地讓人去請夫人做主,傅橫舟方才意識到,在旁人眼裡,寶珠確實是侯府的當家主母。

一派花團錦簇底下,實情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更與何人說?孩子養在東跨院,終究不方便吧。

他抬眼,目光從寶珠麵龐上隻掠過一刹那,竭力一笑,道:“便依夫人的意思吧。夫人不日進宮,也請善加珍攝。”

他的那一絲感傷寶珠全然沒領會到。既然兩樁事都有了結果,初九當日,寶珠便帶著杏兒進了宮。

這一回是小篆引著一架軟輿在宮門內等候。梁總管辦事曆來周到,知道寶珠還要帶著一人作伴,備的是一架八人抬,寶珠與杏兒一道坐進去依舊寬裕。

“夫人來時還沒進早膳吧?”小篆一手捧著拂塵,一手扶轎,腳下生風,嘴裡也不閒著,隔了簾子殷勤道:“兩儀殿裡膳桌子已經擺起來了。早前皇爺起身時禦膳房獻了一盅杏仁茶,這季節潤肺正合宜,他老人家嫌糊嘴,不耐煩喝,撂下就往朝上去了,待見完了臣工返來,夫人可要勸皇爺多進些。”

侍膳的人不勸膳,這是宮裡頭的規矩。小篆無非打量著這一位能和皇爺處得跟尋常小夫妻似的,關起門來私底下說什麼,就不要緊了。

一時到了兩儀殿,寶珠下了軟輿,往宣政殿那邊眺了一眼,召對還沒散,朝這邊開的幾扇門都緊閉著,看不見裡麵的光景。

寶珠便與杏兒攜著,進兩儀殿次間裡坐下等候。

明間裡宮人們擺好了膳桌,待得皇帝回來,忙依著次序見禮,又去請寶珠前來。

寶珠趕緊領著杏兒走上前蹲福,抬起頭時,正撞進皇帝滿目的笑意裡。

一起用過早飯,皇帝尚有許多機務處理。這回出涼州,平常的朝政內由司禮監、外由三公九卿協理,若逢有緊要的,再八百裡加急送達禦覽,為穩妥起見,臨行前一日,皇帝自然不能疏漏下半分。

寶珠便靜靜地坐在一旁,悠閒地做著針線,默然相伴,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小篆哈著腰,帶著小內侍進來四處點上燈,又悄悄衝杏兒一招手,一道退下去了。

皇帝這才擲了筆,起身踱了幾步,走到寶珠這邊來。

寶珠見屋中無人伺候,知道又是小篆弄鬼,倒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走到盥洗架前,動手倒了些熱水在銅盆裡,笑向皇帝道:“我伺候您洗手吧。”

皇帝沒要她忙活,自己三兩下洗了拿巾子擦乾淨,便抬手替她捏著肩頸,問:“脖子酸不酸?”

寶珠輕輕搖頭,說“還好”。又問:“晚間進些什麼?早上有一道橘釀葛根粉調得倒很好,軟糯又不糊嘴。”

皇帝笑:“坐了大半日沒留神,你既餓了,怎麼不說?”連忙讓人去吩咐禦膳房,讓還像早上那樣做來。

寶珠說:“我也是一直坐著不覺得麼,這會兒也不餓,不過想著進些好克化的東西,免得夜裡睡不著再麻煩。”

皇帝拉著她坐下來,兩人一邊說話一邊等著開飯,這種體驗不得不說十分新鮮,不是盼著哪一樣吃食,而是盼著日落月升,得以周而複始地朝夕相對。

半夜下了一陣雨,京城裡的春雨可謂加倍地難得,兩個人都還沒睡,伴著“沙沙”地雨聲,商量著明兒一早出了宮的行程。

他們先走水路,從大運河到東阿一帶,逆黃河而上到渭河,再改換陸路自關中直達河西走廊。皇帝特意寬寶珠的心:“工部侍郎是個旱鴨子,頭一回坐船怕是夠嗆,我總要體恤臣下,路上不必急趕慢趕,很有機會看看沿途風光人情。”

寶珠不怕這些兜兜轉轉的折騰,隻覺期盼已久,連留宿宮中這樣重蹈覆轍似的一夜,亦不顯得慄然。

84. 八十四 龍血竭

沙船從通惠河南下, “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的味道就日益分明起來了,寶珠與杏兒兩人住一間船艙, 一路看什麼都驚奇, 隔著錦簾對著外頭指來點去地議論也不怕被人笑話。

沙船是一種方頭方尾、平底寬闊的大船,因為吃水較淺, 不如福船那樣受潮向風浪影響大, 更適合在內河淺灘航行,唯一稍嫌不足之處,便是速度比福船略為慢了些許。

但這恰恰是那位工部曾侍郎最感恩戴德的地方。頭一日登船,因曾侍郎嘔吐劇烈、頭暈腿軟,皇帝特許了他歇息兩日,不必隨侍禦前。曾侍郎感念不已,又趕忙用了幾貼下屬搜羅來的民間偏方, 漸漸勉強適應過來,得以重回每日的召對。

是了, 禦駕在外,依舊有為數不少的政事要議。不過比宮中又確實清閒得多,再者寶珠住得又離他前所未有地近, 僅有一道艙門之隔, 皇帝心裡可謂無一不足, 日日機務處理完後,必定來到後艙與她作伴。

杏兒呢, 至此哪還覺不出自己的多餘來?便常常走到甲板上來看風景, 和小篆等人搭幾句閒話,逢著船隊停泊在碼頭,他們下船去置辦補給, 那些個兵丁們還千方百計地托相熟的內侍,捎些鮮果蜜餞之類的,“給杏兒姑娘”,又連連叮囑,不叫說是他們買的,免得唐突了姑娘。

偏生小篆是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這日眼巴巴兒地守著杏兒吃了三四顆大櫻桃,方才笑眯眯地說:“這其實不是咱們份例裡頭的東西,是前頭船上的顧參將今早路過碼頭,見那煙台櫻桃好,專門買來給姑娘嘗鮮兒的。”

杏兒當即呆住了,隨即將手裡的果核一把砸在小篆臉上,抹著眼睛便往後艙跑。

寶珠正和皇帝下棋,見杏兒滿臉是淚地衝進門,不管不顧地往自己這邊奔過來,有點詫異地站起身,張開手臂把她接住了,一麵替人撫著背,一麵騰出另一隻手來,取了手帕給她擦眼淚,柔聲問道:“怎麼了這是?不用急,坐下來慢慢地說。”

又笑向擰著眉的皇帝道:“我替我這小妹妹向陛下賠個罪,她曆來是知禮節的,今兒必然有什麼緣故,否則絕不會成心衝撞了您。”

皇帝知道她倆要好,也隻得擺擺手,表示無妨。

杏兒之前那一瞬是氣昏了頭,這下立刻意識到了輕重——若不是寶珠在場,衝撞聖躬的罪名,夠她被護駕的羽衛砍個十回八回了。

可心裡那份委屈是真咽不下,強忍著哭泣,向寶珠道:“小篆他、小篆他夥著外人羞辱我…”

這句無意的“外人”極大地取悅了皇帝。所指是誰他雖還不清楚,但言下之意,因為服侍的兩人是一家子,她和小篆自然也該算一家的。

看來這人平日裡不大機靈,大是大非上尚還拎得清。皇帝決定不妨替她主持一回公道,隨口吩咐道:“把那狗東西叫進來。”

門前侍立的正好是小篆的徒弟,早聽出這裡頭不好來,這一聲令下,腳底抹油地溜出去跟師父報信兒了。

小篆就立在甲板上沒動,聽說皇帝傳召,拿袖子擦了擦臉,便低眉順眼地躬身趨步趕過去。

進了艙中先跪下來磕頭,皇帝沒開口,抬了抬下巴示意杏兒先說。

杏兒挨著寶珠坐,臉朝著裡麵不肯看他,隻說:“我再嘴饞,也不至於臉皮厚到吃外頭男人的東西,如今不明不白的,叫人怎麼說我!我跟你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這樣壞我名聲?”再說一回,委屈也跟著再深一回,她捂住臉,又靠在寶珠肩頭啜泣起來。

皇帝聽明白了,腳尖踢了小篆一下:“誰拿些吃食來獻殷勤,還托了你當說客?”

買通禦前的人,即便真是與皇帝無關的私事,也不是無傷大雅那麼簡單。

換作平時,聽見皇帝這麼一句,小篆必定已經指天誓日痛哭流涕起來,叫他剖心挖肺把自己一片不摻假的忠心掏出來上呈禦覽都不帶打頓兒的,可此時此刻,他居然轉了性子,磕頭道:“是幾位大人敬重姑娘品格,又知道船上飄蕩幾十日,姑娘家未必吃得消,才買了兩樣鮮果來。為了不冒犯姑娘,對奴才千叮嚀萬囑咐,不叫說是他們買的——隻怪奴才自個兒,嘴上一向沒把門兒,張口就給說了。”

歸根結底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皇帝看了寶珠一眼,說:“未嫁的姑娘,這麼稀裡糊塗著畢竟不是個道理。誰做這不知分寸的事兒,你就跟誰說去,朕三令五申過,宮裡宮外,不許私相傳遞,如今出門在外,就忘了規矩不成?”

這話嚴厲歸嚴厲,卻有它的周到:被皇帝撞見了斥責一番,既能叫那些兵丁收斂起來,彆不知自己的本分,又不必挑破實情,小篆落埋怨,男女兩邊也不好看。

小篆利落地應個“是”,知道主子還是顧念著自己,又深深頓首片刻,卻行退了出去。

起了風,船隻穩穩地向前方行駛著,甲板上偶或有兩三名小內侍匆匆走過,見著他,都上趕著問好搭話。

小篆在無人的間隙,朝自己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後神色如常地負起手,邁著闊步向前頭一艘船走去。

那頭他把皇帝的口諭向顧參將傳到了,這頭寶珠也將杏兒安慰好了,到底還是心思淺,哭一場累著了,便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

寶珠替她掖了被角,又往自己身上一瞥,一邊衣袖都被她的眼淚沾濕了,不由啼笑皆非,便換了身衣裳,往皇帝那邊去。

皇帝已經將被打斷的殘局重新擺好了,寶珠坐下來拈起棋子,往棋盤上掃了一眼,又將棋子擱了回去,指著角落一枚黑子笑道:“您記錯了吧,才剛我可沒有落在這裡一著。”

皇帝被揭穿了,很是大度地承認下來:“沒關係,我可以再讓你兩子。”

寶珠忖了忖,婉拒了他的慷慨:“再讓兩子,我一樣會輸。”

皇帝終於忍俊不禁:“可你苦思冥想的樣子可愛極了,我想多看一陣…”

寶珠這下徹底不依了,把棋盒一推就要走開:“您捉弄我!”

皇帝哪肯放她,忙拉住人摟在懷裡,什麼好話都說出來哄她,寶珠鬨了個臉紅,忽又有所觸動,低語道:“梁總管一向心思縝密,今兒這樣行事,倒不像他的作風。”

皇帝捋著她耳後的碎發,動作未停:“有些事,不說穿比說穿好。”

大概是吧。寶珠睇了他一眼,自己取下了兩隻耳墜。

船隊到了東阿,便棄舟登岸,一行人都到行驛裡住下休整。

皇帝在外不願大張旗鼓,並未亮明身份,一則避免勞民傷財,二則在穩妥之餘也可自在一些。不過,京裡來的大官,這一名頭也夠此地小小驛丞鞍前馬後地忙活好一陣了。

幸虧這些大人們都隨和,其中地位最尊貴的那位年輕大員和家眷住一間,另兩位大人合住一間,餘下的軍士們要求不高,床鋪務必乾淨而已,連做飯的炊具食材他們都是自己帶著的。

寶珠在船上待得慣了,甫一踏在實地上,反倒有些腿軟,打著飄似的。皇帝伸過手來要攙她,當著一眾臣下的麵兒,寶珠不想他跌了威嚴,便推辭不肯,單叫杏兒扶著自己,兩個人互相支撐著往裡走。

一時安排好了房間,臣子們告退散去,寶珠方才鬆了口氣,不料下一瞬竟絆在門檻上,崴了下去。

完了。寶珠心裡惋歎一聲,知曉這回天梯山石窟是看不成了,她和皇帝多半就要在這行驛裡分道揚鑣。

皇帝飛快地回身,雙手架住她,使她的後腦勺免於撞上門框,然而腳上的刺骨劇痛已然令寶珠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爭相滾落下來。

皇帝將她抱起來,小心安置到床上,低頭一瞧,就在召禦醫前來的這片刻空當裡,扭傷的左腳便赫然腫脹起來。

小篆無須皇帝吩咐,便派人尋冰去了,可如今時令未到,依這行驛的條件,怕也要費些工夫。

好在禦醫來得及時,進門匆匆行了禮,對皇帝道:“請恕微臣冒犯。”見皇帝不耐煩地示意他彆磨蹭,這才抬起雙手,按在寶珠的腳上細細檢查:“娘娘的骨頭不曾斷離或者移位,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隻不過消腫需要些時日,過兩三天應當還會顯露出大片的淤青來,受些皮肉之苦,這都不是大礙,留神調養即可,請皇爺及娘娘不必過於緊張。”

他口中娓娓道來,手上卻趁著寶珠不備,說時遲那時快,“哢嚓”一聲,把半脫位的骨頭給複正了。

寶珠冷不丁地吃痛,頓時支撐不住,厥倒在皇帝懷裡。

禦醫又趕緊向皇帝磕頭:“皇爺恕罪,容微臣一稟——娘娘如此便已無礙,再服幾回活血化瘀的散劑即可。”他頓了頓,打量著皇帝天顏尚晴朗,接著道:“不過這散劑名字有些不恭,叫做龍血竭…”

皇帝聽了一哂:“朕聽說過,是滇南那邊出的一種樹脂罷了。若滇人取一個名字就有這麼大威力,滇東幾代梁王一心為燕朝招魂,怎不見得償所願?”

禦醫連忙敬服地一肅:“微臣明白了,這便取藥來。請娘娘醒來後,以黃酒送服,若覺難以入口,亦可借果脯壓壓氣味。”

皇帝點頭說“知道了”,等散劑送到,又命人備下溫碗、注壺,將黃酒熱起來。

他照料起寶珠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這次雖一樣受苦,但沒有性命之憂,究竟泰然些。擰了熱巾子給床上的人擦過汗,冰塊拿手帕包著係在腳踝上,見她還沒有要醒的意思,便又到一旁的箱篋找過口的蜜餞。

寶珠躺著並不安穩,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將眼睛緩緩睜開,皇帝正背對著她翻揀什麼,恰好在此時回過身來,手裡握著一樣東西,問:“這是什麼?”

85. 八十五 萬壽無疆碗

這一天終究來了, 高高懸起的利刃終於落下來了。寶珠心裡甚至沒有太多的波瀾,拖著毫無知覺的左腿,從床沿滑下來, 平心靜氣地跪在地上, 沉默地低垂著眼眸。

好一派誠心領罪的姿態。皇帝蒼然一笑:“我隻是問你,這是什麼——你回答便是。”

寶珠這才抬起頭看他, 目光無比澄澈而溫順, 像待戮的羔羊,低柔道:“是南洋來的避子丸。”

她不在意自己的命運。她為他哀傷。有些事,不說穿好過說穿,他分明是知曉的。

可她無從知道,這雕著婆羅浮屠的小盒子皇帝不久前才見過一隻,是當作朝中一官吏妻妾相戕的罪證呈到他麵前的。告禦狀的營繕清吏司幕僚字字泣血,痛訴家中嫡妻是如何不賢不慈、苛待庶出的子女、刁難有孕的姬妾, 皇帝彼時聽著並無太大觸動,隻命人依著國朝律令秉公審理便是。

誰能想到, 他自己的女人,自願地服用著這樣的毒藥,不知服用了多久。

他不過要她一句辯解而已。哪怕她說她未雨綢繆, 盒子裡裝的是跌打損傷的藥, 他也肯將事情暫且揭過。

她居然連這樣撒謊也不肯。她不在乎他, 難道還不在乎自己的一條命嗎?

或許吧。他早該明白,她的婉孌, 她的體貼, 不過是在他這個主子麵前恪守本分罷了。她真正的所思所想,他追問過、探求過,但始終一無所獲。

皇帝審視著她:“你看不上朕, 看不上朕的真心,不相信朕可以…”可以為她處心積慮、排除萬難…

這些話還說它做什麼?還嫌自取其辱得不夠嗎?他不能去想,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在他擁著她意亂情迷的時候,她心裡會是什麼感受?

有那麼不長不短的一刻,他是萌生了殺機的。但是俄頃,皇帝又想,何必為一個女人背負一重惡名呢?

不值當的。天子手握生殺大權,世間萬物的休戚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專程為特定的某個人大動乾戈,未免太抬舉了她,辱沒了自己。

他沒有再看她一眼,從容地轉身離去。

寶珠巋然跪坐著,腳踝上敷著的冰塊消融了,潸潸隱入絨毯中,但冰凍的餘威仿佛仍在,她尚未感到過分難忍的痛意。

杏兒從外頭捧了一碟子涼果進來,見此變故有些傻眼,慌忙擱下碟子,趕上前去攙寶珠起來:“夫人可千萬彆下地,要什麼支使旁人就是了——皇爺哪兒去了?我是因為他在,才放心走開的…”

寶珠恍若不聞,隻是緘默。靠著床頭坐穩了,便自己取過那一份龍血竭來,混著注壺裡溫熱的黃酒,仰頭一氣喝儘了。

行驛大堂裡布置得煥然一新,兩座仿古九枝燈更是分外奪目,熠熠的燭光搖曳著,為滿桌樸實無華的海碗農家菜增添了幾分古拙之意。

皇帝無意與臣屬們同樂,另擇了一間清淨房舍獨坐。

侍膳太監正拿銀針一道一道菜地試毒,小篆立在旁邊瞅了幾眼,自己先一步來到皇帝跟前,小心賠笑道:“夫人扭傷了腳,底下伺候的也不曉事,竟不知請駕的章程…”

皇帝驀地將手中的書合上:“明早撥一隻船送回京城,此人今後不必再提。”

小篆暗中一驚:這回鬨得夠大呀!

他擎小兒在皇帝身邊伺候,見他發火的次數不少,然而像現下這樣冷的聲口,實在屈指可數。自己不知內情,還是彆胡亂調和為好。

他正琢磨著換值時尋個空隙,去找誰打聽打聽,皇帝已由人伺候著淨了手,接過烏木箸,接著吩咐道:“讓飛白與顧冶一道,帶二十精兵,明日一早送船回去,不得有誤。”

飛白雖然是個一根筋,但走南闖北的經曆是他們這一班內侍裡最豐富的;至於顧冶,正是被小篆出賣的那位顧參將。皇帝這樣安排,想必還是為那主仆倆路上方便計吧!

這下小篆更不敢猜了,那位夫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過?如若不然,以皇爺他老人家的作派,區區腳傷算什麼不便?一路抱著人跋山涉水又有何不可?

“欺君罔上,其罪當誅。”寶珠仍舊坐在艙中,對著棋譜擺下一片殘局,而後抬起頭,微笑著向杏兒道:“這次回去,恰如打進冷宮,於我是情理之中,而你——”她意有所指,“還是要及時為自己打算。”

杏兒搖搖頭,反問道:“姐姐這次回去,可會居無定所、衣食無著?若不會,我繼續跟著姐姐又有什麼不好?若會,兩個人一道找飯轍難道不比一個人單槍匹馬強?”

她明白寶珠的意思,很坦然地往船頭望了一眼——顧參將屹立在那裡,如初雪寒鬆,可惜她是不識風月的人。

“什麼情情愛''愛,對我來說太高深了。連姐姐與皇爺這樣的,都不能修得圓滿,我又該怎樣苦心經營,況且誰值當我這樣做?”

寶珠心中微惘。嫁不嫁傅橫舟她作不了主,皇帝來不來她作不了主,她能作主的,好像就隻剩下不生孩子這一樁。

她不後悔這麼做。但她知道他如今恨透了她。從前就想過,總有東窗事發的一日,讓他恨她,都好過日久年深,他忘了她。

然而真到了這一天,她發覺自己其實沒那麼灑脫。

四月初九傍晚,船隻到達武清。出發堪堪一月,京畿又再度近在眼前。

今日是皇帝聖節。雖然各州府早已得了旨意,一應典禮皆不必操辦,但四衢八街仍舊處處張燈結彩,彌漫著節慶的氣氛,就連宵禁也比平常晚一個時辰。

唯獨禦船上不見半點披紅掛綠的痕跡。自打從東阿起,這一程子真鬨得像行軍打仗似的,緊鑼密鼓地趕路,隨駕的內官外臣個個都繃緊了弦兒,令行禁止,比在京時更加嚴明。

明日就該登岸換陸路了。掌燈時分,皇帝還在與曾侍郎說話:“…郭子貢朕記得,原本是十六年的會試榜首麼,論才學此人稍遜於徐淵,可惜這個徐淵,說好聽點叫書生意氣,過剛者易折,即便當年沒有死在大牢裡,如今也未必就有大建樹。”

事涉太''祖晚年的舞弊案,曾侍郎彼時連品級都沒掙上,不敢妄言,隻說:“而今涼州文廟將成,其中總有郭生一份苦勞,於己不算辜負當年光揚文教的誌向,於徐生,也可酬昔日知己之情了。”

皇帝漫然一笑,覺得他這見解也有點意思。隨意往西洋鐘上瞥了一眼,道:“傳膳吧,你也不必退下,一道用了省事。”

曾侍郎被這天降隆恩砸懵了,誠惶誠恐地跪下來:“微臣何德何能,堪領皇爺的壽宴,僥幸分得上天福澤?”

真是沒見過世麵。小篆湊趣插話道:“曾大人這些天又暈船暈得食不下咽,今兒領了皇爺賞的壽麵,保管往後一馬平川、金剛不壞!”

所以說太監嘴損呢!曾侍郎不知聽沒聽明白,隻連聲謝他吉言。小篆賣著了乖,忙兩步走到門前,朝簾外頭輕輕一拍手,捧著膳盒的內侍們低著頭魚貫而入。

皇帝是愛民如子的仁君,不愛那些虛頭巴腦的排場,近來龍心弗悅又是明擺著的,即便是聖節,底下人想孝敬也得講究個分寸,一碗長壽麵應個景兒,彆整得花哨了惹他老人家心煩。

銅胎藍釉的萬壽無疆大碗裡盛著黃澄澄的湯麵,另有一色麻姑獻壽青花紋碟,攢著拚作各色圖樣的溜雞、灼蝦、翠瓜、筍脯等小菜,可謂是非常儉省家常的一桌壽席了。

曾侍郎雙手高舉,將烏木箸捧過額頂,恭恭敬敬地退行到自己的幾案前,這才告了坐。

小篆執壺,上前為皇帝斟酒。皇帝的目光從筍脯碟上掃過,忽然恍惚了一瞬,像是忘記了要說什麼。

旋即,他的指尖將酒杯重新捏穩,瀲灩的酒光下,是否起過漣漪都無關緊要。

已經處置了的事,犯不著再翻出來反複咀嚼。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這麼些年,經曆了這麼些事,無不是憑這個道理有驚無險地過來了,這一回也不例外。

沒有例外的道理。她欺瞞他,他能留她一條命,夠網開一麵的了。

可為什麼要網開一麵?他分明,那麼恨她——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恨是什麼滋味,拜她所賜。從前皇考也好,白氏也好,政見相左的朝臣也好,能從他這裡剝奪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甚者,也不過是皮肉之苦。

隻有那個女人,把淬毒的針深刺在他心裡。他是從沙場上滾過來的,知道這樣的傷貿然拔不得,索性視若等閒,等時移世易,他的心吞並得掉這根針。

殷紅的血珠被針尖挑破,猝不及防地落在素白的絹布上,寶珠遲愣愣地縮起手指,側過身,隔著小窗往艙外望去:東方既白,河岸邊漿衣勞作的男女仿佛寥寥數筆的寫意,點綴在蓬勃的水草裡。

這孤寂的色調占據了她的眼簾,一路延綿到靖寧侯府——靖寧侯府裡也是一樣的滿目素淡。

玉桃歿了。

86. 八十六 銜珠銀鳳

“婦人生產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到事兒, 隻看各自的命數罷了。”雲梔鬢邊簪了朵銜珠銀鳳,正斜坐在椅中,一邊拭淚, 一麵寬慰著端坐上首的傅老夫人:“何況玉桃妹妹是生生熬到歆兒滿了百日才閉眼, 也算走得安慰的。”

正說著歆兒,歆兒跟著的乳娘便來求見, 說小少爺不肯吃奶, 正嚎啕不止;又有一名婆子回話,鎮南侯府派人送了奠儀來,問雲姨娘可要相見…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既是家下人來,自然應當令管事娘子前去招待。”寶珠腳下不疾不徐,神色端肅地走進來,駁了婆子一句,便斂裾向老夫人行禮。

“嗬?”老夫人一臉驚詫:“哪陣風兒把您給吹來了?雲梔, 還不上好茶,招待貴客?”

她這番發作在寶珠的意料之中, 自己一走了之,一個多月不見人影,要真是彆人家的媳婦, 還不叫人將脊梁骨都戳斷了?

便老老實實認錯道:“母親這樣說, 實在令我無地自容了。玉桃產後失調, 以致香消玉殞,確是我疏於關懷的罪過。如今再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晚了, 母親且看我以後吧。”

“豈敢豈敢!”老夫人拉著臉, 拖長了聲調:“你要時時侍奉宮裡的主子,咱們家裡頭這些瑣事,哪能拿來絆住你呢?”

寶珠垂著眸, 眼觀鼻鼻觀心,道:“娘娘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這一回是陪著太後齋戒祈福,待得久了些,臨走時娘娘還說呢,往後不招我進宮了,省得家裡人不得團聚。”

這當然是玩笑的口吻。寶珠知道,礙著宮裡頭的這一層關係,老夫人最終不能真將她如何,然而凡事不可再三再四,一次次怨懟累積下來,於她日後百害而無一利。

老夫人掖了掖嘴角,雖不敢再有埋怨之言,但猶不肯輸了氣勢,又揚聲問伺候的人:“文歆還在哭鬨不曾?大夫請來了沒有?”

雲梔忙勸“已經去請了”,又說:“上一回接歆兒出世的王禦醫倒是妙手仁心,拿府裡的名貼再去請一請,也不知他的方子與歆兒投緣不投緣…”

老夫人明顯有些意動:玉桃福薄,還是她一貫生得單弱的緣故,單論當初的胎像,王禦醫可擔得起一句“起死回生”。

寶珠聞弦歌而知雅意,含笑說:“投不投緣,總要誠心試試才知道。”見正院這邊暫且無事,玉桃的喪儀有雲梔作主、玉壺支應,便告退出來,回去派人往王禦醫府上走一遭。

夾道裡遇上傅橫舟。愛妾辭世,如今的靖寧侯真有兩分沈腰潘鬢、憔悴支離的意思。

寶珠停下腳步,緩緩向他蹲了蹲禮:“侯爺節哀。”

她恰立在月洞門前。受傷的左踝雖然已經正了骨、消了腫,但敵不過心裡怯生,一路坐在船裡也沒怎麼活動過,如今時不時地仍想尋個什麼事物,站不穩了可以依傍著。

傅橫舟不知不覺便站得離她近了,低眉注視著她,兩人的麵容上有相似的哀愁,幾乎可以一觸即通。

“夫人,彆來無恙?”他強抑著聲調,掩藏起寶珠早歸帶給他的驚喜,這意外之喜恰逢其時地衝淡了失去玉桃的傷痛。

“一切尚好,多謝侯爺記掛。”寶珠卻依舊隻將這視作客套的寒暄,輕輕一頷首,便錯身離去。

齊姑姑正在東跨院門前候著她。見寶珠回來,忙上去攙住了她,道:“奴婢已經囑咐小廚房燉上了花魚湯,夫人才回來,太葷腥的東西吃不下,好歹喝點湯,儘早養好骨頭。”

寶珠搖頭說“不忙”,“文歆那孩子乍離了生母,啼哭個不住,奶也不肯喝,可憐得很。我讓杏兒去請王禦醫來瞧瞧,是否需要開些安神的湯劑,不知王禦醫此時方不方便。”

齊姑姑因問:“是王春平大人嗎?老大人年事已高,早不用在宮裡輪值,咱們去請,不消等到晌午,必然能到的。”

“這正是我要和姑姑商量的第二樁事。”寶珠與她一道進了屋,請她在自己對過的凳子上坐下,見秋月不在,便令另一名宮女取來一隻匣子,打開推到齊姑姑麵前:

“當初離宮時,太後娘娘賞賜我的陪嫁莊子與鋪子,都有勞姑姑一向費心打理,我在這侯府裡方能衣食無憂。往後這些東西由誰作主,我卻說不準了——幸好還有些零散的銀錢銀票,雖不多,勉強還夠再置一份小小的家業,請姑姑不要嫌棄,務必收下我這點微薄的心意。”

回來路上她就打算好了:齊姑姑在宮裡伺候了半輩子,不能連累她到老還勞心勞力,好好地為她養老,是自己義不容辭的事。

東跨院裡明麵上人手簡單,實際各處配置的宮人內侍大師傅,數量不遜於鳳儀宮,這些人亦需要妥當遣散,稍後召他們當中的總掌事來,問一問他們各人誌向如何。

齊姑姑不肯收,這原在寶珠的意料之中,但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在預想之外:“方才夫人要去正房,奴婢不便細問。這會兒再鬥膽多嘴一句,夫人究竟是哪件事上犯了欺君之罪呢?”

事到如今,在齊姑姑麵前藏著掖著也毫無必要了,寶珠從實道:“我瞞著他,一直都在服避子藥。”

“啊?”齊姑姑霍然站起身來,連桌上的匣子都被她帶著晃了兩晃:“您怎麼能這樣做?”

寶珠知道她對皇帝忠心,可被她這麼直剌剌地一問,猶是覺得肝腸寸斷:“我不這麼做,將來的孩子該歸到誰名下?”

“那自然是千尊萬貴的龍裔!”齊姑姑捉住她撐在桌沿的手,隻覺不可思議:“您在宮裡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子憑母貴、母又憑子貴?”

“我沒有這樣想過。”寶珠平複了心緒,低啞而斬釘截鐵道:“我絕不讓自己的骨肉攙進名利紛爭裡。”

齊姑姑覺得她簡直荒謬,不過念及此時的處境,自己再把嘴皮子磨乾也是覆水難收,倒不如沉下心來,等聖駕榮返後,再設法將二人往攏裡撮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憑皇爺沒舍得賜夫人一死,齊姑姑便覺得前景尚還一派明朗。

後宮是個名利堆兒,哪處又不是呢?自古男人們靠識文習武踏上青雲路,女人呢,前半截兒靠娘家,中間靠男人,後半輩子不就指望兒孫嗎?旁觀的泛酸,以為全憑托生的運氣,其實不然,有命無運的人多著呢,要花團錦簇地過完一輩子,可不容易!

如今後宮那幾尊大佛不過是憑出身,占了高位,論起恩寵來,誰也說不響嘴,隻自己這位主子獨占鼇頭,趁著選秀還有一年,趕緊誕下皇子才是正理——一定得是皇子,融合兩姓的血脈,將來還要繼承夏侯氏的基業。這是寶珠應享的福分,是她注定的命數。

齊姑姑吩咐宮人把銀匣子收拾起來,又張羅著梳洗的巾櫛,一麵扶著寶珠起身,勸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夫人還請放寬心,眼下好好養傷最要緊,奴婢草芥之人,哪配夫人費神呢?”

她說的也在理。寶珠後知後覺,身邊這些人的去留,將來自會有皇帝作主,哪用得著她鹹吃蘿卜淡操心?

如此再好不過。他是明君,再氣再恨,極少遷怒不相乾的人。寶珠唇邊不覺綻出一點笑意,曇花一現,隻有她自己能察覺。

是非名利以外,她是多麼愛戀他。

洗去一路的塵埃,換了家常衣裳,齊姑姑扶著寶珠在美人榻裡臥下,喂她用些湯,杏兒則替她除了綢襪,取來白玉滾輪輕輕舒緩足周的經絡,一麵笑道:“夫人且瞧吧,等這些淤青散儘了,咱們還能養得比羊脂玉都潤白。”

寶珠笑了笑,正要說話,聽說秋月回來了,還代門上遞話,雲姨娘求見。

想是為文歆的事。寶珠點點頭:“請她進來吧。”

雲梔進門來,盈盈拜了一禮,道:“適才王禦醫來瞧過,說歆兒多半是嚇著了,一應藥都不必開,叫照料他的傅母們細心護著些就是。我又托他開了劑壯骨生肌的藥,內服外敷都使得,姐姐看看可妥當?”

寶珠微一抿嘴:“難為你想著。”示意齊姑姑接了,又不禁歎了口氣,道:“玉桃不在了,身後這一攤子事都須得你料理,少不得要焦頭爛額一陣,文歆那裡,又沒法兒真一股腦兒全撂給奶娘婆子們…”

玉壺倒閒著,可惜是個不肯攬事兒的,白得個大胖小子固然好,可畢竟是隔了層肚皮的,往後但凡有一點差池,誰能說得清?又不是自己不能生。

雲梔則不一樣。寶珠一聽她這聲口便知,她是樣樣都要強,不過囿於身份,正經主子沒發話,到底不便自說自話、跳得太高。

然則自己既不管事兒,就不該擅作主張,輕易允諾她。寶珠話鋒一轉,又問:“侯爺的意思呢?”

傅橫舟的意思?不提還罷,一提雲梔便暗暗齒冷:他真以為,那一位厭棄了的女人,他就能湊上去噓寒問暖、聊慰芳心?

他居然想把孩子給寶珠養!

87. 八十七 驅邪香囊

為著這一回寶珠伴駕出行, 有的人又坐不住了。三月初九寶珠進宮那天,雲梔又見著了那張令她厭煩的臉,陰沉著問她還想不想替父兄翻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個連自己男人的籠絡不住的主兒, 還在她麵前誇什麼海口逞什麼威風?

雲梔麵上不得不敷衍, 心裡卻絲毫不指望這紙老虎。與其受人轄製去構陷寶珠,倒不如, 取寶珠而代之。

王春平在偌大京城裡是何等地位, 也不辭辛勞甘願為其驅使——這種呼風喚雨的滋味,誰能拒絕?

眼下寶珠暫且失了那一位的歡心,雲梔想要近水樓台先得月是不便了,索性另辟蹊徑,把侯府唯一的孩子養住了,借此央傅橫舟替自己討個身份來,效仿薛光祿家那位賀夫人一般, 今後也好在場麵上行走。

聽見寶珠把事情推給傅橫舟,雲梔臉上也不作惱色, 抽了手帕出來,按一按眼角,哽咽道:“有一句話, 我連在侯爺跟前都不敢說, 隻因為姐姐是菩薩心腸, 又同為女人,不妨與姐姐透個底兒罷了…”

寶珠不作聲, 專聽她怎麼說:“姐姐是最尊貴不過的人兒, 玉壺姐姐亦是清清白白的出身,隻有我——當日容我進府來,瞞了老夫人, 是怕她老人家動氣傷身,然而我自己,又有哪一日忘卻得了自己是何等卑賤不堪,自小在那肮臟地方受儘折磨,得蒙侯爺垂憐,是老天爺瞧我這輩子太苦,發了莫大的善心,但要報他錯愛之恩,為他開枝散葉,卻是…癡心妄想了!”

說到傷心處,她已是泣不成聲。寶珠眼睜睜看著,究竟有兩分不落忍,軟語溫言道:“既是愛你憐你,侯爺又怎會不懂你的苦處呢?”

這話實則亦觸動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頓了頓,寶珠方才又道:“我是個一問三不知的閒人,以己度人,怕文歆交給你,越添負擔,既然你自己情願,那自然皆大歡喜。不妨覷空請侯爺來,他必會體諒的。”

玉桃畢竟是偏房,身後事再鄭重也有限,寶珠本想等午飯後擇個機會見傅橫舟,不想正和雲梔說話間,傅橫舟自己來了。

“昨日正好得了一批上佳的梅花冰片,便托人配了些三花接骨散。”傅橫舟道:“夫人的腳傷耽擱不得,還是儘早安養才好。”

寶珠心裡暗笑:枉她自以為掩藏得很好,原來這一個個都已將她的行跡一覽無餘。

“多謝侯爺盛情。”仍舊是不遠不近的一句道謝,寶珠這會兒不再歪在榻上,隔著珠簾依舊正襟危坐起來,又見秋月捧了剔紅雲紋盞托來,便向雲梔道:“我腳下不便,妹妹代我為侯爺奉茶吧。”

雲梔會意,應聲從她跟前退出,到簾外紅木嵌螺鈿圓桌前坐下,秋月又奉一盞茶與她。

寶珠便問:“侯爺從哪兒過來的?”

傅橫舟道:“去送了王禦醫一回,又瞧了瞧歆兒,這會兒他倒安穩了。”

寶珠感慨一時:“稚子柔弱,倘無慈母矜育庇護,何以長成?”她望了雲梔一眼:“我雖有心,卻實在力有不逮;雲梔呢,心心念念盼著有個孩子作伴,哪怕再忙也不覺得辛苦,一位母親待兒女的心,大抵都是這樣吧?若真能如此安排,還望侯爺能多加關懷,叫他倆成為彼此的依靠吧。”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反倒叫傅橫舟有些不解:那麼她呢?她緣何不為自己謀劃呢?想是這個孩子可以成為雲梔的依靠,卻無法成為她的依靠——她依然念著那個勢位至尊的人,情理之中。

沉吟片刻,他說:“一切依夫人的意思。”

語調裡仿佛有幽怨之感。寶珠聽了尚不以為意,雲梔則是洞若觀火,因為早不將他視作良人,故此略覺不忿,失落得有限。

這二人不過是她的過牆雲梯,且由他們安樂些時日,待她扶搖直上,還何須介懷?

她站起身福了福:“妾過來得有些時候了,隻怕底下當差的人有事要尋,侯爺夫人高坐,妾先告退了。”

傅橫舟點點頭,繼續坐著沒動。

寶珠心裡便不大受用。若是在花園裡,天高地闊的,兩人相對著一時半刻還罷了,如今傅橫舟杵在她的房裡,多少就有些不速之客的突兀,且她的腳踝還沒好全,端坐久了,難免覺得累。

便示意秋月添了一回茶,說:“昔人已去,侯爺傷心之餘,也彆忘了保重自身。”令齊姑姑去取兩盒阿膠膏來,說道:“之前路過煙台時買了些,總是物離鄉貴,實際並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侯爺隻當作一份土儀吧。”

她和傅橫舟眼下仍舊算盟友,在他麵前,她用不著再扯一篇謊,如實相告便是了。

還記得那日才登岸,皇帝本打算帶著她到街上逛逛、嘗嘗驢肉火燒,想不到眨眼之間,便恩斷義絕。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傅橫舟忽然低吟道。

寶珠錯愕地看向他,這一回不再客氣了,起身冷笑道:“侯爺雜學旁收,我卻是從沒聽過這樣的好話,更不知是引的哪裡的典故!”

傅橫舟呆了呆,一番深情恰如明月照溝渠,大覺羞臊不已,又見齊姑姑返來了,慌忙地作揖賠罪不迭。寶珠彆過臉去,不肯再理會他,他隻好兩腳絆著蒜、踉踉蹌蹌地奪門而逃,連給他取來的饋禮也顧不上拿了。

齊姑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再對上寶珠時,旋即換回笑模樣,隻字不提阿膠如何處置,囑咐寶珠道:“夫人還是歪一會兒吧?腳放在地上得久了,沒得又腫起來。”

寶珠“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側臥在榻上,不用人再為她按摩,便讓齊姑姑帶著眾人都退下去自便了。

屋子裡沒讓點香,她搭了一條鵝黃卷草紋的薄絲被在腿上,支頤愣神。

當真是人走茶涼。玉桃才撒手,傅橫舟待她的情分就可以移給彆人了,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的孩子也抱給彆人了。雖說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但兔死狐悲的哀惘仍未被萬古江河完全衝刷逝去,沉積下來,或許成為了某一段某一支的泥土沙礫。

寶珠開始掰著指頭算日子,盼著皇帝歸來。

她當然不是奢望皇帝原諒她。能夠去想象的,無非是他怎樣下令,撤走院子裡的所有人,褫奪她的誥命,將她禁足到死…她不過企盼著再與他見麵。

又後知後覺,這等心境與前世有何區彆?走火入魔般地要看見他,要等他來…

不同的是,至少如今她的身子骨還不算差,更沒有品嘗過骨肉分離的淒苦。

寶珠閉上眼,把整張臉掩蓋在絲被底下。

五月初,梵煙送了帖子來,並兩瓶自釀雄黃酒、一匣五彩驅邪香囊,帖上寫:“不效艾符趨習俗,但祈蒲酒話升平。”邀寶珠端午當日一道去看賽龍舟。

杏兒在旁邊瞧見兩句,因笑說:“這原是我們南邊兒的風俗,如今也傳到京城來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新花樣兒。”

寶珠笑了笑,從香囊裡挑了最鮮豔的一對,讓齊姑姑給傅家小姑娘送去。

秋月給廊下牆角各處熏了艾草進來,自己倒水洗過手,寶珠便對她道:“托小廚房裹了一百個粽兒,個頭都隻拇指頭大,什麼口味都有。你家去時再叫他們裝好,隨車帶回去就是。”拿出備好的三封銀錢來,最厚的一份犒勞廚房眾人、給他們道辛苦;薄的兩份就給跟車的人。

秋月見她安排得這樣妥帖周全,不舍之情儘數湧上來,抱著她的膝頭便要哭,杏兒“唉”了一聲,說:“還沒到哭嫁的時候呢,你急什麼?”

寶珠乜了她一眼,回首柔聲向秋月道:“又沒有宮牆隔著,往後你我再見的時候不少呢。趁著節下回去,跟爹娘弟妹多聚些時日,等將來進了呂家,雖輪不著你擔宗婦,自己房裡要操心的事兒也少不了,哪還有未出閣時那般逍遙自在。”

這次隨駕路上發生的變故,寶珠有意瞞住了她。秋月在宮裡磨了這些年,難得本性仍未被磨掉,珍惜天倫之樂,向往一簞一瓢的布衣生活。她與呂家子的婚期是定好了的,不必連累她臨出門前還為自己擔憂一回。

初五,寶珠帶了齊姑姑、杏兒,與雲梔、玉壺等人一道去看賽龍舟。

觀賽點設在通惠河畔,連綿一整片的高大涼棚自然是達官貴人們提前支起來的,可謂井然有序;挨不著邊兒的平頭百姓們也各有各的法子——帶鬥笠草帽的、遮帷帽團扇的…小兒最不怕毒日頭,有熱鬨看比什麼都要緊,被自家大人頂在肩頭,也自成一小團兒陰涼。

再遠一圈,則是些有頭腦的小商販,推著板車,叫賣些渴水、刨冰之類的解熱小食。

官家夫人小姐們不會買這些東西,奴仆們早已將各樣清涼之物備好了,不過逢著恰巧與鄰座相識,彼此問好閒話幾句,或湊為一桌,或相邀對方嘗嘗自家廚子的手藝。

梵煙特來寶珠這邊招待了一回,說了一陣話,又各贈了女眷一把西洋折扇,方才又忙活去了。

玉壺展開手裡的一把描金翠羽點珠鑲貝的折扇,不覺嘖嘖稱奇,雲梔則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暗中感歎一回:這位賀夫人,才真是個人物。

這麼宏大壯美的一出賽龍舟,這麼多權勢顯赫雲集,哪裡隻是圖招搖一番而已。

可惜——雲梔朝寶珠覷了一眼,又往正中的那架涼棚望去——最該來的人沒有來。

河麵戰況正酣,人聲鼎沸,寶珠拿手絹在鼻尖擋了一陣,但覺一股讓她頭昏腦脹的氣息縈繞著自個兒,不覺皺起眉頭,用餘光往四下一尋,隻見自己衣襟上係著梵煙送的驅邪香囊。

裡麵盛的不過是霍香、佩蘭、白芷、冰片等物,並沒有她平素聞不慣的香料。

那股惡心的感覺依舊湧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寶珠猶疑一瞬,終究將香囊取下來,讓杏兒代她收到彆處。

88. 八十八 小豆粽子

禦駕回鑾已有五日了。這一趟涼州之行收獲頗豐:親見了文廟的落成;革查了一批勾結藥商、私販藥材的官吏;慰勞了戍邊的將士, 抄家所得金銀俱折作了軍餉…中原朝廷在邊陲殊俗之地的威望,由當今這位賢主一步步重鑄起來了。

但皇帝臉上始終見不到分明的喜色,隨行的臣子們便也不敢顯出誌得意滿的輕浮相來, 回京的路上依舊畢恭畢敬、誠惶誠恐。

至於薛盟薛光祿, 仲夏之月在宣政殿前硬生生地守出了程門立雪的滋味,總算得見天顏, 激動得不能自已, 上前去又是磕頭又是抱腿,道完辛苦道想念,一大篇肉麻話說完,總算把話引到正題上——明早龍舟大賽,願奉聖駕降臨,與臣屬百姓同樂。

皇帝不為所動,低低吐出“不去”兩個字, 粉底皂靴繞開這一堆人形玩意兒,無情地從容離開。

彆介啊!薛誓之猶不死心, 追在人後頭,徑直到了宣政殿門口,這才被小篆一拂塵給攔住了:“皇爺要洗漱更衣, 您呐, 偏殿裡涼快, 上那兒候著去吧!”

薛誓之總算被點透了,腳下也不急著走, 張眼四處掃視了一通, 衝小篆勾勾手指,要他側耳過來:“那一位呢?”

小篆一聽,頓時露出一副殺雞抹脖子的怪相, 那意思明擺著——彆提了!鬨崩了!

那自己還有膽子往刀口上撞?薛誓之忙朝小篆作個揖,又哥倆好地拍拍他肩膀,趕緊腳底抹油,回府找梵煙拿主意去了。

梵煙正和傅母一道,拿床上擺了一片穿的戴的,興致勃勃地打扮女兒。見薛誓之著急忙慌地進來,便讓傅母抱了姑娘下去,自己起身迎過去,替他更衣換鞋取紗帽,地下伺候的人又抬水進來供他擦洗。

薛誓之這會兒還顧不上這些,一麵自己係領扣,一麵問梵煙:“各府的帖子都下全了嗎?”

梵煙笑嗔:“明兒就是端午了,我還能這般粗心大意,讓您擔憂這個?”

“靖寧侯府上呢?”

“自然請了。”梵煙道:“聶夫人與我是真心交好。”聶便是太後娘家的姓。

薛誓之忖了忖:送過去的帖子沒法兒再討回來。明日且看那位夫人來不來,多少便能估摸出這回“鬨崩”崩到了什麼地步。

他蹙著眉不說話,梵煙猜得幾分關竅,便說:“您自也彆太急於求成了。皇爺肯不肯露這個金麵,自有他老人家的深遠考量。”言下之意,寶珠並不能左右什麼。

薛盟從前亦這樣想——如今麼,如今真不好說,京城外的事,梵煙沒有他清楚。

罷了,靠家裡的底子,他再納十個二十個紅顏知己進來都不在話下,沒必要信什麼“富貴險中求”。

倒是皇爺與聶夫人之間如何,他得上點兒心,若真能叫破鏡重圓,他這功勞來得可就惠而不費了。

梵煙便看著他一邊琢磨,一邊手裡盤核桃似地搓著給女兒打的五彩絡子,欲言又止幾回,到底沒忍住,伸手給搶了回來:“這些彩線染色都不牢,沒得沾在您手上不好洗——我這兒亂糟糟的,您去老六房裡瞧瞧,她有好幾塊西洋胰子,那個洗起來最好。”

薛盟笑著,卻不起身,往後歪倒在床上,道:“我就樂意待你這兒。”

梵煙斜他一眼,無可奈何地走到門口去,吩咐人拿一塊徘徊花的胰子來。

皇帝這邊呢,則是早早就歇下了。明兒過節,宮裡的熱鬨少不了。

太後設了端陽宴,把太妃們、帝後、長公主、妃嬪們全請到了,大家樂一日。

皇帝踏進屋,含笑向太後問安,其餘人等亦跟著起身,挨個與他見禮。

太後道:“咱們已經逛了小半日,正預備歇一會兒腳,吃點粽子。”便讓身邊立著的女子捧了水晶盤兒過去,請皇帝也嘗嘗。

粽子做得精巧,個頭與葡萄差不多大,裡頭猶填著各種餡料,隱隱從晶瑩的糯米中透出來。

皇帝不愛吃太甜的,取來筷子挾了個摻小豆兒的,也不蘸蜜,徑直吃了。

擱下筷子時餘光卻似覺麵前侍立的人有些眼生,有意抬頭瞧了一眼,皇帝一怔,目光頓時冷了下來。

太後隻見他打量人家,便開口引薦道:“這是戶部孟尚書家的姑娘,閨名叫作淳雅。”

淳雅連忙將手中茶盤交給彆人,自己斂裾,朝皇帝依依行了個大禮。

皇帝飲了口茶,合上茶蓋兒,漫然道:“宮人曆來隻從民間選,不選官家女。”

這話就夠不客氣了。皇後不免替這孟姑娘暗暗擔憂,眉舒則用手帕掖了掖嘴角,方才遮住唇邊的笑意。

太後連忙嗔怪著打圓場:“淳雅是我請來的客人,哪能是宮女?”

皇帝神色不變:“既然是客,又為何做這端茶遞水的差事?”

眼看著母子倆要起爭執,淳雅不能再不吭聲了,跪在地上,忍著顫音兒道:“太後娘娘抬愛,召臣女進宮,是臣女一家老小天大的榮耀。臣女不敢以客人自居,服侍各位主子,是臣女的本分。”

看來是執迷不悟了。皇帝懶得再理會她,轉首對眉舒道:“這艾虎補子不襯你,顏色太暗沉了些。一會兒叫人取一套織鸞鳳紋的來。”

眉舒連忙笑盈盈地站起身,向他蹲禮謝恩——就算被皇帝拿來做筏子又怎樣?這姓孟的不一樣是仗著太後撐腰?

皇帝眼裡瞧不瞧得上自己,那都不乾旁人的事。總好過這一位,嬌貴的官家小姐,非要靠模樣有幾分像彆人來邀寵。

論身條兒是真像。垂首低眉地侍立在旁邊,烏真真的頭發與半高的領口間,含蓄地露著一抹雪白的頸。

正臉就全然是兩個人了。孟姑娘臉盤兒飽滿些,大大的眼睛裡還留著幾分稚嫩無措——不像那一位,在主子跟前從來不抬眼睛亂瞟,一副謹小慎微的表象,誰知道內裡在琢磨些什麼,蔫兒壞。

太後想憑這麼個人把皇帝的心思拉回來,怕是錯了主意。

皇帝再沒拿正眼看過她,就當她跟那些站班的宮人一樣。臉上厭惡的神色倒掩得很好,對眾人說話時還如往常。

不想傷了太後的臉麵,更不想損了自己的涵養。

一時柳葉兒來請示下,問酒席設在何處。

太後想了想,說:“讓人劃兩條舟出來,咱們就在小橫塘上開宴,再召一班清樂,在水心兒裡那亭子中吹奏,這樣熱鬨有餘,也不至於喧鬨。”

眾人都連聲稱妙。太後於是站起身來,一隻手搭在皇後臂上,一隻手衝淳雅招招,讓她也到身邊來。

皇帝便自覺退了一步,索性一個人負著手慢慢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後這是有心撮合皇帝與淳雅二人,知情識趣地不去皇帝跟前露臉兒,唯有眉舒心中不忿,將一柄鏤雕象牙柄菱花扇揚得“呼呼”生風。

真的還好端端地活著呢,弄個假的來抵什麼用?

她正低頭咬著牙尋思,隨眾人搖搖晃晃踏上船去,一錯眼的工夫,皇帝連同淳雅都不見人影兒了。

連忙拿眼神去問近旁立著的善善,善善以水墨折扇遮了半張臉,目光往窗外拋了一眼,倒是萬種風情。

眉舒看不慣她這妖妖調調的姿態,隻向她示意的方向瞧去:孟家姑娘怕貓——宮裡主子養貓的可多著呢,像寧妃更甚,她在,貓兒必在——不得不單坐一隻小船隨行。可鮮花兒似的小姑娘家,又不懂水性,哪能叫她一個人在湖麵上飄著?有皇爺過去,再合適不過了。

這怎麼可能!眉舒越發覺得胸悶氣短,有意扒開竹簾兒往外頭尋個究竟,可窺視聖蹤是多大的罪名?鬨起來又多丟臉?

橫豎咽不下這口氣。人還同大夥兒一道安坐著,心思全跑外頭去了。

小船上皇帝與淳雅相對,卻並非旁人想象得那般情愫暗生。皇帝散漫坐著,淳雅則恭謹地低頭立著。

這樣一道婉順的側影,可著實是像。

但終究是不同的。麵前女子的循規蹈矩,不過來源於良好的家教,擺出來是為著得旁人誇讚的;那個人呢,兢兢業業是烙在骨子裡的,為的是在這禁宮裡苟活。

“你不是說,不願意進宮嗎?”明暗交錯的波光映在竹簾上,不辨晨昏。皇帝忽然開了口,嗓音微啞,有種沉睡初醒時不設防的溫柔。

是誰?淳雅其實已經從後妃們始終微妙的容色裡猜出了什麼,但她沒有退路,她身後是一整個家族。

“臣女從未說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更無時無刻不盼著儘己微薄之力,如父親與兄長一般,報效皇爺…和各位娘娘們。”

“哦。”皇帝仿佛剛想起來:“你父親是孟占春。”

淳雅低聲應“是”。這就是成為皇帝後宮的一點不足:哪怕是皇後的生父、正經的國丈,敬著你時,可以稱一句承恩公,不耐再抬舉你時,照樣是君臣有彆,稱名道字隻看聖心如何。

何況她是進宮來當妾的。

皇帝的手指慢慢轉著拇指上的一枚骨質扳指,若親近的人瞧見了,必然明白他此刻已經有些失去耐心。

念著麵前女子年紀小,他繼續維持著一種較為溫和的口吻:“朕素日政事繁忙,能在母後跟前儘孝的機會太少;長公主雖貼心,可惜身子骨又弱了些。既然你投了太後的緣,多住幾天陪伴她也無妨,將來有合適的青年才俊,朕替你指個婚,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家待嫁去。”

孟淳雅的決心卻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臣女此身,願為皇爺及娘娘驅使,肝腦塗地。自己的榮辱得失,實在不足掛齒…”

“行。”皇帝不再轉那隻扳指了,臉上浮現出笑意來:“你想要什麼位份,去向母後開口便是。往後就在宮裡,好好兒為孟家光宗耀祖吧!”

89. 八十九 榴花對簪

戶部孟尚書家的姑娘蒙皇太後恩召入宮, 一舉得封昭儀啦。這可是九嬪之首,位比九卿啊!

“皇後娘娘賞了一套貓眼頭麵,至少值這個數。”善善比了個手勢, “當然囉, 娘娘的恩典怎麼能用這些俗物衡量,就如咱們姐妹送些什麼, 也是存著和孟昭儀親近的心思罷了, 往後作伴解悶兒的年頭還長著呢。”

她那股言不由衷的勁兒,眉舒瞧著暗生不屑:什麼姐姐妹妹的,且看那位新昭儀能新鮮幾日吧!等沒了恩寵,一樣要計較起這些“俗物”來。善善眼皮子淺,看那副頭麵難得,眉舒卻還記著,那本是皇後頭一回進宮時, 太後給的賞賜。

彼時皇太後與先帝正彆苗頭,這樣大張旗鼓的賞賜一回, 多少有捧殺的意味。看來如今的皇後娘娘,也是個好記性的人呐。

冊封禮畢,孟昭儀拜見過皇太後、皇後, 回到自己的永寧宮來。

她是得了太後青眼, 特意召進宮來的, 故而還從家裡帶了個丫鬟進來伺候,實實在在是破例的恩典。

丫鬟名叫綠絛。兩人一般大, 打四五歲便一起長大的, 比親姐妹也不差什麼。

孟昭儀由永寧宮的宮人們服侍著換下禮服,重新梳洗過,便單叫綠絛留下, 給她梳個家常的發式,其餘人則都打發去忙彆的差事了。

綠絛一邊給她梳頭發,一邊便說:“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的賞賜昭儀都見著了的,且不提它;寧妃娘娘送了一對鏤空花鳥金香球,恪妃娘娘送了架琺琅芭蕉七輪扇,秦容華送了一套紫砂茶具…這些東西都已經造冊入庫了,等將來需要還禮的時候,再供您細瞧。”她口齒伶俐,嗓音清脆,一大堆“娘娘”來“娘娘”去,愣沒打一個磕巴。

孟昭儀心裡讚許一笑,又想著,自己什麼時候也能被稱上一句“娘娘”呢?

從入宮到獲封,她靠的都是太後娘娘的懿旨。昭儀是正二品,算得高位了,比起明年那些選秀進來的女子,不過從美人、才人這樣的低階往高處攀,又容易得太多。

她心裡清楚,如今是自己仰仗著家裡,終有一天,要家裡仰仗著自己才好。

挽了個一窩絲杭州攢,戴了四支金鑲翠小簪兒,兩個珍珠耳墜子,孟昭儀接了眉筆,自己對鏡描劃著:“尚服局送了些什麼衣裳來?”

綠絛忙讓人一套套呈上來給她過目:夏日裡的衣裙總是淺碧鵝黃的多,至豔也不過是胭紅蜜色一類。

綠絛指了一件半立領白玉菡萏扣兒的對襟衫:“昭儀您瞧,這天水碧染得好,配條胭紅的裙兒,多亭亭玉立呀。”

孟昭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卻問:“有一年咱們背著傅母去買的冰糖葫蘆,你還記得嗎?”

綠絛道:“怎麼不記得?那糖衣裹得真見工夫,跟霧凇似的,一咬脆卜卜,又不粘牙又不發膩。”一臉向往裡尚帶些赧然:“後來被家裡發現了,可把咱們一屋子的人一頓好罵呢!”

“如今還惦記著嗎?”孟昭儀又問。

綠絛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說:“您如今是昭儀,等將來有機會,永寧宮裡也設個小廚房,點什麼讓他們做什麼就是了。”

孟昭儀失笑:“那若是我點了冰糖葫蘆,他們偏送些山楂糕來搪塞呢?”

綠絛的神色僵住了,她總算聽明白了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孟昭儀道:“倘或有一星半點的氣性,都要把這碟子以次充好的東西砸了吧?彆說有四五分像,哪怕像了十成十,不是,終歸不是。”

太後胸有丘壑,皇後不落忍,都不曾在她麵前透露半句實情,倒是恪妃,無風還要攪起三層浪,言語間遮遮掩掩,存心要引她生疑影兒。

她究竟像誰?孟昭儀不想在這上麵多糾纏。得不到的,不好也是好,她永遠爭不過。

她寧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嬪禦,以自己真正的麵目對著他,不知能不能博取他偶然間的憐惜。

她挑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藕色的裙,妝扮得體,盈盈地坐在玉堂富貴鏡前,宛如一枝嬌怯粉潤的芙蓉。

暮色四合,永寧宮的燈火次第亮起,琉璃罩中的紅燭微顫,似有人來。

但孟昭儀不再側首去看,她已然知道,不會有人來。

燈花爆了又爆,自顧自地歡欣著。

齊姑姑取了柄小金剪子來,將燭芯修了修,重罩上燈罩。

回身見寶珠猶捧著卷書在看,齊姑姑笑勸道:“夫人明兒再看吧,夜深了,仔細傷眼睛。”

寶珠恍然抬起頭,道:“看入神了,竟沒留意到。”掩口打了個嗬欠,起身慢慢往床邊走。

又想起什麼,問:“給玉珠送粥米的人安排好了嗎?”玉珠前幾日生了個女孩兒,正在家裡坐月子。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齊姑姑替她放下床帳,又將屋裡的燈都滅了,隻留下屏風外小小一盞,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來。

齊姑姑自個兒對玉珠的抵觸其實是很深的。寶珠私藏的避子藥被皇帝發現了,這樁官司暫且沒往深裡查,可她心裡不能不琢磨。

杏兒秋月是姑娘家,又都沒怎麼出過門,不會有這麼大能耐;賀梵煙最知情識勢,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肯做這殺千刀的事兒,傅家更不消說…算來算去,就隻有玉珠有這般賊心賊膽,或許還連帶上她家那個九州販駱駝的男人。

如今皇爺回宮已有小半月了。齊姑姑暗裡發急:怎麼還不見動靜呢?是軟著來還是硬著來,總不能壓根不理會吧!

宮裡頭沒有傳召,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往宣政殿去求見。但裡頭的消息,齊姑姑卻是聽說了的,皇爺才封了位昭儀沒多久呢。

難道真是“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齊姑姑看得出來,寶珠心裡麵,也煎熬著呢。

兼之近些天傅橫舟不知又起什麼歪念,常尋些由頭往東跨院來,寶珠雖厭其煩擾,到底人家是好聲好氣來問安的,四五回裡總要令齊姑姑周旋個一兩回,不至於撕破臉麵。

及至雲梔,又多疑得緊,生怕誰搶了她的活寶貝一般,把正兒八經侍奉主母那套規矩重新拾起來了,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下。

千尊萬貴的主子娘娘,豈容這些亂糟糟的人說見就見?齊姑姑暗忖,須得趁早想個法子,讓皇爺和夫人見上麵兒才是。

橫豎這一回是寶珠的錯,該她先服了軟兒。

齊姑姑心裡有了計較,次日寶珠起來梳妝時,她便將一隻匣子打開給寶珠過目:“這榴花對簪上的紅寶掉了一顆,奴婢今兒把它送出去,讓人把金絲再擰一擰。”

送哪裡去?答案不言而明。不過借個由頭到宮裡走一圈兒,期望皇爺能夠睹物思人罷了。

寶珠隻是對著鏡子愣神,齊姑姑唯恐她左性兒又犯了,踟躕著要不要再敲敲邊鼓,終於聽見她鬆了口:“那就有勞姑姑了。正巧日頭不毒,這時令閒逛逛也很好。”

齊姑姑不由抿嘴一笑:但凡這位的心思肯轉圜過來,那便容易了。

於是理好發髻換好衣裳,讓宮人套了馬車,齊姑姑捧著簪兒匣子,坐車往宮裡去了。

把牙牌朝守門的侍衛眼前一亮,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兩儀殿。

恰巧小篆正招呼著一班內侍舉著個杆兒四處粘知了,一見著她,忙不迭地上來唱喏,擠眉弄眼道:“姑姑來得正是時候,等這些個知了炸出來,頭一盤孝敬您老人家下酒。”

齊姑姑作勢要打,卻也不認真計較——他倆從某種層麵上論是平級,自己不過占個資曆老罷了。

因問:“皇爺呢?”

小篆道:“今日召對散得早,皇爺跟幾個近臣往放鷹台去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齊姑姑拈掇著,把簪兒交給小篆轉呈倒不是不成,可單是東西到了,情真意切的話沒到,仍舊差些火候,究竟少不得自己描補描補。

小篆何等有眼力見兒?主動說:“這兒粘鳴蟲鬨紛紛的,姑姑不如到那邊梢間裡坐一會兒?難得進宮一趟,該給皇爺他老人家見個禮兒才對。”

齊姑姑從善如流,走到屋中坐了。伺候的宮女兒們哪有不認得她的?殷勤地煮茶端點心,又寒暄了好一陣。

齊姑姑原也有心打聽打聽新晉的那位孟昭儀,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兩儀殿的宮人們本就是當初分給寶珠的,是她名下的人,怎好到外頭去東聽西探?

不如等見過了皇爺,自己再去尚儀局走走。

沒坐多久,隱約聽見前頭宣政殿傳來有節律的擊掌聲——皇帝回來了。

齊姑姑趕緊再度整衣理容,預備著覲見。

皇帝進屋換衣擦洗過,聽小篆說起,目光先是明亮了一瞬,頃刻又整張臉都沉下來,待齊姑姑在他跟前磕過頭,半晌不作聲讓起來,負手極不耐煩地掃了那首飾匣一眼,方冷笑著道:“修簪子…這是她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

90. 九十 雪青襯褶袍

齊姑姑早知道他必有這麼一問, 並不打算撒謊:“回皇爺,這是宮裡的式樣,拿到外麵去, 誰又敢攬呢?便是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 可不是明珠暗投了嗎?奴婢自作主張了,請皇爺降罪。”

那倒也不至於。皇帝嘴唇微動了動, 片刻還是妥協了:“那你去吧。讓尚工局即刻便修, 不要誤了出宮的時辰。”

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齊姑姑是懂得的,聞言恭恭敬敬地又是一禮,便要告退出去。

“等等。”皇帝忽又叫住她,沉吟了一時,轉首對小篆道:“你把東西送過去。”

小篆忙應了個“是”,哈腰從齊姑姑手裡接過匣子,三兩步退了出去。

齊姑姑便垂手侍立著, 靜候皇帝開口。

皇帝隻是坐在禦案後頭,隨手取了卷奏疏翻看著。金狻猊裡的煙濃了又淡, 半晌才有一句:“她,近來如何?”

齊姑姑忙道:“夫人那性子,您是最清楚不過的, 刀子紮在心窩上, 也不願叫一聲疼, 犟麼。在奴婢們麵前,也沒見她怎麼, 隻是越發好靜了, 每日膳食進得更少,覺又短…”

“是朕害她這模樣的嗎?”皇帝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她鬨成這般給誰看?”

齊姑姑不敢再吭聲兒了:皇爺這麼大反應,分明就是心疼了, 又恨自己不該心疼。

皇帝撒了一通火,旋即又覺無益得很,將手裡的奏疏擲了出去,淡然道:“你退下吧。簪子修好了,有人送過去。”

彆想借著取簪子再做文章!

多可恨的人呐,簡直罪大惡極。如今又輕描淡寫起來,妄圖憑個小物件兒便能哄得他團團轉嗎?

她把他當什麼人?

過了一陣,小篆回來複命,說:“尚工局的瞧了,那簪子修倒不難修,隻是上頭的紅寶掉了一顆,如今一時沒有這麼好顏色的,得等上些日子…”

皇帝頓時皺眉:“一支簪子,究竟有什麼可囉唕的?去內帑找一找,有相配的就拿去,沒有就另選樣首飾給她便是,彆在朕跟前現眼!”

小篆唬得忙把脖子一縮,一迭聲地答應著告了退。

出了門卻捂嘴偷樂起來:內帑乃是皇帝私庫,從這裡頭拿東西貼補,可不比按著規矩來的份例親厚得多?

皇帝自己當然也回過味兒來了,他對寶珠,依舊是狠不下心。

但那又如何?

這一次的分歧,不能糊裡糊塗就過去。

她不願做宮眷,不願有孩子,深究起來,是不想和他有牽扯吧。

連送簪子到他麵前來,都未必是寶珠的主意,說不定是齊氏自作主張——可是東跨院裡的奴才拜高踩低、給她委屈受了?

其實他原不想過問的,但奴大欺主這種事實在縱容不得,等小篆把簪子拿回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便是了。

用不著他親自露麵。

皇帝慢慢仰靠在髹金雕龍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氣。

鳴蟬都被儘數粘走了,午後的宣政殿一片靜寂,一絲風兒也無,紅木鑒缶裡堆積成小山的冰塊偶或沁下一滴水珠,聲響在殿中似有回音,縈繞許久不絕。

恍惚是寶珠初進東宮的光景。彼時賢妃白氏作威作福,要小輩兒們日日去往長禧宮向她問安。太子不願讓寶珠去受那閒氣,隻給了她昭訓位份,不入玉牒,自然不夠格拜見庶母。

然而位份太低,用度亦少。太子又每每召寶珠到自己宮中來,讓她隨意享用自己的份例。

時年寶珠不過十五,太子憐惜她,所謂“侍寢”也無非是留許多新鮮吃食及衣料首飾給她,二人躺在床上挨著頭說一陣話,隨後並肩而眠。

及至太子登基,因先帝喪儀中寶珠小產,特與她貴妃之位,聊作慰籍,皇太後雖有微詞,終究按捺不提。

寶珠身居高位,卻也不愛奢華,不過逢著皇帝額外有所贈時,方才穿戴了來給他看。

這日亦是天熱,皇帝歇中覺醒來,見寶珠正坐在榻前替他搖扇送涼,嘴角雖噙著笑,眉目間卻有股不自知的哀愁。

他欠起身來,握住她的手,問:“怎麼了?”

寶珠一愣,很快搖搖頭:“沒怎麼。”

皇帝張了張口,有一個名字仿佛就在他嘴邊,卻始終說不出來,竟像被魘住了,依稀聽見誰結結巴巴地喚他:“皇爺,皇爺…”

皇帝隻覺身子掙了一下,猛然蘇醒過來,入目便是小篆那張天塌了的臉:“皇爺,夫人她、齊姑姑說…夫人不見了!”

皇帝一時沒領會過來,斥道:“你嘴裡顛三倒四地說些什麼?”

小篆抖抖嗖嗖的,又欲伸手攙他坐起身,又覺得站起來沒有跪著踏實,攤著兩手左右為難了片刻,總算把舌頭捋直了:“才剛齊姑姑回去,不曾見著夫人的身影,派人把兩個院兒裡都找遍了,還是沒有。門上的也都挨個叫去審了,一問三不知,隻好先報給宮裡一聲。”

皇帝坐在床沿兒上,一時竟有一種使不上力的感覺,怔了怔才問:“那兩個宮女兒呢?”

“秋月許了人家,前幾日就被老子娘接回去了;杏兒早先被夫人派去主院,給傅家小姐送什麼東西…”

“她謀劃得好!”皇帝抬腳便踢在地心的寶鼎上,爐灰灑了一地,“暗衛呢?那麼些人都死了不成?”

小篆沒敢吭聲兒:暗衛的職責是確保東跨院裡頭的安全——畢竟是女主子,不能不分晝夜地盯著;至於出門時,自有齊姑姑知會他們隨行。

皇帝連說了五六個“好”。他以為齊氏進宮,不見得是她的授意,原來真是得了她的首肯,圖的正是個調虎離山!

他喘著粗氣,踩著雙靸鞋立在磚地上,因為適才那一腳,半邊兒鞋麵上都是香灰,困獸一般,何等狼狽!

因在夏季裡,他嫌熱,下令將寢殿的地毯都撤去了。這時穿著薄底的鞋,站得稍久,便覺得涼意從足底蔓上來,凍得他心裡發寒。

這靸鞋是她做的。

皇帝重坐下來,自己把兩隻鞋脫下來丟了,小篆正沒頭蒼蠅似的,慌慌忙忙地又讓人取新的鞋襪來,自己膝行幾步,捧著皇帝的腳替他換上。

“她要跑,總不能走著出門。”頭頂上傳來皇帝的聲音,除了微啞些,居然和平日吩咐臣工時沒什麼兩樣:“今日進出過傅家的車,都仔細給朕查。”

小篆應喏個不住。皇帝穿好了鞋,又示意更衣,雪青襯褶袍上,那坐龍模樣威嚴而猙獰,叫人不敢直視——曆代皇帝的夏服裡,按老例兒是月白的多,看著更清爽些,不過從白氏作亂那回後,當今這位再不穿月白了,故而擇了雪青的來。

好好的一對兒佳偶,怎麼就鬨成這田地的?小篆一麵料理衣裳,一麵替皇爺不值起來。

卻聽皇帝又道:“她把人都支使開,是打諒著朕不會遷怒無辜?那她便錯了主意!朕也不知道同她裡應外合的是誰,把那院子裡的宮女、婢女、連著其餘伺候的一道,還有薛誓之家裡的那一個、蕃市裡的什麼珠兩口子,都看起來,給朕仔細著實地審!”

一事不煩二主,想必當初的避子藥,也是此人手筆。

不獨是這些人,聖旨一下,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都忙碌起來了,走街串巷地搜尋。普通兵丁們不知皇爺究竟要找什麼,就連指揮使也一頭霧水,隻知但凡遇上可疑的,先抓來盤查一通再說。如此不過三五日,街麵上彆說打架鬥毆,兩個小孩兒靠在樹下吃完西瓜,當娘的還不忘跟在後頭把瓜籽兒給掃乾淨呢!

百姓們因為事不關己,搜查的兵丁走了,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朝中的大臣們則不然,為官做宰的,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一筆糊塗賬也沒有?見形勢不妙,免不了暗地裡各尋門路探聽探聽。

這日一早,皇帝到天和宮中請安,太後便隨口提起:“昨日你六姐姐來,我看琨兒個子拔高了不少,再不怕被他妹妹笑話了。”

皇帝笑了笑,道:“兒郎家,是比姑娘長得晚些。”

從前六公主下降開國老臣周家,多年不得回京,是皇帝即位後,加授了六駙馬五城兵馬司副指揮的虛銜,一家四口方才在都中定居下來。

皇帝心知肚明,太後提起侄兒侄女,遠不是同他話家常那麼簡單。

果然,太後又笑道:“聽六兒說,這孩子彆的都好,隻是太淘氣些,除了他爹爹,誰也不怕——這幾日想是朝中多事,他爹爹在家的時候少,他越發像脫韁野馬一般,字也不寫、書也不念…”

“六姐姐這是怎麼說的?”皇帝很是不以為然,打斷了太後的話:“虧得周家是外戚,不會有外放的一日。不然她身為母親,還拿不出威信來嗎?”

這些日子他也忍耐得夠了。臣屬們自亂陣腳,他且冷眼旁觀,橫豎心裡自有一本帳,隻看何時抖摟出來才算物儘其用而已。偏生這姓周的不知好歹,非要把外頭的風吹到天和宮來。

皇帝擱下茶盞,站起身道:“五城兵馬司近來確是忙,為的是朕的一樁私人事。朕不叫母後知道,是不願母後煩心罷了。誰知六姐姐話沒說明白,反倒惹得母後疑心,實在是咱們做兒女的不應當。”

他語調裡勉強還帶著笑,眉梢嘴角卻儘是冷意,太後見了越發不快,苦口婆心道:“皇帝瞞著我,固然是為了我這老婆子可以專心享清福。可是,有一句話你說錯了,皇帝的私事,同樣是關乎社稷的大事。社稷不穩,我又如何心安?”

“母後言重了。”皇帝不徐不疾道:“事已至此,朕再瞞著母後亦是無益,不妨明白告之——朕要找的,不過是心愛的女人,找回來後,一切如常,何談社稷不穩?”

“那要是找不回來呢?”

皇帝深深地看了太後一眼:“絕無可能。”

91. 九十一 白魚麵

蕃坊裡的坊市分隔不像外頭那麼嚴, 麥阿叔拎著一兜胡餅,走不了幾步,便看得見自家女兒屋前那一串轉枝蓮了。

他是個高胖的體格兒, 白淨臉盤上蓄了虯結的烏須, 淡褐的小眼珠透出笑意來,招呼著相熟的鄰居:“酈二爺, 又吃魚啊?”

被他喚作“酈二爺”的男子抬起頭來, 這倒是一副不摻雜的中原人麵孔,年紀不大,氣勢卻很足,笑起來也不像個好相與的人物,揚了揚手裡開膛破肚的魚:“白魚,味兒鮮,就是刺兒多, 刮下肉來做魚麵最好。”

麥阿叔受教地連連點頭,準備到家去說給老伴兒, 也學著做一回。

麥阿嬸雖是蕃坊裡出了名的好手藝,但畢竟胡漢風俗不同,彆的不提, 漢家的坐月子他們便沒有, 何況還是男人家伺候月子?

酈二爺殺好了魚, 衝洗乾淨,便轉身回廚房去片肉剁泥, 對自家院子裡圍了大半圈兒的凶神惡煞是徹徹底底地熟視無睹。

蔥薑胡椒一概不能放, 隻拿雞油將魚骨煎了煎,添水熬湯,魚麵擀出來下鍋稍煮, 便盛進碗裡來,再擺兩顆菜心兒在上頭。酈二爺心裡沒底,這樣的清湯寡水,也不知媳婦兒吃膩了不曾。

玉珠正半坐在床頭出神。她沒酈二爺這麼沉得住氣,一幫子兵丁找上門來,一守就是四天,即便被酈二爺發狠攔下了,沒把她這內室翻個底兒朝天,光這架勢,也叫人心裡不安。

是和寶珠有關嗎?她不得不猜測著,既怕因為避子藥的緣故連累了男人與女兒,又擔心寶珠此時的處境。還有,酈二爺自己的身份也是個隱患…

“怎麼又皺眉頭了?”酈二爺端了碗進來,笑問:“嫌腥?”自己聞了聞:“不腥吧?”

“不腥。”玉珠支起身來,又伸出手由著酈二爺拿熱巾子給自己擦淨,說:“我自己端碗。”

酈二爺這才小心翼翼地將碗遞給她:“仔細燙。”見她接了筷子,慢慢地挑了魚麵往嘴裡送,也不說難吃,也不說好吃。

等到玉珠吃完了,酈二爺收了碗筷,又道:“再忍忍,出了月子,咱們上炙肉館好好吃一頓!”

玉珠“噗嗤”笑起來,推了推他,正欲催他快些去吃,門被敲響了:“酈二,時辰到了。”

領著這一隊兵丁的陳小旗可是個有腦子的。又是蕃坊,又是沒出月子的女人,當家的酈二又是個刁鑽難纏的人物,搜查起來稍有不慎,怕要惹出大禍端來。

好在這小院兒隻前後兩道門,手下弟兄們團團把把持住了,便是隻蚊子飛過,一樣抓下來盤查完了再放,不必擔心哪裡藏得下一個大活人。

接著麼,便是瞅著飯點兒提審酈二。

兵馬司出身的,個個紀律嚴明,對待這些平頭百姓,絕不會濫用刑罰,不過客客氣氣地請人坐下,看茶,將些再尋常不過的問題翻來覆去地問,挑著字眼兒不妥,再往深裡問、往細裡問、往誰都料想不到的地方問。

不過今兒的茶還沒泡出色,皇帝來了。

占了滿院子的軍士們齊齊行下稽首大禮,酈二爺也隻得跟著跪拜伏地,餘光卻毫不畏懼地打量起了這位年輕的帝王。

皇帝腳下未停,徑直繞過他,推開了後方的房門。

酈二爺倏地站起來,卻是回護不及,皇帝已經立在了玉珠麵前。

“皇爺…”玉珠不願自己男人真和皇帝起衝突,撐著要下床行禮。

酈二爺一把攬住她,自己擋在前頭,向皇帝拱了拱手:“陛下,內子尚未出月,尊貴如您,想來不應當踏足這裡吧?”

他的口吻不甚恭敬,皇帝也未在意,眉峰微挑:“你叫酈二?”

“…正是。”

“這個姓不多見——朕記得太''祖在位時,曾出過一樁沒頭沒尾的命案。被莫名擊殺的,乃是一名剛從揚州返京的朝中大員,他那名跟著殉節的姬妾,好像就姓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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