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給儀貞打好了發辮,在腦後盤成一個低髻,用玉排簪彆住,儀貞自己舉著靶鏡左右端詳一通,笑道:“這回不像番邦女人了。”
她頭發生得厚密,秋冬裡又滑又亮如絲綢一般可愛,夏日就不一樣了,簡直羊毛氈似的粘在身上。白日裡要見人,梳繁複些的高鬟還罷,安寢前難得一刻自處的空隙,不那麼莊重也沒有大礙吧。
前回編了一左一右兩根辮子,挽起來微垂在耳後,馮嬤嬤看了便隻笑笑,不說什麼,但兩隻眼睛裡的不讚許已經快溢出來了。
儀貞畢竟不是專要和她作對,圖個涼快而已。私下和慧慧商議了一回,這次便盤了個稍微穩重些的婦人頭。
脖頸後頭又撲了些珍珠香粉,愈加清爽。儀貞理了理紗衫,起身往床邊走。
恰巧珊珊回來了,說:“陛下看了冷淘,吩咐留下了。”
慧慧奇道:“既然留了,你怎麼這個臉色?”
也是嬤嬤們不在,珊珊不覺露了痕跡,被她一眼看穿,隻得從實道:“沐貴妃那邊搶先一步,送了酥油鮑螺來。”恐怕皇帝沒那個好胃口,兩份孝敬都受下。
儀貞聽了,不由得歪頭琢磨:原來皇帝喜歡酥油鮑螺這種甜膩膩的點心嗎?真是吃不到一塊兒去。
可惜了那槐葉冷淘,明兒他來了再做一回吧。
照樣迤迤然地上"床去,倚著大引枕,將白日沒空看的《廣異記》撈出來接著看,翻了兩頁,指尖忽然頓住了。
他知道了吧!
她去含象殿的時候不僅帶了那一盒香,身上的衣裙也是提前熏過的,濃馥襲人,甚至手帕扇子都沒有漏掉,不怕皇帝萬一不給麵子,拒絕了她的示好。
可謂是不惜一切手段,定要把這個毒下了。
祾恩門設伏是一種圖窮匕見的行為,皇帝與王遙曾經彼此猜忌的局麵已經不複存了,她深知以王遙為人,終要永絕後患。
而這時候若有一個愚蠢無知的女人衝出來,為賺取恩寵膽敢索要助情熏香,她想,王遙是樂得不臟他自己的手的。
推波助瀾也講個神不知鬼不覺,太醫署配製的香粉藥效應當不至於來得太陡,她隻同皇帝一道用了一次,回來後便拿自己私下配好的偷梁換柱了。
她原就是愛香之人。猗蘭殿裡一年四季都充斥著五花八門的香氣:尋常香粉香丸、勻麵敷體的膏啊露啊就不提了,睡的床是沉木打的,坐的美人榻是檀木雕的,還有高幾矮案上隨處點綴的鮮花時果…這些鋪天蓋地的氣息,簡直就是一張密密織就的甜馥網兜,蜂兒蝶兒飛進來都彆想繞出去。
誰還能分得清今日點的香,是不是比太醫署送來的多一味什麼,抑或少一味什麼?
除了皇帝暗點她的那一句話。
她是因為深宮的日子百無聊賴,兼有那麼一點天賦,近百種香方香譜都記在心裡,稍稍觸類旁通、李鬼裝李逵並不是難事——皇帝呢?不能純粹是鼻子好使吧?
他暫且肯陪著她演戲,緣故未知;她卻仍不敢對他坦誠——怎麼對他說?為了聖躬能安,特此下些小毒、無傷大雅嗎?沐昭昭這麼說,他興許能信,她這麼說,是生怕鳳座被自己坐舊了,後繼者用著不舒坦?
還有謝家,不能因為她,給王遙朝謝家發難的由頭。
揣著明白裝糊塗,好歹不至自己坐實自己的罪狀,將來倘或有機會興師問罪時,她早把證據毀屍滅跡了。皇帝真要殺要剮,她就單拉蔣大人一個下水,保不齊皇帝算她乖覺,從輕發落呢。
如今最該擔憂的是,猗蘭殿會有這樣鼻子好使的人嗎?
一室闃寂驟然被嘈嘈切切的水聲打破,外頭下起了雨,鼓點似的,忽近忽遠、時輕時重,阻斷了人聲,故此反而越顯空邈。
慧慧珊珊幾個連忙進屋來關窗子、放帳子,又問儀貞:“塵土氣漫上來了,娘娘可要換一丸月支香驅一驅?”
儀貞放下許久沒再翻頁的書,搖搖頭:“燃完這一爐就罷了。”
慧慧珊珊應下了,告退前又眼含關切地悄悄覷了她一眼,怕她因為沐貴妃的那份酥油鮑螺不高興。
人都散了,儀貞這才輕輕歎了口氣:關切是真的,素日裡的要好也是真的,可有些事,永遠隻能她一個人做,有些話,永遠隻能爛在自己肚子裡。
雨幾時停的,儀貞不知道,朦朦朧朧地睡熟了——她自己亦覺得這一點難得,心裡裝著再大的事兒,該睡的時候都睡得著,次日醒來一看,天畢竟沒塌下來,又能精神煥發地多活一日。
不過皇帝爽約了。
第二日沒來,第三日也沒來,聽說是往華萼樓去了。
儀貞暗中有點發急,自個兒嘀嘀咕咕半晌,決意豁出臉麵,跟沐貴妃搶人去。
鬥誌昂揚地還沒出宮門,皇帝迎麵走來了。