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皇帝悠然看向酈二爺:“你是哪裡人?”
“小民自幼失怙恃,為著一頓口糧東奔西走是常事,竟不記得故鄉為何處了。”酈二爺答得坦蕩,但心裡頭明白,皇爺對他的過往,必然已經了若指掌了。
皇帝歎了句“可惜”,仍然是不鹹不淡的語調:“那也罷了。朕聽說那家正妻攢了一筆銀子修繕墳塋,預備把姬妾遷出去…”
“這簡直欺人太甚!”酈二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皇帝卻驀地沉了臉:“酈二,你以為你在同誰說話?”
酈二爺深知所謂正妻不過是個幌子,遷墳與否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他彆無選擇,隻得跪下來,行禮道:“小民無狀,請陛下恕罪。”
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到角落裡的搖車上,最後才看向玉珠:“你可知道他是什麼人?”
玉珠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奴婢知道。”
皇帝點點頭:“他必定告訴過你,他殺父弑母,都是有苦衷的吧?”
酈二爺的臉色霎時變得灰白,玉珠亦如遭雷擊似地晃了晃,皇帝這才覺得出了口惡氣——好個嫉惡如仇的酈二爺,平素再怎麼把反叛不羈當美談,這樣有悖天道人倫的事,還是會瞞著枕邊人吧?
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日子過足意了,在他和寶珠之間作什麼亂?豈有此理!
皇帝管不著他二人過後如何,趁勢逼問玉珠:“寶珠在哪裡?”
玉珠木然搖頭:“不知道…”
“不知?”皇帝卻不肯信:“四日前傅家的車可是來給你送粥米的,你會不知?”
“送來的東西都在廚房裡,皇爺大可親眼去瞧。至於那麼大一個活人,能往哪裡藏呢?”
“除了這個院子,彆的地方呢?”
“家貧業小,沒有彆的地方。”
皇帝閉了閉眼,忽然軟了聲口,喚了聲玉珠的名字,說:“兩個月前,寶珠才第一次出遠門。如今讓她一個人在外頭,怎麼度日?”
玉珠覷他臉上神色,倒有兩分不落忍,道:“實在不是奴婢存心隱瞞,皇爺細想,以夫人那樣的性子,不是不得已,會將我們牽連進去嗎?”
這話何嘗不是?三四日裡,但凡能想到的人沒有不審的,能想到的地方沒有不搜的,之所以扭著玉珠這裡不放,是因為這是皇帝以為最有指望的地方了,連這裡都找不到,還能去何處呢?
皇帝垂眸,看著低頭不語的酈二爺:“陳年舊案,朕可以不重審;傳遞禁物,朕也可以不追究。要不要將功折罪,全憑你們自己掂量。”
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蓋因皇帝知道,他們這些市井之徒,又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門路,橫豎五城兵馬司這一頭已經是一籌莫展了,不如叫他也出一份力。
本來尋摸避子藥一事,玉珠便是背著酈二爺的,目下聞得皇帝有此一言,敢不應承。於是仍留下陳小旗一行幫襯,兼顧傳信進宮。
恭送走聖駕,玉桃忙拽了心神不屬的酈二爺起來:“彆跪了,地上涼。”
酈二爺抬起頭,眼睛卻不敢看著她:“殺父一說,純粹是欲加之罪,至於我的生母…確是為我所害——你,你待如何?”他彆開臉,強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玉珠跪坐起來——酈二爺把她將養得好,坐褥的一點兒不適都沒有,腰杆兒也有力——兩隻手捧著他的臉,要他轉回來,對著自己:“你從前待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待我好,等將來上刑場挨臭雞蛋爛菜幫子,我跟你一道挨就是了。”
“沒到那一步呢。”酈二爺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冒著青茬的下巴抵著她的肩膀:“我這就去找人,怎麼也得把你那小姐妹帶回來。”
皇帝回宮時,正是下鑰的時辰。門上內侍行完禮,回稟說皇後娘娘來了,特意吩咐他們彆忙著換值,得候著皇爺榮返了再說。
皇帝估摸著她是有話要說,可自己實在沒閒心去聽,不禁皺眉一瞬,而後才往宣政殿梢間走。
沒到屋前,皇後已迎了出來,蹲福道:“暑氣漸重,聽聞皇爺近來胃口不好,我特意讓人做了些爽口解膩的菜式,帶來請您嘗嘗。”
皇帝深諳她的處世之道,絕不是個愛出頭的人,走這一遭,想是受了眾人明裡暗裡的許多托付。
也好。他既然為寶珠鋪路,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眼下先向皇後通個氣兒,往後總要叫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寶珠在他心裡的份量。
二人進屋分了座,有內侍上來伺候皇帝洗手。皇後因笑道:“人來人往的,看著倒熱。不如單由我服侍您用膳?”
皇帝無可無不可,將手巾子丟給內侍,讓伺候的人都退出去。
皇後站起來,手上戒指玉鐲都褪去了,搦著勺柄,為皇帝盛了一碗綠豆老鴨湯,柔聲問:“寶珠妹妹,可找著了?”
這一稱呼夠乖覺的。然而皇帝正是鬱結難解之際,並不領情。
皇後察言觀色,不禁歎了口氣:“這麼一個人兒,叫人怎麼不懸心呢?不獨是我,連母後也是一樣的。舊年未出宮時,母後待她,真如嫡親的女兒似的,如今兩頭都要擔憂,老人家怎生受得住…”
皇帝抬眸看了她一眼,依舊一言不發:規勸的話他聽得多了,句句都是大義凜然,實際上呢,各人都不過為著各人的得失權衡罷了。皇後專程來說這一番話,原是她的職責所在,他聽著了,不為這個尋皇後的不是,也就仁至義儘了。
桌上那一碗湯漸漸失了溫度。再是清熱消暑也須趁熱喝,否則便凝結出一層葷油來,看著都膩味。皇帝隻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對皇後說:“今兒時辰不早了,你很不必候著朕,自己該早些用膳才是。”示意皇後坐下來,無須伺候他。
皇後還沒來得及謝恩,他已經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寢殿走去了。
次日散朝回來,終於有消息遞進宮來:常走北郊的一個貨郎張,天剛亮就到城中惠民局買保胎丸來了。
92. 九十二 對牌
北郊因為鄰近前朝皇陵, 曆來是個荒涼之地,人煙不如彆處稠密。便是貨郎張這樣以搖鼓叫賣為營生的,也要隔好一陣才往那裡走一趟。
燕朝敗亡後, 原本世代紮根於此的陵戶們也紛紛另謀出路, 年輕的一輩幾乎都離開了,十戶裡頭隻剩下兩三戶還有人居住, 無一不是白發蒼蒼的老叟老嫗。
這樣的地方, 哪還有新的一代誕育呢?即便真有,亦該千方百計地投親靠友、將孕婦送到彆處去養胎——倘或連這樣的門路都沒有,又哪來的銀錢、托人去惠民局求藥?
條分縷析,那人除了寶珠,再不作他想。
皇帝將手狠命撐在金漆龍紋的禦案上,不如此,根本無法遏製住指尖的顫抖。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
皇帝咬緊了牙關, 辨不出口中腥甜的味道從何而來,隨即, 他緩緩地在寶座上坐下來:“讓兵馬司的人,跟好了那個貨郎,不許打草驚蛇。”
又轉向小篆:“不用套車, 備馬。”
這是打算輕裝快馬、親上北郊呐!小篆還沒來得及應諾, 卻聽得天和宮的太監在殿外求見:太後突然娘娘暈過去了。
皇帝的臉色頓時沉下來, 一語不發地站起身,擺駕西苑。
專為天和宮請脈的鄧禦醫已經在偏殿開好了方子:太後並無大礙, 不過是因為一連幾晚沒歇好, 天氣又炎熱,有些輕微的中暑症狀,這時候已經醒轉過來了, 正在寢殿裡休息。
有了年紀的人不敢過分用冰取涼,不過循著風向開了幾扇窗,有個清涼意思罷了。
宮人捧了一碗溫溫的綠豆百合湯來,皇帝接過手,走到太後跟前,喚了聲“母後”。
太後睜開眼,一旁立著的柳葉兒便把給她擦汗的冷手巾取下來,交給小宮人拿出去,自己另展開一張月白素羅帕,掖在太後的襟前。
太後便笑道:“我不過在那魚缸前看睡蓮,起得猛了有些眩暈,她們這樣小題大做,非驚動你做什麼?”
皇帝用瓷匙舀了湯,慢慢喂太後飲了半碗,一麵說:“還記得母後從前苦夏,一進伏日連飯都吃不下,如今倒好了。”
彼時皇帝尚未登基,太後與先帝不睦,母子倆難得相見,許多殷殷關切之語,常由寶珠代傳。
如今彼此疏遠、彼此猜忌,反倒不如當日了。
皇帝將碗擱回托盤裡,起身一揖道:“母後好生休息,朕就不多擾了。”
太後苦笑著問:“皇帝又要出宮嗎?”
“是。”皇帝也無意隱瞞:“母後,朕要接寶珠回來。”
他心裡忍著一口氣——報信兒的人才進宣政殿,天和宮便知道了,誰在裡頭傳遞消息?
太後聽他語意決絕,亦覺得不忿:“回來?她是嫁出宮的人,憑什麼回來?”
皇帝沒有再答,毅然出了天和宮。
從宮城到北郊,腳程慢的話可以走上一日有餘,皇帝沒耐心在那貨郎身上浪費工夫,自騎了快馬,便往城外趕去。
越往北樹木越稀,青黃交錯的崎嶇山路,馬蹄一掠過便是播土揚塵。毒日頭高高掛著,不常出遠門的人經不得這麼烤,保準要分不清東南西北。
皇帝緊握著韁繩,兩條腿不時地一夾馬肚:馬是通曉人性的良馬,已經在殫精竭慮地馱著它的主人前行了,不能再用鞭子逼迫它。
他不禁想:寶珠是如何趕到那樣的地方去的?隨即意識到,是他在她月份尚淺時丟下她,讓她獨自坐船回京來。
那個孩子,眼下還在嗎?
她又要吃多大的苦呢?
沉默的一路疾馳,趟過蜿蜒曲折的小河,前方的地勢變得平坦起來,陵區到了。
皇帝一揚手,止住了隨行的羽衛精銳,翻身下馬來,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放緩了步履,默然無聲地前行著。
單簷歇山頂的大紅陵門外,是歪斜朽陋的三五農舍,這便是守陵人家的棲身之地。
足下羊腸小徑僅容一人落腳,兩邊貧瘠的黃土地全都見縫插針地種著菜蔬、牽著瓜蔓,饒是如此,莊稼的長勢也並不可喜。
皇帝不再讓人跟著,自己踩上小道,邁向唯一由磚瓦砌成的那戶人家。
這是目之所及處最好的房舍了,坐北朝南,鏤空的窗格上糊著挺括的白紙,正向外撐開來,可以想見屋中的開闊明朗。
臨窗一張寬大的木桌上擱著繡籮,隻有半方的大紅氈上插滿了長長短短的銀針,泛著耀目的光,是整個天地間最坦然的愉悅。
一個女子正擺弄著這些針,將它們穿上五顏六色的絲線,指尖飛舞著,在不足巴掌大的鞋兒上,繡出一隻隻蝴蝶。
她低著頭,時有時無地哼著一支無人聽過的小調。
有意模仿的吳儂軟語含糊而慵懶,像沉醉後的一場好眠,卻忽地察覺到什麼,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望見門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而後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針線放回繡籮裡。
幾乎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怯怯。在皇帝的記憶裡,她從未懼怕過他。
但他不知道,她亦有許多怕他的時候。這種怕,源於“非我所有”。
可能成為傷害的銀針被妥善收起了來,皇帝不再給她猶豫的機會,旋即來到她麵前,不由分說地將她緊緊擁住。
卻是誰都不敢開口,不知該如何挽回對方。
良久,寶珠不得不推開他,側身拿手帕掩住口鼻,強壓下作嘔的衝動。
然而到底勉強不了。她瞥了皇帝一眼,準備奪門而出,皇帝亦反應過來,慌忙找來一隻唾盂:“彆亂跑,我捧著呢,你吐就是。”
真端到跟前來,她又吐不出什麼,不過白難受一陣,漸漸也就緩過來了。
其實他不在時,自己並不這般。不過晨起時乾嘔一會便好了,歇一歇,漱漱口,仍和以前沒有兩樣。他一來,怎麼就嬌氣起來了?不知情的人看著,還當她喬張做致呢!
寶珠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皇帝放下了唾盂,又急著洗了手,好倒水給她潤潤喉嚨。這地方不比在宮裡,一應東西都有伺候的人想著,用時便遞到手邊來了,他頗覺手忙腳亂一回,才找著了寶珠用的杯子、倒了可以入口的水。
寶珠接了,道一聲“多謝”,再度無話可說。
能說什麼呢?她與他是為何恩斷義絕的,他今日又是為何而來的,她哪會不懂?
他是皇帝。天家曆來講個開枝散葉、多子多福,而他多少因為她的緣故,耽擱到這年紀,居然依舊膝下荒涼。
她肚子裡這個孩子…
皇帝見她緘默,隻得自己先起話頭,想問的太多,紛紛雜雜地湧到嘴邊,片刻不過一句:“住在這裡,夜裡害怕嗎?”
寶珠稍覺詫異,如實地搖搖頭:“許是舊年來過一回,不覺得陌生,也就不怎麼怕。”
皇帝似是被說服了,又道:“我還沒見過這裡的主人家。”
“這房子是陵戶長家的。”寶珠道:“幾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兒,不想得了瘧疾,也是多虧他們夫婦照料,後來您還賞了他們銀兩——他們至今都沒動用這筆錢呢,擺在祖宗神位前供著的。今日一早陵戶長就出門了,好像是一家子有什麼事兒請他裁奪。”
皇帝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隻是定定地瞧著她,對於之前的不快,她像是毫無芥蒂了,可他不敢再掉以輕心。
他來回掂量,試探著又問:“是不是…傅家人哪裡做得不妥?”
寶珠不禁一笑,傅橫舟那股風流多情的作派確實叫她難以消受,至於雲梔,卻不像是醋勁發作了那樣簡單。
她忖了忖,覺得還是告訴皇帝知道更好:“其實,送粥米給玉珠那日,我隨車出來,原本隻是想去惠民局扶一扶脈。”
若請禦醫上門,倘或果真有孕,齊姑姑必會知曉,屆時隻怕當即就要告訴皇帝,以求他早日回心轉意。
可寶珠不願做這種會被歸結為邀寵的事。
皇帝聽得出來,也不插話,由她繼續說下去:“哪知從藥局出來,正巧有一家子要到城外彆業裡避暑,打發了二十來個下人先行一步,那管事的上藥局來討碗水喝,說想順道掙幾個錢兒,問可有願意搭便車的。”
皇帝一聽就不對勁:這番說辭漏洞百出,究竟是誰指使這麼些人,專衝著寶珠來的?
寶珠笑笑:“我雖不認得這位管事,但我想,瞞著主家假公濟私的人,品行怎麼靠得住呢?這便車我可不敢搭。”
實際上,她不認得那管事,卻認得他彆在腰帶上的對牌,那式樣她曾在一日裡見過無數回。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也就有數了,寶珠不願再纏著他多提。皇帝沉吟片刻,道:“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個明白。你隻管安心,好好地養著。”又解下隨身的錦囊裡,捧到她麵前:“你要的保胎丸,我帶來了,惠民局的那個不好,宮裡配製的更好些。”
寶珠沒接,猛然彆過臉去:“宮裡的再好,我也不回去。”
93. 九十三 蒲葵扇
寶珠本想硬氣些, 不防話剛出口,便抑製不住地抽泣起來了。
皇帝見狀,哪還顧得上循循善誘, 忙撫著她的背, 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是我不好,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他何曾有錯?無非是因為她有了身孕, 肯讓著她罷了。
仗著肚子裡的孩子作威作福, 她兩世都看不上這樣的人,哪能料到,自己越是要強,越是躲不掉這麼個名聲。
寶珠沒這麼放聲哭過,從前縱有難受的時候,也不過默然垂淚而已。今時今日或許是因為不在宮裡、不在侯府裡,而是遠在這青苔黃葉的偏僻之地, 可以暫且忘了規矩、忘了體麵,她竟然攥著皇帝的衣裳, 哭了個酣暢淋漓。
皇帝起先還想勸住她,後來也隻是歎氣,手指輕撫過她的額角, 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哭法, 傷了眼睛可怎麼辦?”
“不會的。”寶珠哭夠了, 漸漸地收了聲,一麵取出帕子低頭擦淚, 一麵平複著心緒, 道:“您不必擔心,我住這兒來,並不是為了賭氣。這裡沒什麼不好, 吃的穿的都有,便是缺了哪一樣,我手裡還有銀子,托人買了來就是。況且這兒比城裡涼快得多,又清淨。”
她再說得頭頭是道,皇帝也不會依她的:“你圖清淨、圖涼快,哪裡住不得?何苦跑到彆人家的祖墳邊上來?”
寶珠不這麼覺得:她名下的莊戶,都是太後賜下的嫁妝;皇帝能為她安排的彆業,也未必能保證無人打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是到佛寺道觀裡去借住,一樣要由善世院或者玄教院管理呢,想插手的人,仍然可以插手。
隻有這無人問津的前朝陵寢最好。隻要皇帝回去後不主動提起她,她就能安安穩穩地長住下去——不論哄騙她的人是誰,都絕對沒有膽量刺探皇帝的行蹤。
皇帝在房中環視一周,想再找張椅子,坐下來好與她細談,可除了一張杌子,竟沒有個可坐的地方,隻好作罷。
寶珠發覺了,欲站起來讓座,被皇帝按著肩膀攔住了:“孩子的前途,你也不必操心。若是個女孩,便是朕最寵愛的公主,若是男孩,便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陛下!”寶珠毫不猶豫地打斷他:“我隻想把這孩子平平安安地養大。”
還是不肯依靠他啊。皇帝不由得苦笑:他既然已經知道有人虎視眈眈,怎會還不加強戒備呢?旁敲側擊過許多回,對於她的種種顧慮,他也算了若指掌了,不過是他亦有他的脾性,尚沒有做成的事,不會輕易許諾罷了。
正在此時,外麵傳來一陣說話聲,原來是陵戶長夫婦回來了,遇見莫名守在自己門口的一群羽衛。
陵戶長家的見狀,又急急忙忙往寶珠這邊來,一進門瞧見屋中多了個陌生男人,猜得這便是寶珠的夫婿,隻是瞧他通身的氣派,又有那些官爺跟著,不曉得是個什麼身份。
寶珠喚了聲“孫大娘”,起身笑問:“可是遇上什麼難為的事兒了?耽擱了大半日。”
孫大娘這會兒提起還是一臉憤慨:“說來真是沒臉。夫人知道,咱們這樣人家,從洪熙爺在位時起,就從來不必服勞役、交賦稅,當年鼎盛的時候,一年年的恩俸、糧米更是用也用不完。如今雖然改朝換代了,但自己受過的恩德不能忘,離開這兒另謀生計倒罷,怎麼能把那喪天良的土耗子往皇陵裡引!虧他老娘病倒在床上,左鄰右舍的還常常幫襯著,竟被他當作不得已的說辭,今日事情鬨起來,老太太氣得不得了…”
洪熙乃是燕朝太''祖的年號,而土耗子便是指盜墓賊。寶珠暗忖,當著皇帝的麵兒談這些,究竟有些不妥,正想拿話岔開,皇帝卻開了口,說:“如今朝廷一樣免除了前朝陵戶的徭役賦稅,不知大娘說的這人,多大年紀了?若是正當壯年,何愁沒有養家活口的法子?”
“可不是!”孫大娘想不到這後生倒很平易近人,“才二十四五呢,左不過一個''好吃懶做''!恨不得躺在家裡,銀米自己就長著腳跑來了才好。不像您,年輕有為——我忘了問,您在何處高就呢?”又想起一事,忙踅身招呼自家男人:“彆隻顧著和官爺們閒嘮了,快快張羅些酒菜來!”
寶珠暗暗好笑,又睇了皇帝一眼,且看他如何應對。
皇帝一派自若,答道:“在下是科舉入仕,在朝中謀了個謄寫編錄的閒職。”
科舉入仕者起初授予的品銜並不高,勝在清貴而已,他這樣的年紀,也像那麼回事。
寶珠隻道孫大娘打聽這些,皆是因為陵莊裡鮮少有外人踏足,且又才出了內賊,理應謹慎些。不想孫大娘還有一重考量,存心要瞧瞧這後生人品如何,怎地讓家裡的女眷躲到這荒山野嶺裡,還隔了這幾日才找來。
想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吧。皇帝的模樣談吐還有什麼可說的?輕而易舉便打消了孫大娘的成見,孫大娘又特意搬了一把圈椅進來供他坐,隨即才到廚房去,跟老伴兒一道忙活起來。
皇帝這才坐下來,向寶珠道:“他們莊戶人家,田地又貧瘠欠收成,哪裡能讓他們破費來招待咱們?”
寶珠其實也知道,單他一個人還勉強能夠,外頭還有十來個羽衛呢。便有點底氣不足道:“好歹是陵戶長麼。拿現有的米麵,去鄰居家換些小菜瓜果之類的,還是使得。”況且她也做著針線,原本打算等貨郎再來,托他賣了,自己留下辛勞錢,趁手帶些物什也不麻煩。
這話可不便告訴皇帝知道。他不是囿於柴米油鹽的人,自有他的雄才大略要實現。
皇帝也不反駁她,想了想說:“我出去一下。”
做什麼去?叫過兩個羽衛,一個拿上散錢去各家沽肉沽菜,一個去廚房給陵戶長兩口子打下手。
幸虧這些羽衛都是親信中的親信,對於皇帝的命令隻有遵從,絕無半點遲疑,被點中的兩人不過一禮,便告退照辦去了。
寶珠坐在房裡看著他,不知怎麼,竟有種流淚的衝動。
廚房裡的老兩口一邊生火煮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廚房門外的侍衛將撿來的枯枝修勻稱,按粗細分彆捆作幾捆,又磨好了斧頭,麻利地劈著柴,一並存放在遠離火星兒的地方。
因為皇帝特意囑咐過,侍衛們沒讓老人家張羅太多,不過做了些燒肉烙餅、攪瓜蓴羹,羽衛們與夫婦倆一道用,又另起爐灶煮了一樣魚片粥,呈與皇帝及寶珠。
夏天的白晝長,用過了晚飯,金紅的落日還掛在西頭的屋簷上。遙遙地看見那一排排明黃的琉璃瓦,半掩在蒼翠的鬆柏間,濃墨重彩的色調遠比一個王朝的氣數恒久,暖金的餘暉裡,一切顯得莊嚴肅穆,依偎它們而存在的陵戶們也不再七零八散,而是像兩百多年前一樣井然有序。
依稀有幾聲犬吠傳來,古老的陵莊仍舊有未絕的人煙。寶珠坐在瓜架旁納涼,心中前所未有的寧靜。
“等晚霞散了,咱們便回屋裡去。”她對皇帝一笑,瑰麗的霞光映在她眼眸中。皇帝應著,握著一把蒲葵扇替她驅走蚊蟲。
蒲葵葉編織的圓扇,價廉而質輕,農家隨處可見,皇帝卻沒用慣,把握不好風力的大小,自覺有點滑稽,便朝寶珠看去:她兩鬢的發絲被拂開了,露著光潔的額頭,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自己,沒有忍笑,隻藏著深重的愛戀。
他的喉頭忽然像被扼住了,說不出話來。片刻,他俯身過去,虔誠地吻她的眼睛。
寶珠閉上了眼睛,一如她十四歲那年秋獮途中一樣。但這次不一樣的是,他不再不明白她的心。
“明日早朝大臣們見不著您,又是一場風波。”農家的燈油是金貴東西,索性不點燈,皎潔的月光透過菲薄的窗紙灑進來,朦朧而清涼。
寶珠拆了發髻,披散著一把青絲,回頭看了皇帝一眼——此地畢竟簡陋,連枕頭被衾都沒有多的,床又窄,他來得倉促,連睡也睡不好。
皇帝笑道:“大臣們隻知朕腿上舊疾發作,有事上奏本給司禮監即可。”
橫豎趕是趕不回去了,借口罷朝在所難免。寶珠站起來,隻說:“您一定健健康康的。”
她的身孕還不滿三月,幸好孩子結實,受了許多委屈也沒折騰她,如今總算安定下來,方能凡事小心一些。
見她往床跟前走,皇帝連忙牽住她,千珍萬重地護著她過去,等人坐下來,才舒了一口氣。
又打熱水來,伺候她洗漱。寶珠拗不過他,也就不矯情了,擦牙洗臉,又由著他倒了銅盆裡的水,尋了木盆來,給她泡腳。
年輕女子,氣血兩虛是再常見不過的,她也不例外,這個季節腳都是涼的,皇帝自顧自歎了一聲,給她擦乾了,便擱在懷裡捂著。
“您彆唉聲歎氣的了。”寶珠受不了這麼著,有意排解:“暑天裡涼幽幽的多難得啊!這地方又沒有冰鑒,您夜裡嫌熱了怎麼辦?”
“寶珠。”皇帝沒接她的插科打諢,喚了她一聲:“給我講講你從前那個夢吧,講講我們的女兒,晏晏。”
94. 九十四 密國夫人
晏晏出生那日, 後宮裡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個男孩兒,如若不然,依皇帝那份兒偏心, 皇後的寶座上怕是要換人。
其實不止後宮, 朝中大臣們也暗中留神著呢,假使要立新後, 必然要廢現今的皇後, 終歸不是件簡單的事兒。
這些暗潮湧動,寶珠都一概不知。正月十六的破曉,風還凜冽,隻有永寧宮中溫暖如春。
伺候生產的穩婆們七手八腳地給寶珠擦洗了血汙,換上新的被褥,屋中熏上香,收拾得清清爽爽。
寶珠疲倦萬分, 強打起精神,啞聲問:“孩子呢?”
永寧宮掌事的呂姑姑笑答道:“太後娘娘抱著呢!太後娘娘對小公主寶愛得不得了, 乳娘想接過手來都不讓。”
寶珠有些不安:“怎麼能讓太後紆尊降貴、到永寧宮來?”
一則太後是長輩,二則永寧宮又是產房,到底有些忌諱。
呂姑姑便說:“太後娘娘終究是疼您的。”
寶珠不確定。從皇帝開口討她的那日起, 太後待她就淡了, 她在後宮又專寵這幾年, 再是恪守本分,眉舒這個做皇後的也未見得舒心稱意;更不必說, 之前她一直無所出, 其他妃嬪怎會不在背地裡怨聲載道?
太後平生最恨攪得內宅不寧靜的女子。
寶珠張了張口,究竟沒問皇帝在何處。後妃們生產,又不像民間夫妻, 穩婆禦醫都伺候著,一應物什有哪一樣不妥?皇帝政務巨萬,誰有這麼大臉、必得要他陪著?
何況前不久,她才惹得皇帝慪了氣,兩人好些時日沒說話。
為著什麼呢?不過為著從前恩召入宮的那位孟婕妤,因受了眉舒戲耍,宮裡無人與她來往,皇帝亦從不曾問起她,可想而知的,日子不好過。在家也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如今倒靠和貼身丫鬟做針線換體己了。
得了銀錢收買的內監仍不知“口德”二字,私下譏諷說,孟婕妤本就是因著貪嘴貽笑大方,到了這田地還整日計較些油肥肉瘦、菜鹹湯淡,真不知是個什麼托生的。
宮裡從來不缺各路耳報神,這話很快就傳到孟婕妤那裡,孟婕妤又羞又氣,直哭了好幾日。
寶珠這裡一樣聽說了。同樣的,眉舒不會不知情。等了一日,鳳儀宮中沒有任何動靜,寶珠便心知肚明,眉舒不打算過問這件事。
那麼自己也就絕不能出麵了。一來越俎代庖,必將掃了皇後的臉麵;二來,她一向也夠招人嫉恨了,凡事隻有千方百計遠著避著的,哪有上趕著去出頭的?
下半晌皇帝來時,寶珠便婉轉將此事告訴了他,隻說刁奴欺主,孟婕妤又年少麵嫩,身邊一個可親可靠的人都沒有,若是皇帝肯去瞧瞧她,或許會好得多。
然而她說得再委婉,皇帝也立刻聽出了根源所在:皇後執掌六宮,不僅沒能約束好奴才,且有故意縱容之嫌。孟婕妤與她並無前嫌,不過恰好是個容易拿捏的軟柿子罷了。
他自己上不上心是一回事,孟氏畢竟已經受封做了他的嬪禦,豈有任憑眉舒挫磨著撒氣的理兒?
皇帝冷下臉,說:“朕不是閒來無事專門調停這些雞毛蒜皮的,此番是皇後失職,責令她即刻改過。”微錯著牙齒,片刻又恨恨道:“流落到宮外的繡品,叫她給朕都找回來,少一件,朕惟她是問!”
這才是最打他臉的一樁。他自問不是昏君暴君,國庫內帑也並不空虛,何曾淪落到逼得嬪禦做繡活糊口的地步?
寶珠正是怕他這麼發落,誰想還是沒逃過。一連聲求情阻攔,道:“家和萬事興,原是您往孟婕妤宮裡走一遭便能迎刃而解的事,何苦大動乾戈呢?”內監這起人幾乎就沒有不跟紅頂白的,眉舒縱然掌管六宮,又哪能事無巨細、滴水不漏呢?再者她又是太後一力保舉的,犯不著因為這麼一點小事,鬨得皇帝母子失和。
皇帝卻不怎麼想,轉頭問她:“我做什麼要去孟婕妤宮裡?我是為了誰?”
寶珠垂首沉默下來。她自然知道,皇帝想扶持她做皇後,暗裡造勢的日子也不短了,擎等著她這一胎落地,好順理成章地母以子貴。隻不過她能察覺,太後又怎會全然不知?母子之間微妙得一觸即發。
僵持良久,她囁嚅道:“您其實,不必為我…”
“罷了。”皇帝硬聲打斷她:“你懷著身子,我不慪你。”說完便起身走了。
那一刻,他一定是怨她的。
如此說起來,這一世皇帝的脾氣倒好得太多——大概是被她三番五次的折騰給磨出來的。寶珠回過神來,不覺失笑,伸手捧著他的臉龐,輕聲道:“不過是個夢…”
皇帝捉住她的手,不屈不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替寶珠捂熱了腳,套上綢襪,二人便一道靠在引枕上說話:“我在嶂淶的時候,也做過一個夢,夢見你孤零零地等著我回來,看起來身子很不好,很憔悴。”
寶珠心中大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呆地望著他,直到眼眶發燙,都舍不得眨眼。
“不會發生的。”皇帝笑著撫了撫她的發絲,將她攬近些,不是安撫,而是許諾,說:“你擔心的那些事,朕不會讓它發生。”
他往常都不在她麵前自稱“朕”,唯有此刻,那是他以他此身所有的全部來起誓。
寶珠靠在他肩頭,居然因這一句話,輕易地釋然了許多——或者也不全因這句話,而是重活一回,總該有些進益。
譬如某些時候,她不想皇帝為難,卻並不意味著皇帝就該被瞞得徹徹底底,他應當知道,從而自己抉擇。
皇帝又問:“後來呢?”
後來其實沒有太多可說的了。太後既然抱走了晏晏,就沒有再把她送回寶珠身邊的打算。一個公主,並不具備扭轉後宮局勢的能耐,太後此舉,意在打壓寶珠的銳氣。
哪怕這些年裡寶珠從未有半分矜驕不遜,永寧宮裡深居簡出的作派,在旁人眼裡猶是心腹之患。
僅有這一次,她決意恃寵而驕,把晏晏要回來。
她不哭也不鬨,隻不過始終不再開口,哪怕說一個字,不消一個月,即便她願意,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禦醫當然診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至於皇帝,也極清楚症結何在。
寶珠生產那天,他一直都在偏殿守著,太後要抱走晏晏時,他也竭力阻攔過——這是呂姑姑有意不曾讓寶珠知曉的。
皇帝無從為尚未發生的事剖白,而寶珠,也不想為前一世的恩怨指認這一世的人。
過往的諸多恩怨糾葛,她都一言以蔽之:“孩子養在主子名下,是莫大的恩典——可是…我不想再和自己的骨肉分開了。”
“不會給彆人的。”皇帝替她拭了拭眼角:“我們自己把她養大。”
直到她及笄,直到她出閣,上輩子沒能親眼看見,興許這輩子不用再留遺憾。
罷朝三日後,皇帝終於再度露了金麵。時值夏令,幸而四境之內並無蝗災澇情,可謂風調雨順之年;除司禮監所呈以外,皇帝又抽了幾份各部的陳條,逐一翻過後,下令召潁川侯、西平侯、戶部員外郎覲見。
戶部員外郎聶琯,即皇太後娘家子侄。太''祖皇帝在位時,對聶家並無額外優容,直到皇帝踐祚,方才賜給這位表兄不少田產,振興家業,又讓他在戶部掛職,以便行走交際。
對於朝廷大事,聶琯素來是十竅隻通了九竅,今日乍然蒙皇帝點名傳召,他心裡不免又是一陣打鼓。
皇帝見完兩位侯爺,內侍出來請聶琯進去。
潁川侯、西平侯便與他在殿門外打了個照麵,聶琯忙行了禮,彼此寒暄幾句,這才分道揚鑣。
那二人皆是武將出身,生得虎背熊腰、威風凜凜,聶琯目送著他倆的背影,竟有幾分望洋興歎的感慨。
趕緊搖搖頭,擯除雜念,畢恭畢敬地隨內侍進殿,參見皇帝。
皇帝同他遠不如與薛盟之間親厚,今日許是他老人家心情好,叫了免禮,賜座賜茶,儼然是話家常的架勢。
聶琯心下明了:哪還有彆的家常?一聽便知與他家那位半路認祖的妹子有關。
果不其然,皇帝說:“昔日母後賜婚,原是一樁美談,誰想靖寧侯才貌出眾,家風卻…種種齬齟,實在委屈了令妹。朕想,既然兩廂不睦,不如和離得好,又思及這畢竟是聶卿的家事,故而特意問一問聶卿意下如何?”
聶琯暗誹:名為兄妹,可那位大佛的去留,自己哪敢置喙?一切都憑皇帝的好惡而已。
至於自己,不僅要順著皇帝的口風答話,還有更要緊的一層,便是將皇帝口中的這番始末播散出去。
不過一旬的工夫,靖寧侯府裡不分嫡庶、寵妾掌權的風聲便傳得人儘皆知了,又夾雜著些婆母不慈、苛待小女的流言,真真假假,叫人說不清楚。據說就連天和宮裡的皇太後都有所耳聞,還下了懿旨,撤了當初的賜婚,讓聶夫人與靖寧侯和離。
百姓們議論紛紛,這位聶夫人可真不值,又有消息靈通的說,區區二等的誥命,丟了便丟了吧!人家可是太後娘娘的親戚,這不,轉眼間,皇帝陛下就賞了個密國夫人的名號呢!
95. 九十五 醉太平
“咚”的一聲, 四寸見方的皇太後金印被重重置在黃花梨木桌上,皇後眼皮跳了一跳,繼續垂著頭巋然坐在下首的圈椅中。
除了孟昭儀, 後宮的妃嬪們都在天和宮聚齊了。
太後木著臉, 說:“這印璽我留著原沒什麼用,不如交給皇帝, 將來再有多少皇太後懿旨, 好歹也有個出處。”
皇帝微微蹙眉,賠笑道:“母後誤會了。雖說當初是母後賜的婚,理應由母後發旨解除,不過兒子畢竟也擔著個識人不明的過失,又怎好將這些汙糟事說來讓母後煩心?所以才自作主張料理了。”
什麼識人不明!太後心中冷笑:從前圖的不就是靖寧侯好拿捏,這會兒又嫌棄起傅家家風不正了。
枉她一貫以為,寶珠是個省心的孩子, 誰能料想到今日!為了她鬨得人仰馬翻,不單是後宮裡, 連朝臣都被折騰得團團轉,好端端的侯夫人不做了,兒戲似地又封了個密國夫人。
自來誥命的品級從夫從子, 她這個一等國公夫人, 從的是誰?
偏生還是密國!本朝早已無諸侯國之說, 不過憑此劃定歲祿。而密國,便是前朝李氏的發祥地。
真真為了個女人, 連江山社稷都不管了不成?
這件事絕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叫它過去。太後拿出金印來, 正是要震懾皇帝,期望他及早醒悟。
殊不知皇帝也同樣壓著不滿:借太後的名義下旨,固然是他理虧在前, 可母子之間有什麼,私下說就罷了,特意將一眾妾妃都召來,是定要他罪己責躬嗎?
寶珠所謂的夢暫且不提,雲梔受了誰的指使,他不是猜不到,那個人如此大膽,保不齊沒有太後的默許。
口口聲聲說的都是社稷、體統,實則不過還是為的一己私欲。
他知道,皇考在時,母後有許多鬱鬱不得誌的時候,即位以來,總是儘力補償,卻想不到,雪虐風饕過去了,各自心裡便都有了新的心思。
太後聽他措辭搪塞,怎肯就此乾休:“年輕夫妻,偶然生些口角有何妨?牙齒還有碰著舌頭的時候呢。為這些小事就拆散一樁婚,終究太冒進了,不過旨意已發,少不得我這昏聵婆子替你擔下。隻是寶珠這個誥命,大有不妥,我看還須斟酌斟酌,總要聽聽她自己的意願。”
聽聽寶珠的意願是假,軟硬兼施哄她與自己分開才是真。皇帝既不可能放手,便更不會讓寶珠受旁人的脅迫。
他朗然一笑,頓掃適才劍拔弩張時的沉鬱,語調微揚:“早該讓她來向您請安的,隻不過她才有了身孕不久,這幾日又受了委屈,還是等過些日子再慢慢安排吧!”
不知是誰沒留意,手上的戒指碰著了茶蓋,清越的一聲竟有餘音繞梁的意思,成為屋中唯一的響動。
太後的下頜繃得緊緊的,嘴唇微顫,好一陣才說:“皇後,你們退下。”
皇後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腦中一片空白地就要蹲福告退,卻被皇帝攔住了:“不必。今日商議的是家事,母後既然召了她們來,自然是因為她們都不是外人。”
他的目光掃過皇後,又將寧妃、恪妃、秦容華等一一打量過。妃嬪們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然而此刻她們誰都無心賣弄、讓皇帝記住自己。
皇帝慨然道:“朕今年二十有三,膝下荒涼,一子半女都無。皇考在這個年紀時,大哥想必已經會背''椿萱並茂,棠棣同馨''了吧?”
提起早亡的長子,太後眼底微顯動容:與皇帝不同,她對自己的頭一個孩子傾注了更純粹更無私的愛,那是她初為人婦、初為人母的時代,一切都是嶄新的、飽滿的,沒有隔閡的。
而皇帝,太後驚覺,自己有許多年不曾喚過這個兒子的名字了。
皇帝注視著她,接著道:“寶珠是朕的女人,懷著的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從今往後,朕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滿足她的任何要求,朕了解她的品性,但朕不希望有誰利用她的品性、以仁義道德相逼,更容不得誰欺上瞞下、動些不該動的心思。”
“欺上瞞下”四個字,皇帝已經給足了台階。
又抬了抬手,示意宮人將太後的金印好生收起來:“這東西輕易用不上,還是妥善存放著吧,朕不敢勞母後操心。”說完,皇帝朝她一揖,轉身走了出去。
太後閉上眼,似是疲憊至極,許久不再言語。
徒留皇後等人麵麵相覷一回,仍是攥帕子的攥帕子,抱貓的抱貓,然而這一回,就連貓兒也感受到了如有實質的凝重,安靜得近乎詭異。
皇帝出了天和宮,便命人備車,乘上往順天府前街去,他與寶珠的新宅便在此地。
國公府邸按製為七間九架,而寶珠如今住著的,前身卻是燕朝的太華公主府。
雖然滄海桑田,如今宅子的規模大大縮減,但梁棟鬥栱、窗枋廊柱,逾製之物依舊隨處可見。
與太後料想的不同,朝臣們對於這些,居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立國不到二十年,一位心懷天下的君主,第一要務是偃武修文、興國''安''''邦;民安物阜之餘,帝王的風流韻事哪怕被當作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亦是無傷大雅。
不說今時今日,在朝的文武百官都由皇帝一手清理過,便是當年,若沒有國本之爭,那些跟隨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們,對白氏姑侄也是一樣的態度。
馬車在門前停下,門房上立刻有人趕來行禮問安,前呼後擁地迎皇帝進去。
這一次接寶珠回來,齊姑姑和杏兒皇帝其實都不想留,一個倚老賣老,一個簡直缺心眼兒,主子什麼時候離了府都不曉得。礙於給未出世的孩子積陰德,沒有從重發落她倆而已。
誰知那齊氏竟然求情求到了寶珠麵前,自言哪怕在府裡睡馬棚、洗官房也心甘情願,寶珠心軟,又重情,將二人都留下了。
皇帝不願拂她的意,從那八個宮女兒裡又提拔了一個穩重老成的起來,正好補了秋月的缺,以便跟齊姑姑互相督促著,免得又有什麼照應不到的地方。
至於看家護院、管事采辦的人,沒了傅家在裡頭礙手礙腳,布置起來自然更容易。
就算是暫住,也要住得舒心才是。
前院兒天井裡有一株瑞聖花,淺紅的這種又叫“醉太平”,總有上百年的樹齡,花期頗長,連綿綻開千百苞,繁密若綴。偶然有風時,便紛紛揚揚地飄落而下,幽香淡雅,真有盛世仙醅之韻。
若是和寶珠一道在樹下坐著,讀讀書、下下棋,哪怕什麼都不做,小眠一場也很好。
皇帝又看了一眼,方才繼續往後院走。他體恤寶珠懷了身孕,犯不著鬨那些虛禮,巴巴兒地趕出來迎接他,連通傳也免了。
寶珠正在芙蓉榭裡待客。梵煙為著她擔驚受怕了好幾日,甫一聽說她回來,連忙過來探她。
因為與自己交好,平白受了皇帝遷怒,寶珠在梵煙跟前很是赧然,又不便明言,唯有待她更親密些。
皇帝走過九曲竹橋時,恰聽見寶珠說:“如今有了身孕,許多香粉香露不能用,今兒起來時照鏡子,臉色都黯淡了。”
梵煙便笑,正要開口打趣,忽然瞥見皇帝的身影,連忙起身行禮。
寶珠原本支頤靠在椅背上,也趕緊站起來,卻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攔下了:“怎麼不點香?水麵上這些小蟲子叮人可厲害著。”
人家柔情蜜意,梵煙怎敢多待?知情識趣地告了退,便匆匆離去了。
寶珠不由得撫了撫臉頰,說:“四下都垂著簾子呢。難得來這兒吹吹風,不想再熏什麼香。”
她不施粉黛,一張清水臉兒,還像當初做宮女時一般,又比從前未嫁時多了一種嬌豔。因為與梵煙不見外,也沒特意梳鬟,隻挽著個家常攢兒,待了這一陣,也略微有些鬆散了。
見皇帝不錯眼地瞧著自己,寶珠不禁伸手輕輕推了推他,不說什麼,隻含嗔乜他。
皇帝便笑起來:“我看你氣色倒還好,素白剔透,隻是少些血色,大概是近來吃得不好,或是睡得不好,回頭讓廚房多動動腦子,這麼熱的天兒,誰喝得下那些油膩膩的湯?香粉香露的,讓禦醫們調配些孕婦可用的就是,總不能在這上頭虧待你。”
他說得頭頭是道,寶珠卻撅了嘴:“您怎麼聽壁腳啊?”
皇帝大覺冤枉:“四周靜悄悄的,你們也沒背著人,我怎麼聽不見?”
寶珠到底嫌難為情,低頭揪著扇柄上的玉色流蘇,不同他掰扯了。婦容乃是四德之一,要好的女伴們談些梳妝打扮的話本屬正常,可被皇帝聽去了,不免有種在他麵前賣弄顏色的感覺,不大莊重。
她這樣羞怯,皇帝也不舍得再調笑。兩人便這麼促膝坐著,開軒臥閒敞,荷風送香氣,閒適而溫情脈脈,像一彈指,像一生一世。
皇帝握住寶珠的手,十指相扣,而後俯身過去,將耳朵貼在她的小腹上。
寶珠笑起來:“還早著呢,能聽見什麼?”
“我聽不見他的動靜,可他應當感知得到我吧?”皇帝的聲音悶悶的,“寶珠,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不知道…該怎樣愛你。”
寶珠指尖輕顫著,落在他的發間。這動作很有犯上的嫌疑,但橫豎沒有旁人在,她放任自己以這樣的姿態去貼近他。
都由著他吧。腹中的孩子從來不折騰她,她何苦七想八想的折騰孩子?還有七個月呢,先隨波逐流地過好這七個月吧。
96. 九十六 蝴蝶緞鞋
寶珠腹中的孩兒心疼母親、不折騰, 當然是相較梵煙害喜時而言的,若說一點症候都沒有,那也不可能。
比方說孕吐, 那可是雷打不動, 一到五更,寶珠就得起來, 抱著個琺琅盆兒一通嘔, 而後神清氣爽地漱口洗臉,有條不紊地吩咐婢女開窗通風,唯獨皇帝比眾人都緊張,亦步亦趨地捧著溫水問她可要暖暖胃,還有沒有哪裡不舒坦。
寶珠笑著說“沒有”,接了他手中的茶杯喝兩口,還能替他梳頭戴冠。
可夜裡欠的覺, 終究是要還的。神采奕奕地過了大半晌,午後必得歪一會兒, 若是皇帝一時抽不開身,不來叫醒她,寶珠能睡兩三個時辰。
睜眼時恰是將暝未暝的時辰, 沒由來的孤獨感潮水般地湧上來, 寶珠張開手臂, 奔向坐在自己榻邊的人,以他的肩頭為避風港, 躲開那滅頂的巨浪。
皇帝輕笑著, 撫著她的背,又替她捋一捋睡亂的頭發,寶珠便側過臉來, 熱烈地吻他。
她這姿勢其實不大舒服,皇帝索性將引枕拖過來給她墊著腰,讓她舒展開來,一麵吻她,一麵護住她的小腹。
確實是曠久了,先是鬨得不歡而散,路上便折騰了個把月,後來好容易把人哄回來了,心裡麵到底不踏實,凡事都順著她的意思來,哪敢造這些次!
她這樣主動,實在是意外之喜。兩人溫存了好一陣,寶珠嫌起熱來,皇帝才意猶未儘地鬆開她,兩人挨著躺在一塊兒說話。
可美人榻不像正經床鋪寬敞,不過供一人小憩的尺寸,非要兩個人擠著,可不汗津津的?寶珠卻也不攆他,抿著嘴抽過扇子來,替他也扇一扇。
皇帝偏捏住她的腕子,道:“好人兒,扇了也不抵用,何必白累著你…”
油嘴滑舌的。寶珠趁勢拿扇子拍了他一眼,方才撂開了,餘光瞥見他解了領扣,一滴汗正劃過眉宇,隱沒在漆黑的鬢角裡,大概是熱的,喉頭滾了一下,隻是眼睛不自矜,像恨不得活吞了她似的。
究竟沒繃住,寶珠問他:“真不管它?”
皇帝咳了一聲,抬手蒙住她的眼睛,正經道:“當著孩子的麵兒,我這做爹爹的威嚴還要不要了?”
一片黑暗裡,寶珠實在忍不下去了,也顧不上還正對著他的,握住嘴笑得渾身發抖。
皇帝啼笑皆非,一手將她摟緊些,省得摔著,捂她眼睛的手改擰了擰她的臉頰:“笑什麼?嗯?你還笑!”溫香軟玉在懷,卻連抱都抱得小心翼翼,怎麼不急煞人?
又歪纏了一會兒,總算起身來,打了熱水給寶珠擦臉祛汗,兩人拉著手各處走走,府裡的景致是用了心的,一年到頭都有不一樣的風光可賞。
二人從曲廊走過,一時下起暴雨來,便也不急著往花廳趕,就立在廊下看雨打芭蕉。
寶珠忽然道:“糟了!我的竹子…”原來她閒著無事,翻唐人筆記,對留青竹刻生了興致,要自己做一架台屏來。眼下正將挑選好的竹段放在露天處暴曬,誰想這場大雨說來就來。
一旁隨侍的麴塵忙上前來,說:“夫人放心,早起奴婢見朝霞紅彤彤的一片,怕是要落雨,就讓人提前將竹子收起來了。”
麴塵便是如今的宮女頭頭,寶珠見她處事周到,說話也有分寸,倒比齊姑姑可親些。讚許地對她一笑:“多虧你細心。”
認真算起來,從皇帝即位起,這些宮女們便被撥來照顧她,可兩年多的時間裡,寶珠和她們的接觸都很少,一則是因為和杏兒秋月畢竟情分不同,有一個齊姑姑管著她倆已經夠了,不想再抬舉誰起來,和她們平起平坐;二則麼,從前下意識裡,仍是抗拒皇帝的種種安排。
可皇帝確實是比她知人善用。麴塵這個人,沒有齊姑姑那些小算盤大抱負,凡事更看得清楚些:自己雖是皇帝指派的人,理應對皇帝忠心,但既然跟著寶珠,自該事事以寶珠為先,才算儘了職責。
漸漸的,寶珠不由得更加倚重她些,齊姑姑呢,管著府裡的開支進賬,既不至於冷落了,又無須老天拔地地侍奉,一站便是大半日。
這天寶珠正窩在圈椅裡看書,杏兒坐在她跟前理絲線打絡子,麴塵從外頭進來,見皇帝不在,方才走上前來行了一禮,像是有話要說。
寶珠因問:“怎麼了?”
麴塵道:“靖寧侯府的二小姐來了,想見夫人。奴婢見她身邊一個跟著的人都沒有,還是走著來的,鞋也磨破了,不知是遇上了什麼事兒,便請她在前廳裡坐著,用些茶點,又讓人出去打聽了。夫人若願意見,奴婢再領她來,若不見,派一輛車,好生送她回去就是了。”
傅家的人裡,寶珠唯一還掛念的便是這位名義上的小姑。聽見麴塵這樣說,不由微微皺眉,道:“她既然來了,必定有緣故,好歹讓她到我這裡,換一雙鞋才是。”
麴塵領命去了,未幾帶了傅小姐回來,小姑娘見著寶珠,“嫂嫂”二字險些脫口而出,趕忙咽了回去,口稱“夫人萬福”,規規矩矩地拜下去。
寶珠忙說不必多禮,讓杏兒攙住她,道:“小妹且來我這裡坐,腳磨傷了沒有?”見傅小姐搖頭,略放心了些:“我這兒沒有合你腳的鞋子,隻好先從外頭買一雙,裡麵墊軟和些,先將就著穿罷。”
傅小姐見她待自己仍同從前一樣,隻將“小姑”換作了“小妹”,不由得悲從中來,霎時紅了眼眶,強忍著不敢讓眼淚落下來。
寶珠見狀,便讓麴塵去取鞋,杏兒去打水,將人都支出去了,方柔聲對她道:“這兒沒有外人,你受什麼委屈了,隻管告訴我。”
傅小姐壓著哽咽,道:“宮裡麵來人,把雲姨娘帶走了,哥哥連上朝也不去了,整日閉門不出,老夫人罵他,後來又不知誰說雲姨娘不是良家,老夫人氣壞了,跟著又罵我…”
她又何其無辜?寶珠微微歎息,一麵為她拭淚,一麵又想:雲梔的身契分明在自己這裡,旁人都不知情,誰會告訴老夫人呢?
片刻麴塵捧了雙新的掐金滿繡蝴蝶緞鞋回來,見她二人再無彆的話了,這才走進來,請傅小姐隨宮人到梢間去泡腳換鞋。
她自己留了下來,寶珠因問她:“打聽出什麼了?”
麴塵說的和傅小姐的差不離,不過還有兩點:一是雲梔已經被帶進宮好幾日了,生死不明;二是雲梔原是犯官之後,家道中落才流落到煙花地的。
“她本姓章,父親是太''祖朝的鴻臚寺左丞。”這些事皇帝懶得在寶珠跟前提,不過她執意要問個究竟,也就有問必答了:
“十五年前,皇考四十聖壽,占城國王遣使者送來了賀禮,這算是兩國邦交的開端,故此皇考頗為看重。誰知某一日,那禮品忽然不翼而飛了,禮部與鴻臚寺互相推諉,竟然沒有一個人承認經手過這批禮品。彼時占城使者仍住在都中,本該度其賀禮價值,賜予相應的回禮,這下子也隻得先死壓住風聲,儘量地將還禮往豐厚裡置辦——
待使團一走,皇考何等暴怒,可想而知。隨即下令徹查,稍稍有涉及的官員們你攀扯我、我彈劾你,鬨得沸沸揚揚,後來,鴻臚寺右丞揭發了自己的同儕章某人,原來是他監守自盜,意圖調換貢禮,不防贗品還沒搬回來,就被下屬撞破,嚷了出來。這下還有什麼可說的?判了個斬立決。”
寶珠聽到此處,卻有些不解:“調換貢禮,是要自己私藏,還是運到外麵去賣呢?若是偷賣,必然有肯銷贓的下家,怎麼不順藤摸瓜地查下去,以儆效尤?若是自己昧下了,抓人的時候可曾抄檢出來?占城國算不上多麼富饒,不知獻了什麼寶物來?”
皇帝笑了一聲,並不言語。
寶珠便明白了,朝中四分五裂、彼此猜忌構陷的局麵越演越烈,對誰都沒有好處,必須推一個人出來了結此事,至於被選中的章左丞是始作俑者,還是替罪羊,都不要緊。
而雲梔的命運,自此被改寫。
寶珠又想起什麼:“章左丞判了斬立決,並沒有禍及家小啊!”
“本來是這樣。”皇帝接著道來:“可章某人伏誅後,沒過多久,禮部侍郎在家休沐時,無端被賊人射殺,皇考認為,這是有人不服聖裁,蓄意挑釁,不但將章家上上下下清算個乾淨,又牽連出十來戶人家,殺的殺、流的流,許多開國功臣,都折在了這樣一樁不起眼的案子裡頭。”
寶珠這下覺出味兒來了:所謂貢禮失蹤,隻怕都是先帝一手策劃,旨在收攏政''權、鏟除黨派。
“那個賊人呢?”
“那個賊人,是來京都救母的酈二。禮部侍郎命中該有此劫,早年路過揚州時看中了一名鹽商家的舞姬,鹽商正愁無處巴結呢,哪還想得起這舞姬曾為自己誕下一子?忙不迭地將人獻上去了,再料不到十來年後會有這一出。”
風譎雲詭時,一隻無知無畏的雲雀偶然卷入其中,出人意料地改變了局勢。
“禮部侍郎本是前朝的降臣,皇考不滿他沽名釣譽已久,他的死又正中下懷,竟沒有認真追捕那酈二,不然他以為他單憑隱姓埋名,便能逍遙法外嗎?”聽這語調,皇帝對酈二爺也頗具怨氣。
寶珠不禁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氣他這份視若等閒的姿態,皇帝一臉冤枉:“我那時候才幾歲?我能左右什麼?”
97. 九十七 閒章
那時候不能左右什麼, 不代表如今也不能左右。
雲梔一心想為父親翻案,可這樁案子,實在沒什麼可翻的。
先帝執政, 雖然許多舉措在如今看來過於嚴苛, 但在剪除那些功高欺主的老臣羽翼上,可謂大刀闊斧、有的放矢。
皇帝嗤了一聲, 真不知曹家是怎樣在雲梔麵前大言不慚、允諾替章家重查冤案的。
是了, 雲梔在他麵前聲淚俱下,把如何受曹家脅迫、窺視他與寶珠的起居、向外通風報信的來龍去脈都招了。那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大約是想惹人憐惜吧?
可惜遇著的是他。他最煩女人哭。
“你口口聲聲指認曹家,可有證據?”
皇帝也是從惠民局門前那輛車查起的,然而僅憑一副刻著曹府家徽的對牌,曹眉舒完全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因著繼母的緣故,她與兩名庶弟並不和睦, 誰肯為她冒這樣大的險?倒不如說他們是被旁人買通、特意誣賴於她的。
若真有這個“旁人”,又會是誰?
他沉默著, 坐在圓婉勁健的紅木圈椅裡,不過幾步之遙,韶光被窗槅劃得四分五裂, 疏落地透進來, 光影交錯, 他的眉眼恰在那陰影裡,挺直的鼻梁與鋒銳的唇便格外矚目。
像一座神明。但雙眼都被蒙上了布條的神明, 令人敬畏的氣勢略減, 而多了一分禁忌的曖''昧不明。
雲梔慢慢地膝行過去,目光始終虔誠地注視著他,一寸寸挪到他近前, 解開兩顆領扣,從裡麵拽出一掛珠串來,那正中懸的卻不是金玉寶石,而是一枚小小的鈐印。
雲梔抬手,將它捧到皇帝麵前:“這是曹二公子的閒章。”
水蔥似的十指屈成一個優雅的姿態,如初開的蘭花一般,襯得掌心玲瓏剔透的瑪瑙印章都遜色三分。皇帝卻麵無表情,垂著眸,連一個眼色都不屑施舍。
“皇爺…”雲梔仰麵,不敢逾矩直視他,隻得以濃黛的羽睫半掩著淚光,低低道:“賤妾不敢有一句假話。”
她在裝模作樣。皇帝卻沒那份兒耐心,眉頭一攢,神色徹底冷了下來。
雲梔何等敏銳,立即收斂住了,將珠串輕輕放在禦案上,一絲兒聲響也沒發出。
伺候的人都被擯退了,皇帝自己翻過印麵來,見是白文印,不過“灌園鬻蔬”四字。
皇帝輕笑起來,丟開手,喚了小篆一聲:“將這印給太後送去。”
小篆忙不迭地進來應諾,尋了印匣來將章裝好,拿托盤捧著,退了出去。
皇帝拿手帕仔細擦了手,亦起身往外走。
“皇爺!”雲梔已無路可退,孤注一擲地抱住他的腿,哀婉道:“求您,垂憐賤妾…”
風月場中長成的女子,哪怕到了山窮水儘的境地,乞求的姿態也是動人的,這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根基。
嫩白如玉的纖手映在玄緞方頭靴上,鮮明得叫人心悸,皇帝卻像沾上什麼汙臟東西似的,不由分說地擺脫開來,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
留著她一條命,比不留管用些。再者,寶珠又是最心軟不過的一個人,在她跟前也能交代。
皇帝的算盤打得響,又吩咐留意
天和宮的動靜,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有人來回話,恪妃被罰在天和門前跪著了。
這算什麼懲處?既不罰俸又不降位,無非傷些顏麵罷了。皇帝不必前去一問,就能猜到母後那番說辭——眉舒不過是一時糊塗,即便得了手、將寶珠誆去了,也不會真拿她怎麼著,那時候又不知道寶珠有了身孕…
如此勉強搪塞,怎能平息皇帝的怒火?但皇帝要的,正是太後那點虧欠之心。
“喏,”寶珠將竹段和筆移過來,“您賞臉,給我繪一幅禦筆吧?”
皇帝拿她沒奈何,接了筆,問道:“畫個什麼?”
“嗯…貓兒戲蝶?”
皇帝搖搖頭:“我不擅長這個。”
寶珠咬著唇,想了想:“太平有象呢?”
“這些吉祥圖案,不都是拿彩紙剪出來貼窗上嗎?”皇帝哪肯承認自己力有不逮,反問道:“雕刻在竹屏上未必相宜吧?”
“您就說您不會吧!”寶珠一點兒沒留情麵,徑直戳穿了他:“擺在桌上賞玩的台屏,做得喜興些又有什麼不好?難道和竹相關,就隻能是''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或者''淚痕點點寄相思''?”
皇帝不甘示弱,逗她道:“要論好彩頭,不若畫個瓜瓞綿綿——瓜果我是會的。”
寶珠呸了他一聲:“正經和您論畫論意象呢,卻又來!”
皇帝怕她真慪了氣,連忙示弱:“我是高興得忘了形,真的,一想到咱們的孩子,我就飄然得不像話。”他伸出手,與寶珠交扣著:“來,線軸給你,把風箏拉好了。”
寶珠笑起來,彎起拇指,在他手心裡撓了撓,旋即又收了回去。
皇帝已經察覺到了,忙捉住她的手:“我瞧瞧。”拇指上赫然一個血泡。
寶珠不以為然:“要選竹材,又是修又是煮又是曬,難免的麼。”
皇帝還不能將語氣放重了:“你要找消遣,好歹尋些輕巧的,怎麼還入迷了?”
幸好血泡不大,皇帝端詳過,剪了一段綢帶來,替她包紮好了。
寶珠低頭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我想做出來獻給娘娘,她很愛竹子。”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指太後。然而太後愛竹,連皇帝都不知道。
“娘娘是心胸開闊的人,從來不因為自己的名諱避忌這些個。在浣花行宮的時候,住的地方還叫''翠篠齋''呢。”寶珠的笑容淡了些:“後來有很長一段日子,您也了解的,不大方便講究這些。現在麼,不知道天和宮裡又是什麼規矩了。”
她有些微的悵然,但並不想叫皇帝瞧出來,隻莞爾道:“我想討她老人家歡心。您若是替我獻上去,必定更管用。”
皇帝道:“你若情願,什麼時候去見母後都使得。”
寶珠在意的並非這個。時過境遷,她和太後之間的嫌隙不可能冰雪消融,她隻是不想皇帝還如前世一般,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她眼波微轉,攀住皇帝的手臂搖了搖:“等您休沐的時候吧!娘娘看您的麵子,少不得賞我一點好臉色。”
說開了倒還好些,又是這樣玩笑的口吻。
皇帝深知太後如今必然會忍耐些,不至給寶珠難堪,自己陪著,實則是為免除自己牽腸掛肚的擔憂罷了。點頭答應下來。
六月初五,皇帝陪寶珠乘著玉輅進宮。
太後待她仍和從前一樣,說:“早想著接你來,礙著那時候月份淺,你這孩子心思又細,若有個什麼倒是我的不是。如今胎坐穩了,不妨多走動走動,活動筋骨,將來生產時也少受些罪。”
寶珠欠身答了個是,將做好的竹屏交給胭兒呈上去:“每日都在府裡走上幾百步呢。正好西南角那兒有一片竹子長得好,效仿著前人的技藝做了扇台屏,做得粗糙,娘娘隻取個樸拙意兒吧!”
太後笑起來,讓胭兒擺到書案上去,又對寶珠道:“費這麼些神做什麼?頭三個月,正是害喜厲害的時候。”
寶珠抿嘴一笑,低頭撫了撫小腹:“這孩子疼人,並不鬨騰。”
這是她進天和宮以來,露出的第一個真情實感的神情。
太後有刹那的恍惚,遙記當年禮兒在自己腹中時,也是個體人意的孩子。
而如今,她抬眼,就看見皇帝正握著寶珠的手,不是為告誡旁人什麼,而是自然流露的情意融融罷了。
何苦來?皇後也好,妃嬪也罷,太後再沒見皇帝待第二個人這樣過。自己橫在當中苦口婆心,怎怨得他倆將自己視作惡人?
其實也怪寶珠自個兒,當初在自己麵前信誓旦旦地要出宮,不然就依皇帝的,封個妃也好,貴妃也好,還能翻出天去不成?母子間也不至於鬨得這般生分。
如今再想這麼多“假使”也是自尋苦惱。橫豎肚子裡的孩子都有了,便是有諸多不好,終究是她的孫兒。
眉舒的膽子也太大了,寶珠有孕的消息,竟是她頭一個獲悉的。原先打著把人送到尋不著的地方去,孩子生下來了就抱回來養的主意,細枝末節處都鋪墊好了,到頭來居然一場空!
皇帝留了心,這裉節兒上哪還敢動這念頭?不論將來誕下的是個姑娘,還是個小子,都交給寶珠養吧!
橫豎明年就要選秀了。從前白氏專寵一時,氣焰何等囂張,先帝身邊不也還有阮才人、小白氏等一眾年輕嬪禦嗎?
山盟海誓都是不抵用的,盛極必衰,濃情蜜意過了極致,又就該一分分地淡下去了。
等到將來皇帝的子嗣多了,寶珠所出的也就沒有什麼特彆了。
拋開那些個前因後果,寶珠這個人,太後還是真心憐惜的。提起多年前自己的親身經驗,不厭其煩地囑咐寶珠該如何注意飲食起居,三人間氣氛難得和睦如初。
寶珠一直待到日頭漸高,方才辭彆太後出來。皇帝仍與她一車離宮,路上又說起明日是曬書節,寺廟道觀裡也要舉辦晾經會雲雲,打頭開路的卻傳了話回來:“皇爺,靖寧侯來接他妹子了。”
98. 九十八 連翹
國公府不缺房子, 寶珠選了一處離自己近的小院給傅小姐住,有什麼都能照顧到,又免得小姑娘見了皇帝不自在, 有寄人籬下之感。
皇帝彼時不大樂意, 覺得家裡頭多了個外人,如今傅橫舟來接妹子了, 他還是頗有微詞。
寶珠呢, 想著如今既然和靖寧侯名義上的關係也解除了,兩人很不必再見麵,便讓麴塵代自己前去,請靖寧侯不必進來向皇帝請安,在前廳坐著說話便是。
自己又到傅小姐的院子去,傅小姐顯然也得著消息了,正惴惴不安地等候著她。
寶珠便坐到她身邊, 替她正了正雙髻上的珠花,含笑溫聲道:“你到我這裡來時, 我便著人寫了帖子給你哥哥,言明了接你來小住一程,等府上的事兒忙完了再歸家不遲。今日靖寧侯既然來了, 想是該料理的已經料理清楚了, 你不用過於擔心。”
傅小姐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 偶然間被親友家接去住幾日還勉強說得過去,可離家的時候長了, 終究對名聲有妨礙。
況且寶珠如今的身份也微妙得很, 皇帝又常日在府裡,十一歲的女孩子,說大不大, 說小也不小,在愛嚼舌的人嘴裡,不知又要怎麼編排。
傅小姐抿著唇,低頭沉吟片刻,問:“哥哥今日大安了嗎?”
靖寧侯穿了一襲湖藍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顯然是特意拾掇過,儒雅而不失挺拔,隻是人有些消瘦,倒有點弱不勝衣的味道。
麴塵命人上了茶,隔著圓幾立在他跟前,微微躬身道:“聽聞侯爺的一位愛妾前些日染病過身了,奴婢代家中夫人向侯爺道惱。”
傅橫舟眉心一跳,知道這指的不是玉桃,而是雲梔,雲梔再也回不來了。
“貴府上近來忙,老夫人畢竟有了春秋,一時照料不到小輩兒也是有的,令妹住在咱們這兒,倒還習慣,侯爺放心,不曾慢待了她。”麴塵說罷,一抬頭,見傅橫舟竟流下兩行淚來,不由得愣住了。
他與那姨娘再怎麼情深似海,當著她這個外人哭哭啼啼的算什麼意思?說得誅心些,難道是怪皇爺拆散他們倆麼?
麴塵輕輕一擺手,讓廳中的人都散了,這才道:“奴婢說一句失禮的話,侯爺且請止住吧!”
她嗓音雖不嚴厲,但那份斬釘截鐵的利落勁兒,叫人忍不住地言聽計從起來。傅橫舟平生所見的女子裡,哪裡有這樣的?一時倒忘記了傷心斷腸。
怔了一刻,從袖中掏出手帕來,一麵側身拭淚,一麵道:“某言行無狀,冒犯姑娘了。”
麴塵這時又重新和顏悅色起來:“原是奴婢多嘴了——侯爺接令妹家去,不知由誰來看顧?”
自來規矩重的人家,有一樣不大近人情的講究:喪婦長女不娶。侯府人家不缺伺候的傅母乳母,但能夠言傳身教的,畢竟還是母親。
以傅老夫人的脾性,肯讓這妓生的丫頭有吃有穿,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哪管她品行氣度如何教養?
傅橫舟對此的感觸自然比麴塵更深,默然良久,說:“母親年邁,不忍再勞累她;中饋又空虛,我也無顏再迎娶,唯有自幼相伴的良妾,溫厚純善,尚可托付一時。”
說到此時,兩名婢女已然伴著傅小姐朝這邊走來了。傅橫舟觀妹妹的神態,倒比在家時從容些。
“阿兄勝常。” 傅小姐走到他跟前,蹲了一禮,婉然而堅定。
“二位仔細腳下。”麴塵送兄妹倆上了馬車,對傅小姐笑了笑:“得了空常來玩。”又向傅橫舟道:“侯爺也請多保重,畢竟,您才是府裡的主心骨啊。”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寶珠合上書,猶是有些記掛。
一個女孩兒又能在娘家待幾年呢?傅橫舟是個得過且過的性子,若真不再娶妻了,難道指望玉壺一個妾室帶著小姑去外麵交際嗎?到時候,又能為她物色個怎樣的人家呢?
皇帝見她愁眉不展,便有些含酸,不肯明言,隻慢慢地剝著葡萄,一枚枚地喂到她嘴裡。
寶珠被他擾亂了思緒,也就按下不提了,轉首衝他展顏道:“這回的葡萄好甜!您嘗了嗎?”
“是嗎?”皇帝一挑眉:“我嘗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寶珠失笑,傾身洗了手,從玻璃樹杈上摘一顆葡萄來,剝了皮,擎到皇帝跟前。
皇帝吃了,又自覺地將盛清水的蓮瓣綠玉缸挪得離寶珠近些,便於她再浣手。
“這回甜嗎?”
皇帝總算肯露出一分笑意:“甜。”
可那點酸勁兒還沒祛儘,皇帝道:“你彆想著彆人的妹子,也抽空想想咱們的妹子。”
寶珠偏過頭來:“長公主?”
“明日咱們去善世院的晾經會,我想把九兒也帶上。”
寶珠自然沒有異議。點了點頭,又不禁慨歎一回:“一年四季,長公主也隻有夏日裡身子好些。”話頭一轉,終究沒忍住好奇:“那個玄賾會在嗎?”
皇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言而喻。
次日皇帝下了朝,返來時寶珠尚在梳妝。
寶珠見著他,赧然一笑:“近來惰怠慣了,難得打扮一回,竟懶散得很。”
皇帝但笑不語。寶珠又見他身後跟著名內侍,卻不是小篆,再仔細瞧,連忙站起身來去拉:“長公主!”
長公主穿著身內侍的衣裳,舉手投足間卻還是姑娘家情態,含羞帶臊地與寶珠拉著手,道:“皇兄說,這模樣才方便跟著他出宮。”
寶珠聽著乜了皇帝一眼,又向長公主道:“既然已經出來了,這會兒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來得及。”
麴塵適時道:“夫人有一件海天霞裡衣,配著天青竹綠的羅衫,都是沒穿過的。裁的時候還不知道有孕,如今長公主穿著倒合適。”
寶珠不禁撇一撇嘴:“變著法兒地說我胖了。”又向皇帝道:“您請到彆處坐一會兒吧,叫人為您尋些消遣來,咱們這兒可得有一陣呢。”
皇帝隻得走開了。寶珠待人取了衣裙來,長公主換上,果然是“瑟瑟波紋襯海霞”,寶珠連聲讚歎起來,把長公主鬨了個大紅臉兒。
“好啦好啦,咱們來梳頭吧?”寶珠按著她坐在鏡子前,把首飾匣全打開來,一麵和她商議:“梳個什麼發式?”
“梳簡單些的吧。”長公主在鏡子裡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有點自慚形穢的灰心:“去聽講經還打扮得花哨,會被人議論的。”
她比自己美:她的臉龐粉潤如杏花,她的眼睛裡有熠熠的光。
而自己,是多麼孱弱,炎炎六月,嘴唇依舊蒼白。
再抬眼,就見梳頭的姑姑依她所言,挽了雙螺髻,寶珠在旁瞧了瞧,又為她簪上一對蜻蜓簪兒:“衣裳已經很嬌美了,確實不宜再戴滿頭珠玉,這樣就很俏皮。”端詳片刻,很是滿意。
長公主頓時為自己之前那片刻的嫉妒感到羞愧。
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在寶珠眼裡根本一覽無餘。
要去見心上人的姑娘,都會這樣患得患失吧?
寶珠怎會不懂她的心情?
長公主一向是乖順的姑娘,今日出來,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善世院後山有一片連翹。這是能清熱解毒的果實,附近的百姓們常來采摘,僧官們從不阻攔。
唯獨今日,後山被嚴嚴實實地把守進來,任何人都不得在周遭徘徊。
大雄寶殿裡的講經儀式由玄賾主持,而大禪師則在後山禪房裡單獨招待貴客。
“這兒景致真好。”禪師奉上茶果後便退下了,寶珠取下帷帽,立在窗前,便可望見那一片翠濃黃疏,連翹花尚未全謝,零星的也很可愛。
萬籟此都寂,但餘鐘磬音。
皇帝神色怡然,兩人牽著手慢慢在林間走著,寶珠卻不如他心安。
“有人跟著她呢,不必怕什麼。”隨手將一簇燦黃的連翹戴在寶珠發間,旋即又立刻取下來擲開了:“這是性寒的東西,不能挨著你。”
寶珠哭笑不得:“人家在枝頭上生得好好的,被你摘了還罷,又這麼白扔掉。”
越說越覺得心裡不踏實得很:“那個玄賾,您預備待他怎樣呢?”
“還俗,賜婚。”皇帝不覺得這有何難:“我聽過他講經,是個頭腦敏捷、口齒清晰的,彆的嘛,又不要求他驚才絕豔,能夠陪著九兒賞月賞花、吟詩猜謎,也就足夠了。”
大殿前的鼎盛香火飄不到此地來,但皇帝的麵孔卻像蒙了一層薄霧:“九兒的身子骨,你向來是知道的…母後雖然不大樂意,但喬太妃私下派掌事宮人來見過我,隻要九兒願意,她是絕無二話的。”
可憐這慈母之心。寶珠鼻子一酸,彆過臉欲取絲帕掩麵,卻不防瞥見長公主正往這頭走來,身邊一個服侍的人也沒有,瑟瑟然的纖娜,如花期將過的連翹花。
她發覺了皇帝與寶珠,臉上便露出笑容來:“講經結束了。他要去彆處遊學了。”
99. 九十九 菩提願心
“不識抬舉!”
送長公主回宮的路上, 三人都不再提起此事,寶珠又特意叫停車,命人從路邊買了個糖猴兒給長公主, 方才換得她勉強一笑。
她是體察人意的姑娘, 從來不叫旁人的好意落空。
等回了國公府,皇帝臉上立即不是顏色起來, 恨不得叫羽衛去把那玄賾抓來拷打一頓。
寶珠連聲攔下了, 讓眾人且退出去,勸皇帝道:“姑娘家自矜,再是心儀的男子,難道會這麼隨口剖白心跡不成?我看即便是說上了話兒,至多也就是幾句寒暄罷了。”
於是叫麴塵過來一問,在大雄寶殿聽講經時,是她陪在長公主身邊。
“長公主與禪師談了幾句佛理, 又問禪師,中秋節是否會進宮主持佛事。”麴塵躬身垂首, 一五一十將那兩人相處的情形道來:“禪師便說,宮裡麵沒有這樣的舊例,且他不日就要離京了, 到時候宮中若有驅使, 自然還有其他師兄弟與大禪師同往。”
僅此而已。
麴塵沒有說, 禪師待公主的態度,與對待彆的香客並無兩樣, 在他眼裡, 公主與庶民、少女與老嫗,都沒有什麼不同。這不過是在她看來而已。
若皇爺願意成全長公主,自然有的是法子。
皇帝沉吟片刻, 道:“派人去知會大禪師一聲,明日一早,讓玄賾到國公府來講經。”
九兒不能出口的話,他可以挑明了同那僧人說。
寶珠瞧了他一眼,勸道:“出家人講的是眾生平等,您可彆拿身份壓他。強扭的瓜不甜,萬一是可以兩廂歡喜的好事,彆被咱們弄巧成拙了,將來平白給他倆添些隔膜。”話雖如此,但自己說著也不確信,聲音倒漸漸地低下去了。
皇帝一笑:“我省得。”又意有所指:“這種水滴石穿的功夫,誰還能比得過我?”
寶珠朝他一睨,不言語了。
皇帝見狀不好,連忙過來做小伏低:“惱了?”笑著拿下巴去蹭寶珠的耳朵:“你發沒發覺,自從有了身孕,有人的脾氣見長了。 ”
“真個?”寶珠其實也沒真生氣,嫌他胡茬紮著自己了,一麵把他往遠裡推,一麵自省道:“好像性子是變急躁了些,我還以為單是天熱的緣故呢。”
皇帝往後仰靠著,明知寶珠怕癢,還非得抓著她的手,繼續在自己下巴上蹭:“脾氣大點兒才好。寧肯你朝我撒火,也彆憋在心裡不言聲兒。”
“誰敢朝您撒火?”寶珠不依:“這是第二遭誣賴我了。”
皇帝奇道:“這是怎麼算的?一來就是第二遭麼?”
第一遭,就是說她從前心裡沒他。
寶珠不由得有些灰心:自己愛這個人,所以糾結抗拒了那樣久,終歸是不忍看到他神傷,才有了今天;那個玄賾呢?他在意長公主嗎?
次日玄賾來,寶珠便坐在紗櫥後,看他在皇帝麵前如何應對。
雖然人不可貌相,但寶珠觀這年輕的僧人,菩薩一樣的唇,彌勒似的雙耳,眉目慈悲而平和。
這樣的人,該怎樣拉回紅塵中來?
玄賾立在地心,雙手合十,向皇帝一禮,道:“陛下昨日不曾告知,傳小僧來是講何經書。”
“不忙。”皇帝略一抬手:“你且坐。”
玄賾便在蒲團上禪坐下來。皇帝又道:“朕聽聞你五歲出家,十五歲受戒,為你摩頂者乃是湛明高僧。”
玄賾答是,“那正是小僧的恩師。”
“湛明信奉的是大乘教,你受的是菩薩戒嗎?”皇帝來了興致:“你們的戒律,都有些什麼?”
玄賾娓娓道:“戒學有三:一、攝律儀戒,正遠離所應離法;二、攝善法戒,正證應修證法;三、饒益有情戒,正利樂於一切之有情。”
又想到皇帝非佛門中人,進而解釋說:“即持律儀、修善法、度眾生。菩薩戒為諸佛之本源,菩薩之根本,諸佛子之根本。上求佛道,下化眾生,便是菩提願心。凡發菩提心者,不論出家在家,皆可受持此戒。”
皇帝並非參禪的內行,卻是詭辯的高手。玄賾一番律儀、善法,他都聽得一知半解,唯獨“度眾生”三個字被他牢牢攝住了,覺得大有文章可做。
“度一切眾生,無一眾生不度,是這樣說的吧?”皇帝問道。
“然。”玄賾目光澹然:“以一切善法、資財、神通等利益眾生,方為饒益有情。”
皇帝撫掌大笑起來:“玄賾啊,如今就有一個供你度有情的機緣,既無須你動用資財,亦不勞你施展神通——朕有一親妹,年貌都與你相當,朕預備讓你還俗,做朕的妹夫。”
玄賾有一瞬的愕然,隨即微笑著輕輕搖頭:“陛下見諒,小僧並無還俗的打算。”
皇帝也不惱怒,道:“那你現在可以好好考慮一番。”
玄賾依他所言,思索片刻,道:“小僧心意已決。”
皇帝納罕起來:“玄賾,是你自己說,菩提願心,不分出家在家。難道你就是這等心口不一之人嗎?”
玄賾略覺無奈:“陛下,小僧願度長公主於苦難,卻不堪為長公主之良配。出家在家,於小僧而言並無不同。敢問,於長公主而言呢?”
紗櫥後忽然傳出依稀輕嗽之聲,皇帝本已沉下了臉,聽見這一聲,隻得暫且打住,起身往那廂走去。
寶珠立在紗幔間,忙不迭地將他拉進去,走到遠些的地方去,問:“這就是您說的水滴石穿?”
皇帝一笑:“該水滴石穿的不是我,我是做惡人的。”
他安撫地拉了拉寶珠的手,讓她隻管安坐,又問:“點心夠不夠,再讓人做些彆的來?”
真讓她聽戲來啦?寶珠沒好氣地推他出去:“您彆逼著人家。”
皇帝甫一出來,便又重新板起了臉:“玄賾,朕同你說的話,即為聖旨。難道你以為你身在方外,便可以抗旨嗎?”
“小僧不敢。”這一點玄賾倒很拎得清:“善世院統領僧侶,大禪師蒙陛下封職。方外之人一樣是肉''體凡胎,理應謹從國法律令。”
皇帝哼了一聲:“你明白最好。”當即下了令,將府中西南角竹林深處的自可留館收拾出來,供玄賾居住,蓄發還俗,無旨不得踏出一步。
既來之,則安之。玄賾無法可想,仍向皇帝施了一禮,隨幾名內侍而去了。
事成一半,皇帝滿心想著趁熱打鐵,隨後就想派人接長公主來。
還是寶珠道:“您也太不容分說了些。”想了想,“大中晌的日頭最毒,著急忙慌地接了長公主來,她一路上未必受用,過不了多會兒又得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去,否則太妃勢必不能放心。這樣又有什麼益處呢?”
她勸著皇帝坐下來:“況且玄賾今日實在算是被您連誆帶唬扣下來的,隻怕也是滿肚子冤枉兼不解,何如晾他一晾,他自己若能想通最好,即便不能,那時候長公主再來開解,大概總比這會兒管用些。”
皇帝沉吟一時,點了點頭:“你說得是,我太急於求成了。九兒再喜歡他,也不能讓他給九兒臉色看。住兩日,煞煞性子——他是聰慧的人,不會權衡不來利弊吧?”
可權衡利弊過後的,還有幾分真情呢?
若是換作旁的任何一個人,寶珠都會勸阻皇帝,彆做這強人所難的事兒。隻有長公主例外。
誰也不知道,她還能看幾場雪、賞幾回月。
鐘鼓饌玉、珠圍翠繞,都不如多一刻好眠更能讓她泰然。而這是頭一回,她傾心於一人。
午後時分,芷蘭院的宮人傳了消息來,長公主昨日回宮後過於勞累,今兒捱了半日,還是難受得緊,傳禦醫來看過,仍按往常的方子煎了藥服下,好歹安睡著了。
“怎麼這時候才來說?”皇帝皺著眉,揮退了回話的人,又對寶珠道:“明日散了朝,我瞧瞧她去,晚些再回來。”
寶珠便說:“您多待一會兒。昨兒在善世院時,她心裡不知道多麼難過,卻隻是壓在心裡不肯說——要麼,還是我遞牌子進宮去,同為女子,說話倒比您方便些。”
“也不用遞牌子了,白從皇後手裡過一回,她又不管這些。”皇帝想了想,“左右你如今起得早,不如和我一道。”
寶珠過了三個月便不再吐了,可五更起的習慣卻一成不變。同皇帝一起進宮正好,兩人在至道門前分道。
寶珠便往內宮去,先見過了喬太妃,才來芷蘭院中探長公主。
長公主的精神比她想的要好些,也不氣喘了,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宮人往來忙碌。
待得寶珠進來,她的眼睛方才亮了一瞬,隨即又黯淡下去:“怪我不爭氣,難得同你們出去玩一回,又害得大家擔心了。”
寶珠打趣道:“不是為這個。我是怕昨日的糖猴兒不乾淨,你吃了鬨肚子呢,趕忙自個兒先來請罪了。”
長公主這下開懷了些,說:“天氣熱,我這房裡又不用冰,便叫她們把糖猴放在前院的冰鑒裡的,化倒沒化,隻是有點怪模怪樣了。母妃跟前的姐姐沒防備,一打開還被嚇了一跳呢。”
寶珠亦隨之莞爾,心裡越發憐惜起她來:這樣纏綿病榻的日子,還能養出這樣天真純善的脾性。
玄賾的事,她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了。往好裡說,怕最終叫她加倍失望;往壞裡說,於她的身體更沒有益處。
猶豫片刻,才道:“昨日請了玄賾禪師到家裡來,本以為他要去彆處遊學,興許不能夠久留,誰想他到底答應了,在府裡小住一陣。等你好些,再接你到府中玩吧!”
“還一再煩擾他清修做什麼。”長公主不由得脫口而出,隨即慢慢低了頭:人家說的是接她去府裡玩,又沒讓她與禪師見麵。
寶珠隻是抿嘴笑,舍不得再取笑她。
二人正相顧無言,忽有一宮人從外頭走進來,行禮道:“皇後娘娘聽說夫人來了,請夫人少時千萬去她宮裡坐坐呢!”
100. 一百 織造郎
皇後乃是後宮之主, 命婦進了宮,理應前去拜見。
寶珠一心隻惦記著長公主,實在是有些失禮的。
長公主忙說:“夫人且去吧!等我好了…再去叨擾夫人。”
寶珠聞言, 鼓勵地對她點點頭, 辭了她和喬太妃出來,這才往鳳儀宮趕。
畢竟顧忌著肚子, 她不願走得太快, 幸而隨行的宮人也未出言催促,隻是一味地沉默溫順。
會是為著什麼呢?寶珠心裡倒也沒有過多的不安,皇後當著喬太妃母女的麵召了她去,想來不會是必須背著人的事兒。
她與皇後交情不深,相識卻不短,內心裡是不願把人往壞裡想的。可懷著孩子,忍不住似地有些杯弓蛇影。
進了鳳儀門, 皇後平素起居皆在後殿一帶,今日倒在前院正殿裡候她, 寶珠便知不同尋常,宮人們倒了茶,又都無聲地下去了, 單留她們兩個在屋中。
寶珠正要行禮, 皇後搶先一步起身將她攙住了, 旋即竟矮身朝她跪了下來:“求夫人救我範家!”
寶珠大驚失色,忙屈膝去拉皇後:“娘娘如此, 當真叫我不得活了!”又顧著腹中孩兒, 不敢使儘全力。
她如今何等金貴?皇後也怕真將她挨著碰著,不過是情急之下,無人可求了。便依勢站起來, 一手握著絹子拭淚,一手猶攥著寶珠不肯放開:“我是急昏頭了,一來就叫夫人平白為難。”
寶珠被她攜著一道坐了,因不知內情,便說:“娘娘這話言重了,我們這些人原本就是侍奉娘娘的,隻是不知道所為何事。”
皇後臉上淚跡已乾,徒留些許粉痕,本無甚大礙,但她自覺狼狽得很,半掩著麵道:“家門不幸,子孫們都不成就,不過仰承皇爺庇佑,授予一官半職。未能為朝廷分憂,已然很是汗顏,誰曾想我那兄弟糊塗,在江寧被那起子小人哄著,織造局天大的虧空都推到他一個人頭上來,皇爺發了大火,要拿他問斬,家父一聽,當即昏死過去…”
說來真是沒指望透了。太後不滿意她這個兒媳,一心想抬舉恪妃;皇帝也並不愛重自己這所謂發妻,逸興這一遭行差踏錯,正給了他借題發揮的由頭;最恨的還是逸興,國舅爺的名號多麼威風!他在江寧作威作福時,可曾想過她這個做姐姐的?
起初隻聽說是貪墨,後來仿佛又牽扯了人命在裡頭,傳得沸沸揚揚,七嘴八舌的也辨不出真假。
至於皇帝,由始至終,他連一麵都不肯見自己。
嗬!他當然不會見。他巴不得自己這個人都憑空消失了才好,否則怎麼給他的心頭肉騰地方?
真是可悲呀——自己還坐在這裡,向心頭肉求情。
這些個事,寶珠從來沒聽皇帝提起過,有關朝政,她自然也不會開口問。
皇後已然找到自己說情來了,想必旁的門路都是走不通的。一入宮門深似海,連父母手足都無力顧及,暫不論官場上的對錯,皇後的心情,她是能夠體會的。
然而她也唯有勸慰道:“娘娘萬勿悲慟至此。國舅再有什麼不是,總歸是他一人的過失,皇爺怎會因此遷怒您與國丈呢?朝廷上的事兒,沒有咱們插嘴的份兒,但國丈抱恙,很該及時調養過來,皇爺許是機務繁忙,等知道了,也必會賜下藥材、加以垂詢的。無論如何,還請您珍重自個兒才是。”
聊勝於無吧。皇後原也不奢望她能左右皇帝的決斷,不過是窩囊了這麼些年,忽然厭倦了,不想再受這糊裡糊塗的悶氣。皇帝想憑娘家的罪狀把她拉下去,讓寶珠來坐這皇後寶座,那也要看寶珠自己能不能坐得安心。
五黃六月的時令,範皇後的心是冷的。從前遇了事兒便哭,這一回居然沒多少眼淚可流——既然無一人可依,流給誰看呢?
寶珠見她神色漠然,隻當她是心力交瘁的緣故,暗裡歎息一回,又陪著坐了一陣,皇後都不再與她說話,寶珠便識趣地站起身,告退出來了。
出來也不知道時辰,看天色時辰倒不晚,謝嬤嬤一路送她到至道門上,一時也不急著辭了返去。
門上候著的小內侍忙向寶珠行禮,又一溜煙跑開了,片刻引了小篆一行過來。
梁大總管哈腰見過寶珠,笑嗬嗬一指身後的肩輿,道:“夫人,皇爺交代過了,若您出來時還沒散朝,便請您還到兩儀殿裡稍待。”
寶珠點頭應了。小篆又掃向謝嬤嬤,寒暄道:“許久沒見嬤嬤了,您老人家好?今兒娘娘用過早膳了吧?難得見您有空出來散散…”
謝嬤嬤勉強扯了扯嘴角:“梁總管客氣了。鳳儀宮裡差事忙,我便將密國夫人托給您了。”又向寶珠福了福,轉身離開了。
小篆不和她一般見識,側身請寶珠上了肩輿,迤迤往兩儀殿去。
到得兩儀殿時,皇帝也就來了。見寶珠仿佛有些心事,便問:“九兒如何了?”
寶珠忙回過神來,說:“長公主這會兒倒還好。”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臉色,接著道:“我又去見了皇後娘娘。”
皇帝“哦”了一聲,並不追問下去。
寶珠知道他是想把話頭打住,便挽住他的胳膊,傾身靠在他跟前:“朝堂上的事兒我不敢多嘴,就趁著沒有外人,偷偷問您一聲,國丈的病勢緩過來了嗎?”
“還有一口氣在。”皇帝看向她:“我知道你心善,不想將這些事說給你聽,皇後偏要把你扯進來——你以為她打的又是什麼主意?”
寶珠便說:“不單是為著皇後娘娘,是我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得很——您有煩心事兒,我竟然沒有察覺到,更沒有想著設法引您略略開懷。”
皇帝笑說:“這樣的事兒,哪天沒有幾件呢?做皇帝的還嫌苦嫌累,自有的是人願意代勞。原沒有什麼大不了,你千萬不能這麼想,知道嗎?”
隨即又輕歎了聲:“至於皇後,再不好,畢竟是同甘共苦過來的,我本沒準備苛待皇後半分,是她自己人心不足,非要保她那妄作胡為的兄弟!”
織造郎是什麼職位,不出力隻摟錢的肥缺!他知道範轅貪,也一直派人盯著他,擎等著貪墨的數目差不多時,再來個人贓並獲,趁勢訓斥皇後一回。
僅是娘家人獲罪,不至於一氣兒就廢了她的鳳位,但再加上中宮無所出一條,醞釀些時日,等寶珠的孩子落地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知道皇後無辜,擼了鳳位,重新封個貴妃銜兒,仍舊保她的一世尊榮;就連抄沒範家,也不過意思意思,泰半家產還留給他們,不讓他們白擔個罪名。
豈料那範轅比他想得還有能耐,領著虛銜不過癮,時常耀武揚威地要往局裡轉悠,因緣際會下又瞧中了一織戶家的女兒。
手藝人家不缺吃喝,女兒立誌不嫁,老兩口情願養著她,又怕她後半生沒著落,也將一些織造技藝傳授給她。
範轅自從出了汾州府這樊籠,大有天高任鳥飛之暢快,就連貪墨都不消他親力親為,自有人絡繹不絕地捧來孝敬,一時間被巴結得飄飄然。他既要收了那織戶女兒做妾,怎容得對方推三阻四、不情不願?
一時又說他家養著女兒不教出嫁,是公然違抗國法律令;一時又說織造技藝歸公家所有,他們私傳給女兒,是蓄意盜取朝廷財產…把兩個不識字的小老百姓唬得戰戰兢兢。
隨後便抬了一頂小轎,強把人帶回府中,舍那兩老兒一些財寶,自覺禮數儘夠了,哪想當晚還沒洞房,新妾便一剪子插''進心口,香消玉殞。
範老將軍從前是戰場上的英雄,範轅卻是連殺雞都沒見過,乍然看到滿床的血,一時倒慌了神,思來想去,也忘了追究她的父母,總是把事情掩過去便罷。
可憐那老兩口,女兒一去無音訊,連應卯當差也不去了,終日四處打聽,最後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噩耗傳到老人耳中,做娘親的立時哀鳴一聲,栽倒在地。
老頭子默然將妻子拖回去,便緊閉家門,也不告官,也不求藥。
次日天未亮,織造局大門前懸掛著兩具短小而老邁的屍''體。
寶珠聽罷,隻覺得遍體生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見狀,不禁有點心疼起來。他把範轅的罪狀告訴她,是不想她太過心軟,將來自己的謀劃施展起來不順當,可說得太詳儘了,好像又嚇著她了。
連忙將人攬在胸前,溫聲安撫道:“範老將軍那裡,我自會派禦醫前去;皇後本人,隻要她不哭天搶地鬨,一應還同從前一樣,你放心。”
寶珠來時還想為皇後說兩句話,娘家生變,她這個皇後的待遇若隻和從前一樣,怕是還不能安心,須得皇帝肯親自寬慰兩句才好。
可現在,她不願再提這些了。皇後無辜,範轅卻何其可恨?既然一榮俱榮,合該一損俱損。
她沉默許久,方才抬頭望向皇帝:“既是這樣,我隻求您保重自己,萬勿動氣才好。還有一樁——
“等長公主身子好起來,咱們儘快接她到府裡…自可留館,也要多派人留意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